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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

  • 作者: 大家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2281
  • 何小竹

      1

      从我家到动物园很方便,28路公交车,不需转车,经过衣冠庙、黉门街、大学路、新南门、党扒街、崇德里、梁家巷等24个站,历时一个多小时,直接就到动物园了。我一般在上午9点左右出发,挂包里带上水和干粮,风雨无阻。我很喜欢动物,每天必须看见动物才睡得着觉。这是有事实根据的,不是比喻。睡不着的时候,那些动物就会在脑子里奔跑、嚎叫,十分恐怖。所以,哪怕是生病了,也要挣扎着去动物园,看看那些动物。作为动物园的常客,每年的门票钱和坐公交车的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这十年来,我总是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我是这样想的,只要每天能去动物园,看一看那些动物,我的生活就算是充实的。但是,最近却有传闻,说动物园要拆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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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喜欢的动物不是老虎而是骆驼。看见骆驼我就有一种很平静的感觉(这直接影响到一段时间我只抽一种名叫“骆驼”的香烟)。同样的,老虎让人不安和烦躁。长颈鹿则是一种既优雅又滑稽的动物。河马和鳄鱼是丑陋的,但我并不讨厌它们。猴子是一种既滑稽又丑陋的动物,而且让人讨厌。狮子很深沉。大象是忧郁的。其实我对动物的感受和评价比较随意,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也会随自身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十分不确定。因此,换一个时间和地点,我可能说,我最喜欢的动物不是骆驼而是梅花鹿,并认为骆驼是危险的(我因此而放弃了“骆驼”牌香烟,改抽“中南海”)。梅花鹿则充满了温情,让人怜悯。老虎是优雅的。狮子很装逼。大象是擅长冷幽默的喜剧演员。猴子的滑稽则让人笑不出来,很悲哀。河马和鳄鱼很美,但这种美因其陌生而让人畏惧。孔雀(孔雀属于鸟类,我对鸟类一般来说比较敬而远之,但孔雀除外)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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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到动物园,我都只看一种动物。往好里说,这是一种习惯。不好地说,这是一种怪癖。当然也可以自我辩解为是一种专注。这种专注由来已久,并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得知动物园将要拆迁的消息,感觉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此种专注(或者说习惯和怪癖)才被打破,从一次看一种动物陡然增加到七种、八种、九种。感觉还不够,最后发展到一次看完所有的动物。这是一种超常的(在过去绝对是难以想象的更加怪癖的)节奏。可以说是一种紧迫感,也可以说是一种慌张和恐惧。我甚至冒出过这样的念头,带一只睡袋到动物园去。这个疯狂的念头是我在一次奔跑之中因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差点晕厥时突然冒出来的。或者是,我因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而导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差点晕厥。这个念头的危险性在于,如果我将其付诸实施,我的人生会随之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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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物园旁边就开有一家户外运动用品商店,我在那里买的睡袋。我先在家里试睡了一个晚上,感觉还不错。第二天,我就将睡袋装进背包,进了动物园。因为背包里有一只睡袋,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我一直在搜寻晚上的栖身之地,但始终犹豫不决,希望还有更好的发现。这天的天气特别阴郁,连一向活泼、跳颤的猴子也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对游客的挑逗乃至扔给它们的食物都爱理不理。几头大象闭着眼睛,鼻子垂向地面,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站立在大象馆的草坪上。而我两次路过老虎馆,都看见它们侧躺着在睡觉,还隐约听见它们平缓而均匀的呼噜声。游客倒是不少。自从要拆迁的消息传出后,一向冷清的动物园突然就多了许多游客、尤其是小孩。所以,整个动物园你能听见的都是小孩们哇哇哇的声音,比鸟类馆那些雀鸟声还要吵闹和烦人。动物园是孩子们的天堂,仿佛谁说过这样的话。我喜欢动物园,但却十分讨厌小孩。我认为小孩是理解不了动物的。我尤其认为,人只有在成年之后,才具备理解动物的能力。越老越能理解。遗憾的是,老年人一般都不去动物园。

