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丰子恺的漫画描绘的一般是平常生活、社会所闻，以及古诗词等内容，虽然内容平凡，但题材广泛，他的漫画常常蕴涵着重要的人生道理或者揭示了一些社会问题。随着生活经历、思想感悟以及创作目的的不断变化，丰子恺的漫画也在不同的阶段表现出了不同的艺术特征。本文通过考察丰子恺漫画创作的不同阶段的艺术特征，分析其所受到的影响因素，其中包括学习经历、艺术思想以及社会环境对丰子恺创作漫画的影响，从而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欣赏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作品。
关键词：丰子恺，漫画，艺术特征
丰子恺的漫画是中国现代漫画的开端，最初是郑振铎在《文学周报》中对丰子恺所作的插图冠以“漫画”的称呼，由此“子恺漫画”诞生。
一、为人生而艺术——求学之路
丰子恺出生于浙江嘉兴，从小就喜欢画画，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开始接受正规的美术训练。由于画画进步很快，一次学习汇报之后得到了老师李叔同的赞赏和鼓励，由此丰子恺开始专攻美术绘画。后来，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大师》一文中说道：“当晚这几句话，便确定了我的一生。……因为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直到现在都没有变志。”李叔同时常教导丰子恺：“文艺应以人传，不可以文艺传。”他要求丰子恺要注重人格上的修养，“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受李叔同艺术观念的熏陶和启迪，丰子恺认为：“有艺术的心而没有技术的人，虽然未尝描画吟诗，但其人必有芬芳悱恻之怀、光明磊落之心，而为可敬可爱之人。若反之，有技术而没有艺术的心，则其人不啻一架无情的机械了。”丰子恺肯定“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富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以热情的同情”。他认为艺术应当“曲高和众”，主张艺术的大众化、现实化，为人生而艺术，创造为所有人能够欣赏的艺术，绝不是为少数人欣赏的象牙塔里的艺术。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丰子恺的作品总是给人一种充满了生活情味的感觉。
“我对文学，兴趣特别浓厚。因此我的作画，也不免受了文学影响。”从丰子恺的这段话中可以看出丰子恺的散文对其漫画所造成的影响。丰子恺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时，非常敬畏的老师除了教艺术科的李叔同，还有教国文科的夏丏尊。“以往我每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不知这篇夏先生看了怎么说。’因为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夏丏尊在教授丰子恺国文课之余，还是丰子恺漫画忠实的欣赏者，他经常称赞丰子恺的画，而丰子恺在绘画上也会诚恳地请教夏丏尊的建议。在丰子恺的第一部漫画集《子恺漫画》中，老师夏丏尊为其作了序。与此同时，夏丏尊自己翻译的图书需要插图时，也会请学生丰子恺来作画，可见夏丏尊对丰子恺的画是十分喜爱的，甚至如此称赞：“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丰子恺的散文笔墨平易朴素，但感情真挚诚恳，通过质朴的语言表达直率的思想，而丰子恺的漫画亦是如此。丰子恺在文章《随笔漫画》中写道：“漫画同随笔一样，也不是可以‘漫然’下笔的。我有一个脾气：希望一张画在看看之外又可以想想。我往往要求我的画兼有形象美和意义美。”在文章《作画好比写文章》 中又道：“我希望画中含有意义——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
