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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昆仑以南

  • 作者: 西部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2458
  • 马丽华

    “小勃律”吉尔吉特

    北上罕萨(又名洪扎),东去巴尔蒂斯坦,两次途经吉尔吉特。它款款地坐落在群山环绕的中央地带,印度河支流吉尔吉特河畔。吉尔吉特河是兴都库什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之间的界河;来自巴尔蒂斯坦方向的印度河,则是喀喇昆仑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之间的界河。在距吉尔吉特城东南大约五六十公里处,中巴公路旁,可见三山两河聚首,契合在同一画面,壮观之至!

      由于地处古代丝绸之路和现代中巴公路要道,吉尔吉特城古往今来均为北部地区中心。巴基斯坦建国后,吉尔吉特城是联邦直辖北部地区首府,2009年更名为“吉尔吉特—巴尔蒂斯坦特别区”,仍是行政中心所在地。吉尔吉特在汉文史籍中曾被叫做“小勃律”,显然是对巴尔蒂的音译,只以大、小区别之;它在藏语中被叫做“布鲁沙尔”,意思是“上部地区”。公元八世纪前后,此地被汉、藏文史笔频频记录。

      公元747年春天,安西副都护高仙芝奉唐玄宗之命,亲率步骑兵一万将士从安西(库车)启程,中途兵分三路,相继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百日内行军数千里,到达喷赤河畔的瓦罕(今阿富汗东北边境)一带。三路兵马在事先约好的7月某一天,会师于连云堡(今萨尔哈德附近),一举击溃驻守该城的吐蕃军队近万人。之后三天急行军,从坦驹岭(达尔科特山口)沿峭壁垂直而下,继而神速占领小勃律首府孽多城(吉尔吉特),并拆毁距城六十里开外、连通大勃律(巴尔蒂斯坦)的娑勒川(吉尔吉特河)上的藤桥,而为建此桥吐蕃人曾费时一年。待当天晚上,吐蕃大军赶到,只有望河兴叹的份儿,连交手的机会都没有了。高仙芝派人说服小勃律国王苏失利之和王后(吐蕃公主)走出藏身的石窟,然后带上他们,班师凯旋。国王夫妇后被唐皇赦免,派兵三千驻守小勃律,称“归仁军”。

      这个远征小勃律的故事,经由《唐书·高仙芝传》传之后世,再经由西方学者沙畹译成英文,传之世界。如果说高仙芝这位“美姿质、善骑射”(《唐书·高仙芝传》)的高丽籍将军的知名度在西方史学界比在中国还要高,并非夸张,因为中国人太喜欢“梦回唐朝”,可讲的人物故事多乎其多,致使高仙芝这个级别的战将被遮蔽。

      吉尔吉特城郊有一尊巨型摩崖石刻佛像,当地人已不识其为何物,编了故事说从前有一夜叉魔女专事吃人,后被一圣人降服,“钉”在崖壁上了。其实这是一尊刻于公元八世纪的弥勒佛像,据说与巴米扬大佛站姿相同。佛教在此曾被崇信上千年,如今皆被人们一概抹去。

      不知其来历,很可能是因此地人大都已非原住民,我们顺便访问了大佛下方的村庄,稍一打听,便了解到这个村庄是在最近的一个甲子年里“长”出来的。随意走进一户人家,主人告知,他的家乡原在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因为曾祖父在英印政府工作过,得到这里的一块土地,1947年印巴分治后祖父兄弟来此定居。迁来时仅有两户十五人,六十年过去,发展到现今三十一户,两百多人。四十四岁的主人有八个孩子,大的十四岁,小的两岁,家有少许农田和三头牛一只羊,还要靠自己做裁缝才能养家。年轻时他去过新疆的喀什等地,贩来服装和日用品在当地出售。

      