      在骆驼馆,我遇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后来才知道,这小女孩实际上已经七岁半了。“她不爱吃东西,长得瘦小。”她妈妈说。女人长相普通,但乳房饱满,这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她自己穿得比较素雅,却把小女孩打扮得像要上电视去表演某个儿童节目的小天使(或者小丑)。我在看骆驼的时候,她也牵着小女孩在看骆驼。小女孩的手里握了一把青草,我的手里也拿了一把青草。小女孩伏在栏杆上,将手里的青草全部扔下去。青草掉在了骆驼的背上,即两个驼峰之间的那个位置。骆驼扭了一下脖子,鼻孔里呼出一口气,又扭回头来,依然目光呆滞、表情漠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小女孩有点不甘心,走过来一把抢去我手上的青草,再次朝骆驼扔下去。这次,这些青草飘散开来,全部掉在了骆驼旁边的地上。我看着这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女孩,内心十分愤怒。这是我最不喜欢的那种小孩,任性,没礼貌,胆大妄为,还一副病怏怏的可怜样儿。她知道我在看她,也知道我看她的眼神是什么眼神(愤怒、厌恶、鄙夷)。但她并不看我,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但女人是看见了的。她向我道歉,并要小女孩也向我道歉。她用手拉了拉小女孩的衣袖,小女孩自然是不予理睬,鼻子像骆驼一样冲着天上,还呼呼地出气。“她几岁了?”我问道。“七岁半了。”女人说。“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我说。“她不爱吃东西,长得瘦小。”女人说。这印证了我之前的一个观点,不爱吃东西的小孩都是脾气和德性不好的小孩。但这样的小孩一般都有一个温柔(或软弱)的母亲。我再次将目光停留在女人丰满的乳房上。“你对骆驼有什么看法?”我问道。她的乳房颤动了一下,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个女人。“没想到这么脏。”女人说。我正准备解释一下动物园的骆驼为什么这么脏,突然就下起了暴雨。其实也不突然,这天的天气本来就阴沉得厉害,随时都有下雨的可能,只是下这么大的雨稍微有点让人吃惊。女人好像很在意自己的头发,她马上把手捂在自己的头上,想一想不对,又把手放下来,去抱住小女孩。我看她很慌张的样子,就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雨伞。“啊,你还带了伞?”她的乳房又颤动了一下。我把伞撑开,递给她。她接过伞,要我也跟她们一起,站到伞下。我想推辞,伞不够大。但她不由分说,伸过手来把我拉了过去。她的手十分柔软,像一根柳枝。就这样,我和母女俩一起站到了伞下。我们手臂靠着手臂,看着雨伞外面的瓢泼大雨,很像幸福的三口之家。endprint

      5

      一个胸前挂着相机的男人在雨中奔跑。他是在动物园专门为游客照相的照相师,名叫李克勤。我每次到动物园都会看见他。我们算是熟人了,但很长时间,我们相互都没说过话。也许是,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他却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有所戒备吧。有时我们对面撞过,他会刻意看一眼我胸前挂着的相机。但我相信,他并没把我当成竞争对手,只是对我的相机好奇而已。

      有一次,我们差点就要说话。他遇到了麻烦。他用宝丽来给三位游客拍合影,游客看上去是从县城来的,两男一女,个个都很挑剔,拍了一张又一张,最后挑选了一张满意的,但对不满意的却拒绝付钱。宝丽来相纸很贵的,他很心痛,想要拿回这笔钱,双方发生了争执甚至拉扯。我当时也在围观的人群中,我上去替他解了围。我将那些照片拿在手上,一共8张,我一张一张讲给他们听,尤其是讲给那位女游客听,照片拍得很好,没有一个人闭眼睛、咬嘴唇,偶尔有东张西望,没正眼看镜头,但这恰恰是精彩的地方,很真实,很生动,很生活化,很有意思。你看,我拿着其中一张特别指给那位女游客看,你笑得十分开朗,估计你生活中经常这样开怀大笑,但却从来没有谁像这样帮你把这个拍下来,难道不值得收藏?另外,宝丽来照片是没有底片可复制的,那么,你们不希望每人都有一张合影照留着纪念吗?三人点头。好,难道你们不想再多要一张送给自己最想送的家人或朋友吗?女游客率先说,是啊。另外两个男游客想了想,也点了头。最终,8张所谓报废的照片在我的点评和游说之下,都恢复了自身的价值,呈现出应有的光芒。三个县城来的游客高兴地接受了这些照片,付了钱。

      本来,这应该是我们彼此说话的一个机会。我也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很感激我,想要跟我说话,至少是说声谢谢。但我放弃了这个机会。不是我不想和他说话,而是这样的情景下我们说话不合适。我不能让人以为我跟他很熟,甚至就是一伙的、一个托儿,那样的话,我对照片的解读就不具备客观性和说服力了。于是,没等他开口,我转身就走了。虽然后来我们还是经常迎面撞上,但时过境迁,那种说话的契机和氛围已经没有了。我们擦肩而过,就跟之前的每一次擦肩而过一样,偶尔会相互看上一眼,但也只是我看一眼他拿在手上的相机,他看一眼我拿在手上的相机,仅此而已。

      6

      我的相机是1980年款的“东方”135相机,装胶片的手动机械相机。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稳定性。扳动卷片手柄时,发出一串咔咔咔的声音,十分欢快悦耳。现在用这样的相机的人几乎没有了。而我从1980年起就一直用的是这部相机。还同时买了一套冲印照片的设备,自己在家里用黑布蒙上窗户,用红布(通常是自己的红色三角游泳裤)蒙上灯泡,冲洗胶卷,放大并印制照片。最开始我用这相机拍人,拍我的女朋友,然后是老婆,老婆生的儿子。很多时候,我也会应女朋友(后来是老婆)的要求,将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用定时自动拍摄功能,自拍一张类似结婚照或全家福那样的两人合影,三人合影。但我从没一个人对着相机自拍过。后来,从跑动物园开始,我便热衷于拍动物,拍人的时候就渐渐少了。这些年,我已经完全对人物照失去了兴趣。

