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涛
陈尘压根没想到那个拾破烂的老头会是一个象棋高手。
陈尘第一次见那个老头是在“天天”超市。陈尘之所以会在“天天”超市出现,是因为收银员白晓。陈尘一走进超市,便注意到了白晓。白晓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让陈尘感兴趣的是她恍恍惚惚的表情,还有那清澈见底、大而安静的眼睛。
陈尘望着她时,她也正望着陈尘。她没有笑,继续是一张恍惚的脸。她眼睛里的安静是那么迷茫,就像一个走在迷途中的少女。陈尘真正惊讶的是她少女般的迷茫。
陈尘开始频繁光顾那家超市。他每一次看到白晓,白晓脸上都挂着一种恍惚。白晓还是不笑,虽然他在她面前已经越来越熟悉,越来越近,但白晓依然不笑,好像他永远都是一个陌生人。
陈尘和白晓真正的接触是陪她坐在超市不远处的一个草坡上。白晓中午有一个小时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她便来到草坡上坐着。她对陈尘的陪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看不出是反对还是赞同。
坐在草坡上的白晓不说话,只是向下望着。下面是铁质的栏杆,栏杆后面是一个操场,一群孩子在操场上跑来跑去。那是孤儿院的操场。准确地说,白晓望着孤儿院的那些孩子出神。
陈尘第一次吻白晓便是在那座草坡上。当时,已近夜色。平时的白晓一下班便向9路车站赶,但这次,她下班后,却坐在草坡上。天晚了,孩子们都进屋子了,操场上变得空空荡荡。
白晓望着越来越黑的孤儿院,目光里充满了忧伤。陈尘注意到了,他握住白晓的手,白晓的手冰凉。他心里不由一阵怜惜。他抱住了白晓,白晓不动,任由他抱着,但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陈尘便吻了吻她的脸。白晓转过头来,望着陈尘。白晓的目光里没有羞涩,也没有喜悦,里面空荡荡的,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房间。陈尘感到了茫然,就像他吻的只是一片凉下去的夜色或若有若无的空气。但茫然中的白晓让陈尘觉得自己更爱她。
白晓对陈尘的信任,便是把买好的礼物让他送到孤儿院里。白晓过去一直让超市里一个比较要好的女孩帮她做这事,但女孩离开了这座城市。现在,她交给了陈尘。白晓基本上一个月集中买上一些东西,陈尘便一个月去一趟孤儿院。
陈尘很快便和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熟悉起来。他找到院长问起白晓的情况。凭着直觉,他认为白晓一定和这座孤儿院有着瓜葛。院长告诉陈尘,白晓就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她被人贩子转买了五六次,被抓的人贩子说不清白晓的出处,而白晓自己也说不清,她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名字。警方只好把她送到这座孤儿院。院长最终说,那是个可怜的孩子,可以肯定她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与非人的虐待,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陈尘心里沉重得厉害,他虽预感到什么,但还是没想到白晓竟然会是这样的命运。他突然明白白晓为什么不再走进孤儿院,而只是远远地望着。或许,她一生只能远远地望着。
陈尘是在和白晓的关系有了进一步发展后的一天下午,看见了那个老头。当时陈尘正在超市,一个老头背着黑色的袋子进来了。他躬着麻虾似的身躯,花白的头发,发灰的脸上,一双眼睛放射出一片死鱼般的冷光。老头穿着一件蓝色褪尽的衣服,上面沾满污垢。陈尘可以肯定老头有很久没有洗澡了。老头只是望了白晓一眼,便出去了。
白晓慌忙从收银台后出来,开始收拾准备好的空纸箱和空瓶子。陈尘帮白晓拿出去后,看见老头正在外面等着,老头过来一声不吭地把东西放到三轮车里。陈尘这才明白这是一个收破烂的老头。让陈尘奇怪的是,老头并没有给白晓收破烂的钱。白晓还给了老头一瓶矿泉水,老头拒绝了,晃了晃脖子上那个绿色褪尽的军用水壶。
老头骑上三轮车向孤儿院的方向去。陈尘说,你们认识?白晓叹了一口气说,那是一个可怜的老头。