      罕萨王宫 易水摄

      5月8日这一天,我们从罕萨赶到吉尔吉特,为观摩将在当日下午举行的马球比赛开幕式。这是北部地区一年一度的盛会,为时三天。全区将有十八个职业队(包括警察部队和国家各部委专业马球队)、七个业余队(来自各分区),每队六人,总计一百五十多人参赛,观众则是倾城而出的全体居民。此地马球比赛的规则,基本就是无规则,只要不打乌龙球就成。马球比赛以继承传统和娱乐大众为目的,冠军队的奖金折合人民币不过区区两千元而已。7月份,还有跨地区比赛,吉尔吉特和奇特拉尔马球代表队将在欣杜尔山口草坝决战。

      对于马球,中国人并不陌生,古代叫“击鞠”,鼎盛期在唐朝,据说十六位皇帝中有十一位马球迷,其中唐玄宗尤其酷爱,晚年时还热衷于这项马上运动。他还令军队将马球列入习武训练科目,所以又有“军中之戏”一说。由于宫廷的倡导,球风之盛蔓延于社会,据说文人雅士乃至闺秀淑女也为之癫狂。听说马球是由吐蕃人带到长安的,但在西藏,这一富有激情的体育项目后来销声匿迹。

      当我们赶到吉尔吉特时,得知头一天下了雨,球场太湿,开幕式推后一天。还好,我们看到了训练场面,群马驰骋,场面热烈,骑手均为男性,围观者也一样,男孩们手持球杆兴奋地跑来跑去,对于传统的热爱就这样从小培养起来。不过这项运动的确奢侈,首先需要买得起马更养得起马,另有场地要求。马球场一般需要长两百米宽四十米的场地,这在群山连绵谷地狭窄的地方,能于拥挤的居民区辟出训练场地,足以说明全民热爱马球的程度。诸种条件使得马球被视为属于贵族的运动,是“国王的游戏”。在唐朝,马球何尝不是“国王的游戏”呢?

      这一天的训练现场观众中,有一位蓄着法式胡须的青年,名叫萨迪克,曾在上海读过书,他用很不错的汉语跟我们说,他打算购买八匹赛马,寄养在俱乐部,方便无马的马球爱好者一试身手。

      波尔·波尔是巴基斯坦南部人,当过军队的马球队员,退役后来到北方当教练,兼任巴基斯坦体育委员会的委员。他在家中招待我们看录像,是本地电视台拍摄的欣杜尔球赛的纪录片《马球的根》。片中双方教练轮番出镜解说,当波尔·波尔说到“好的赛马如弓、似箭”时,我联想起古代大宛的龙种“汗血宝马”,就请教他是否听说过,一日千里,流汗如血的宝马?这位资深骑手沉吟片刻说:“那是中国的传说吧!”他认为旁遮普的马最适合打马球,是欧洲马与本地马交配的优生种,因为本地马个头小不美观,而欧洲马又过于高大,两相结合,优势互补,刚刚好。

      吉尔吉特人热爱家乡,我们带回一首青年诗人歌颂家乡的诗篇《梦幻之地》,请乌尔都语专家陆水林先生翻译成汉语,摘要如下:

      我要为这群山耸峙的土地吟唱……和我一起走吗?我正走向世界的屋脊……吉尔吉特魔幻般的美丽,任何笔墨都无法临摹……永恒之美笼罩着迪亚玛尔,你若不信,就请去问拉卡波希,请看乔戈里峰,高贵中充满了自信,兴都库什守卫着喜马拉雅的边境,喀喇昆仑触摸着月亮和星星……这里有弗里曼杜,这里有德沃萨依,印度河如同黄金的宝座,每一颗沙粒都蕴藏着一个五彩世界……我的吉尔吉特,比幻想之境还要美丽;我的吉尔吉特,是大地新娘额际的明珠。

      仅仅历数名山大川,就足以使人倾倒。除去我们熟知的喜马拉雅、喀喇昆仑、乔戈里峰、印度河之外,陆先生对国人不熟悉的地名一一注解:迪亚玛尔,意神女居所,特指世界第九高峰南迦帕尔巴特峰,亦是南迦峰所在县的名称;拉卡波希雪峰位于纳格尔,在罕萨即可眺望其雄姿;弗里曼杜是南迦峰的风景名胜区;德沃萨依则是巴尔蒂斯坦境内的一处高原。