      我拍动物的胶卷大概存了有上千个,这花了我不少钱。每拍完一个胶卷,我只是把它冲洗出来,但都不放大印制成照片,只以底片的方式保存。倒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虽然印制照片确实很花钱。主要是,我喜欢这种保存影像的方式。就好像我让这些动物始终隐藏在黑夜之中,这种感觉很神秘。每个胶卷我都贴了标签,标签上有编号、拍摄时间,以及某个关键词,如:大象、狮子、长颈鹿……或:悲伤、高兴、幻想……任何时候,我可以通过编号、时间、关键词,知道这个胶卷拍的是什么,以及拍摄时的一些情景。

      编号1,时间:1992年5月8日,关键词:老虎、生日、意外。这是我在动物园拍的第一个胶卷。但并不是第一次进动物园。之前已经有了往动物园跑的习惯,只是没想过要拍照。这天有些意外,我的生日,老婆问怎么过?我说去动物园。老婆说,那把你的相机也带上。我问为什么要带相机?老婆说,你生日啊。所以我就带了相机,老婆则带了儿子。儿子还很小,刚学走路,会说点简单的话。老婆(包括儿子)是第一次到动物园,她以为我也是第一次。我没说过我来过动物园,但我也没说过我没来过动物园。结果,到了动物园,她就感觉到我是来过的了,并问我是和谁一起来的?我说没和谁,我一个人。不可能。老婆提高了嗓门,你一个人跑动物园来干什么,神经病啊?我确实是一个人来的。我有口难辩。这时儿子看见了一张巨大的宣传海报,他指着海报兴奋地喊叫,老虎、老虎。我便提议带儿子去老虎馆看老虎。老婆还在为我私自跑动物园的事生气,她二话没说,将儿子推给我,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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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虎有东北虎、华南虎、孟加拉虎。孟加拉虎是白色的。老虎馆有五个房间,分别关着八只老虎,即:三个房间每间关的是两只,两个房间每间关的是一只。老虎与游客之间有玻璃隔着。每只老虎看上去都像是很疲惫的样子,侧卧在地上,闭着眼睛。偶尔有一只老虎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看看玻璃外面的游客,张一张嘴,然后又耷拉下脑袋,继续睡觉。白色的孟加拉虎是两只关在一起的,一只躺着在睡觉,另一只也躺着,但眼睛是睁开的,眼神漠然地注视着玻璃外面的游客。在老虎馆停留的人不多,看一眼就走过去了。他们或许对这些懒洋洋的老虎有着深深的失望,甚至还有几分鄙夷。我倒是很有耐心,知道他们会站起来的。我一直把相机端在胸前,镜头盖打开,调好了光圈、快门和焦距。儿子也表现得很有耐心,不哭不闹,手抓在栏杆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玻璃里面的老虎。5月的天气已经比较闷热了,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儿子的头发上也升腾起乳白色的水蒸气。我问他要不要喝鲜橙多?他目不转睛地说,老虎。儿子认识老虎是因为家里有电视,电视上播过动物的节目。但节目中的动物很多,为什么他偏偏记住了老虎,而且还叫得出它的名字?他不属虎,是属牛的。所以,其中原因我也很茫然。大约等了两个小时之后,老虎站起来了。先是那只单独关着的华南虎。它可能是口渴了,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喝水。然后,便开始在房间里转圈,一直转。接着是两只孟加拉虎,站起来,也是一圈一圈地在房间里转。儿子很兴奋,不停地用手指着转圈的老虎,发出哈哈哈的笑声。endprint

      8

      我跟动物园的一个饲养员聊过,他告诉我,这里的动物们都吃不饱。这让我很惊讶。为什么呢?我问他。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难道有人克扣动物的食物?我这样追问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走了。自那以后,我开始留意各种动物的状态,看它们表现出来的是否是没吃饱的样子。但其实这很难判断。包括我用相机拍下来,看它们在照片上的样子,也很难分辨它们究竟是吃饱了还是没吃饱。所以,我只能认为,饲养员可能知道一些内幕。

      9

      动物园的内幕。我曾经想以此为书名,写一部书。这也是我开始用相机拍摄动物的原因之一。我设想这是一部主要由图片构成的书,其中也会配上一些文字。文字或许与图片有关,或许无关。文体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诗歌。有点像一种纸上纪录片,我曾经为这部书做过这样的定义。但我知道这样的定义并不准确。这个过程中我产生了太多的想法,有的想法我用图片完成了,有的想法图片完成不了,我便用文字记录下来。但还有一些想法,瞬间的、模糊的,甚至是无形的,图片和文字均无法体现和表达。就是这些想法始终折磨着我,包括睡觉的时候,这让我有一段时间经常遭受梦魇的折磨。

