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霁
2021年12月,国产动画电影《雄狮少年》在大众的期待中闪亮登场。此前出品方放出的海报和预告片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舞狮形象精神抖擞、亮丽无匹,在咚咚的鼓点声中,五彩雄狮奔腾跳跃,上天入地,灵动飞扬,极大地调动起了观众的观影热情。一路看着《大圣归来》《白蛇缘起》《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国产动画片“爆款”走来的观众,几乎都以为国产市场又将迎来一款超高票房之作。然而,大规模点映后,《雄狮少年》高开低走,影院排片量越来越少,到最后以2亿多元的票房收场,距那些国漫“爆款”之作动辄大几亿元、十几亿元乃至几十亿元的票房远矣,显然远未达到各方期待。
围绕着电影,网络上也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并不停发酵,甚至超出了电影本身。其中最大的焦点便是片中几个主要动画人物的造型。有一部分观众认为,片中人物造型不仅不具美感,还非常丑陋,五官造型有迎合西方对中国刻板印象的嫌疑,因此怀疑主创人员有取悦西方各大电影节的意图;另一部分喜爱该片的观众则认为,无需对电影上纲上线,主创人员有设计人物形象和造型的自由,电影本身的情节、主旨和艺术性才是讨论的重心,而这些方面,《雄狮少年》都非常出色,称得上是一部国漫的优秀之作。当一部作品产生了如此断裂的评价,甚至引发了观影之外的争论,是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我们可以带着疑问来审视这部电影,它究竟在哪些方面有哪些特质,使得电影呈现出来什么样的面貌引发了如此大量两级化的反应?这些反应能说明电影的哪些问题呢?
耳目一新的现实主义题材
其实,哪怕是电影的批评者,恐怕也会承认,舞狮的确是一个好题材。这一点在《雄狮少年》上映后的社会效应来看非常明显。电影上映后不久,正值2022年中国农历新年,大量舞狮团队参与了春节的庆祝活动,越来越多的人对舞狮开始了关注,《雄狮少年》对舞狮运动的宣传功不可没。好的选材相当于给了创作者一片广阔的天地来大展宏图。而当下的观众,当真苦妖魔鬼怪久矣——近些年来火爆大银幕的国漫绝大多数取材于传统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有人开玩笑说,“悟空太忙”,白蛇、哪吒的形象也“扎堆”出现。编剧再怎么旧瓶装新酒,观众也会出现审美疲劳。这样的背景下,《雄狮少年》的导演敏锐地捕捉到了舞狮这一题材,可以说让人颇为期待。
舞狮对普通的中国人来说,属于“既熟悉又陌生”的事物,大凡中国人,都会在逢年过节的庆典上见过。究其来源,的确也是从我国唐宋以来的传统运动,流传至今,经久不衰,特别是广东、香港等地普及性较广,广东醒狮更是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恐怕更多人只对舞狮停留在一种浮泛的印象上,很少有人真的瞩目观看过,更不要说内里的门道。20世纪90年代,徐克执导的电影《黄飞鸿之狮王争霸》(1992)中,李连杰饰演的黄飞鸿舞动雄狮,于高台上下跳跃,纵横打斗,算是中国观众对舞狮的最深印象,然而,该片中的舞狮更多只是作为一种代表着传统的背景。电影《雄狮少年》将这人人见过却并不熟悉的事物拿来,化为农村少年心中的梦想并努力实践,可谓匠心独具。而主创团队没有只满足于表现传统之美,没有只简单地去讲一个“热爱并追求”的故事,而是将其放在了现实背景中,聚焦到了一个此前影视作品较少有人关注,动漫更无从表现的群体——留守少年们的身上。是的,这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动漫。描写了广东农村普通留守少年的梦想与生活。于是我们看到,这样的选材,给了影片的美術画面、设计、镜头极大的表现空间,现实生活中的场景一一出现在了大银幕上,而影片在音色视听这个层面几乎做到了极致。
精致华美的影音呈现