在随后的日子里,陈尘便频繁看见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有时,他进来望白晓一眼,白晓便把积攒的破烂给他拿出去。有时,他并不进超市,而是坐在草坡上望着孤儿院的操场,一群孩子在操场上跑来跑去。还有时,陈尘会看见老头在孤儿院门口转悠,像在等什么人。
一天中午,陈尘陪着白晓坐在草坡上,便看见了那个老头在孤儿院门口转悠。老头不自觉间伸长着脖子,露出黑黄分明的脖颈。
李妈妈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李妈妈是孤儿院几年前招聘的工作人员。陈尘在孤儿院里看到李妈妈对孩子们那不知疲倦地疼爱与付出,心里不禁阵阵感动。但陈尘第一次见到李妈妈时不免吃了一惊。陈尘吃惊的是,李妈妈右边的脸在笑,而左边的脸僵硬着,就像她脸上站着两个人。
老头见到李妈妈时,腰显得更加弯曲,他把纸包的东西往李妈妈手里递。很显然,他们认识。李妈妈不接,还对着老头破口大骂,李妈妈几乎用世上最恶毒的话咒骂那个老头。李妈妈的歇斯底里,让陈尘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李妈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爱心的女人,没想到她身上也有恨。
那个老头低着头,听着李妈妈的谩骂,在李妈妈声音低下去的时候,又试图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李妈妈。李妈妈还是不接,声音又高亢起来,并尖着嗓音让老头滚开。老头不滚,一脸沮丧地站着不动。
李妈妈被彻底激怒了,她向那个老头扑去,像要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来。老头有些害怕了,向后退去,最终骑上三轮车落荒而逃。
陈尘和白晓平静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谁也没有说话。白晓对李妈妈的情况非常了解。当然,这都是陈尘告诉她的。白晓喜欢问陈尘关于孤儿院里的一切人和事。
第二天,当陈尘再来超市时,白晓从货架上拿出一套衣服让他试试。陈尘试了,大小刚合适。但很显然,这种款式有些守旧,根本不适合陈尘穿。白晓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那套衣服放进自己的柜子里。
几天后,那个老头又来了,恰好陈尘也在。白晓这回送给老头的,不光是空瓶子和纸箱,还有那套陈尘试过的崭新的衣服。陈尘这才注意到那个老头直起身子来,其实和他一样高大。
老头接过那套崭新的衣服,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白晓说,大叔,你该洗洗澡,换上一身新衣服了,这样,你再见到李妈妈时,她或许会有所改变。老头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望着白晓,目光里有一层遥远的光。endprint
但令白晓和陈尘失望的是,那个老头还是一副邋遢样,头发乱得不能再乱,浑身污黑,好像比过去还要脏。陈尘对白晓说,我敢打赌,你买给他的衣服,他一定换酒喝了。白晓不说话,目光里一片茫然。
再后来,陈尘几乎见不到那个老头了。其实是陈尘很少再去那家超市了。他和白晓的关系出现了变化。
问题出在白晓女儿身上。陈尘和白晓实质性突破的那晚,白晓也没有留在陈尘那里过夜。白晓其实已经把六岁的女儿交给一位好心的邻居大妈照顾。但白晓最终还是放心不下。她一边向陈尘表示歉意,一边开始穿衣服。陈尘只好由着她,并把她送下楼。外面,是漆黑的夜色。
白晓回头便把女儿蓝蓝的真实情况告诉了陈尘。她有严重的自闭症,她害怕男性,特别恐惧。这跟她父亲有关。她父亲不喜欢女孩,并且脾气暴躁,他经常虐待孩子。那是个畜生。白晓咬牙切齿,并且泪如雨下。陈尘也特别心痛,他搂住白晓喃喃地说,有我呢,一切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但事情的发展出乎陈尘的预料。虽然白晓已在蓝蓝面前做了足够充分的铺垫,但当陈尘真出现在蓝蓝面前,一切便又不同了。说实话,见到蓝蓝的第一眼,陈尘的心便不由揪起来了。蓝蓝也是一脸的恍惚,犹如梦境,看什么都显得虚蒙蒙的,等她定神注意到陈尘时,目光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不过还好,蓝蓝只是安静地坐着。