    “小塔吉克”罕萨

    写下了《梦幻之地》的青年诗人是扎法尔·瓦戈尔·塔杰,是新政区建立之后第一位罕萨—纳格尔分区的行政长官。罕萨和纳格尔隔河相望,以前是两个独立小王国,长久以来常因利益之争而大动干戈,被外人戏称为“娘胎里就在打架的孪生兄弟”。

      到达罕萨的第二天我们拜访了这位长官,诗人总是热情的,一见我们就说,此地对于中国的历史记忆犹新,说起中国就像自家人。他说自上任以来,就在着手分区各行政部门建设,招考公职人员,做公务员人皆向往,为从业第一志愿。当听说了来访者的作家身份,诗人乐见同道,这才说起自己已出版过两本诗集,几年前他还为家乡吉尔吉特写过赞美诗《梦幻之地》,没想到就在这梦幻之地从事了现实的耕耘,做了新时代的“罕萨王”,实在荣幸。这位三十二岁的长官尤以本地第一任而自豪,对此他不加掩饰地说,每一个首任都是雄心勃勃的,他的雄心是,为吉尔吉特—巴尔蒂斯坦大区的社区建设提供模式,大力发展罕萨旅游业。

      罕萨是被规范的汉语地名,口语称洪扎,另有棍杂、乾竺特、喀楚特、坎巨提等等旧称。名称不同,俨然两个世界——网上搜索“罕萨”,几乎都贴着“世外桃源”、“香格里拉”、“长寿之乡”之类标签;而键入“坎巨提”,则可直达罕萨纵深处,居多的是苦难纷争的一面,乱象纷呈。

      不错,罕萨素享旅游胜地之名,特别是在欧洲人那里更是如雷贯耳。听说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正是在这里完成写作,同名电影也在这里完成外景拍摄,藏在深山人未识的罕萨,成为西方人心目中的“香格里拉”。即使对于中巴公路过往的中国背包客来说,也是那种住下就不愿走,尚未离开就开始想念的地方。若论其美,最引人入胜的要算是四周环绕的雪山冰川了。从一张冰川地图上看,喀喇昆仑山脉的冰川之大之密集,堪为世界之最,通往罕萨的道路,俨如固态汪洋中的一座陆桥。在凡人居住之地中,有如此之高、之多的雪山林立,冰川触手可及的地方,非罕萨莫属。在罕萨王宫里的一张旧时图片上有个有趣细节:宫墙曾背倚冰川,冰舌伸进窗内,可当天然冰箱。而今冰川退缩,足有一公里半之远。

      这座名为巴尔迪特城堡的藏式建筑,位于罕萨河谷卡里玛巴德制高点,乌多尔杜尔冰川下,俯瞰着对面冰川底部的格奈希村。这座古老村庄离罕萨河和纳格尔河交汇处不远,听说历史上它曾好几次被洪水冲走。巴尔迪特城堡建于五百多年前,罕萨王迎娶了一位巴尔蒂斯坦的公主,她带来巴尔蒂的工匠,营建了藏式风格的王宫。现在,修复后的王宫遗址成为游人必至的景点,讲解员则是一位留美归来的当地青年。这位年轻人为我们介绍了小王国千年史,包括两位女王在内的二十八个统治者。虽然古代史由于资料的匮乏还尚待研究,近代史却是清晰的:内有阴谋杀戮,外有强国图谋,所谓“世外桃源”并不宁静。

      对罕萨的造访,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又正是时候。不是时候是指罕萨正处于非正常状态——2010年1月4日,罕萨上方数十公里处突发重大险情,山体滑坡,掩埋了一个村庄,形成天然堤坝,阻断河水,漫过中巴公路,形成堰塞湖。5月6日我们到达罕萨时,情势尚未危急到恐慌的程度,巴基斯坦军方工程人员正在赶挖泄洪道,中巴公路上的车辆在此仰仗渡船往返摆渡,疏散民众的工作也在进行中。鉴于这种情况,我们被迫止步于罕萨,未能到达四十五公里之外的帕苏,那里有世界最长的帕苏冰川,未能到达苏斯特,那是一个因边界、因公路而兴建的边贸海关小镇,中巴之间物资和人员的转运站;遑论原计划中北上终点红其拉甫了。所谓“正是时候”,是指若是再晚来一周,道路封闭,连罕萨也来不成了。