丰子恺在毕业之后，由于经济拮据，没有选择升学，而是和几位好友创办了上海专科师范学校，教西洋画。彼时的丰子恺主张“忠于写实”，“谓中国画的不忠于寫实，为其最大的缺点，自然中含有无穷的美，唯能忠实于自然模写者，方能发现其美”。很快丰子恺就感觉到自己知识浅薄不足以教授学生，偶然一次在日本书店了解到了日本美术界的盛况以及西洋画界的新闻，丰子恺产生了去东京学习的想法。但因为经济上比较拮据，再加上和亲戚朋友借的钱也不足以支付留学的费用，丰子恺在日本仅仅待了十个月就回国了，用丰子恺本人的话来说，就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呼吸一下东京艺术界的空气”。丰子恺在回国之后正式开始创作漫画，游学期间日本漫画对丰子恺影响甚大，特别是日本画家蕗谷虹儿和竹久梦二的绘画作品。蕗谷虹儿擅长工笔漫画，丰子恺也曾模仿过蕗谷虹儿的作品，但只限于模仿技法，绘画题材还是丰子恺自己的，只是通过模仿来提升漫画表现的手段。1927年出版的第二本漫画集里收录了相关作品，但篇数不多。相比之下，竹久梦二对丰子恺的影响则更深远。丰子恺说过：“竹久梦二的画，其构图是西洋的，画法是东洋的，形体是西洋的，笔法是东洋的。自来综合东西洋画法，无如梦二先生之调和者。他还有一点更大的特色，是画中诗趣的丰富。”而丰子恺也时常将古诗词的意境绘画出来，以启发创作的灵感，在“画中诗趣”这一特色上，二人不谋而合。除此之外，丰子恺在绘画表现上也能够看到竹久梦二的影子，例如在画人物的眼睛时，常常追求意境而非写实，丰子恺认为这和中国画中的写意异曲同工。在日本游学时，丰子恺不仅学习了现代艺术原理和现代绘画技法，同时也对中国传统绘画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和理解，二者融会贯通，使丰子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艺术追求。
回国后丰子恺的绘画作品以全新的视角和素材完美地匹配了这个具有广阔市场和浓厚艺术文化氛围的上海，就像是一部部历史的浓缩纪录片。他用诗意的方式来记录日常生活，其中有针砭，也有赞扬。正是这样特殊的时代背景造就了一位诗意浓厚、画风独特、以中西方融合画法创作的画家——丰子恺，在上海浓厚的文化氛围的孕育下，他成为中国漫画的代表性人物，创造了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
二、古典文化熏陶——画中诗趣
丰子恺出生在书香门第，童年时经常在父亲的私塾中读书。父亲喜欢作诗、写文章，受父亲的影响，丰子恺与古典文学联系密切。他后来考上了师范学校，师从擅长作诗填词的李叔同先生。丰子恺个人也喜欢读诗词，据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回忆，丰子恺非常喜欢陶渊明和白居易的诗作，还常常将古诗词描绘成一幅幅小画。夏丏尊见到丰子恺描绘的作品，将其称为古诗词的“翻译”。丰子恺前期的漫画都是以诗句、词句为题的，很多作品都是受诗词意境的启发而创作的。如图1，丰子恺受杜牧的《秋夕》启发，创作了《卧看牵牛织女星》：“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画面中烛光映着画屏，主人公手拿绫罗小扇，半靠着面向窗外，静静地仰望着银河两端的牛郎织女星。她半裹着被子，让人感受到夜晚的微凉，屋外弯月悬挂于夜空中，周围星辰点点，冷秋意境浓郁。值得注意的是烛台旁边的闹钟，众所周知，杜牧是唐代诗人，为什么会在画面中出现现代的物件呢？对此，丰子恺是这样回应的：“我是描写读诗歌之后所得的体感，我是现代人，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用古诗词中的意境表现现代人的生活，这才是丰子恺创作绘画诗歌的目的。事实上，这种情况在丰子恺的漫画中很常见，丰子恺画中的古代人物有时还会穿着现代人的衣服。虽然他对古诗词一直十分热爱，但自己作诗却是在卢沟桥事变之后。他于1938年逃难到江西萍乡的时候，才开始作诗。中国传统文化对丰子恺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对古诗词的热爱，还体现在他对中国画和西洋画的态度上，以及他持有的艺术思想上。1930年，丰子恺在《东方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考察中西方艺术精神的论文——《中国美术的优胜》，文中丰子恺分别详细阐述和分析了中国画和西洋画的优缺点：中国画清新却不免虚无，西洋画切实却过于重浊；但是对于艺术而言，清新比切实更加值得赞美，在艺术的意义方面，中国画比西洋画更胜一筹。