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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月光

  • 作者: 海燕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006
  • □李子胜

      少年的月光

      □李子胜

      礼拜天的早晨,妈妈刚站到院子中间,那几只蓬头垢面的母鸡就把妈妈包围了。妈妈手里拿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是昨晚他在路灯底下抓的那些油壳螂、蝲蝲蛄。这些虫子在瓶子里闷了一夜,小爪子都不再抓挠了,估计都已咽气。妈妈把瓶子用力甩着,一个个虫子叮叮咚咚落在院子里,小母鸡们来了精神,咕咕嘎嘎,你抢我夺,再也顾不上彼此进食前的友好了。不一会儿,多半瓶子的虫子就全部吞进了它们的肚子。他在旁边瞅着,鼓励着属于他的那只芦花鸡能多吃点。家里养的几只鸡,每只都有主人。属于爸爸的,是那只年岁最大的老母鸡;妈妈、哥哥和姐姐,各有一只青年来亨母鸡,来亨鸡的鸡冠子都是又大又歪斜,很像战斗影片里国民党兵欺负老百姓时歪戴的帽子;属于他的是一只最好看的芦花鸡。妈妈说了,他的芦花鸡下了蛋,都给他吃。他就当真了,每天都偷偷多给自己的芦花鸡喂点偏食,他希望芦花鸡能每天给他下两只鸡蛋。有时候他刚从家里的粮食柜里偷偷抓了把籼米,就会被妈妈发现,妈妈总说,再偷米喂鸡,就罚他一只鸡蛋。他每次抓了虫子回家,妈妈就把瓶子没收了,搞得他觉得挺对不住自己的芦花鸡的。

      妈妈给鸡喂完了虫子,他抓过空瓶子,往瓶子里看,里面只有几只油壳螂的断腿,还有虫子留下的肮脏的痕迹,还有虫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奇怪的臭气。

      妈妈说,王小军,你这个傻孩子,还看啥啊,没了,今天晚上在大月地里再多抓一些吧。你的芦花鸡没少吃,不耽误它下蛋,没看它的鸡嗉子都快耷拉到地上了吗?他被妈妈看穿了心事,有点害臊,脸上热乎乎的,便把瓶子放回到屋外的窗台上。

      妈,爸爸呢,哥哥姐姐呢?他问妈妈,每天睡醒了,发现家里谁不在,他总要问一问。

      你爸还用问吗,和工友去打鱼了,天不亮就走了,不知有啥宝贝鱼,用得上这么慌。你哥哥去工区捡盐粒子去了。你姐拾煤核去了。就你美,小闲人一个。

      哦,爸爸又去打鱼了,他心头一喜,晚上又有鱼吃了。爸爸是鱼鹰子,只要是盐化厂歇班,他就背着渔网出去打鱼,家里的墙上总挂着吃不完的咸鱼干儿。打来的鱼不敢拿出去卖钱,只能全家人一起解馋,或者送给邻居、亲戚们。

      这时,妈妈已经回到屋子里,坐在炕头上,手里拿着针线笸箩,找出几张报纸剪的鞋样,反复端详着鞋样发愣。他眼睛就苍蝇一样盯着妈妈的大手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鞋,两个乌黑蠕动的脚豆都探出头。他动了动脚趾,它们很听话地从鞋里伸出了更多,像两只虫子,想钻出鞋子一样。这双鞋他穿了好久了,鞋底很薄,踩在石头子上,脚会硌得生疼。而且,这双鞋好像总是臭气哄哄的,他穿着它们,就像脚底下踩着两个小茅坑一样。

      他很懂事,知道自己没资格穿新鞋,所以,看到妈妈又拿起了鞋样子,他不敢问妈妈要为谁做新鞋。以前他问过妈妈,每次妈妈都回答说是给大哥或者给爸爸的,这次估计也是,所以他不敢问——问了只能让他更伤心。他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哥传给大姐后,才轮到他的。妈妈总爱怜地喊他“小拣破烂儿的”,他早习惯了,因为他们居住的这个渤海边的长芦盐场工区聚落里,家家户户排行老二老三老四的孩子们,谁不拣哥哥姐姐的破烂呢。

      妈妈掀开粮食柜,用葫芦面瓢?出一些面,倒进搪瓷盆里,然后把搪瓷盆放在炉子上。妈妈喊他,傻子,去拿水舀子给妈妈舀点凉水,我要打点糨子。他舀了凉水,递给妈妈,妈妈开始用筷子在搪瓷盆里搅和,一会儿,搪瓷盆开始冒起了热气,面粉被炉火烧烤时淡淡的香味也被他使劲地吸进了鼻孔。

      过了一会儿,妈妈往搪瓷盆里掺和一些玉米面。他忍不住问,妈,掺和玉米面子干啥?妈妈瞅了他一眼说,真不够你操心的,掺和了玉米面儿,省面粉,打出来的袼褙吃针。懂了吧,小傻子?

