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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偷说”视角下的苏轼对陶渊明之接受

  • 作者: 名作欣赏·学术版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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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 要:苏轼与陶渊明是超越时空的心灵挚友,他们都超然物外,站在人生终极处看人生。陶渊明清高超逸的人格与高风绝尘的诗境成为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峰。东坡崇其人其诗,所以学陶、和陶,对陶诗进行模仿和创新。此文欲从诗法角度,借皎然“三偷说”来阐明苏轼对陶渊明的深层接受意蕴。

      关键词:“三偷说” 苏轼 陶渊明

      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与苏轼是两位伟大的诗人。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拥有不同的人生经历,但是因为精神的高度契合,故能超越时间的局限,成为超越现实的心灵挚友。毫无疑问,苏轼是陶渊明的知己。他读陶诗、学陶诗、遥和陶诗,苏轼用自己的真心感悟了陶渊明的人生观,接受了陶渊明诗歌平淡隽永的美学风格。正是在他的推崇下,沉寂了多年的陶诗大放异彩。苏轼钟爱陶诗,对其进行深入研习与接受,其实并不是偶然。魏晋与宋朝的文化审美与文学思想都是向内追求,探索深邃的精神世界并试图找到一条回归自我、通向内心的道路。而陶诗重在写心,写物我交融的澄澈心境,他不为诗而诗,淡泊一切,只为抒写心中的真情,又因其人格清高超逸,所以哪怕是平淡自然的诗句,也能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与美感。因此,外枯而中膏、似癯而实腴的陶诗无疑备受宋人的喜爱,甚至被苏轼视作楷模。

      而苏轼真正醉心于陶诗,试图用陶诗来消解心灵的苦痛,还是在“乌台诗案”发生以后。“乌台诗案”是苏轼对陶渊明诗歌由浅入深接受的一个关键转折点,经历了人生风雨后的苏轼,终于感悟了陶渊明“委运乘化,一任自然”的内在思想。在苏诗中,或化用陶诗之句,或承袭陶诗之意,或对陶诗之境进行开拓与创新。因此,不妨试用唐代诗僧皎然的“三偷之法”来分析苏轼对陶诗的学习和接受。皎然在《诗式》中提出了“三偷”之说,即“偷语”“偷意”“偷势”。此诗学主张对后来的诗学理论领域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皎然“三偷”说虽是诗学批评,但是实质是诗学方法。皎然写“三偷”說的目的是强调推陈出新,反对死板的模拟。所以“偷语”与“偷意”可视为较为容易的创新,而“偷势”是较难达到的创新。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只有像苏轼这样天赋异禀的人才能学到陶诗的精髓,才敢尽和陶诗,毕竟陶诗这种平淡自然的风格,一“和”便离自然远矣。但是苏轼“和陶诗”却能得陶之气息,神似陶公。更为可贵的是,苏轼的大多数“和陶诗”仍能保持“东坡本色”,不全似陶诗,而这不似陶公的一面,恰恰正是属于苏轼自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创新。本文欲以“乌台诗案”为界,以苏轼的“和陶诗”为例,以皎然“三偷说”为视角来探求苏轼对陶渊明诗歌接受的深层意蕴。

      一、点化与巧用:“袭故而弥新,研之而后精”

      宋人将苏轼和李白划入“天纵之才”这类,认为苏轼的才学是与生俱来的,旁人是根本不能学到的。一直以来,我们都受此观点的影响。但我们应注意一点:“宋人所谓才学一词时有二义,一为偏义复词,特指‘学,即学问、学力;一为并列副词,指‘才与‘学,即天才与学历、禀赋与修养。”所以,苏轼能成为大家,七分才气之外,还须三分学力。在“乌台诗案”之前,苏轼崇陶之人品慕其诗格,故师法渊明,自云:“渊明吾所师,夫子仍其后。”所以,苏轼的诗中总是可以见到“偷”陶之诗句,即点化成新的痕迹。