他在文章《中国画的特色——画中有诗》中又说道：“从艺术的境界上讲，其后者（中国画）确系绘画的正格，前者（西洋画）倒是非正式的、不纯粹的绘画。”由此可以看出丰子恺对于中国画的认可。他是一位非常有诗意有情怀的艺术家，他的漫画具有中国画、文人画以及书法的特点。因为喜欢用毛笔写字，所以丰子恺的漫画也都是用毛笔绘画而成的，但不同的是，没有中国画的墨色变化，这与漫画的表现形式有关。丰子恺的漫画线条简练、笔触柔和，黑白两色，构图简单，虽然没有对人物进行精细的刻画，但是人物形象都很传神。如图2《几人相忆在江楼》，这幅漫画的灵感来源于罗邺的《雁二首》：“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诗歌表达了作者通过想象和故乡的亲朋好友团聚在一起来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想念之情，漫画描绘了几个人簇拥在一起，望向天空中的一轮圆月，寓意着亲朋好友对自己的思念，以及对团圆的期盼。圆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寓意团圆，画面中的人物虽然没有精致写实的刻画，但从姿态和手势就能看得出亲友对于圆月（团圆）的向往。
三、佛教绘画思想——“戒杀”“护生”
研究丰子恺漫画必须关注佛教对丰子恺的影响，因为老师李叔同先生的出家，丰子恺与佛教结缘，之后丰子恺也同老师一样选择了皈依佛门，但与老师不同的是，丰子恺并没有从此彻底遁入空门，而是以另一种方式“修行”。他创作了许多有关佛教的绘画、诗文等文艺作品，融绘画、诗文与佛教思想为一炉，以此宣传佛教文化思想，最为著名的是丰子恺为祝贺弘一法师（李叔同）五十寿辰创作的《护生画集》，随后又继续创作，一直到弘一法师一百岁，共六册。《护生画集》是根据佛教思想创作的，宣扬佛教的“戒杀”“护生”，长养仁爱，倡导和平。丰子恺在文章《我与弘一法师》中曾经写道：“学艺术的人，必须进而体会宗教的精神，其艺术方有进步。”可以看出佛教思想对于丰子恺的艺术之路影响是很大的。《残废的美》（如图3）：“好花经摧残，曾无几日香，憔悴剩残姿，明朝弃道旁。”这段话是弘一法师见到漫画时有感而发题上去的，意思是花朵被人们剪下后，芳香就没有几日了，生命受损只剩下残败的身体，很快就会被扔到道路旁。告诫人们要爱护植物，不要去伤害它们，然后又将它们抛弃。《残废的美》和《生机》（如图4）都是宣传佛教的“戒杀” “护生”思想：“小草出墙腰，亦复饶佳致，我为勤灌溉，欣欣有生意。”从漫画中可以看出，小草是从残墙中顽强地生长出来的，右下角还有一只小蜻蜓正在飞来，一动一静的生命力形成对比，代表着强大的生命力——生机；残墙笔直的粗线条与小草弯曲的细线条形成对比，让小草的生命力显得更加坚韧和可贵。作者简单的几笔就表现出世间万物顽强的生命力，告诫人们要勇于突破障碍，向上生长！
四、向往儿童世界——童心观
丰子恺在日本游学期间接触到了夏目漱石的散文，并且十分喜爱。夏目漱石主张对人生和社会进行真实的批判，在抨击社会黑暗的同时，逃避现实，飘然出世。丰子恺也曾在早期的散文作品中向往理想社会，即“天下如一家，人们如家族，互相爱，互相助，共乐其生活”。可见二人都持有将理想寄托于世外桃源的人生态度，企图逃避不堪的世俗社会。因此，丰子恺格外向往孩子们充满童真的世界，在文章《谈自己的画》中写道：“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乌托邦，以为逃避现实之所，但我也可笑他们的屈服于现实，忘却人类的本性。”可以看出丰子恺向往的是恬静、怡然的生活，他曾将前来拜访的县长拒之门外，远离仕途。丰子恺认为大人经常会为一些琐事牵绊，忘记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才能保住天真，独具慧眼。《拉黄包车》（如图5）的画面中是两个孩子在玩“过家家”，在他们的小世界里，一个孩子是“车夫”，一个孩子是“黄包车”，即便没有玩具，孩子们也总是发挥无限的想象力去创造出很多乐趣。他们是最自由最快乐的人，他们的世界很大，从来不会被任何东西所限制。比起大人，孩子们的世界更加天真、自由。丰子恺的漫画不仅仅表现了儿童“会玩”的一面，还描绘了儿童热爱劳动、互帮互助的一面。