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
那时候就是那时候。
那時候不是这时候。
那时候吃的是高粱面、山药面、瓜菜代以瓜菜代替口粮，还不够吃，吃不饱，要想吃顿白面饺子非常非常难。
那时候我在一所初级中学教书。学校在乡下，门前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清水河，四周是莽莽苍苍的太行山。我才25岁。我教的是毕业班的语文课，还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从上课到下课，从起床到睡觉，从放学到回家，学生们方方面面都归我管。
那一天是星期六。那时候星期六照样上课，每个星期只休息星期天。校长从县城开会回来喜气洋洋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学校被县政府评选为教学模范单位，大家都有功劳，大家都辛苦啦！校长说，为了庆贺这一至高无上的荣誉，他特地想办法讨来了几斤白面，今天晚上请各位老师吃顿素馅饺子，让大家脚踏实地地高兴高兴、欢喜欢喜！
校长讲完以后老师们热烈鼓掌，欢呼雀跃，都有一种幸福感、骄傲感。
那是春末夏初，夜里短了，白天长了，好不容易等到傍晚开饭的时间，我正拿着碗筷兴致勃勃地向厨房大踏步地前进时，却有一个住宿的学生急急忙忙跑过来，抢在我的面前，向我请假回家。
他叫梁亮，16岁，个头虽然瘦小，却很机灵、很精神。
他是我们班里的高才生，是个被老师喜欢的学生。
他恭恭敬敬地说：老师，我请假，我要回家看看，我想家。
我说：梁亮，再有两个月你就该考高中了，怎么还想家呀？你应该发愤图强以校为家，忘掉山沟里那个小家。
他说……
他说的什么，我没有用心去听，我光想着到厨房去吃素馅饺子。校长说了，今天晚上的饭不给分成一份又一份，不给往每个老师的碗里盛，而是把煮熟的饺子捞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笼屉上，大家蹲下来，围成一个圆圈，热热乎乎一起吃。校长郑重其事地说，这种吃法好，它象征着兴旺象征着团结，象征着齐心协力象征着同心同德！
我想我要去晚了，还有我的饺子吗？所以我丢下梁亮，径直到了厨房。
我蹲下身子，挤进那个热腾腾的“圆圈”，刚刚夹起一个饺子，还未品尝到它的妙处时，梁亮又立在厨房门口喊我：老师，对不起，请您出来一下。
想了想，我还是放下那个饺子出去了。我索性把梁亮叫到了我的办公室。我说：梁亮，你说吧，把你想说的都给说出来，别再憋在肚里了。
梁亮的眼里扑簌簌地掉下两串泪水。他说爹给他捎过信儿来了，爹想他，让他这个星期天一定回去;他说他已经有一个月不回去了，他也想回去看爹去。梁亮擦了擦了脸上的泪水说：老师，我们家的情况您知道，您说我回去不回去？
搞家庭调查的时候我曾经去过梁亮的家，并且在他家的热炕头上住过一夜。我知道梁亮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梁亮的爹是个放羊的50多岁年纪，全家只有他和梁亮两口人。老汉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他赶着生产队的羊群漫山遍野地跑，不怕风不怕雨，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雷霆电闪，不怕饥肠辘辘，心里总有一盏灯照着，眼前总是亮堂堂的。老汉说，老师，我哪里来的这盏灯啊？他就是梁亮，他就是我的儿子！儿子原来叫梁成，后来才改成梁亮的。
话说到这里，老汉眼里有泪了。油灯闪闪，泪花闪闪，望着他满脸的希望和坚毅，我彻底了解了这个家庭，了解了这位个头不高、黑黑瘦瘦的放羊汉子！
想到这些事情，我的心里仍然很激动、很兴奋。
我准了梁亮的假。我请他代我向他爸爸问好，我还真有些想念他。
我看了看表说：现在已经是下午6点，你还要走20里山路，路上害怕吗？
梁亮说：不害怕不害怕，我爹说在半路接我呢;我每次回家我爹都接我，他是放羊的，不用和生产队请假。
梁亮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说：老师，我耽误您吃饭啦，你们吃的是饺子呀！
我再来到厨房时，那个“圆圈”已经吃散了，只剩下那个偌大的笼屉。
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梁亮回到了学校。梁亮把一只饭盒悄悄地捧给我，我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气。
我问：这是什么？
梁亮悄悄地回答：饺子。
我问：哪来的饺子？
梁亮回答：我爹包的。不对，我爹不会包饺子，是我爹请人包的。
我吃惊地问：你们家里还有白面？
梁亮回答：白面是我爹借的，做馅儿的腊肉也是我爹借的;我爹心肠热，人缘好，因为他乐意帮助别人，别人也都乐意帮助他。可惜借遍了全村子，也只借了半斤面……老师，因为我请假，您昨天晚上没有吃上饺子吧？
梁亮又说：老师，你们难得吃一回饺子！
我轻轻地打开了那只饭盒。那饺子个头不大，却是精雕细琢，玲珑剔透，工艺品一般可爱。我很认真地数了数，1、2、3、4、5……那是22个饺子。
因为饭盒装在书包里，那饺子还温乎，有一丝一缕的热气。
我让梁亮赶紧拿筷子，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抬起头来一看，房间里只剩下我自己，还有满屋子醉人的香气。
选自《小说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