      有次我在鸟类馆,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整整呆了一天。真的是发呆的呆。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鸟都喜欢飞来飞去,吵闹不休。也有始终保持沉默的鸟,比如猫头鹰,如果它也算是鸟的话。我拿着相机蹲在一只猫头鹰的面前,整整一天,没听它叫过一声,也没见它动过一下。那天拍摄的胶卷编号是89,时间是1999年7月1日,关键词:猫头鹰、思想、梦魇。我还记得,当天晚上,我回到家冲洗出这个胶卷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我取下灯泡上的红布,正将底片对着灯光察看,老婆突然闯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睡衣,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问我今天拍的什么?我便把底片递给了她。她展开胶卷从左往右看的时候,我就发现,她的表情随着目光的移动而发生着变化。开始是漠然的,渐渐地有一些惊恐,到最后,目光发直,嘴唇颤抖。我问她怎么了?她没听见。我又推了她一下,问她怎么了?她全身一阵痉挛,手中的胶卷掉到了地上。我抱住她,问她怎么了?她一言不发,开始抓扯自己的睡衣,以及睡衣中的乳房。我吓坏了,情急之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如梦方醒,茫然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你可能在做梦。她又问,我怎么在这里?我说,可能是梦游。她沉思了一会,然后就走回自己房间继续睡觉了。后来,我们都没再提起过这件怪异的事情。

      还有一次,也是在鸟类馆,关孔雀的那间房子前,发生了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情。我那天也是专门在那里拍孔雀。实际上,就是我拍猫头鹰之后的第二天。房间里关了三只孔雀,两只雌孔雀,一只雄孔雀。游客中一直有人在向旁边的人解释,羽毛和体型丑陋的那两只孔雀就是雌孔雀。羽毛长、好看的那只,就是雄孔雀。雄孔雀才会开屏。雄孔雀开屏是为了吸引雌孔雀的注意,是一种炫耀和征服。那个留着平头,戴着一副教授眼镜,穿着却像一个生意人的中年男人反复地向旁边的人解说着,神情十分的兴奋。他的这种兴奋也感染了围观的其他游客,他们都盼望着那只雄孔雀能够马上开屏。他们甚至不顾孔雀根本听不懂人话的事实,一个劲地起哄:“开啊,开屏啊,开出来我们欣赏一下啊!”那个孔雀开屏的解说者又说了,雄孔雀看见穿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也会开屏。大家便开始左顾右盼,看看身边有无这样的女人。一个长得很瘦的男人突然将紧挨着自己的一个女人往前推,女人一直说不、不要,并使劲地往后躲,但瘦男人哈哈笑着,继续把她往前推。这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圆脸,穿了一件粉底带蓝花的连衣裙,皮肤很白,算得上是一个美女。推她的男人,估计是她的丈夫,至少也是男朋友的那种关系。女人禁不住男人的连推带哄,加上旁人兴奋的喊声,终于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进入到雄孔雀的视野之内。诚如那位解说者所言,雄孔雀一下张开了它尾部斑斓的羽毛,那些羽毛在它昂扬的头颅后面竖立起来,形成一面巨大的扇形屏风。人群开始鼓掌、欢呼,有相机的赶紧举起相机对着开屏的孔雀拍照。正当大家兴奋莫名的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被推上前来诱发孔雀开屏的女人哭了起来。她将两只手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好像自己是赤裸着的一样。瘦削的男人搂着她的肩膀,叫她别哭。女人不听,继续哭。男人说,大庭广众的,丢不丢人?这话无疑让女人更受刺激。她挣脱开男人的手,开始抓扯自己的连衣裙,一边抓扯一边喊叫:“看吧,让他们看个够。”连衣裙从领口的位置斜着往下被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里面的胸罩露了出来。女人歇斯底里地继续抓扯自己的胸罩。男人也愤怒起来。他伸出两只精瘦的手臂,想要去挡开女人的手。但女人还是扯掉了自己的胸罩。男人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先打了女人一个耳光,然后对着女人高声咒骂,用的是这座城市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女人重新将双手抱在胸前,朝地上蹲了下去。

      我将这天拍的胶卷编号为90,时间是1999年7月2日,关键词:孔雀、羞耻、伤心。

      10

      据说,这座动物园开始的时候只有三只动物,一只老虎,一只猴子,一只穿山甲。这是1950年,这座城市刚刚更换了政权。老虎是从前政权的一个军官家里没收来的,猴子是一个江湖艺人丢弃的,穿山甲是一位开明绅士捐赠的。动物园的房子原来是一座寺庙。新政权让寺庙的住持当了动物园的园长,其余和尚当了饲养员。住持法号净空,当了动物园园长后,去掉了法号,回归俗名张元亮。那时候,张元亮已经61岁。他像过去化缘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游走,收罗那些被遗弃的动物。但被他带回来的基本上就是流浪狗和流浪猫。新政权的一位副市长过去是一位作家,他参观了动物园,看见一些游客还是带着香蜡到供有菩萨的屋子里烧香拜佛,便对陪同的张元亮说,这不像样子,除了老虎,没什么稀奇可看,哪里是动物园,还是你的寺庙嘛。他回去后给政府打了个报告,要求财政拨款,购买更多的动物。从那之后,动物园陆续有了狮子、豹子、大象、长颈鹿、河马、孔雀等市民们从没见过的动物。那些菩萨、罗汉随之消失,动物园不再是寺庙,人们也逐渐忘记了张元亮的和尚身份,习惯于叫他张园长了。endprint