      数月来瓦戈尔没再回过吉尔吉特的家。不过即便焦虑之中,他仍然安排了一个小型音乐会,以示欢迎之忱,也为展示本地风情。至于请谁来表演,瓦戈尔秘而不宣——本想给一个惊喜,殊料我们先已造访过音乐村。

      村庄就在下方不远处,名叫莫明阿巴德。村民说,村子足有两千年历史,人们陆续来自中国新疆、克什米尔等地区,参演的两位乐手的祖先就是九百年前从喀什迁来的。村中男性皆会乐器,善歌舞,从前常去罕萨王宫演奏,现在旅游业发展起来,为游客表演,有时也应邀去国外。弹的是五弦琴,吹的是唢呐和竖笛,打击乐有鼓“塔布拉”,旋律则是地道塔吉克味道,难怪罕萨别名“小塔吉克”!我们整个下午都待在村里,所以当晚再见乐手时,虽无惊喜但很亲热。年轻的专员见状,索性自我才艺展示,用乌尔都语朗诵《梦幻之地》,吹奏了八孔笛和唢呐,还手抚五弦弹奏了一曲。

      前不久中国驻巴使馆文化参赞来过,还与瓦戈尔谈起同新疆的演出团队互访的话题。不过,巴国少见女子参与歌舞表演,罕萨也不例外。虽说我们此前就听说过,罕萨的女子很开放,百年前就不再以纱遮面,大约同时期开办女子学校,吉尔吉特的家长们犹豫着是否让女儿读书时,就说看看罕萨吧!这些都说明了罕萨人实为引领北部地区新潮流的达人。“罕萨女子制作”,是我们考察的一家织毯厂的品牌,也是罕萨的名片。这个名为“罕萨地毯”的作坊就在中巴公路旁边的海德拉巴村,共有四十五位女工,皆为本村人,一般只在农闲的半年里集中在厂房,织大件地毯、挂毯,4月至10月农忙时节,各自在家抽空织些小件物品。所生产的毛织品以植物和矿物作染料,标志性图案多为罕萨人所崇尚的星辰和弓箭——罕萨本意即“弓箭”,也是从前罕萨王旗上的徽记。“罕萨女人制作”沿着中巴公路被游客带往世界各地。

      时隔一年,可以报告好消息了:山体崩塌造就的堰塞湖已经稳定下来,为美丽罕萨又添一景。大自然时常带来灾难祸害,也有礼物相赠以示补偿。

    沿着古代行旅的踪迹

    当年高仙芝班师凯旋的回程路线,唐书似未提及,斯坦因一笔带过:取道罕萨,具体经喀喇昆仑哪一山口,终是模糊。现如今,在罕萨的冰川世界中,已有现代公路蜿蜒通过。在天堑变通途之前,从古到今有谁能够想象得到呢!当地人都说,在这里修公路?不可能。英国人E.H.科伯上校于1943年至1945年间担任英印政府派驻吉尔吉特的政治专员,在谈到“二战”期间,中国政府曾派工程师从重庆专程飞往加尔各答,意在探讨可否辟出一条公路,从印度经由吉尔吉特—罕萨—明铁盖山口或基利克山口连接中国时,这位先生作了权威发言:“这当然是一个不现实的计划。”

      所以,当中巴友谊公路穿越喀喇昆仑的崇山峻岭建成通车,才会被称誉为“世界公路建筑史上的奇迹”。全长为一千二百二十四公里的中巴公路,在中国境内长四百一十五公里,起自新疆喀什;在巴基斯坦境内长八百零九公里,其中中国援建六百一十三公里,讫于塔科特。由此接通巴基斯坦国道主干线的南行之路,经过首都伊斯兰堡,直达阿拉伯海之滨卡拉奇。

