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云
废铁撞击的声音
吕 云
吕云，男，湖北省宜城县人，现在武钢宏信公司工作，出版有中篇小说集《带你看日出》。在《长江丛刊》、《长江文艺》、《电影文学》、《中国治金文学》等发表小说、电影剧本及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若干。曾获得中国铁流文学奖、首届治金文学奖小说二等奖等。
一
凌晨两点，那个声音又“咣当咣当”地响起来，像一把砍刀在剁骨，让人的心里发凉发怵。而且温老头知道，这种声音一旦响起，就要延续到天亮了。每当这时，温老头就披衣起床，掀起那张破旧的窗帘往外看。窗外虽然漆黑，但温老头仍然能够隐约地看到，一个、几个、甚至十几个人，他们衣着破旧、体壮如牛、像耗子一样，翻越钢厂的围墙，把里面重达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废铁扔出墙外（那种“咣当咣当”的声音就是这时发出的）然后，他们从黑暗中拖出板车，自行车，装上废铁，在黎明到来之前，快速地消失在雾霭中……自从钢厂碎铁厂搬到这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十几天了。对此，温老头十分憎恨。国家花钱费事把这些废铁收购回来，是为了降低成本，怎么能被这些人盗走，再一次卖给国家，坑国家的钱呢！于是一天夜里，当那种声音又“咣当咣当”响起来时，温老头终于忍无可忍，打着手电筒，出现在他们面前。
“住手!”几个做贼心虚的家伙以为公安人员从天而降，似惊弓之鸟、伺机逃窜。当他们终于看清站在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花甲老人时，他们站住了。
“哎！”一个身材矮小但体态肥胖的中年人走到温老头身边：“老家伙，我看你活腻歪了，敢挡我的财路！”他朝身边的几个人摆一下头，几个人就围了上来。他们手拿铁棍、目露凶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温老头知道这帮人是在吓唬自己，如果不被他们吓往，他们就会知难而退，这就是弹簧和压力的关系。他继续说：“我是为你们好，为这事儿去坐牢，不值。”胖子嘿嘿一笑：“怎么，你坐过牢？”温老头说：“坐过。”胖子问：“为啥？”温老头说：“偷盗。”胖子哈哈大笑，他点着温老头的前胸说：“老家伙，我以为你是什么好鸟，还有脸说我们！告诉你，以后少管闲事，不然……”他向同伙挥挥手，几个人便像袋鼠，三蹦两跳，重新翻进了围墙。
胖子的话戮到了温老头的痛处，让他回至屈辱的岁月，呆愣在那里。
二
二十年前，温老头四十岁，是钢厂的门卫。有人为了方便盗窃，经常与他套近乎，送他烟酒水果，也有直接谈钱的，试图拉拢他。温老头虽然不是党员，但也不为蝇头小利诱惑，旗帜鲜明地捍卫着集体的利益。但温老头也有软肋，那就是因为种种原因，四十岁了尚未婚娶。有人得到这个消息，立刻从乡下找来个三十多岁的风骚女人，以处对象的名义和他打得火热。一天夜里，温老头值夜班，女人买来酒菜，非要他喝几盅，那天夜里，温老头享受到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幸福和快乐，但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钢厂从外地运回一车皮铸铁块，三十多吨，价值达九十多万元。在他和那个女人耳鬓厮磨、颠鸾倒凤的时候，女人的同伙把一车皮铸铁块搬了个精光。案子破了，温老头以盗窃同案犯的罪名被判刑三年。出狱以后，温老头举目无亲，就在钢厂围墙边搭盖了一间棚子，支个早点摊打理生活。本来他的生活风平浪静，却不料碎铁厂搬迁到围墙边，引来了又一拨盗窃团伙，每天“咣当咣当”的响声，让他焦虑不安：“哎呀，一台车床没有了；哎呀，半辆汽车没有了……”想着想着，就心痛难抑，像有一团棉絮堵在心口，常常令他喘不过气来。
一天早晨，温老头上集市买菜，看见一条大狗被关在一只铁笼里，那狗个头硕大，目透凶光，很是让人胆怯，他心头一亮：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吗？立刻走上前搭讪：“这狗多少钱？”狗贩瞄他一眼，口气有些冷淡：“你不是买狗的人，问这干啥？”温老头就发毛：“你咋知道我不买，小看人呐！”狗贩笑了，他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如果他不能让买者激动，他就不能大赚一笔。于是，他用一支铁棍把笼中的狗捅得直叫，口里说：“看见没，嘴大腿长，不是一般的狗，打了吃我是不卖的。”他的故弄玄虚让温老头很不爽，就说：“你那意思，就想卖个高价呗！”狗贩说：“对了，优质优价，看来你还是懂行。”温老头不听他忽悠，不耐烦地说：“说吧，多少钱？”狗贩头也不回：“你真想买，500块，一口价。”温老头数给狗贩500元，把狗从笼中牵出来。