      1960年,全国饥荒,这座城市也不例外,粮食和其它副食品实行配给制,许多人没能熬过去,饿死了。张元亮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作为一名得道高僧,他怀着巨大的悲悯之心,为园里的动物们向政府争取基本的配额。同时,他也怀着巨大的悲悯之心,对那些跑到动物园来偷食动物饲料的市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救了不少人。他和他的徒弟们则谨守教规,不仅没克扣、私吞过动物的配给,更没动过杀动物充饥的念头。张元亮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好想喝一口黏糊糊的米汤啊。

      据一位熬过了饥荒之年的和尚说,有一次他和一个小和尚手里抱着一只鸡去老虎馆喂老虎,小和尚一边走一边哭,他问他哭啥子?小和尚也不说。后来,当他把那只鸡扔进老虎笼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小和尚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老虎好可怜,半个月才吃到一只鸡,还是一只这么瘦的鸡。小和尚说,师傅,我们半年都没吃到一碗干饭了。说完,又哭了起来。

      11

      我第一次到动物园,是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之后。一个女人约我去的。我们没见过面,只通过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美。我们通电话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中,我们在电话上做了两次爱。然后有一天,她说我们可以见见面了,并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动物园。

      跟类似的许多故事一样,这个声音很美的女人,长相却很一般,甚至有些偏丑。所以,见面后我不是很想说话。我只问她,为什么约在动物园?她说,动物园可以看动物。我看了她一眼,就不再说什么了。但她确有先见之明,动物园可以看动物,避免了不说话的尴尬。她好像对见面的结果是早有准备的。我们看了老虎,又看了狮子和豹子。她见我半天不说话,自己笑了笑,问我,是不是很失望?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想了想,我说,你身材很好。确实,这女人身材很好,我没说假话,尤其乳房,在一件兔毛毛衣的覆盖下,十分饱满和挺拔。其实,之前在电话上她就说过,自己的乳房很大。我还问,有多大?她说,以后你见到就知道了。看来,对于自己的身材,她是早有信心的,所以,听到我对她的赞美并没表示出多大的惊喜。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你也跟我想象的一样。我不知道她说的“一样”是指的什么,正在想该怎样接她的话,我们便进了喧闹的猴子馆。然后,就发生了一个比不说话更尴尬的小插曲。猴子馆的猴子不是跳来跳去在假山和树枝上玩耍,就是蹲坐在地上,互相抓身上的虱子(其实是皮毛中的盐分)吃,唯有一个猴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们(准确地说是看着我旁边的女人)龇牙咧嘴地手淫。女人也发现了那只猴子的异样(猴子的生殖器已经肿大起来很是壮观了),她先是一笑,然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看,让我很不自在,马上联想到之前在电话上她也问过我,你有多大?我当时学她的话说,你见了就知道了。我猜她此时看见那只猴子的形状,也想到了我们曾经的那番对话。所以,她看我的那一眼既羞涩又妩媚,还有几分将此物比彼物的调侃。我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她却已经很自然地靠拢过来,挽住了我的手臂。