      先是沿着罕萨河、继而沿着印度河南行而下的中巴公路,与丝路南道大致重合,因之沿途所集结的历史人文,包括可见的不可见的,内容之充盈丰满,纵使再加几倍的篇幅,也难免挂一漏万。的确,有关这一线从史前到历史时期,都有人分期或分专题进行了研究,专著多多。所以这一线俨如古今叠加,时空连通,行走其上,可与过往谋面,犹似“穿越”。

      山势峥嵘,水势汹涌,现代公路依山傍水而行,一路掠过叫人时而惊呼时而低叹的风景。就说这水,一路看涨,不单单来自沿线各大支流,尚有百千条不知名的小河溪流,自山隙涌流而出,汇入大河的瞬间,有温和的,不动声色,有冲动的,激起涡漩,更多小水自山壁飞流直下,宽者如瀑,窄者如练,纤细者如线……印度河就这样成长着澎湃着,涌向中下游的平原谷地,不舍昼夜。三千多年前吠陀时代的人们,瞩目于雪山丛中奔流而下的这条大河,以梵文写下赞美诗篇:“光芒闪耀、绚丽多彩、不可战胜的印度河,率领千河百川横过原野,就像美丽牝马一闪而过。”

      从吉尔吉特往返罕萨,中巴公路穿行在喀喇昆仑。无论远观还是近察,喀喇昆仑较之其他山系更显生猛:那是刚硬的、铁青的、大面积赤裸的,峭壁果断地直探谷底,携带着振聋发聩的声音——其实无声,横空出世,雷霆万钧。中巴公路因此艰险,也因此壮丽。

      从吉尔吉特往下,中巴公路沿印度河一百三十多公里处就是吉拉斯。喀喇昆仑远去,又见喜马拉雅。海拔八千一百二十五米的南迦帕尔巴特峰就在那儿,它给予我们的最后一瞥格外震撼。相隔两千五百公里,与南迦巴瓦峰相呼应,不仅名称如兄弟,就连河流绕山大拐弯的形式也相仿,只不过一条叫雅鲁藏布江,一条叫印度河,它们同源于西藏西部,从源头起即各奔东西,分别流向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但最终相会在印度洋。这一地理奇观被自然科学家发现,拍案惊奇之余形容说,这两座南迦峰就像楔子,将喜马拉雅牢牢地“钉”在了地球上。

      快要抵达吉拉斯前,我们在可以望见南迦帕尔巴特峰的最佳位置停车,等待云雾散尽,便可一览世界第九高峰的英姿了。公路上方村庄里,闻声跑来一群孩童,欢呼雀跃地围观我们,竞相摆出各种姿势表情供拍照。路边商店也在招揽生意,售卖各色土特产品、手工制品。其中多种玉石俱全,有加工过的首饰,也有原材料。我选购了一块在中国市场少见的青金石,因为少见寡闻所以稀罕:纯正的蓝格外悦目,刚硬的质地因其色泽显得温润圆融,其上有星星点点的黄铁矿,既含蓄又璀璨,让人不由心生欢喜。

      回京后上网查看,这一名贵宝石的来头可不小呢!一份资料上说,至少有六千年的开发史,至少传播到亚、非、欧各古国,至少五千年前就出现在埃及,法老生前的王冠项链上、死后的黄金面罩上,全都有它。至于到达中国的时间,有文字可考的至少在四千年前,有文物可考的在春秋战国。据此,有人鼓足了勇气发言:丝绸古道的贯通,是否可以从公认的公元前两百年,至少往前推向公元前两个千纪。

      那一天下午守候良久,南迦峰始终未露真容,只好怏怏而归。顺便提及有关南迦帕尔巴特的两个小常识:一是藏传佛教将之视为神山圣地,因为它在佛教秘典所列“二十四圣地”中排名第十四;二是自1960年代始,中巴联合登山队多次登顶成功。中方登山健儿的主体构成,是一群了不起的藏族登山家。