狗是通人性的。自从它被关进铁笼之后，多次看到它的同伴被人带出去，都是用一把长长的铁钳，死死夹住它们的脖子拖出去，另外的帮手拿一根长绳，做个活套套在狗脖子上，然后两人使劲一拉，狗就被吊了起来，再取来一桶水，照着狗的鼻子灌，几个回合过后，狗被呛死了，若没有被呛死，还会用一只铁锤狠击狗的天灵盖，然后剥皮、分解，被好多人买去大快朵颐。
而这个老人，来牵它的时候，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他的目光是温润的，慈祥的；它听不懂他说什么，但听出他的声音是温和友爱的，他甚至在牵它出来之前，还为它轻轻梳理了几下皮毛。所以它被温老头牵着朝钢厂方向走的时候，是乖巧听话的。它在前跑着，嘴里不时发出“噫噫”的声响；它也会经常扭过头来和温老头对视，它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感恩的温润。
因为对这条狗的满意，温老头就叫它满意。小时候，温老头在农村养过狗，他知道培养一条狠狗必须把握两点，一是不让它经常见人，它见了人就凶；二是用肉诱惑它又不给它吃，它下起口来就猛。于是他白天把狗拴在屋子里，夜里出来溜它，经常把一块骨头放在狗绳够不着的地方，让满意馋涎欲滴而不得。半个月之后，把满意放出来，叫声就能传出几里之外了。
这天夜里，胖子带着同伙又来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忘我工作”的时候，满意像一串惊雷炸响。突如其来的变数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很快便作鸟兽散了。这一切温老头看得仔细，盗贼们惊慌失措的样子令温老头快乐，满胸的闷气像气球撞上针尖，一下子就释放殆尽。他哈哈地笑出声来。
一连几天，只要窗外传来响声，温老头就把满意放出去，而满意每次都不辱使命，出色地完成任务，吓得盗贼们一连数天不见了踪影。为此，温老头十分得意，没事的时候，他像一个胜利的将军，站在胖子们经常翻越的围墙脚下，对着那段磨得光滑透亮的围墙说：“咋样胖子，有法子治你吧！”
温老头以为胖子不会再来了，至少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了。因而放松了警惕，即或白天，也带满意出来放风。他不知道胖子是个久经江湖的人，虽然失败了，也不会轻易服输。开始，他以为那条狗是钢厂保安处的警犬，后来他躲在暗处观察，发现那条狗是温老头的。他和温老头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他不理解温老头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想，既然你无情就别怪我无义！
这天半夜，温老头睡得正香，又被“咣当咣当”的声音惊醒。温老头一辘轳爬起来，打开满意的房门，可是喊了半天，满意没有动静，待他拿来手电筒查看时，满意已经口吐白沫，身体僵硬地趴在地上，它的身边，有几个尚未吃下的狮子头，仿佛几张狰狞的脸，得意地望着他笑。温老头一下子瘫坐在地，他的大意，葬送了满意的生命。
温老头流泪了，心里充满了仇恨，更有了与胖子血战到底的意志。但他知道，接下来的斗争不能张扬，就像当年共产党一样，面对强大的敌人，搞地下斗争更容易胜利，他知道再不能养狗了，他要用一种新的方式，制止偷盗。
三
钢厂附近，有一家金属粉墨厂，原先是钢厂的二级单位，后来改制，改成了个体老板的资产。这个厂有门卫，也有电话；那门卫五十多岁的样子，精瘦精瘦的，总在温老头那里过早，温老头想：我如果和门卫搞好关系，只要胖子有动静，就给保安大队打电话，准让他们白忙活。主意已定，温老头就在那个门卫再来过早的时候不收他的钱。门卫也是个老实人，说什么也不愿占这便宜，温老头便多给他份量，渐渐地，温老头和瘦门卫的关系逐步深化，没事的时候，温老头甚至可以在门卫室里和他下棋了。水到渠成，温老头便向门卫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得到他的帮助。门卫同样对偷盗行为义愤填膺，立刻表示愿意相助。他通过办公室找到了钢厂保安大队的电话号码，并承诺他随时提供方便。温老头十分感动，他想世上还是有正义感的人多，也因此信心十足。