      接下来,我们再也无心看动物,而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但是,要在动物园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并非容易的事。我们转来转去,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才终于找到一个地方,熊猫馆背后一间堆杂物的板房。门是上了锁的,但幸运的是,门上有一个破损的缝隙。我们从这个缝隙挤了进去。但是我太紧张了,很多杂念,表现并不好。她倒是很体贴,不厌其烦,用了各种办法以增强我的信心。想一想刚才那只猴子,她说。于是我脑海里便出现了那只龇牙咧嘴的猴子,以及肿胀的生殖器,以及她当时看着猴子的那种眼神和表情。这样一想,似乎没那么紧张了,感觉便一下好起来了。真乖,真厉害,真好。她掐了我一下,又掐了我一下,不失时机地给我加油打气,后来便频繁地使劲地掐我。这是初春三月,天气还有点凉。但她的身上和我的身上都冒出了汗水。虽说最后算是成功抵达(她回过头来,眼神中流露出满意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整个过程十分狼狈。我想到了“交配”二字。是的,像狗一样的交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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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我在动物园拍摄的那些照片中有一大半都是动物交配的镜头。这些镜头不是随便能拍到的。需要等候,需要耐心,有时还需要一点运气。除此之外,还需要知识,即了解动物的习性。这比耐心更重要。为此,我到购书中心买了一些相关的书籍回来潜心阅读,了解不同动物的习性,尤其是它们的发情期及其交配的习性。我也与动物园的饲养员交朋友,虚心向他们请教,从他们那里获得书上得不到的更直接和具体的知识和信息,这大大减少了拍摄的盲目性。很多动物一年只交配一次,比如老虎。因为老虎那东西很特别,上面长满了倒钩,饲养员说。这如同一把凶器,让母老虎在交配中苦不堪言,所以一年只能交配一次。但就这一次,每只老虎的交配时间(具体到某天某时)也是不一样的。所以,饲养员的经验和指点就显得至关重要。幸运的是,我拍到过两次老虎的交配。一次是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一年。一次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那一年。两次都得益于饲养员的通风报信。估计就是明天了,饲养员说。第一次拍到的是东北虎。我带着相机一早就进了动物园,守候在东北虎的笼子前。我不吃不喝一整天,为了不上厕所,为了一步都不离开。两只老虎的情绪看得出来都比较烦躁,彼此之间一直在试探和周旋。也许受环境的干扰(游客从上午到下午都没间断),两只老虎一直就在那里转圈子,即使公老虎偶然骑到了母老虎的背上,但马上就被甩了下来。感觉得到,母老虎刻意在躲避。中午的时候,也许是太累了,两只老虎还相安无事地睡了一个午觉。就这个时候,我也没敢闭一下眼睛。直到临近黄昏,游客都散了,我也十分虚弱无力了,两只老虎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表现,算是真正进入状态了吧。这种状态的表现是,转圈的步伐明显加快,还出现了剪、扑、腾、挪的动作,这样相互纠缠了十多分钟,公老虎一声呼啸,成功地骑上了母老虎的后背。这一次,母老虎想甩也甩不掉了(倒钩起了作用)。

      我还拍到过大象的交配,这纯属偶然,是运气。只是,作为一个庞然大物,大象的交配远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惊心动魄。我以为那个场面无论如何都会超过老虎的。但完全不是这样。整个过程都是静悄悄进行的,就跟它们平常的状态一样,沉稳、缓慢、一丝不苟。但也可以说是笨拙、死板、无趣。只在最后的关头,后腿直立的那只大象摇晃了一下,我感觉我站立的地面也摇晃了一下,才显示出了一点大象的威力。至于猴子、斑马、长颈鹿,以及鸵鸟、孔雀,这些动物没明显的发情期,交配比较随意,拍摄的机会也就很多(尤其猴子和鸵鸟)。迄今为止,我的胶卷中唯一缺少的就是熊猫的交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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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猫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它们一年都懒得交配一次。我在熊猫馆守了几年,终于得知一个内幕,动物园的熊猫都是靠人工授精而实现繁殖的。那个告诉我内幕的饲养员还问我,想不想拍一下人工授精?并暗示我,只要给点好处,他可以打通所有的关节,帮助我拍到这样的照片。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对人工授精没有兴趣。再说,我本来就不喜欢熊猫这种动物(就像我不喜欢小孩一样),如果它们自己不愿交配,那就更无拍摄的必要了。到了后来,我什么动物都不拍摄了,感觉很厌倦。但我还照常去动物园,只是不带相机了。我想单纯用眼睛(不依赖相机)重新观看一下这些我用相机拍摄过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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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这个变化被那个照相师发现了。看来他一直在注意着我,就像我注意着他一样。他也一直在寻找与我说话的机会,就像我也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一样。现在我不带相机了,似乎是个绝好的机会。所以,有一天,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他就主动跟我说话了。他问我,怎么不带相机了?我一点没觉得这个问题很突兀,很自然地回答说,不想带了。从这个对话开始,我们便像两个老朋友一样毫无障碍地交谈起来。

      我问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这里给人拍照,感觉枯不枯燥?他说,没觉得枯燥。不过也没办法,别的什么都不会呀,只能干这个。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机说。然后他问我,老师靠什么为生?我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笑了笑,表示理解。但后来我还是告诉了他,我是个诗人。他很惊讶,是真的吗?你写过什么诗?我说是真的,我写过很多诗。他继续惊讶着,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地看着我。你是我唯一见过的还活着的诗人,他这样说。我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难道他还见过死了的诗人?真没想到,他说,这辈子我还能认识一位诗人。

      我告诉他我是诗人的时候,是在他位于动物园侧门旁的一间小屋里。他说,这就是他的工作室。很逼仄,也有些破败。他让我参观了他的暗房,那其实就是一个卫生间改造的。暗房里抽水马桶依然存在,所有卫生间的功能都保留着,其实就是暗房兼卫生间。很多放大、洗印出来的照片用木夹子夹着,悬挂在几根横拉在空中的尼龙绳上,全是游客在动物园的留影照。墙上还贴了一些,是那种统一尺寸的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片。他指了指那些照片说,都是客人不要、报废了的照片。我说,我很喜欢你拍的这些照片。对于我的恭维,他有点不相信,问我为什么?我说,它们看上去有一种艺术感。我的评价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说,这些照片太俗了,都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照片。于是,他拿出一只纸袋,抽出一大摞照片递给我,让我看,这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照片。