      试看苏诗《浏阳早发》“我行念西国,已分田园芜”句,清代学者冯应榴注以陶潜《归去来兮辞》:“田园将芜,胡不归”;又如《绿筠亭》中“只应陶靖节,会听北窗凉”与《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苦炎字四首》其四“南郭清游继颜谢,北窗归卧等羲炎”,此二诗均化用了陶诗《与子俨等疏》其一中的“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句;又如《送小本禅师赴法》中“寓形天宇间,出处会有役”句,与“出岫本无心,既雨归亦得”句分别化用陶诗《归去来辞》中“寓形宇内复几时”句与陶诗《归去来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句。

      “乌台诗案”之前,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还尚浅,只是停留在对其人格的仰慕,并未产生极其深切的共鸣。

      二、承袭与转易:“窥入其意而形容之,意新而语工”

      皎然“偷意”说与黄庭坚“夺胎”说不谋而合,因“胎”就是诗中的意,故“偷意”与“夺胎”都是“窥其意而形容之”;即“透彻领会前人的构思而用自己的语言去演绎发挥,追求意境的深化与思想的开掘”。苏轼的大部分和陶诗都是对陶诗原意的承袭和转易,借鉴陶渊明的构思而出之以自己的艺术技巧。如《和陶饮酒二十首》其四:“蠢蠕食叶虫,仰空慕高飞。一朝传两翅,乃得黏网悲。啁啾同巢雀,沮泽疑可依。赴水生两壳,遭闭何时归。二虫竟谁是,一笑百念衰。幸此未化间,有酒君莫违。”

      苏诗与陶诗的构思几乎相同,且都采用托物言志的手法。只不过陶诗采用“失群鸟”“孤生松”来自喻自己,表达自己孤独清高,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志趣。而苏轼则是用“桔之蠹虫”“同巢燕雀”比喻自己,表达超然豁达的人生态度,清代纪昀评苏轼此诗为:“托兴深妙,而气息亦甚古。结二句,形神皆似。”此可真谓借渊明之酒杯,浇自我之块垒。又如《和陶移居二首》其二:“洄潭转碕岸,我作江郊诗。今为一廛氓,此邦乃得之。葺为无邪斋,思我无所思。古观废已久,白鹤归何时。我岂丁令威,千岁复还兹。江山朝福地,古人不我欺。”苏诗借陶诗移居之意,而且都表达了对新居住地的喜爱之情。渊明之新居“南村”,村民热情淳朴,都是志同道合之人;东坡之新居“白鹤观”是福气聚集之地,非常宜居。二人经历了相同的事情,所以东坡与渊明在心灵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再如苏轼《和陶乞食》:“庄周昔贷粟,犹欲舂脱之。鲁公亦乞米,炊煮尚不辞。渊明端乞食,亦不避嗟来。呜呼天下士,死生寄一杯。斗水何所直,远汲苦姜诗。幸有余薪米,养此老不才。至味久不坏,可为子孙贻。”(苏轼:《和陶乞食》)

      陶诗写得极其真切动人,若无亲身经历绝对写不出。苏轼被贬儋州之后,由于食物匮乏,又不喜食海鱼,所以他亦能真切体会到饥饿带来的痛苦,体会到食物有多么重要,所以最平常的“水”和“米”在他笔下被赋予了极高的价值,即“至味不坏”。

      三、参悟与活法:“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苏轼认为陶诗是诗中之极致,故云“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他当然也知道这种艺术高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且他本人又不喜一味刻板仿效,他更推崇“活法”。活法要求随心所欲如“弹丸走盘”,在法度之内追求平淡自然,而“活法”的实质就是强调灵活多变。这与皎然“偷势”说所推崇的“变”与“新”是一致的。如若“偷势”,便不该再守“死法”,应讲求创造性,如果还在字面上求创作,那还依旧是“似”,并不是“创”。细读苏诗,我们会发现苏诗之平淡渗透着极具个性的自我风格,他的和陶诗有似陶之作,也有不似之作。可见,他在接受陶诗之余,更保留了自己的那份可贵的“真”,即本色,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创造性。平淡自然之旨恰恰就是“真”,即專注于生命之真。陶渊明和苏轼的人生经历并不相同,所以苏轼与陶之人生观必定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如若每一首诗都是神似陶公,反而显得失真。