蓝蓝的突然发作,是在吃饭的时候。本来气氛很好,陈尘甚至看到蓝蓝笑了。陈尘伸出手,他想摸摸蓝蓝的头发,想表达对她的喜欢。但他的手还没有落在蓝蓝头上,蓝蓝像遭了电击似的,放声尖叫,浑身哆嗦,然后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陈尘只能委屈而无辜地向白晓解释,他只是想亲近蓝蓝。白晓眼里的泪流下来了,她过去敲蓝蓝的房门,但蓝蓝不开,死活不开。
白晓和陈尘只好作罢。接着便是再一次的铺垫,酝酿,接触。但蓝蓝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作,突兀,尖锐,无法挽回。如此几次,白晓怕了,说还是算了吧。陈尘也有些心灰意冷,他没想到蓝蓝的抗拒会如此激烈。他最终也只能说,那还是算了吧。
陈尘和白晓在一起的时间,便仅限于白晓中午的那一个小时。她下班后会匆匆忙忙往家赶,但那一个小时对白晓来说,就像打仗。她到陈尘的住处,要三站路,同样,回来也要三站路。和陈尘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到半个小时。
时间的紧迫,让白晓甚至忽略了女性特有的羞涩与迟疑。虽然白晓在床上尽量配合着陈尘,但她没有愉悦,甚至没有呻吟,她好像只是想满足陈尘的欲望而已。一次,白晓穿好衣服出门时,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面包,边向陈尘挥手,边把面包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那是她的午饭,她甚至没有时间吃午饭。陈尘把门关上了,但眼里的泪却流下来了。
陈尘意识到是真正结束的时候了。虽然他不在乎白晓有个患自闭症的女儿,但他不想每天只和白晓有不到半个小时的相会,他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只想过安安生生的日子。
陈尘张不开口,面对着白晓时,他更张不开口。白晓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甚至善良得超出了陈尘的想象。比如说,白晓每个月会去看守所探视她的前夫。这让陈尘非常不理解,甚至恼怒。白晓却平静地说,他父亲去年走了,他现在也是一个孤儿……陈尘只能愣愣地望着她,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白晓。
或许,他张不开口,是自己无法面对白晓——做为一个孤儿奇怪而敏感的心灵。
但陈尘来超市看望白晓的次数明显少了,他的借口是要写一本书,出版社催得急。白晓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天,他听到楼下传来收破烂的吆喝,那声音怪异而枯燥,像两块相互打磨的锈铁。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收破烂的老头。他从阳台上探出头来,果然是那个老头。陈尘喊了一声,老头抬起头。陈尘让老头上来。
老头上来时,陈尘已经把一堆破烂准备好了。见到老头,陈尘多少有些兴奋,他至少有几个月没有见过那个老头了。但老头的目光是一片冷光。陈尘说,你不认识我了?老头的目光里有了茫然。陈尘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堆破烂。老头把破烂装进黑袋子里,用手估了估斤数,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算了吧,陈尘说。他记得白晓说过,这是一个可怜的老头。老头迟疑了一下,他还是走到客厅的茶几边,把五块钱放在了上面。
但老头骤然不动了,并且浑身开始哆嗦。老头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陈尘的那副木制象棋盘上。准确地说,盯着那下到精彩之处的一盘棋。
陈尘唯一的爱好便是下棋,他是一个业余象棋高手。一度,他热衷找市里的一些高手下。再后来,找省里的一些象棋高手下,陈尘的名声越来越响,并且鲜有敌手。这让他有些倦怠,他开始自己和自己下。他几乎每天清晨都要和自己摆上一局,看两个不同风格与路数的自己之间的搏杀与对峙。
桌上的那盘棋就是。但陈尘有些下不动了,他舍不得破坏这种美妙而精微的局面,他不想让任何一方输。
陈尘真的有些兴奋了,你喜欢下棋,看出什么没有,要不,你选一方,咱们较量较量?