      吉拉斯因居此山之侧,得一别称为“南迦帕尔巴特之城”。接近吉拉斯,印度河北岸河滩开阔,棕黑的岩石连成片,隐隐泛出金属的光泽。在这里,可以就近领略岩画艺术了。这一份文化遗产,就像印度河文明遗址和犍陀罗佛教艺术遗址那样,同属珍而不稀的巴基斯坦国宝。若论分布地域之广大,差不多遍布整个北部地区,南缘在塔克西拉附近。若论作画时间之长久,很可能从旧石器时代末期就已开始,直到公元十二三世纪。其中印度河两岸最密集,那是跟从了古道的行进。不仅如此,还跨出了国界,向北穿越中亚列国,直抵西伯利亚,新疆和内蒙亦在其中;向东则沿着巴尔蒂斯坦—拉达克,连接了西藏的阿里和藏北高原。二十年前在阿里日土县欣赏一个岩画群,还觉得壮观,一经比较,方才明白小巫与大巫之别。

      经过多年来国际合作的考察研究,专家们大致统计出巴国境内现有石刻岩画五万多块,文种三四十种,最多的古文字如婆罗米文、粟特文、卢文,另有少量汉文、古藏文、波斯文诸种。这份文化遗产还将天长地久地保存下来。早在数十年前,巴方专家就开始与德国海德堡大学合作,将这一带数万幅岩画拍摄、编号、记录,听说互联网岩画模拟即将完成,将来全世界都可以上网查看。即便未来在吉拉斯一带建水库,能够移动的岩画也将被搬至就地所建的博物馆中。这个信息是巴基斯坦水电公司的老总告诉我们的。不过建水库还在计划中,能否获批尚在两可之间。

      印度河流域人类迁移史是动态的纷攘的,饱受战乱苦难也充满活力。多个人种长期融合的结果,最直观的是从城市到乡村,举目所见,男女老少的相貌和身材都很“养眼”,男子帅气女子美丽,特别是盛装女子和新嫁娘堪称惊艳。若说比咱们蒙古人种漂亮是有依据的,当今中国爱美一族的整容标准,就以这样的明星面孔为范儿。这条人类迁移线还有一个显著特点,人流潮涌是单向的:唯见迁入,罕见迁出,足见印度河两岸富庶之地经久不衰的吸引力。

      《穿越犍陀罗的古代道路》的作者赛福尔·拉罕·达博士,曾任拉合尔博物馆馆长多年。对这位七十四岁的历史学家的采访,就是从古道话题开始的。穿越犍陀罗的古道有若干条,仅从丝绸之路南下支线过来的也不止一条:从新疆喀什出发,北路可达阿富汗的巴米扬、喀布尔;南路经罕萨到吉尔吉特,通往白沙瓦,其间岔出一路,通往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按照老先生所说,这些古道还是南亚次大陆几千年里所有入侵者的通道。在这里我注意到,学者们说到“入侵”,固然包含了武力相向的侵犯意味,但更倾向于“进入”之类的中性词,而非中文表达的负面含意。达博士历数从西、从北、从东来的入侵者有哪些时,说到了古代中国。我们听来新鲜,忙问是中国的谁?达博士说,是贵霜帝国把佛教犍陀罗艺术发展到极致的大月氏人啊!我们就问,两千多年前有这样一件事:张骞出使西域,历尽艰辛寻找大月氏人,欲请他们回来,与汉朝联手合击匈奴人,结果是,大月氏人乐不思归,放弃了报仇雪恨,老先生可知否?老先生听罢大笑,说:“是啊,既然来到这么好的地方,谁还愿意回去呢?除了中国的僧侣。”

    现代公路进行时

    在罕萨,巧遇中国路桥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正陪同北京来的公司老总参观巴勒提特王宫。攀谈中得知,该公司承接了从红其拉甫至吉尔吉特总计三百多公里的改扩建工程。项目自2008年开始,为期五年,计划至2012年结束,其中前四年施工,后一年保养。项目内容包括路面拓宽、路基加固、新建和改建桥梁,特别侧重于对易发崩塌、滚石等灾害区域的治理,增建涵洞和防护墙等等,以疏导山洪,阻止塌方。2009年施工人员最多时三千人,2010年少些,一千五百名中国工人,主要集中在上部人烟稀少的高山路段;下方村庄密集处,地势较平坦,工程难度相应来说小得多,主要由巴方民工参与,现在工地上有七百多当地人。

      往返罕萨,沿途不时可见中国工人和“东方红”牌挖掘机,赶在雨季到来之前紧张施工。即便拥有现代大型机械设备,工作和生活条件也都大为改善,在我们这些行路人的眼中依然是艰苦的,可想而知,当年开山辟路该是怎样的艰辛!