《大家动手大家吃豆》（如图6）的画面中孩子们正在积极地劳作，通过自己的劳作获得自己想要的果实，赞美了儿童热爱生活的美好品质。通过对瞻瞻、阿寶、软软等几个孩子的细致观察，丰子恺创作了一系列描绘儿童生活的漫画，收录在《丰子恺漫画全集》第二卷的儿童相中。丰子恺创作了很多追忆童年的漫画和文章，并且提出“童心观”的观点，表达了对儿童时期的眷恋和珍惜。在“童心观”的影响下，丰子恺的漫画风格具有“漫而随心”的童稚特点，充满人间情趣，值得回味，这也是他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对人性美好一面的呼唤。他的绘画总是唤起读者在童年时代的美好回忆，在充满佛教慈悲情感和“童心说”的影响下，他的漫画成为抒情漫画的代表。
五、五寸不烂之笔——抗战文艺
从早期“翻译”古诗词到儿童的崇拜者，丰子恺越是喜爱孩子们的天真世界，就越是为现实社会的苦难而感到悲愤。20世纪20年代之后，丰子恺的漫画开始慢慢地向表现旧社会底层人民被剥削、被压迫的悲惨生活转变。在图7中，画面中有一个人、一只狗、一个碗，人、狗瘦骨嶙峋，碗里空空如也，反映出当时国家局势动荡不安给人们生活带来的无限灾难，生活穷困潦倒，毫无幸福感可言。丰子恺每次画一些苦难场景的作品，就盖上“速朽之作”的印章，寓意希望这幅画描绘的景象快速消失。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丰子恺被迫逃离“缘缘堂”，他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触祖国的大好江山，并且开始为抗战画宣传画，他曾说过：“我不惯拿枪，也想拿五寸不烂之笔来参加抗战。”丰子恺大改之前黑白两色、以人物为主的画风，他的漫画中开始出现以山水为主、人物为辅的场景，还接受了老师夏丏尊的建议，开始画彩色画。如图8，画面中一只小狗叼着一个小孩子的腿，小狗一边走着，鲜血一边不断地流着，地上布满了鲜红的血迹，与此同时，天空中的炸弹正在降临，整幅漫画显得非常残忍，直击读者的内心深处。这幅漫画反映出战争的残酷无情，百姓民不聊生，即便是原本应该生活在幸福童年中的孩子，也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战争的摧残。
六、总结
丰子恺先生用充满生活情趣的方式去化解现实社会的丑陋，他在《艺术漫谈》中道：“有生即有情，有情即有艺术。故艺术非专科，乃人所本能。”这表现出丰子恺“为人生而艺术”的艺术主张。丰子恺的漫画题材以现实生活场景居多，惯以自然化的景物、生活化的细节去抒发内心孩童般诗意烂漫的情感，对世俗生活进行有情化的处理，以带给读者丰沛、温暖的情感体验，这样的抒情漫画与当时社会的动荡不安、残忍暴行的社会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中国漫画界盛行讽刺漫画，以反讽的手法揭露世俗的丑陋与邪恶。丰子恺的抒情漫画与时代背景看似大相径庭，但其实漫画与生活联系紧密，对现实社会的反思一直都是丰式漫画关注的重点，就像朱光潜在《丰先生的人品和画品》中说道：“他的画里有诗意，有谐趣，有悲天悯人的意味。”丰式漫画既保留了抒情的漫画风格，又贴近现实，同时还具有传播先进理念的作用，无论是诗意、烂漫的绘画时期，还是充满儿童趣味的绘画时期以及用“五寸不烂之笔”对抗日寇的抗日战争时期，都与丰子恺的个人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其中包含求学经历、艺术主张、社会环境等因素，这些都支配和影响着丰子恺的“图式”，决定着丰子恺的创作走向。他本人也说过：“一则我的画与我的生活相关联，要谈画必须谈生活，谈生活就是谈画。二则我的画既不摹拟什么八大山人、七大山人的笔法，也不根据什么立体派、平面派的理论，只是像记账般地用写字的笔来记录平日的感兴而已。因此关于画的本身，没什么话可谈；要谈也只能谈谈作画时的生活和心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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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毕瑶菲，大连理工大学艺术学硕士，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