如果是一个对电影画面有精致要求的观众,看到《雄狮少年》,会在一开始就被震撼住。影片开始的第一个长镜头,跟随着在乡村骑行的主角少年阿娟,仿似一个无人摄像机的角度,流畅的给观众展开了一幅画卷,将粤地乡村风貌表现得生趣盎然。岭南的芭蕉田与稻田,鱼塘与大榕树,乡村土道与农民自建瓦房,全部逼真得如同全息摄像机所拍摄。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小镇的每个角落,巴士在远方缓缓驶过,少年阿娟从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生龙活虎奔来,悬空的屁股下面,二八旧自行车的破旧车位上露出了残损的海绵。接下来出现的男阿娟带着女阿娟骑车逃避追赶的镜头,再一次让观众随着主角的活动领略了小镇的市井烟火:街边摊七七八八搭建的棚子,小饭馆露天吃鱼丸面的老伯、运送玻璃的工人、沿街摆放的年橘和蝴蝶兰、墙上斑驳的广告和污损的墙皮每一个画面都精致入微,精雕细刻。及至两个阿娟一起在山上聊天,背景是遮天蔽日的木棉花,火红的花朵灿若云霞,斑斓的雄狮头既威武又可爱,在蓝天花海中沐浴着和煦的阳光。近景拉过去,狮头上面的绒毛随微风轻轻摆动,丝丝缕缕看得分明。其精细写实之程度,堪比冷军的超写实主义油画。
整部电影类似的经典镜头和画面还有很多,特别是到最后舞狮比赛的环节。130多只舞狮同台竞技,看台上有1800多名观众、外围有上千名游客,高台、木桩、地面数百只的橘子、狮子头上的绒毛、水面粼粼的波纹、观众随着阳光的不同角度呈现不同色泽的头发这样大的场景,影片却将每个细节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雄狮少年》的场景、画面、技术都达到了国漫的新高峰,即便放在世界上也堪称一流,从中看出了主创团队的功力与努力,也可见国漫在美术形式上的高度。虽然有人说,国产动漫常见的一个毛病是“美则美矣,没有灵魂”,但我觉得,唯美的形式本身就该是电影追求的重要目标之一。作为视觉艺术的一种,美丽精致的画面唤起观众的美感,对表现整个作品的主题来说至关重要。所以,在这一点上,《雄狮少年》先就能拿到一半的喝彩。哪怕不将其看作剧情片,单是其美轮美奂的镜头语言设计,对岭南风物人情和中国传统民俗文化素材的融合与再现,都够得上拿艺术奖的水平。
让人略为惊喜的结尾
优秀的题材与美工是这部电影最好的部分,而如何将现实主义的故事讲成功,则是最大的难点。该片在这一部分的得失其实非常具有代表性。《雄狮少年》的故事情节不算复杂,特别是在前半段,几乎是一个常见的励志故事:少年阿娟和爷爷生活在广东乡下,父母常年在广州打工,于是他成了一名留守少年。因为矮小瘦弱,父母又不在身边,他常常挨欺负。偶然的机缘,他邂逅了和自己同名的舞狮少女,后者鼓励他学习舞狮,去广州参加舞狮大赛。于是阿娟和自己的两个小伙伴阿猫和阿狗开始了追梦之旅。他们找到了曾经的舞狮高手,而今咸鱼店的老板阿强当师傅,经过种种磨难,终于学会了舞狮。到这里,或许按照传统的套路,就该表现“咸鱼”如何翻身,平凡留守少年的梦想如何实现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影片就更趋向于做了一个简单的白日梦。可是,现实主义的创作主旨使得影片并没有按照一个庸俗的道路去设计情节。
阿娟的父亲从工地的高楼上坠落,变成了植物人,少年阿娟不得不辍学到广州去打工以给父亲治病和维持生计,舞狮的梦想和父亲一样倏忽坠地。画面从岭南明媚的乡间转移到了灰色基调的城市里,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是简陋的工棚,阿娟已不复从前那个活泼少年,虽然师傅送给他的红色狮头一直被他带在身边,虽然夜半无人之时他也会悄悄在无人之处练习舞狮步法,但这一切距离他已太遥远。为了鼓励阿娟,咸鱼强和阿猫阿狗还是来广州参加了舞狮大赛,最后关头,本准备去上海打工的阿娟出现在了赛场上,于是出现了一幕精彩的舞狮大赛,最后阿娟和阿猫阿狗拿到了第一名。但,这并非就“完事大吉”,影片的结尾再次呈现了一个转折,并没有按照观众熟悉的套路去结束,获胜之后的阿娟并没有从此改变命运,从此放弃打工生涯,而是依然去了上海打工。只不过,在工棚里他的床头挂着舞狮大赛夺冠时的照片。生活并没有从此改变轨道,打工少年依然要为生计而奔波。但是,曾经作为雄狮立于高台之上,梦想和努力带来的信心与勇气,是他一生的财富。这样一个结尾,避免了落入励志故事脱离现实的俗套,展现的是更真实的人生。这是一次很有意味的现实主义创作尝试,也因此被许多影评人和观众称赞。
表现手法的因袭与陈旧
题材好,画面美,节奏感佳,故事也有意义,那么,问题出在哪里了呢?事实上,有些观众也指出,电影本身其他方面都是可以的,就是几个主要人物形象过于丑陋,特别是吊起的眼梢和过宽的眼距极大影响了观感,还有人将其与“清华美院时装展”中饱受诟病的“眯眯眼”相提并论,认为这体现了西方审美对东方人形象侮辱性的刻板印象,主创设计出这样的形象,是审美被殖民而不自知。那么,到底主创人员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塑造出如此不讨好观众的人物形象呢?在我看来,这和整个电影中运用的表现手法有很大的关系。