      浆糊打好了,黏黏糊糊的放在了炉子旁。妈妈翻出一个包裹皮,在里面找破布片。

      他举起搪瓷盆里的那双筷子,筷子上沾了不少糨子,他用小手指抹了一点糨子,吮在嘴里,嘴边很快就留下了黏糊的痕迹,舌尖上只是让他很失望的难以下咽的味道。妈妈看到了,轻声呵斥他,这孩子,咋这馋,啥都吃。

      那时,聚落里的家家户户都挖空心思地节约,即使是一片巴掌大小的破布片儿,都会派上无尽的用场。很多大婶都会一种本事:打袼褙。打袼褙的材料,除了面粉打的糨子,就是这些由旧衣服拆解的破布片儿。

      他眼巴巴看着妈妈把浆糊涂抹在一张破木头方桌上和一块开裂的面板子上。浆糊涂抹好了,妈妈先贴一层旧报纸,然后在报纸上薄薄地均匀地抹上一层浆糊。贴在报纸上的是一块干净完整的布料,之后是把破布片一片片拼凑、粘贴上;各式各样的布片儿,粘了一层后,再抹浆糊,再粘新一层布片儿……布片儿粘了三四层,他的眼睛就没移开过。这些布片拼凑起来,很像一幅奇怪的画。

      这图案古怪的破桌子,旧菜板,被妈妈摆放在院子里向阳的高处,他知道,很快,这些袼褙就会慢慢被刺眼的阳光晒干,被咸咸的海风吹干。

      家里仅有的几本旧书当中,总是夹着家里每个人的纸鞋样儿。一张张鞋样,很像后来他少年时珍藏在书籍里的美丽的树叶一样。

      他记得每次妈妈做鞋时,都小心翼翼地把鞋样儿放在袼褙上,然后,用铅笔画下鞋样的边缘,剪刀咔嚓咔嚓剪开个缺口,再把鞋样儿放在一旁,剪刀就开始沿着铅笔的痕迹咔嚓咔嚓前进,毫无生气的袼褙一下子有了生动的形状了。

      然后,每一片剪下的袼褙,会被妈妈按倒在缝纫机下,咣当咣当扎出很多针脚。于是,每一片扎好的袼褙,都变得紧实平展了。三五片摞在一起,对齐整了,妈妈就可以纳鞋底了。

      妈妈用枣木柄的针锥子,用力扎下一个个针眼,然后用粗棉线把鞋底纳牢固。妈妈纳鞋底时,还不时地把大梅针在头发里摩擦一下,让他觉得很奇怪。一般一个鞋底都要纳上几百针,这些针脚,都是一圈圈整齐地分布的,每一个针脚,都像海鸟们在堤埝的浮土上留下的整齐的脚印,也像一种很温情的文字,只是他当时读不出那些文字蕴含的内容。

      

      那天的阳光很好,到了晚上,妈妈就把袼褙都揭了下来。吃完晚饭,他不再关心袼褙的事了,他知道,这次肯定是给爸爸或者哥哥姐姐做新鞋,和他毫无关系。

      夜晚来了,圆圆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头顶,屋檐上的小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拿起窗台上的空瓶子,去喊小豆子一起抓油壳螂、蝲蝲蛄了。走在路上,他发现月光下的路很亮,这就是妈妈说的大月地吧。

      喊出来小豆子,场区的路灯亮起来时,路灯下,小伙伴早就来了好几个,他和小豆子赶紧低下头,等油壳螂降落,很多小水蝇子撞在他脸上,胳膊上,他也顾不上去轰赶它们了。今天还不错,他还抓了几只三尾巴枪,这种三尾巴枪,很像蛐蛐,可偏偏在尾巴上有根虾头上的虾枪一样的东西,这种虫子,只配喂鸡。如果抓到了蛐蛐,还是可以和别的伙伴们视若珍宝的蛐蛐斗一斗。

      回到家,妈妈喊他,让他用砖头顶好鸡窝门。他摞了两块砖头,准备把鸡窝门顶好,他的芦花鸡很讨好地让他摸了摸脑袋。他对芦花鸡说,花花儿,明天多吃三尾巴枪啊,小心点儿睡,别让黄鼠狼把你叼走了。