      其实就是一些风景照。很普通的风景照。日出、日落、彩虹、云海、夜景之类的。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举办一次个人摄影展。就用这些照片吗?我问。他从我这句问话中,感觉到了我对他这些照片的意见,不是那种好的意见。他没说话,场面有点尴尬。我感觉,如果我继续说真话,可能会毁掉他的一些什么(比如自信、梦想、幸福感之类的)。但他那么真诚地邀请我看他的照片,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而且只能说真话,否则我会于心不安,厌恶自己。所以我说,我最喜欢的还是你为游客拍的那些照片。我还说,如果真要办个人影展的话,我希望是你的那些照片。它们(那些以宝丽来为主的合影照)很有艺术感、很高级。我在语气上特别强调了高级二字。对于我的这番评价,他没有吭声。他沉默着,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那些风景照片上。过了好一阵,他抬起头来问我道,写诗能养活自己吗?我说,只是爱好而已。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能背一首你的诗来听一下吗?我说,我背不了自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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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答应要送给他一本我的诗集。这二十年中,我自己印了二十本诗集,一年一本。我选了2010年的一本送给他。这本诗集名叫《虎年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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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照相师从雨中奔跑过去之后,那个卖乌龟的女人也从雨中奔跑了过去。奔跑时手里还抱着她的乌龟。这个女人在动物园里兜售乌龟至少有十年的时间了。几乎每次到动物园我都能碰见她,就像几乎每次都能碰见那个照相师一样。我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照相师一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我经常看见他们在一起。而且,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他们之间有一种比较暧昧的关系。果然,有天下午,我就在照相师的小屋里撞见了这个卖乌龟的女人。那是个星期天,游客比较多,但我转了大半天,都没看见本该忙着给游客拍照的照相师的身影,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就跑去他的小屋找他。小屋的门关着,我敲了敲门,又叫了照相师的名字。没人开门,但听得见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慌乱的样子。李克勤,你生病了吗?我再次敲门。里面又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然后门开了。照相师站在虚开的门缝后面,一脸慌乱的样子。我又问他,你生病了吗?一天都没看见你。他说,没生病,只是有点不舒服。我说,没病就好。又问,我能进来吗?他犹豫了一下,拉开门,把我让了进去。屋里没开灯,也没开窗户,显得比较昏暗,但我还是借着门外的一缕光线,看见了那个卖乌龟的女人。她斜着身子坐在床边,手里还抱着她的乌龟。她看见我,笑着点了点头,有些尴尬的样子。但其实更尴尬的是我。谁都明白,这屋里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想找点什么话来说,但找不到。我又希望照相师能说点什么,但他也闷着气什么都不说。我有点怪他,这种情况还给我开门,不是安心让我尴尬的吗?他完全可以不给我开门的。但是门已经开了,现在马上说走也不太合适。真是进退两难。后来还是我先说话,打破了僵局。我指着卖乌龟的女人怀里抱着的那只乌龟问道,这只乌龟还没卖掉吗?卖乌龟的女人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拍了拍手中的乌龟,笑着说,这只是新的,你看见的那只已经卖掉了。这时候照相师也插嘴说,对的,这只是新的。他像一下找到了灵感,又问我,你要不要把这只乌龟买了去?我说,我可能买不起,很贵吧,多少钱?卖乌龟的女人说,贵是贵,但送给你,不要钱你要不要?我当然不能要。我从不养动物。即使我养动物,也不好意思无缘无故白要人家的吧?我说,谢谢你,我不喜欢乌龟。卖乌龟的女人也知道我不会要,她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她终于有了离开那张床的一个台阶),对我和照相师说,你们坐一下,我要去卖乌龟了。然后就抱着她的乌龟走出门去。过后我对照相师说,我真的怀疑她手里的那只乌龟还是我十年前就看见的那只乌龟,十年来一直都没卖掉的。照相师笑了,这怎么可能呢?要还是十年前的那只乌龟,这十年她吃什么呢,不早就饿死了吗?我也笑了。我说,乌龟看上去都是一样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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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撞见了照相师和卖乌龟的女人之间的秘密,卖乌龟的女人后来见到我之后,感觉就有些异样(双方的,都感觉有些异样)。通常我们碰面之后是这样打招呼的:还是那只乌龟吗?我问。是啊,送给你要不要?她说。她的眼神、她的姿态,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而且,好像是故意的,她让我感觉到她有一对丰满迷人的乳房,那是她身上除了嘴唇之外最美的地方。她的嘴唇不涂口红都是鲜红而湿润的。有次我问她,你在动物园卖乌龟,不怕管理人员抓你吗?她说,哪个抓我哪个就是乌龟王八。