老头不说话,脸上的肌肉开始了抽搐,像内心充满了搏斗与挣扎。但老头的眼睛还是盯着棋盘不放。很显然,老头看出了什么。
怎么,你怕输,没关系,输在我手下也是一种荣幸,陈尘笑了起来。
老头的目光终于错过了棋盘,向门口走去,但他的脚步异常迟缓,像被什么拉住了似的。
我觉得红方会赢。陈尘不死心地说。
老头身上的袋子掉在了地板上,里面发出瓶罐碰撞的声音。老头转过身,向棋盘走来,但老头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
老头选择了黑方。不出陈尘所料,老头的棋艺不弱,甚至让陈尘看不出路数。老头似乎走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格局中,好像他随时可以向东,也可以向西。
陈尘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他试探性地跳了一步“马”,老头不为所动,只是拱了一步“兵”。陈尘又试探性地走了一步“车”。老头有了反应,把“炮”摆了过来。陈尘这才发现不妙,老头的那步“兵”有着奇效。陈尘慌忙招架,但老头一改慢吞吞的节奏,变得迅捷有力。陈尘稀里糊涂地输了。endprint
输了的陈尘,脸涨得通红,他不甘心,又和老头摆上。屋子里的烟凶猛起来,陈尘下棋时喜欢抽烟,老头也是如此,但老头抽的是一种莫合烟,他用两只手不停歇地卷着一支支莫合烟。
陈尘和老头又一连下了三局,竟没能赢上一局,连和一局都没有。这在陈尘下棋成名后还从来没有过。陈尘一言不发,脸色铁青。陈尘还想再来一局,拿眼睛征求着老头,老头没有表态,只是长久地望着棋盘。
三十年了,我有三十年没有下棋了……老头终于发出了一声感叹。
陈尘吃了一惊,一个三十年没有下棋的人,竟然会下得如此诡异,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陈尘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冷笑一声说,大叔,你或许是有三十年没下了,但我估计你这三十年,是在自己的脑子里下棋……
老头惊讶地望着陈尘,目光里甚至有了清晰的恐惧,这让陈尘真正有些困惑了。老头站起身,背上袋子走了。
老头走时已是黄昏,陈尘没有一点饥饿感,他躺在床上,拼命回想那几盘棋。他把头都想痛了,还是有些稀里糊涂。
第二天中午,陈尘一次次从阳台探出头去,他在等那个老头,他认定老头一定会出现。对一个下棋的人来说,陈尘深深知道这里面的诱惑与玄妙,或许老头比他有更深刻的体验。
果不出陈尘所料,他第三次探出头时,正看见老头骑着三轮过来。老头下了车,把车锁好,他没有吆喝,很显然他是来找陈尘下棋的。但老头又迟疑起来,像是内心进行着一场拉锯战。陈尘虽然不明白,但他看懂了。他在上面叫了老头一声,老头在门洞里消失了。陈尘笑了,好像老头就在等他的邀请。
他们又下了三盘,三盘还是陈尘输,虽然陈尘输的有些可惜。但陈尘心里的恼羞成怒消失了,他反而心平气和地送走了老头,他相信自己会赢老头的,一定能。他对自己有一种奇怪的信心。
接连一个星期,老头都来找陈尘下棋。虽然还是陈尘输,但老头赢得异常艰难。
星期天的第三盘棋,本来局势对陈尘非常有利,陈尘甚至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出于谨慎,陈尘陷入了漫长的思考。老头神思凝重地盯着棋盘,等待着陈尘的下一手棋。
门就是在这时被敲响的。陈尘有些纳闷,他拉开门一看,竟然是不久前认识的一个女人。那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并且是一个有家的女人,当然更是一个无聊而空虚的女人。她很快便和陈尘打得火热。陈尘弄不清他为什么会接受她,或许出于某种摆脱。
你为什么不开手机?女人有些气势汹汹地质问。女人质问完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肮脏的老头。她望着老头,又望望陈尘,目光里充满了不解。
陈尘之所以不开手机,就是不想受外界的打扰。但他没有给女人解释什么,只是简短地说,你先到书房坐会,上上网,等我下完这盘棋。女人张大了嘴,不相信陈尘能说出这样的话。陈尘笑了一下,她不懂。
陈尘重新坐下来后,神思却受到了干扰。他跳了一步“马”,但他跳完“马”就后悔了,那其实是一步缓招,但棋盘上是不准悔棋的。陈尘恼恨地咬住了嘴唇,一股腥气在口腔里弥漫。老头愣了一下,抬头看了陈尘一眼,那冰冷而略带轻蔑的眼神让陈尘不寒而栗。