那天夜里，闷热难耐，蚊虫扑面，温老头大睁着两眼静听围墙那边的动静，“咣当咣当”的声音让温老头翻身而起，就着昏暗的月光往门卫那儿跑。听到温老头压抑的叫门声，门卫立刻把温老头迎进屋，还拿一瓶矿泉水让他解渴。温老头顾不上，拿起电话就按下号码。
电话铃响了很久，却一直没人接，终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却不耐烦地告诉他，这里是食堂。温老头看看号码，这才发现因为慌乱竟按错了一个数字，门卫说：“我来吧。”这次有了回音，说警察立马就到，并对他表示了感谢。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警笛声。温老头看见，车没停稳十几个警员就冲了下来，扑向围墙内外，顿时，呐喊声、博击声响成一片，最后，胖子和他的同伙垂头丧气地被带上警车。温老头站在熹微的晨光里，像喝了一杯冰镇可乐，爽到了极点。
温老头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开始，半夜里听不到那“咣当咣当”声音，温老头竟睡不着了。一旦睡不着觉，温老头就来到围墙下面踱步，他想，啊，钢厂又保住了一辆汽车！啊，钢厂又保住了一台车床！他在心里得意，喃喃自语：“怎么样，胖子，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吧！”就这样，独自快乐着，困倦慢慢袭来，回到小屋，香甜地睡上一觉。
这天早晨，温老头正忙活，一张百元大钞出现在他眼前：“来三碗热干面。”温老头感到声音好熟，抬眼望去，顿时愣住了：胖子和同伙虎视眈眈盯着他。温老头第一反应是：怎么，你们出来了？话到嘴边，他意识到不妥，便改口说：“钱找不开，下次一起给吧。”胖子说：“那就算了，反正味道也不好。”扬长而去。温老头知道，胖子不是来过早的，而是来示威的：怎么样，老子出来了！
温老头想不通：他们怎么就出来了？那样疯狂地偷盗，怎么也得判个三年五年啊！他们有多大的势力连法律都奈何不得？
忙完生意，温老头就到门卫那里去，他需要倾述，他想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害怕深夜“咣当咣当”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那样,他还有什么脸面和胖子及其同伙面对？
一个三十来岁的乡下人坐在那里。温老头问：“瘦子呢？”乡下人盯着他：“瘦子，什么瘦子？”温老头说，就原来那个门卫。乡下人明白过来说：“他呀，开除了！”温老头心里一跳，突然感到瘦门卫的离去可能和他有点牵连。
一天下午，温老头去集市买菜，老远就听到一个声音喊他，那声音哑哑的，不用看就知道是瘦门卫。他连忙跑过去，发现瘦门卫守着个菜摊，满脸的辛苦和疲惫。就问：“怎么来卖菜了？”瘦门卫苦笑一下说：“私人厂，不让干，就不干了。”温老头不信：“你没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打电话的事儿？瘦门卫苦笑一下：“既然这样，我也不瞒你了。”温老头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胖子被放回来之后，不知从哪知道是粉墨厂的电话惹的事儿，立刻找厂长进行威胁，工厂改制成了私企，私企厂长当然不愿意惹火烧身，马上表示开除人，拆电话，这才避免了胖子的纠缠。
温老头怏怏的，他知道“咣当咣当”的声音不久又会响起来。果然，当天夜里，那刺心的响声再次在围墙边回荡，不仅响的时间比往日早，消失的时间也比往日晚，而且在碎铁撞击的声中，竟然有了拖拉机的声音！这伙盗贼更加变本加厉了啊！温老头想，自己虽然能力有限，但绝不能袖手旁观。
四
一天晚上，温老头看电视，无意间看到了央视的《新闻调查》，记者录相暗访的方式让他心头一振：是呀，我怎么不去找媒体呢？让记者来录相、曝光，引起上级的重视，胖子和他的同伙一定会彻底消失。温老头就兴奋异常，以至整个晚上，他都沉浸在唐·吉可德式的喜悦中。温老头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第二天他就给市电视台写了一封信，他为钢厂算了一笔账，从他和胖子们开展斗争的第一天起，这个钢厂被胖子们偷盗的废钢铁的价值，足够买十五辆桑塔纳。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第二天一大早，温老头顾不上开业就跑到街上，用挂号信的方式把材料寄了出去。