      明天要去上学,妈妈让他早点进被窝睡觉,她则坐着纳鞋底。他迷迷糊糊看了一会儿妈妈纳鞋底,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转天去上学的路上,他啃着土坷垃一样的玉米饼子,就着昨晚家里熬的梭鱼,踢里趿拉地走着。天有些阴沉,妈妈给他小书包里塞了个塑料袋,那是他的寒碜的雨衣。这种塑料袋,是爸爸从盐化厂里拿来的,盐化厂职工家的孩子,都用这种大塑料袋当雨衣。把塑料袋的一半竖着叠入另一半,就可套在头顶,遮挡多半身体。这个简易的雨衣,没有袖子,走路时,还得用手拉扯着走,很难看。每次他穿这种简易的雨衣,快到教室时,他都提前收起来,叠成小方块,拿在手里。他宁可淋一点雨,也不愿意让那个穿花雨衣的小莲看到自己顶着塑料袋的狼狈样子。

      他怕看见小莲,小莲是场区干部的孩子,是班里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她有好看的花雨衣,有很多漂亮的衣服,还有双红色的皮鞋。他最怕她盯着他的鞋子大惊小怪的样子。

      路上,偶尔有雨点砸下来。好多伙伴跑着从他身边过去了,他们的鞋比他的要好点儿,他们还回头招呼他快跑。他捂着鼓鼓的书包,塑料袋就藏在里面,他故意不去理睬和他打招呼的伙伴们。

      坐在教室里,他低着头,偷偷观察同学们的鞋。小莲那双新皮鞋让他感觉天更阴沉了。小莲还故意拿出一件崭新的漂亮的雨衣,哗啦哗啦在桌子上叠来叠去。雨衣有袖子,上面是红色的小碎花,他觉得这些东西距离自己都太遥远了;其他几个男同学也穿着旧鞋子,但是,没有露脚豆的,这让他很遗憾。当他的目光停在小豆子脚上的时候,他才有些安慰了。小豆子穿了双很大的布鞋,鞋面的黑布早就被刷白了,掉了色,黑点白点混在一起,像合作社里没有剃净的猪皮一样。也许怕鞋走路会掉,还用麻绳从鞋底绑住了脚面,好像鞋也有了裤腰带。小豆子的妈妈是个疯子,她时好时坏,发疯时,小豆子身上总有被他妈妈咬破的伤口。小豆子连鞋都穿不上,他有时候冬天也会打赤脚在冰面上走,脚上都是层层冻疮的疤痕。

      他尽力地把脚趾蜷缩起来,不让脚豆露出太多,然后用手指把被脚豆顶出来的鞋面按压进去,这样,鞋子上的窟窿就显得小多了。做完了这些事,他的脚趾就安静地微微蜷缩着。

      让他忧虑的雨还是被北风裹挟着狂扫过来了。

      雨滴噼啪作响,击打在地上,冒起了一片水泡,靠近窗子的同学赶紧关好了玻璃窗,立刻,窗户玻璃就被雨水遮掩得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到中午放学的时候,风小了点,雨点儿却更大更亮了。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小豆子,带雨衣的同学早嘻嘻哈哈跑光了。他这才敢拿出塑料袋,在小豆子羡慕的目光里套在身上。他想走,可又犹豫了,最后,他还是招呼小豆子,两个人同时钻进了这个大塑料袋里。

      他们就这样艰难地走了一会儿,他俩的鞋都沾上了泥,一走一掉鞋,基本是趿拉着鞋迈步。俩人挤在一个塑料袋里,前行变得更加吃力,而且,塑料袋捂着两个人,喘气都费劲。他和小豆子商量,干脆,俩人顶着塑料袋回家吧。

      他俩就举着胳膊,把塑料袋变成了可以移动的屋檐,俩人的身上很快就被雨水打得精湿。

      更要命的是,路上的更多的胶泥厚厚地粘住了鞋子,他俩干脆脱了鞋,光着脚走。此时,已经是深秋,泥水冰冷,很快,他的脚就有些麻木了。偶尔脚踩在了小石头子上,他和小豆子被硌得呲牙咧嘴,他俩的表情诡异,像后背上被塞进去很多咬人的虫子。

      泥水里,他远远看到一个破酒瓶子裸露着尖尖的玻璃碴。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靠近玻璃碴时,他把脚用力向破酒瓶踩了下去。一阵钻心的疼,让他忽然就后悔了,走路开始一瘸一拐的了,好在离家已经不远了。