由于现实主义题材在国漫电影中非常稀少,缺乏优秀的先行者,使得《雄狮少年》的主创人员在选取表现手法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惯于表现底层小人物的港片。这种偷师和“致敬”观众并不陌生,《哪吒之魔童降世》和《西游·降魔篇》等若干国漫电影中都时而能找到周星驰电影的类似桥段,以至于有人笑侃“国漫崛起靠周星驰”——而这些电影还主要是玄幻题材的。到了《雄狮少年》这个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对港片的借用和因循就多得让很多观众大呼尴尬了。整部电影到处可见经典港片的影子,豆瓣网友奔兔吉尔总结道:“以周氏《少林足球》为主框架(甚至连主角的红色背心打扮都一模一样),然后填充进《食神》的手打牛丸、《破坏之王》的女仔激励、《功夫》的大佛和从天而降、《长江七号》的父亲工地重伤、《新喜剧之王》的雨中送货觉醒将各种观众熟悉的桥段共冶一炉。”从情节到台词,从意象到人物关系,编导团队对周星驰徐克等经典港风电影元素的挪用,已经到了让人不好意思说“致敬”的程度。
这既是创作团队欠缺原创表现手法的体现,也是对自身能力不自信的缘故,总觉得很多地方必须借助经典的港片桥段才能做到很好地表达。但其实,这部电影和周星驰的小人物电影有着本质的不同,周星馳的底层小人物都是市井中人,有着鲜明的都市贫民特色;《雄狮少年》却不是这样,少年阿娟在父亲生病之前还是个学生,虽然成绩未必很好,但他会在一些重要的关头背诵起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来激励自己,也会在大佛前认真而虔诚地祈祷。显然,他的奋勇带有少年人独有的理想色彩和清新气质,和周氏喜剧很不一样。硬要把周氏喜剧的一些桥段放在电影中,显得很是突兀,对周氏电影中一些糟粕的、过于俚俗的语言的照搬,也并不符合人物身份。电影对于留守儿童群体和城市打工群体的观照,具极强而严肃的现实关注性,也是周氏喜剧所不曾涉猎的,主创完全可以甩开港片的旧窠臼,勇敢地做出自己的尝试,而不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没完没了的“致敬”。
不自信导致的敏感度缺失
更突兀的则是饱受诟病的人物形象。针对观众对人物造型太丑的质疑,《雄狮少年》的监制张苗和导演孙海鹏表示,人物造型的设计是为了符合影片中对草根少年的定位,“长得精神”可能会让角色看上去不符合一开始“好欺负”的定位。不得不说,这样的认知有一定问题,为什么普通的孩子就必须“不精神”呢?这难道不是一种刻板的认知?事实上,此前表现民间普通人物的国漫例如《神笔马良》《邋遢大王历险记》中普通孩子的形象都是正正常常。而著名的喜剧演员例如周星驰、金·凯利,乃至喜剧大师卓别林,抑或而今中国最红的喜剧明星沈腾,都是擅长以自嘲形式表演小人物的演员,他们本身的相貌也都是端正的。观众对人物的形象有一定的要求,这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很多广东观众愤怒地指出,《雄狮少年》的吊梢眼、宽眼距恰恰并不符合广东地区的“平均脸”,是为了丑化而丑化。
我并不相信主创团队设计了这样的造型是要取悦西方大电影节,但有一点要指出的是:这种吊梢眼、宽眼距的人物造型,的确在我国此前的动漫作品中没有见过,倒是好莱坞电影如《花木兰》等惯于将亚洲人设计成这样的形象——这其中又的确隐含着西方审美中东方主义的因素,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因此唤醒一部分观众的创伤记忆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主创团队至少对这样的因素缺乏敏感,而敏感度的缺乏依然来自表现手法的不自信。即在形象和造型上不自觉地对标西方有影响力的动漫,追求一种“国际化”的效果,近年来多少“翻车”的服装展和设计师作品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归根结底,人物造型的设计失误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主要角色“全员丑”实在更像是主创人员“用力过猛”的结果,出自于“为了表现而表现”的刻意。是非常遗憾的一件事,也最终影响了该片的票房。
无论如何,纵观整部电影,对现实主义题材的选取和对岭南地方传统风物人情的表现,都具有开拓性的意义;而主创团队原创力不足、自信心不够造成的因循和表现力的不足,则需动漫工作者们认真思考,时至今日,国漫的进步足以使我们适时离开旧窠臼,自创新天地了。
作者深圳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