大约一周后，电视台的两个记者找到他，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温老头“只要能治住这伙人，别说帮助，就是让我冲锋陷阵，我也在所不辞。”记者感叹地说：“大爷，有你样大义的人，一定能够治住盗窃分子，你放心吧！”听着这话，温老头心头一热，泪水差点流淌出来。
夜深了，“咣当咣当”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的时候。隐藏在温老头小屋里的两个记者一跃而起，他们或趴在地上,或穿行在杂芜的荒草中,用远红外摄像机把盗窃场景一一收入镜头……果然，这份资料引起了上层的关注，经副市长批示，市公安局组成了专门班子，会同钢厂保安大队专题研究钢厂周边环境整治问题。钢厂经理办公会也形成决议，投入一百万元，用于这项整治活动。而两个记者因为不辱使命受到上级嘉奖，他们请温老头喝酒，分享初战告成的喜悦。
没过三天，一排小轿车鱼贯而来，温老头知道，一定是整治行动开始了。车辆停下之后，十几个人从里面下来，他们衣着光鲜，神态严肃，绕围墙巡睃，比划、讨论，庄严的场景令温老头兴奋。这样，温老头就想到自己住在这里，有责任尽地主之宜，应该为他们做点事，他就提着一壶烧好的开水向他们走去。
有人发现了他：“干什么的？”温老头说：“我吗？就在这儿住的，给你们送点水喝。”一个大个子接着问：“你在哪儿住？”温老头指指自己的小房子说：“就那儿。”“哦，怪不得，人都可以住在围墙边，怎么可能没有偷盗呢！”那人说着，扭头钻进小车，其他人慌忙尾随，一瞬间，车队便带起一阵尘埃，轰隆隆地开走了。
温老头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明白。他寻思大个子说的话，心里很不服气：怎么了，我只不过住在那里，怎么和偷盗联系上了？我不是一直都在和偷盗行为作斗争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温老头生气归生气，他还是理解人家，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能不生气吗？只要人家把这件事情治理好了，别说委屈，就是打他一顿，他都愿意承受。这样想着，温老头也就释怀了，他以宁静的心态，等待胖子们的灭亡。
两天以后，温老头正忙生意，几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个本本在温老头面前亮了一下说：“政府开始钢厂周边整治了，围墙50米范围所有的建筑物都要拆除，人员统统离开。我们今天来通知你，三天时间搬离，过期不搬，后果自负！”
温老头愣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让他离开，他到哪儿去呢？他想解释、申辩，他还想乞求，但对方没给他机会，在温老头发愣的那瞬间，他们转身消失了。
温老头没了心思做生意，一个人来到静静的围墙边。他望着沉默冷峻的长长的围墙，就像当年告别监狱大门时一样，泪水止不住就流了出来。不同的是，那次告别，他是走向新生，他流的是幸福的泪。而这次，他是走投无路，流的是伤心悲观的泪。当然，他能理解政府，国有资产不容丢失，采取什么措施都不过分。但他心里还是觉得无比失落。想想看，他一个和钢厂无缘无故的人，为了钢厂的利益，和胖子们斗争了那么多回合，他不断地付出，付出了满意的生命，还连累瘦门卫丢掉了工作岗位；而且是他给电视台写信引来了记者，最终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他应该是有功的。对一个有功的人实行驱赶政策，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吗！但温老头知道，埋怨归埋怨，无情的现实必须面对。
五
温老头六十多岁了，一个老人要改弦易辙，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无奈之中，他想到了瘦门卫。他记得瘦门卫对他说过，有什么难事，可以去找他。于是那个下午，温老头就到集贸市场去了。瘦门卫开始卖菜的时候，总是挑着两只罗筐，里面摆点小菜，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使劲吆喝，从早到晚，脖子上的青筋直爆。现在好了，他已经承租了两节固定的柜台，菜的花色品种也由原来单一的青菜，变成了肉类、干货齐全。由此，温老头想起了那个古老的故事：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也想到了古人励志的格言：有志者事竟成。