      他先把小豆子送回家,然后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把塑料袋整理成简易雨衣,穿在身上,提着鞋子踮着脚往家走。

      到家了,他告诉妈妈,他的脚被扎破了。妈妈心疼地为他洗脚,才发现他的右脚还在淌血。妈妈给他的伤口涂上了碘酒,他被碘酒蛰疼了,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妈妈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了。妈妈说,傻子,妈妈一定给你做双新鞋。妈妈说完这句,突然伏在粮食柜上失声痛哭起来。他一下子慌了,不知所措地推着妈妈的肩膀,他不知该怎么劝妈妈。妈妈一把把他搂在了怀里,他记忆中,第一次被妈妈搂得这么紧。妈妈止住了哭声,又说,傻子,妈这就给你做新鞋,好不?

      他等妈妈的声音在自己心里温暖地回味了半天,才高兴地搂住妈妈的脖子,用力点点头。这时,他才发现妈妈的肚子有些大。

      妈妈的肚子里怎么了啊?

      妈妈肚子里有你的小弟弟了。傻子,你要小弟弟还是小妹妹?你以后就不是小捡破烂的了,有人接傻子的班了。

      以后几天,他催妈妈做鞋。第四天晚上,妈妈把新打好的袼褙照着哥哥的鞋样剪了,他说,妈这也太大了。妈妈说,新鞋得穿好几年呢,明年后年你的脚就和哥哥的一般大了,鞋就合脚啦。

      剪裁袼褙,纳鞋底,用袼褙做鞋脸,每一道工序,他都严格监督。在给鞋脸做鞋面时,他哀求妈妈给他做双条绒鞋面的新鞋。妈妈翻箱倒柜,还真找到了一片蓝条绒布。把这块条绒布剪裁了,绷在鞋脸上,妈妈还在鞋脸上缝了两只神气的小老虎,鞋脸一下子好看了。

      鞋快做好了,两只鞋已经有了鞋的样子,妈妈说,就差打鞋带眼儿了,明天去合作社买好鞋眼,鞋带,这双新鞋就做得了。当晚他睡觉时,就把鞋搂在被窝里,还摸了一会儿自己的脚丫,盼它们长得快些。

      鞋眼铆在了鞋上,鞋带也穿好了。

      哥哥发现了这双新鞋,故意逗他说,王小军,新鞋给哥哥穿几天吧。这鞋整合哥哥的脚。他急眼了,不!连忙把鞋死死地搂在胸口上。

      他把哥哥和妈妈都逗乐了。妈妈说,谁也不许和我的傻子抢,这鞋就是王小军的。

      本来妈妈想等过年再让他穿做好的新鞋,可他原来的鞋子实在是太烂了。

      傻子,明天,你就穿新鞋上学吧,妈妈笑着对他说。

      爸爸让我穿吗?他有点不相信。

      让,你可别瞎跑乱跑的,费鞋啊。妈妈说。

      当晚他和小豆子抓油壳螂时,他拍拍小豆子的肩膀,大声宣布,知道吗你,我妈妈给我做了双新鞋,条绒面儿的,明天我就穿。明天上学,来我家喊我,咱一起去。

      小豆子斜着眼睛瞅瞅他,很嫉妒地微微点点头,又低头看看自己系裤腰带的破鞋子。今天他穿的鞋,干脆就不是一样的:一只大,一只小。小豆子捉了一会儿油壳螂,就早早回家了,他看着小豆子跟跛脚了一样步履蹒跚的走路姿势,心里有点酸楚。以前,他和小豆子一样可怜,明天开始,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可怜了,他也是有新鞋的孩子了,谁也别想再可怜他,笑话他了。

      这天睡觉,他偷偷在被窝里把鞋穿在脚上睡了一宿,焦急地盯着窗帘的缝隙,盼望天赶紧亮。

      早晨,他起床很早,穿上妈妈给他的一双旧线袜子,下地后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

      新鞋的鞋底很板硬,走路时,舍不得使劲下脚。新鞋底和地面接触,还会发出很好听的呱嗒呱嗒的声音,这是旧鞋没有的本领——穿旧鞋走路,像猫走路一样无声无息。

      上学路上,他招呼着同伴,故意走得飞快。一边快步走,一边注视着地面,绕开石头子,绕开堆积的脏土,绕开低洼积水的软泥路。到了教室,他觉得大家都在注意他的新鞋。他故意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站到讲台上,故意凝眉向教室后面张望。

      终于,小莲发现了他的新鞋,小莲张大嘴巴,指着他的新鞋惊呼,王小军,你的鞋咋这么大,咋像两只船呢!

