暮
这个黄昏是无数个黄昏
中的一架，晚点、延迟
运送来沉沉黑夜之前
一头狮子，金黄、鬃毛云聚
卧在天空良久，眼神忧伤、破碎
最后颠簸在我眼中泪影的
气流里，缓缓着陆
相遇与相识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在从前
风霜、操劳、疾病、岁月
使他们擦肩而过，一次又一次
没能认出对方。然后有一天
后海边的舢板酒吧里，完美隐喻出现
仍在人生苦海上颠簸的一叶小舟一角
坐下来的两个人，在某个地名关键词
比如波兹南的引导下，忽然忆起
尘封在往事中的依稀数度曾遇。
一一辨识之后，这故事在惊喜之外
开始节外生枝，向一个人透露出
冥冥中之事的不可掌控
以及所有往事的痕迹都不会消散
这认识多少让人有些悲欣交集
比斯开湾听涛
傍晚天刚擦黑，比斯开湾旁一处海滨公路上，细雨已停，第二天的风雨正在大海中酝酿，我站定一处弯道，静默听涛，看凶猛的浪头跃过筑堤翻上公路……
人类没有动词描述大海冲撞礁石的汹汹势头
留给撼地神的那个古远记忆已走
你所得见，唯形容词加身的莹白水之兽
在一遍遍呼叫自己的名字
破碎的呼叫，恰切的名词
早已遗落在不使用纪年历的永恒之地——
光或黑暗之中，它只依稀记得
似乎和黑色礁岩有约，如果它能
进到岩石的内部，就会拥有
石头般坚定的名字，岩石有门
当摇石被摇动，慈悲之船仍废墟浮起
白色的水之兽隆然耸身，千形的身姿
呼号，呜……轰……崆……
呼号，一遍又一遍……
大海，这善于遗忘一切的，卷走
那知识：遗忘的本体以运动为质……
记忆的星空仍天行于夜
再过星罗棋布的海岛
从特瓦森到维多利亚的渡轮
如果幸运，你会看到
鲸鱼、海狮、海豹、海豚游弋……
诗人慷慨邮递来的自然想象力
唤醒了我灵魂中潜伏的
古希腊马赛克壁画
经验中的壮阔海景
那鱼翔兽潜的欢乐谷养殖场
然一路无波，只太平洋微澜
另一诗人聊慰我怀，二十五年
此间渡轮人生，她仅见鲸鱼一面
奇迹自有奇迹的概率！
于是，从斯沃茨湾向温哥华的回程渡轮
再过星罗棋布的海岛
一只思考的陆龟倚窗……
那身在高处俯瞰的
得见形状、边界、距离、美感……
平穿岛屿走分过秒的
看到高低、远近、局限、障碍……
人之宿命：战天斗地
偶尔幻想，俯瞰如神
忽临的死之自画像
他在海边的水泥堤坝上抽烟
他刚刚对着一词不懂的读者
朗诵完他的诗，精疲力竭，有海鸥盘旋
他其后回家。阅读完这形象
我忽然看见了自己，那一年的冬天
徘徊在海边，冷灰色的波罗的海
一只海鸥栖在木板长堤的护栏上，另一只
栖于白色灯柱，双双远离翱翔，一同风中瑟瑟
两朵遥相呼应的冷之白色风标
各自望向各自的眼中苍茫;我的目光在它们之间
望向本色的大海，人无以为家之处
既非到此观光，也不为抒怀散心
我像是刚刚逃离了一处我不能适应之地
那里低劣和装腔作势的镀金风景诋毁着诗心;
我来到之地亦不像实地，迷蒙
仿佛安哲罗普洛斯镜头里的象征之所——
世界无数敞开的终结之地中无关紧要的一个
因而也是每一个，误入那地方的一株异路孤旅
植根那一时空的冷寂里，在多年后对他人的阅读中
看见了所有重生之前死亡的进驻——
以同一幅无情大海面目模糊的海滨自画像
候机室里的天堂鸟
妈妈让他吃蛋糕，他要吃扶手
妈妈让他站站好，他趴倒匍匐往前爬
他的玩具有很多，玩法一律拍拍拍
阿姨的鞋子，妈妈的手机，叔叔的包包
是球，屁股，受气包，拍拍拍
伴奏音乐嘎嘎嘎，有时换成啦啦啦
這会儿他发现了饮水瓶，换了个玩法
甩甩甩
意志之争中终于被妈妈甩手拍了几下手
立即变调哇哇腔，片刻又变回哇哈哈
一只精力旺盛的小太阳，啼笑皆非
踉踉跄跄，推动小小太阳车，来回巡行
一逗就笑，一怒就哭，不逗不笑，摔也不哭
还不会说话的小宝宝候机室里人前往来
自娱自乐，不时放射一阵晴来一阵雨
作者简介：赵四，诗人、译者。出版有诗集《白乌鸦》《消失，记忆：2009-2014新诗选》，小品文集《拣沙者》，译诗集《蓝光枕之塔》《太阳沸腾的众口》等。曾应邀参加在世界多地举办的国际诗歌节、文学节。获波兰玛利亚·科诺普尼茨卡诗歌奖（2012）、杰里·苏利马-卡明斯基文学奖章（2020），美国“手推车诗歌奖”（第42届）提名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