      苏轼的和陶诗,大都带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感悟。陶渊明62岁时,作《形影神》组诗三首,形、影、神分别代表形体、身影、精神。“形”慕天地之不化,痛感人生无常,所以提倡及时行乐;“影”主张立善求名,所以追求不朽;“神”则无生死、无有无,主张平淡自然、委运乘化的人生态度。所以,陶渊明最终将人生归于“虚无”,既然人活到最后是无形、无影、无神,那么在活着的时候就及时行乐,顺其自然。然而苏轼的《和陶形影神》组诗三首,虽然与陶渊明的顺其自然的思想同源,但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并不是“无生死”“无有无”,而是“齐生死”“齐有无”,这就是《和陶影答形》中“醉醒皆梦耳,未用议优劣”,也是《和陶神释》中所云“醉醒要有尽,未易逃诸数。平生逐儿戏,处处余作具。所至人聚观,指目生毁誉。如今一弄火,好恶都焚去”。生与死、有与无就如同醒与醉、梦境与真实,都是一样的,就像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所以,苏轼最终将人生归于“平齐”,既然都是一样的,那么“仕”也就是“隐”,“毁”也就是“誉”,一切都无须在意,索性让心灵超越世俗,索性用心感受生命中的好与坏,因为好坏皆修行。既然这样,那就随遇而安,随缘自适,顺其自然,专注生命之真吧,因为“岂惟老变衰,念念不如故”,每一刹那都今不如昔。可见,苏轼在和陶诗中加入了自己的深层思考,始终坚持“真”。而这种“真”,恰恰就是苏轼和陶诗之独创且有新意处。

      因为“平齐”之观念,所以就算仕途总是不顺,他也不会断然归隐,他不是否定“仕”,也并非肯定“隐”,而是超越了“仕”与“隐”。所以,总是经历政治打击的苏轼,仍旧不改当年刚直率真的本性,因此其嬉笑怒骂的诗风在和陶诗中时时显现。比如《和陶杂诗》其五开篇就云:“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鸿豫。”直言曹操狡黠如狐。又如《和陶咏三良》:“我岂犬马哉,从君求盖帷。”借用典故来批评三良的盲目殉死。又如《和陶咏荆轲》:“沙丘一狼狼,笑落冠舆婴。”此诗整篇透露着极其强烈的个人思想感情,痛恨秦王暴政,冷笑秦朝之祸是咎由自取。又如《和陶劝农》其一:“咨尔汉黎,均是一民。鄙夷不训,夫岂其真。怨愤劫质,寻戈相因。欺谩莫诉,曲自我人。”句句透露着一种不平之气,忧其民怨其政。故苏辙曾评价苏轼说:“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这正是苏轼不同于陶渊明的性格特点,也是其本色显露的原因,也是其“真”的根源。所以东坡和陶诗亦时时显露自己之豪放,如《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二十:“三杯洗战国,一斗消强秦。”豪横恣肆之气尽显,毫不似陶。除了这首诗之外,《和陶饮酒二十首》中还有颇多,其二曰“二豪诋醉客,气涌胸中山;其六“我坐华堂上,不必麋鹿姿”;其十七“谁言大道远,正赖三杯通”。因此,纪昀评之实在是“本色居多”。

      四、结语

      陶诗的自然诗境,是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正所谓“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也只有苏轼这样的“天纵之才”能得陶公之神韵。苏轼学陶接受其“无意为诗”的精神,最终达到了一种新的超然脱俗之境。“偷语”“偷意”“偷势”三种诗法的表现恰好见证了苏轼对陶渊明接受由浅入深的三个阶段,见证了苏轼对陶诗由模仿到创造的接受历程。苏轼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接受使得他重新审视生活,重新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使他得以追求更加超脱、更有意义的人生;而且苏轼将陶渊明的诗歌推到顶峰,引发了后人学陶、和陶的高潮。

      参考文献:

      [1] 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59.

      [2] 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13,162.

      [3] 王文诰.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1884.

      [4] 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111.

      作 者: 姜玲,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诗歌史研究。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本文标题:“三偷说”视角下的苏轼对陶渊明之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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