      他像兜头被泼了盆冷水,心里打了个寒战,怎么这么好的条绒布鞋,还会被小莲嘲笑啊。

      我脚大,鞋就大,你喜欢穿小鞋啊。他红着脸,声音虚弱地低声反驳小莲。小莲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没再说什么。

      小莲的冷水不足以浇灭他的开心的火苗,他低头大概环顾了一下,隔着桌子腿儿,他看到班里有一半多男同学,穿的鞋子都不如他的好,他心情好多了,他没理由再自卑了呀。

      上课时,他把脚踩在椅子的横牚上,用手爱抚地摩挲鞋面上的条绒,就像每天爱抚自己的芦花鸡花花一样。条绒蹭在手上,很舒服,很厚实。

      到了下午,平时跟屁虫一样的小豆子,都远远地躲开他了。

      他知道,小豆子是羡慕他的新鞋才会这样。这一天,他觉得高兴极了,作业也写得格外工整。

      下午放学,他和小伙伴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他提议和小伙伴比赛跑,早把妈妈的嘱咐忘到脑后。可是,鞋子实在太大了,他还是跑不快。

      他们一直跑到聚落西面的大空场上,那里有好几个大芦苇垛。小豆子也被他叫上了。小豆子哀求他,把你的新鞋给我穿上试试吧,他坚决回绝,说,你看你的脚,太脏了,两盆水都洗不干净。他笑话小豆子的话,都是以前小莲笑话他的。

      他们在空场上的芦苇垛里钻来钻去,玩藏猫猫游戏。

      他钻进这个芦苇垛,又钻进那个芦苇垛,和伙伴挤来挤去,枯干的芦苇叶粘在头上,他的头活像学校大杨树上的那个喜鹊窝。

      大家都玩累了,有的孩子不知啥时候已经回家了,他还在和剩下的几个伙伴玩着,他的头热气腾腾的,像刚拔去瓶塞儿的暖壶。

      当他觉得一只脚有些异样感觉时,他才发现左脚只剩下了那只线袜子。

      他打了个冷战,他吓慌了,重又钻进芦苇堆,母鸡刨食一样翻弄着芦苇,头上冷汗哗哗淌下来,滴在芦苇秆上。

      他向其他几个伙伴带着哭腔哀求,快帮我找找鞋,我左脚上的新鞋找不到了。

      几个小伙伴敷衍着帮他找了一会儿,然后纷纷说找不到,就都要背着书包回家。

      他哀求他们,你们最后再帮我找一遍吧,找到了我以后天天把作业给你们抄。他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平时,这些孩子都想抄他的作业。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又在芦苇垛里钻进钻出一通,那只鞋就像一只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天快黑了,最后两个帮他找鞋的伙伴也被家里人喊走吃晚饭了。

      他哭了,还在继续翻找,由淡渐黑的黄昏里,他如同一只饥饿的偷粮食的大老鼠,在刚收割好的稻谷堆里出没。

      芦苇早把他的手指划破,他渐渐绝望了。他祈祷着,鞋啊,你快出来吧,我喊你声爷爷都行。

      实在太疲倦了,他干脆趴在芦苇上,在哭泣中呼唤着那只鞋。

      他抬起头,又一次看到了圆圆的月亮,冷冷地看着他,在这什么都不好躲藏的大月地里,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只鞋。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的凄厉的呼喊声把他吸引了。他爬出芦苇堆,看着妈妈模糊的越来越近的身影,他大声喊着妈妈。

      循着他的回音,妈妈终于看见了他。他爬起来,迎上妈妈,拉着了妈妈的大手,他哽咽着说了丢鞋子的经过。

      妈妈又一次紧紧地把他搂在胸前,妈妈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妈妈说,没事的,傻孩子,妈妈再给你做新的。

      他抬头看着妈妈的眼睛,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他的哭泣惊呆了归巢的小鸟,它们唧唧喳喳叫着闹着掠过她们的身边。