陈尘输了,输得万分可惜。陈尘一声不吭地又摆上。由于陈尘还惦记着上盘可能的胜利,这盘棋毫无悬念地又输了。陈尘一脸死灰地送走老头,才想起那个女人。他在屋里找了找,已经没有那个女人的踪影。
接下来的日子,老头会隔三岔五地来找陈尘下棋。老头不那么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成了最牢靠的棋友。
那天下午,陈尘的门再次被敲响时,陈尘和那个女人正在床上进行得如火如荼。陈尘本不想理会,但外面的人却在固执地敲。他突然意识到是那个老头。他兴奋起来,草草结束便穿上衣服。走出卧室时,他看了床上女人一眼,女人的身体继续打开着,她脸上写满了恼怒与愤恨。陈尘把卧室的门关上了。
果然是那个老头。他进来阴沉着脸,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黑色的脚印。老头每次都不换鞋。他径直坐在了棋盘边上,陈尘也坐了过去。
陈尘刚走到第三步棋时,房门被狠狠地关上了,那是女人临走时发出的声音。关门声响得有些吓人,陈尘不由哆嗦了一下,他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来了。他们之间其实永远都是陌生人。他望了老头一眼,突然对他充满了莫名的感激。
由于时间关系,老头只和陈尘下了一盘。照例是陈尘输。老头刚走,陈尘便打开手机,一条短信游了进来。是那个女人的短信,尖刻,恶毒,如陈尘所料。
第二天中午,陈尘无意中从阳台上探了一下头。他呆住了,他看到了白晓,白晓坐在下面的石凳上。白晓并没有上来的意思,她只是在下面坐着。或许白晓怕打扰陈尘,或许……
陈尘自从和老头下上象棋后,就一次没去看过白晓。不知为何,看到白晓时,他心里一阵慌乱。白晓坐了一会,就站起身走了,她上班的时间快到了。白晓走了,陈尘才猛然想起明天是给孤儿院里的孩子送礼物的日子。
陈尘是吃过午饭去的那家超市。白晓见到他时,多少有些吃惊。但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把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了陈尘。陈尘接过来时,白晓突然说了声谢谢,这声谢谢让陈尘有些胆寒,白晓在这件事上从没有说过谢谢。
陈尘从孤儿院里出来时,一时不知该向何处去。他想去找白晓,但又怕生出更多的麻烦。陈尘一扭头,吃了一惊,他看见了那个老头,他正坐在草坡上望着孤儿院的操场。
陈尘在离老头两米远的地方坐下。老头没有扭头,他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
下盘盲棋吧。今天我穿红色的夹克,红先黑后,炮二平五。陈尘望着那些孩子说。
收破烂的老头又开始习惯性地哆嗦。好久,老头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陈尘只好耐心地等待。在陈尘差不多要放弃和老头下盲棋的时候,他身边传来久违的声音——马三进四。
陈尘赢了。陈尘望着跑来跑去的孩子竟然赢了。陈尘非常激动,要求再下一盘。但老头没有答应,而是面如死灰般地从草坡上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endprint
或许是受了在草坡上那盘盲棋的刺激,接连几天,老头都来敲陈尘的房门。陈尘当然乐意奉陪。
可不知为何,一连三天,老头一直输,直输得浑身颤抖,犹如冰窖。陈尘虽然欣喜若狂,但也觉得奇怪,他自己的棋艺并没有什么惊人的长进。当然,也不能说老头不认真,只是老头行云流水般的攻势,在某个瞬间突然陷入艰涩与凝滞。而这给了陈尘可趁之机。陈尘认为老头的思路出了问题。
第三天下完棋,天已不早了,老头沮丧地站起来,并没有转身去背那个黑袋子,而是向陈尘身后走来,一直走到墙跟前,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张照片。
那是白晓的照片。白晓不爱照相,这是陈尘执意给她拍的唯一一张照片。当然,这并不是白晓唯一的照片。白晓曾给他打开过一个精致的小箱子。那是白晓唯一的秘密。箱子里只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用说,照片上那个三岁左右的孩子是白晓,而她的左右,一定是与她永世隔绝的父母了。
几天前,他在电脑上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给白晓拍的照片,觉得不错,拿去放大了一张。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挂起来,他觉得照片上的白晓更像是一处风景。