      请中国援建中巴喀喇昆仑公路巴基斯坦段的动议来自巴国政府,中国政府当即同意,两国于1966年在北京签订了《关于修建中国—巴基斯坦公路的协定》。往后的十多年里,勘察,施工,1978年建成通车,创造了世界公路建筑史上的奇迹。由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军方、地方工程人员集结而成的筑路大军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和牺牲,可以想见又难以想见。后来正式公布的数据中,说到中巴两国为之捐躯者,合计有七百多人,而真实数字可能要大得多。造成信息不透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在那个筑路年代里,中国面临的国际形势格外严峻,国内又正值十年动乱;尤其是出于战备考虑,对这一工程从线路选择到施工进度,全程保密,从未公开披露。以致于后人讲起,几乎全凭追忆,于是寻找便成为主题之一。此次考察中,就听说一位当年参与建设的巴国高级军官,为了寻找在施工现场救过他一命的中国人,一找就是多年。中国战友之间也在找,我们旁观到一个互联网上的相遇,从一个转帖开始:“中国援建巴基斯坦的吉尔吉特大桥”,图片说明为“……左侧不远处就是丹尼尔墓地,这里长眠着近百位中国年轻的筑路员工,他们把汗水、青春乃至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中巴友谊”。然后,就看到了实名为胡堡冬的跟帖,一封热情洋溢的公开信!读后得知,跟帖者其实是原帖发布者,转帖者则是这位胡先生当年的上级教导员。信中回顾的情景很动人:“军营离我们已很遥远,喀喇昆仑公路也只在我们的记忆里,但那段艰苦岁月,那种顽强忘我的吃苦精神,那种纯净厚重的战友情谊,只要想起,就是一种感动,一种财富,一种人生的砥砺!有时我会想到你,想到你在军人大会上精彩的演说……”

      帖上所说的丹尼尔墓地,即是吉尔吉特河畔的“中国陵园”。这里安葬了八十八位中国烈士,由当地政府聘用一名看门人和一名园艺工负责照料。我们的印度河考察成果之一《穿越高山大河(中巴公路巴基斯坦段)》一文于《中国国家地理》2010年7月号发表时,相关段落配发了两幅陵园图片,其一为高大墓碑,其上镌刻中文“中国援助巴基斯坦建设公路 光荣牺牲同志之墓 一九七八年六月”。墓前肃立一老人,他就是时年八十二岁的阿里·马达德,年轻时当过这条公路的筑路工,他见证了中国人的奉献牺牲,成为墓地守护者,三十多年如一日,每天来此打扫整理。最近听到一个消息,老人谢世,他的儿子接班做了墓地守护者。另一幅则是列队的墓群,前排中间位置的墓碑上“金才章烈士之墓”清晰可辨。没想到这幅图片被烈士的亲属们看到了,他们悲喜交加,通过《中国国家地理》找到王心阳,我们就知道了这一段有关寻找的曲折经历。当年这个家庭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金才章成为筑路大军的一时,我知道这一切只因为我来自中国,只因为三十多年前,曾有一群中国人帮助修建了这条公路。这天,望着眼前这整洁肃穆的陵园,我由衷地感激这些长眠异国的同胞,由衷地感激懂得感激的巴基斯坦人,他们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感激。”

      

      中巴公路上的卡车 易水 摄

      中巴喀喇昆仑公路贯穿南北的同时,一些支线公路相继续接,向东通往巴尔蒂斯坦,向西通往斯瓦特河谷与奇特拉尔,将从前相互隔绝的北部山区、各自为政的零散河谷连接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正如巴基斯坦学者们所指出的,中巴喀喇昆仑公路的贯通,在促使北部走向政治和经济的统一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加之撤销土邦、建政设制的行政改革和建设公立学校、通用乌尔都语教育等措施,各种积极力员,再也没能回来。虽然家属得到了牺牲的消息,但是遗骨的下落却无人告知。他的遗孀和孩子们后来迁回家乡浙江,多方查问无果,现在居然是从图片中得知,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就长眠在为之献身的土地上!