      回家的路上,妈妈背着他,他紧紧攥着剩下的那只鞋子,把两只脚丫伸进妈妈的衣襟里。妈妈又让他看天上的月亮,给他讲起了月亮里嫦娥的传说。

      他扬头去望天上,大半个月亮挂在头顶,月亮真好看,像妈妈的脸,正温润和暖地看着他。妈妈的影子,也被月亮轻轻拉扯着呢。

      他忽然想起以前妈妈拉着他的手,走在一样的月光下。妈妈说,你看,月亮也跟着我们走呢。起初他不信,抬起头盯着月亮,果然,他走,月亮也走;他停下脚步,月亮也停下了脚步。他很开心,拉紧妈妈暖和的手,和月亮玩了一路的走走停停的游戏。那时,妈妈给他讲起了嫦娥的故事,从那时起,他心里就有了一盘温暖的月亮和一个美丽的嫦娥姐姐。

      他伏在妈妈后背上,呼吸着妈妈领口散发出的热气,听到妈妈说,傻孩子,等将来日子好了,妈妈再给你做双新棉鞋。

      他笑了,忍不住继续问妈妈,妈,天冷了,嫦娥姐姐也该穿新棉鞋了吧,谁给嫦娥姐姐做新鞋呢,她自己会做吗?

      妈妈的脚步声和妈妈的笑声融化在月光里了。

      他不等妈妈给出回答,就一歪大脑袋,靠在妈妈宽大温暖的肩头,香甜地睡着了。

      转天早上,他不得不穿着以前的破鞋上学去了。一路上低着头,故意躲着人走路。到了教室,也不再乱走动。他像合作社过年时卖的彩色泥娃娃一样老实。妈妈又开始给他做新鞋了。每天晚上,他在炕桌上写作业,妈妈坐在一旁低着头纳鞋底,妈妈不时地用针在头发里挠一下。有天早上,他钻出被窝,看到地上摆了一双新鞋,奇怪得很,一只特别新,一只不太新。他明白了,妈妈只给他做了一只鞋——用新鞋替代丢失的那只鞋。新鞋子穿在脚上,鞋底很硬,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过他还是很开心,虽然妈妈把那只鞋上的老虎拆掉了。他把胳膊挥舞得像海鸥翅膀一样,呼嗒呼嗒就到了学校。

      吃完了晚饭,月光很亮,妈妈说,王小军,你去抓点油壳螂吧。他就提着瓶子出来了。他突然想起了小豆子,就去喊小豆子一起抓虫。小豆子的疯妈妈今天看起来很乐呵,她告诉他,小豆子刚出去,也去抓虫了。他转身要走,豆子妈妈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把炒油壳螂。油壳螂很肥,一肚子油,炒油壳螂是他和小豆子爱吃的零嘴儿。油壳螂放在嘴里,一咬,满嘴油汪汪的香味。

      马路的几个路灯下都没有找到小豆子,他抓完了虫子,就在聚落里转悠。小豆子肯定在和别的伙伴玩藏猫猫游戏,他咋不喊我一声啊。他心里埋怨着。可是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伙伴们。他有点失望,走过聚落东边时,他突然看到月光下,盐池边的堤埝上,有个小小的人影在奔跑,这个身影跑步姿势很奇怪,好像脚下使不上劲。这个身影怎么那么像小豆子啊。他把最后一只炒油壳螂吃完了,就走上堤埝,朝着那个影子追了过去。

      是小豆子。

      他的出现让小豆子见了鬼一样,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喂,你干啥呢,跑来跑去的?他问。小豆子不理他,想转身向远处跑时,他看到小豆子在月光下的表情,竟然那么陌生——冷漠,惊慌,恐惧……有好多他读不懂的东西。小豆子正要转身狂奔时,他突然看到,小豆子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鞋子穿在左脚上,右脚还光着脚丫子。他窜上去,一把抓住瘦弱的小豆子,把他按到在地,扒下鞋子。他看到,那只鞋子都快穿烂了,鞋子已经变形,鞋底也磨出了一个窟窿,但是鞋脸上的条绒布面和那只小老虎,还是让他明白,这就是几天前他丢在芦苇垛的那只鞋。他想质问小豆子,可小豆子已经跑开了。

      他在后面高喊,小豆子,明天我告诉老师,告诉你妈妈,你偷我的鞋,得赔我!

      这句话像只飞出弓弦的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小豆子,他看到小豆子的身体突然中箭一样抽搐了一下,接着,小豆子竟然趔趄了一下,摔倒了,他的身体滚下了堤埝,扑通一声掉进了驳盐沟。

      小豆子掉沟里啦!快来人啊!——他吓得大叫,在明亮寒冷的月光下,他赶忙脱下新鞋,紧紧攥在手里。之后,他向聚落那边稀稀落落的灯光,跌跌撞撞跑去。

      责任编辑 孙俊志

      本文标题:少年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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