见到温老头，瘦门卫格外高兴：“老伙计，要点啥，自己拣啊！”平常的日子，温老头买菜都在瘦门卫那儿买，瘦门卫基本上不赚他钱。两个心存善良、道义的底层人，很快成为患难与共的朋友。温老头想，一个人无论贫贱富贵，一生中有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温老头淡淡一笑：“我今天不买菜，想请你喝酒。”瘦门卫不信：“咋的，中奖了？”温老头说：“没有，就想和你唠唠。”瘦门卫看了他一眼：你有心事啊！便放下手中的活。
两个人来到一家小酒馆，在一扇充满阳光的玻璃窗前坐下。还没端起酒杯，温老头的泪水便溢了出来。瘦门卫拍了一下桌子：“怎么样，我就说你有事儿吧。”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老哥，到底怎么了？”温老头说：“我呀，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不是我吧，你兴许下不了岗，也不会受这份累了。”瘦门卫说：“咱不说这个。你今天来，肯定遇到麻烦了，说吧，我能为你做点啥？”他的真诚让温老头心里暖暖的，就把自己的遭遇向他和盘托出。他说他想不通，一片好心，怎么会是这种结果呢？
瘦门卫苦笑了一下：“这结果不错呀，现在的事情，不是这种结果还能是什么结果，不过，也不一定是坏事儿。”他继续说：“灾年饿不死瞎家雀。来市场干吧，跟我一道，饿不死人的！”温老头摇摇头说，“谢了，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亮堂多了！”
温老头没有和瘦门卫一道干，他知道那样会很麻烦人家，人家能给他提醒打气想点子，他已经感谢不尽了。他在集贸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开始了他的卖菜生涯。虽说钱挣的少些，但他心里清静，每天夜里，他不再听到那“咣当咣当”的响声，也不再因为经常看到胖子得意的嘴脸而愤懑，他能安心地睡觉，精神就好，就起得早，不仅每天能进到好菜，也捎带锻炼了身体，走在空旷而寂静的乡间小道，清风拂面，鸡鸣狗吠盈耳，使他忘却岁月，忘却烦恼，安享平静的晚年生活。
六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温老头刚要收摊。突然一辆桑塔纳停在他身边。对于桑塔纳，温老头是有感觉的，他出狱那天坐的是桑塔纳出租车，感觉特别舒服；每当听到“咣当咣当”的撞击声时，他下意识里是一辆又一辆桑塔纳被盗贼据为己有……所以一俟轿车停在身边，他就条件反射地抬起眼来。他看到胖子从车上下来，胖子衣着整齐，头发光亮，像充了气一样又增胖不少。特别是他手上戴了两只特别醒目的大戒指，举手投足，道道金光在空中闪烁。“哟，这不是温老头吗？”胖子走近温老头：“怎么，改行了？”温老头直起腰来：“是呀，有人治你们，我不改干啥呢？”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看样子，你也改行了。”胖子哈哈大笑起来：“我改？我一没文化，二没后台，三不勤奋，我改什么改，改了喝西北风呀！”胖子接着说：“我就靠那点功夫致富。不然，哪有今天这一切。”在他手舞足蹈之中，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温老头想，胖子，真的不是过去那种浑身上下充满着汗酸气味的下里巴人了。
温老头不服气，盯着胖子问：“上边不是在整治你这号人吗，我不信就整不住你！”胖子不笑了，凑到温老头身旁：“老家伙，我实话告诉你，只要你这种人不找我的麻烦，任何人……都治不了我！信不？”说完，他转身上车，车子立刻发出一阵轻快的响声。“对了，”胖子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近在街上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哪天你过不下去了，要卖废铁的话就找我，我一定给你最高的价。”说完，车子像燕子一样，瞬间消失了。
从那夜开始，失眠就赖上温老头了。每到半夜，他会突然醒来，耳边传来“咣当咣当”废铁撞击的声音，像砍刀剁在骨头上，一下一下地让他的心头隐隐作痛。在失眠的痛苦里，他天真地想，假如这世上没有夜晚，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责任编辑：陈 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