      虽然少有亲人的祭扫,但是陵园墓地并不寂寞。中国人,巴基斯坦人,凡路过这里的人,会怀着崇敬之情停伫片刻,追思感念。一位前来凭吊的中国女孩这样写道:“走过这么多国家,巴基斯坦人最懂得感激。这些天里,我,一个普通的背包客,一路受到的却是贵宾的待遇。当山间的牧人对我说着含糊不清的汉语‘中国,好!’时,当边检海关人员微笑着立刻放行时,当旅店老板慷慨地将最好的房间房费打对折时,当被素不相识的人邀入家中盛情款待量共同推助着这一地区走向现代社会。

      最后再说一下巴基斯坦的一大胜景,走遍世界也难得一见的行为艺术、流动画廊——花车。那可是真“花”,是花团锦簇、花枝乱颤的花啊!我们自伊斯兰堡来,一路上看得多了,每回相逢,总还忍不住地欢呼“大花车”!来过巴基斯坦的人把图像上传网络,奇景共赏,取题目为“汽车像花儿一样”、“花车渐欲迷人眼”或者“流动风景线”之类。

      一车一世界。被浓妆艳抹的主要是货车,客车也是,但因可改造范围不大,难以施展创意,远不及大货车来得花样繁多,不仅从车头到车身乃至车轮,现有空间全部利用,还要另辟空间:车头顶端、车厢底部、保险杠下,无不为之添枝加叶。彩绘内容包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还包括自然风光的山川树木红花绿草,人间生活的村舍田园时尚明星,还有文字书法以及表达爱国热情和宗教信仰的图案符号等等,满满当当,鲜艳夺目,装饰给自己看,更给别人看。驾驶室内,也是极尽装扮之能事,随心所欲改装成小客厅小卧房模样,坐椅“靠”不上背,仪表盘也被花哨的饰品掩埋。好看第一,舒适方便与否在其次。

      出于格外感兴趣,摄影师张超音专程去伊斯兰堡一家汽配城采访拍照。只见上百辆汽车在等待被打扮,改装是最初的步骤。巴国汽车依靠进口,无论来自欧美还是中国,在这里无一不是被拆散,大卸八块,加高车厢板,增厚底盘钢板达三十五片之多,大大增加载重量。所以印度人瞄准了这一点,特别设计的TATA汽车只有底盘架、发动机和无门无座椅的“骨架”裸车,果然成为巴国改装技师们的最爱,省去了拆除工作,还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尽其所能地动用硬木雕刻、颜料绘画和镶嵌工艺等各种技术手段,打造一部完美作品。对于某些改装程度不大的整车,则只能采用绘画和即时贴方法。即时贴是一种防水的反光材料,阳光下格外艳丽。装饰一辆大花车的费用是多少?若干万元不等,有人舍得花费,接近购车费用了。

      花车传统从何而来?有人追溯到古代骆驼商队的华饰,但是驱赶过驼队的中亚国家多了去了,如今并无这一雅好;又想到是否与宗教传统的艺术和审美有关,但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多了去了,因何唯此地独有?据说此风在最近二十多年里方才火爆并愈演愈烈。拿这一问题请教司机,他们说为了更好地招揽货主、为了获得吉祥佑护,似乎都不足以说明问题。也许所有的功利考量都比不过非理性可解的潮流。看看司机们的表情就知道了:大花车,表心情,焉能不“花”?

      后记:2010年5月,应巴基斯坦驻中国大使马苏德·汗先生之邀,作者和王心阳、张超音、易水一行四人,历时一个月沿印度河一路走过,次年完成一部长篇游记,题目就叫《走过印度河——巴基斯坦文史之旅》,尚未出版,从中节选出中巴之间古道今路的沿途见闻。

      本文标题:喀喇昆仑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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