收破烂的老头长久地望着,目光显得恍惚。陈尘这才想起这几天老头和他下棋时,总爱望着陈尘身后,而不是紧盯着棋盘。也就是说,老头一直在盯着照片上的白晓。
老头转过身来,嘴唇哆嗦着。陈尘好半天才明白老头的意思,他是想要这张照片。陈尘愣了,他想了想,还是把照片从墙上取下,连同相框一起送给了老头。老头的脸从污色里折射出喜悦,输棋的沮丧也一扫而光。老头背上袋子时,发出剧烈地咳嗽,像有人在他肺里搅动着刀柄。陈尘这才真正注意到老头已经咳嗽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老头还来找陈尘下棋,老头的咳嗽伴随着下棋的整个过程。但奇怪的是,老头再也赢不了陈尘了。老头好像被什么东西越缠越紧,好像那每一颗棋子都像一根根钢针,他动一个棋子,浑身不免颤抖一下。老头现在走每一步棋,都要经过漫长地思索,冰冷的眼神放射出越发恍惚的光。陈尘有些不明白老头为什么还要坚持跟他下棋,因为每一步棋对老头来说,都像是无尽地折磨与痛苦。
陈尘心软了,在一盘棋中,陈尘故意走出了一个昏招,但老头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望着陈尘,目光里满是不屑与愤怒。陈尘的脸顿时红了。老头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老头走了,陈尘不免越发后悔,他的善意对老头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他想,或许老头不会再来找他下棋了。
但第二天,老头又来了。陈尘有些惶恐。但他不再让老头,绝不再让。老头在下棋的过程中,越发猛烈地咳嗽,粗重的喘气声让陈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痛苦。但老头的表情显得极其认真。
老头又输了。老头又固执地摆上。他的固执让他更加猛烈地咳嗽,直咳出一口血来。陈尘吃了一惊,才蓦然发现老头的身体已经极端虚弱。他说,你应该到医院看看,老头盯着棋盘不说话。陈尘又说,你要是没钱,我这里有一些。老头指了指棋盘。
一盘棋又开始了。准确地说,老头的痛苦与折磨又开始了,陈尘感到了压抑。老头又输了,老头站起身来。陈尘这才注意到老头的表情显得释然,像把什么放下了似的。陈尘更困惑了,好像老头需要下棋过程中那些痛苦与折磨似的,是的,需要。
老头一个星期后,再次敲响了陈尘的房门。陈尘很兴奋,他一直担心老头出了什么意外,老头的身体确实让人担忧。让陈尘惊讶的是老头的眼神,很柔和,没了往日的冰冷。陈尘还发现老头没背那个黑色的垃圾袋,而是拎着一个精致的装饰袋。
他们又开始下棋,那尖锐的咳嗽声在客厅里震颤。他们照例下了三局,三局竟然都是和棋。对这个结果,陈尘多少有些意外。但老头的脸上竟然有些笑容。或许是由于老头好久没有笑过,他的笑看上去是那么古怪。
老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陈尘说,你忘了东西。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深深地看了陈尘一眼,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精致的装饰袋,拉开门,走了。
陈尘过去,把那个精致的装饰袋打开,里面是一副檀木做的象棋。不用说,是老头送给他的。陈尘垂下头,檀木象棋散发出很好闻的气息。陈尘有些伤感,他知道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再也不会找他下棋了。
第二天,陈尘去了“天天”超市。他还记得今天是月末,是给孤儿院的孩子送礼物的日子。陈尘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白晓了。
见到白晓,陈尘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白晓也多少有些意外,但她瞬间便平静下来。白晓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陈尘,咬了咬唇说,真是麻烦你了,就算是最后一次吧。
陈尘听懂了白晓的意思。他羞愧了,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陈尘走到孤儿院门口时,竟然看见了那个老头的背影,他已经越来越远。陈尘觉得有些奇怪,他走进孤儿院的接待室时,里面已经炸开了锅。
