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盼
摘要:1924年初,鲁迅开始着笔《彷徨》,《在酒楼上》是《彷徨》的第二篇。与《呐喊》相比,《彷徨》少了些激愤与热情,多了些沉缓颓丧的气息,《彷徨》记录的是鲁迅一次漫长的心灵彷徨的历程,而《在酒楼上》的主要人物——吕纬甫,似乎就是鲁迅对未来的自己所作的“最悲观的预测”,是一个失去激情、失去方向的启蒙者颓丧无聊的日常。然而作者并未道出主人公的最终结局,本文将对吕纬甫的结局做一个猜想。
关键词:《彷徨》;《在酒楼上》;吕纬甫
一、琐碎的日常
《在酒楼上》叙事沉缓悠长,像缓缓敲响的丧钟,处处充斥着颓废阴暗的气息。这是一个末路英雄在繁华谢幕之后,对激情澎湃的过去的缅怀,对如今无聊繁琐生活的自嘲。对繁琐日常极尽细致的描写,让这篇小说颓废气息甚浓。
当一个英雄实现不了心中抱负时,便逐渐被生活的柴米油盐分散精力,甚至耽溺于极其琐碎的日常。曾经无足轻重的小事,如今成为自身剩余价值的明证。因此,末路英雄总会不厌其烦地叙述那些日常小事。
《在酒楼中》的吕纬甫回乡只为办两件小事:给小兄弟迁坟,给邻居顺姑带剪绒花。这两件小事由吕纬甫详细道来,仿佛津津有味地品味办事过程。
“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
吕纬甫详细讲述自己买的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整个叙事显得絮絮叨叨。
吕纬甫对自己回乡所办的两件事的评价是“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既然觉得无聊,却偏偏要讲这件无聊的事。显而易见,这些无聊的事已经成为他的生活。末路英雄似乎忘记了昔日革命的激情与理想,耽溺于絮叨繁琐的日常,柴米油盐成了生活的全部,理想早已埋葬。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似乎只是一个颓废挫败、死气沉沉的失败者。
《彷徨》是鲁迅对未来可能性所作的最悲观的预测,吕纬甫的身上多少折射出鲁迅的个人身影。这篇小说里,入目的景、内心的情都带着颓废的气息。
“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
“斑驳的墙壁”、“枯死的莓苔”、“铅色的天”,阴暗的色彩、灰暗的意象,一切都散发着颓废的气息,甚至堂棺说话都是“懒懒的”,酒楼是“毫无酒气”的。
“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没什么关系了”,这样淡漠的话只能出自一个对世界失去期待、孤独无依之人的口中,对现实没有期待的人是颓废的。这段话虽通过叙述者“我”说出来,但实际上是鲁迅内心的一场独白——世界万物美丑好坏,与我无关紧要。这是一个失败者颓废的宣言。
《彷徨》是鲁迅对未来可能性最悲观的一种猜测,吕纬甫是鲁迅对自己未来去向悲观的预言,吕纬甫是鲁迅颓唐茫然、矛盾苦闷的一面。正如李欧梵所言:“他的小说写作同时也是一种‘灵魂探索'的过程。既是探索他的民族的灵魂,也是探索他自己的灵魂。”小说中入目的景、内心的情、琐碎的日常描写所散发的颓废气息,既为吕纬甫这个人物的出现做烘托,也影射了吕纬甫身上漠然麻木的颓废气息。
小说对琐碎日常的关注,对平凡小事不厌其烦的叙述,显示了小说人物吕纬甫作为一个曾经洋溢着激情与希望的革命青年,如今斗志消退、麻木颓废的精神状态。当一个有志青年沦落到津津有味地细数日常时,是怎样的一种悲哀?曾经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失去后,他失去了方向,失去方向之后的吕纬甫该何去何从?