年轻的小张阿姨语无伦次地说:我其实经常看见那个老头,他穿着一件臭烘烘的黑衣服,但他的眼神非常诡秘,我一直猜测他收破烂是个幌子,是在打孩子们的主意,我撵过他不下四五次,可,可没想到,今天他却突然闯了进来,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把一个黄书包“砰”地放在桌上。他说,给那些孩子。然后扭头就走。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天呐,竟然是钱,是一万块一叠的钱,整整十万块呐。问题是,一个收破烂的要拾多少年破烂,才能攒够十万块……
陈尘震惊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李妈妈突然爆发出哭声。所有的工作人员惊呆了,这么些年来,他们还从没有看见李妈妈哭过。李妈妈推开接待室的门,跑了出去。
陈尘跟了出来,看见李妈妈坐在操场边的石凳上。陈尘过去,蹲在李妈妈对面。李妈妈还在肆无忌惮地哭,那些泪水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陈尘说,李妈妈……
李妈妈哭着说:那是我丈夫,很多年前,我们有过一个女儿,很漂亮,我爱她,天知道我有多爱她。在她三岁的一天,她跟她父亲去街上取照片。取完照片,我丈夫却被一群下棋的迷住了。我丈夫喜欢下棋,不是一般的喜欢下棋。他便凑过去看。等看完棋,才发现身边的女儿不见了。我差不多要疯了,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我丈夫。我走了许多地方,我整整找了我女儿十年呐。苍天啊,十年……后来我绝望了,当我路过这家孤儿院时,看见那些孩子,我恍然觉得我的女儿根本没有长大,还停留在三岁多,等着我抱,等着我疼……前些年,我丈夫在这座城市找到我时,我其实已经不再怨恨他了,我是替我苦命的女儿恨……这下好了,真的好了,如果女儿有知,我想她也会宽恕她那也受尽折磨的父亲……
陈尘眼里的泪下来了,他这才真正明白那个收破烂的老头下棋时,内心的搏斗与挣扎,痛苦与自虐……
陈尘从孤儿院出来时,便看见白晓坐在草坡上。陈尘径直向白晓走了过去。白晓只是看着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但她的身体开始颤抖。陈尘说,白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我还想再试试……
白晓哭了,哭得格外伤心。白晓痛快淋漓地哭完后,还是笑了。陈尘呆住了,他发现白晓笑时,是那么的好看。
陈尘知道该在哪儿能找到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李妈妈的丈夫。陈尘一连找到两个在这一片收破烂的,问那个老头的情况。第二个人告诉了他,并把他带到城郊一片摇摇欲坠的房子面前。陈尘把带路费付给他,却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离开了。
两个小时后,陈尘重新站在老头的住处。但陈尘手里多了一副象棋,那副老头送给他的檀木象棋。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看到了那个老头。他躺在破旧的褥子上,四周一片腐烂的气息。而在他褥子边,放着一个相框,不用说,那是白晓的照片。
而让陈尘感到惊讶的是,老头却像换了一个新人。他理了发,洗了澡,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陈尘认得那套衣服,是白晓给他买的那套衣服。老头一直保存着,留着最后才穿。陈尘突然意识到老头是准备“上路”了。
陈尘一声不吭地过去,又一声不吭地把棋摆好。老头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讶,还有坚定的光。
陈尘首先摆了一步炮。老头又习惯性地颤栗起来,他挣扎着坐起,脸上的表情显得庄重而肃穆。他颤巍巍地跳了一步马,陈尘也跳了一步马。老头又陷入了沉思,手习惯性地摸。陈尘把自己的烟递了过去,他知道老头在摸烟。但老头仍然保持着固执。他不吸,想只吸自己的莫合烟。他又继续摸索,但还是摸不到。老头有些慌,他摸到胸口的那个口袋,从里面掉出来一张发黄的照片。
陈尘把照片拣起,但那张照片已被老头摸了不知多少遍,上面的人已经有些模糊不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