二、悲怆的磊落
鲁迅写完《在酒楼上》之后,又完成了《彷徨》的另一篇——《孤独者》。无论从主题意蕴,还是人物性格来看,《孤独者》与《在酒楼上》都散发着同样的颓废气息,似乎《孤独者》中的主人公魏连殳是《在酒楼上》之吕纬甫的最终归宿。也就是说,吕纬甫的最终结局也许会如魏连殳一样,是自虐式的死亡。
然而,当我们仔细分析吕纬甫这个人物的时候,会发现其颓废之中暗藏的一丝微弱生机。吕纬甫的结局未必就是死亡。
首先可以看到的,就是这个人物身上有一种悲怆的磊落。
如今的吕纬甫不再是那个激情昂扬的有志青年,他操劳于繁琐小事。虽然在日常琐事中麻木自己、意志消沉,但吕纬甫对自己的境况却有着清醒的认识。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这段苍蝇式的自喻颇有悲凉的嘲讽意味。吕纬甫年轻时曾满怀希望与激情,对胆怯懦弱者充满鄙夷。不曾想如今的自己,竟成为从前自己鄙夷的人物。他对自己处境的指出一针见血,似乎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审视如今麻木颓废的自己,这种认识因客观清醒而残酷,带有一种萧瑟之感。然而我们又不得不佩服他对自己的正面认识,这个人物即便颓废堕落了,也敢于正面自己。
他对自己如今所做之事的评价,是“无聊”。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做之事是繁琐的、微不足道的,而即便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还是不得不忙碌于这样的小事。对两件“无聊小事”的叙述,似乎是吕纬甫对如今麻木忙碌于琐事的自己进行的一场血淋淋的解剖。被解剖的对象是自己,这场解剖的主刀者也是自己。明知小事不可为而为之,并能够冷静客观地解剖自己,这本身就充满一种悲壮的磊落。
这是一个末路英雄无可奈何的悲歌,是对曾经激情昂扬的自我的一场追悼,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这种折磨似乎要将吕纬甫引向灭亡之路,吕纬甫的结局似乎正如魏连殳一样,是自我毁灭。然而,结局未必就是死亡。
在这场残酷的自我解剖中,吕纬甫将自己血淋淋地呈现出来,足以见得他对自己的“心狠手辣”。而这样的人,必定是坚强的。一个能够忍受自我解剖痛苦的人,必定能够克服其他的困难。鲁迅《题<彷徨>》云:“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他是一个战士,独立于天地之间孤独奋战的勇士。英雄在寂寞中痛苦煎熬、孤独彷徨,却也在彷徨中坚强、坚持。更何况,此时的吕纬甫还有足够支撑他活下去的微弱希望。
三、未泯灭的光亮
支撑吕纬甫活下去的希望来自三个方面。
首先,便是家庭责任。吕纬甫回乡办的两件事,一是给小兄弟迁坟,二是给邻居顺姑带剪绒花。这两件无聊的小事都来自母亲的要求。
《彷徨》记录的是鲁迅心灵挣扎的历程,是鲁迅挣脱绝望过程的一个印证。《在酒楼上》中的叙述者“我”和主人公吕纬甫,可以说是“鲁迅内心矛盾着的两个方面的代表”。吕纬甫的身上有鲁迅的影子,而鲁迅对其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
鲁迅作为家中长子,肩负着家庭责任。母亲为他定下的亲事酿造了鲁迅和妻子朱安一生的悲剧。鲁迅对母亲有着跪乳之恩的感激之情,却又同时痛恨母亲对他自由的剥削、擅自主張的“好意”。《过客》中老翁劝告过客“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鲁迅的书信中有这段话:“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对母亲的感激成为鲁迅的负担,一方面他不得不感激、孝顺母亲,另一方面,他又憎恶、痛恨这种束缚。
作为鲁迅影子之一的吕纬甫,连还乡所办之事都是母亲意愿的吕纬甫,在对待母亲的情感与态度这点上,与鲁迅相似。母亲和家庭成为颓废的吕纬甫坚持活着的理由之一。那么,年事已高的母亲去世之后呢?吕纬甫会是怎样的结局?
吕纬甫依旧会活着,他的生命尚有其他支柱。吕纬甫昔日的激情未泯,虽然这种激情之火已是微弱之光,然而毕竟还在。只要存在,便说明吕纬甫对人生、对理想尚存一丝侥幸的期待与希冀。
《在酒楼上》通篇散发着颓废的气息。入目的景、内心的情都是灰暗的。然而,在众多景色之中,出现过一抹亮色。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
这段是对废园景物的描写。梅花是迎着寒冬之雪怒放的,山茶树的花妖艳如火、傲慢睥睨。这在“渍痕班驳的墙壁”、“枯死的莓苔”、“铅色的天”等一系列颓败意象之中,简直就是火红的光亮。颓废之中有亮光闪烁,虽是写景,却分明倒映出人物的内心。吕纬甫原先出场时,是“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的,然而,“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吕纬甫唯独在面对废园之时闪出光彩,正是因为废园中不同于四周颓败死气沉沉的气息,给予吕纬甫一丝心灵的震颤。这一点生机与亮色,仿佛点燃了他心中隐藏的希冀与热情。
吕纬甫回乡所办的两件事皆是母亲命令,表面看,这些繁琐小事皆不是出于自身意愿。然而,或许吕纬甫起初在做这些事时有着不情愿,然而在真正做事时,吕纬甫投入了感情。
在寻找弟弟的残骸时,吕纬甫的内心是颤抖着的,不仅仅因为回去无法向母亲交差,还有对早夭幼弟强烈的手足之情。这坟名存实亡本可以不迁,然而吕纬甫“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
给顺姑带剪绒花时,因不知道她喜爱哪一种红,吕纬甫细心挑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
小事情并不仅仅是他如今证明自身存在价值的唯一证据,出于人之常情、人的本性,吕纬甫对生活产生了眷恋。这种情感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与支柱。
虽然《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与吕纬甫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魏连殳自虐式的自杀结局却未必是吕纬甫的最终选择。虽然《孤独者》与《在酒楼上》都是鲁迅对自己未来可能性结局的一种猜测,然而,鲁迅所猜测的是两种结局。一种是如魏连殳一样自虐式的死亡,另一种则是吕纬甫“向生而死”地活着。
吕纬甫不会选择死亡,但也无法改变自己身处的困境,偏偏他对自己的堕落有着清醒的认识,这种认知如同凌迟一般折磨着他的身心。这种活着,有如死亡,是一种“向生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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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苏州大学 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