说完后,咯咯咯地自己笑了起来。但我是真的疑惑,怎么会允许她在动物园卖乌龟呢?如果可以在动物园卖乌龟,那不是也可以在动物园卖鸡卖鱼了吗?还有,她的那些乌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问过她,她说,自己养的啊。但乌龟是长得很慢的,那么大一只乌龟,要养几十年才行吧?她说,是啊,我几十年前就开始养了。这些话我当然不会信。有一次我们正面对面地站着聊天,她手上抱着的那只乌龟突然把头伸了出来,那样子特别狰狞,又特别下流、恶心。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差点跌倒。她哈哈哈地笑着说,你一个男人还怕这个?我其实不是怕,只是觉得……有点……那个。我指给她看乌龟伸出来的头。她低头看了一眼,脸突然就红了。太坏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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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照相师,卖乌龟的女人有自己的男人吗?照相师有点不好意思,以为我在拿这个话责备他。所以,对于我这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其实,现在的女人哪个不背着自己的男人出来偷一下呢?”听他这样说,我也不好意思起来。我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动物园干的同样的事情。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一下,你别多心。他听了我的话,就更不好意思起来。他说,她有男人,是做保安的。动物园的保安吗?我问道。是的,照相师笑着点了点头。我也笑了。我说,你胆子真大啊,保安的婆娘也敢搞。这样一说,氛围一下就轻松了。他突然压低声音,靠近过来对我说,其实大家都知道,做保安的自己也知道。我不解,知道什么?我的迟钝让他有些诧异。他怪笑了一下说,卖啊,还不明白?我是还有点不明白,卖乌龟?但这个话我没问出口,因为我马上就领会到了那个“卖”字的隐含意义。是这样啊?我做出似信非信的样子。他以为我真的还不相信,便又靠近过来,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要不信,哪天亲自试一试?我不能再问试什么试了,那样就未免太装了。我就学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贵不贵啊?他听我这样问,知道我完全明白了,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气氛便更加轻松起来。他说,不贵,比她手上的那只龟便宜多了,跟一只小乌龟差不多。嗯,我点了点头。我说,看来她手上那只乌龟真的是十年前我看见的那只乌龟啊。照相师突然大笑起来,也学着我那天的话说,乌龟都是一样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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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知道了动物园的一个秘密,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欣喜。相反,还有点莫名的悲哀。尤其当我再碰到那个卖乌龟的女人的时候,真有点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我害怕自己会掩饰不住内心的欲念,那种十分下流乌龟一样的欲念。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也像照相师那样,花一只小乌龟的钱,便完成与一个女人的肉体交易(那个价格确实很便宜、很诱人)。我开始躲着她,尽量不与她碰面。而且我也知道了哪个保安是她的男人。就是那个长得很胖的保安。胖得流油。尤其夏天的时候,这个保安的保安服总是被汗水打湿了的,看上去就像尿布一样,让人很不舒服。所以,当摄影师有一次碰到我,问我怎么样,有没有试一下的时候,我突然很生气。我说,试个锤子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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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伞太小,罩不住三个人。小女孩已经被女人拉过来站在了我和她的中间,这样,从伞外飘进来的雨水,以及从伞面上流下来的雨水,都落在了我和女人的身上(我的右半身和她的左半身)。但是,小女孩还是喊叫起来。妈妈,我的脚泡水了。听见小女孩的喊叫,我们都低头一看,小女孩的一双脚,穿着小皮鞋和彩虹袜子的脚,完全泡在了雨水中。这样会感冒的,女人忧心地说。其实这样下去不光小女孩会感冒,我们(我和那个女人)都会感冒。所以,这样躲雨躲下去是不对的。我正准备提议,去鸟类馆旁边的那个茶铺躲一下,就看见了一只老虎在雨中奔跑。

      一只孟加拉虎,我曾经拍摄过它交配的,那只白色的孟加拉虎,不知什么原因从笼子里跑了出来,在雨中奔跑。雨水打湿了它的皮毛,使它看上去跟平时不大一样,有些变形,略显滑稽的样子。很多人也跟着老虎在奔跑。我原先以为,这些人是受了老虎的惊吓而奔跑的。但看了一会,发现不对,不是老虎追着人在跑,而是人在追着老虎跑。这就是新闻了,我禁不住笑了起来。但我旁边的女人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一下抱住了我。然后觉得还不够,又抱住了小女孩。怎么办啊?她恐惧地问道。我告诉她,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是虎落平川,人反而是强势的,所以,我们也暂时是安全的。暂时?她对我使用的这个字眼很不放心。于是,我告诉她,我们应该找个地方躲下雨,防止感冒才是当务之急。她同意了,我们就相拥着穿过雨水,去了鸟类馆旁边的茶铺。

      这是一间没有名字的茶铺,也是动物园里唯一的茶铺。我对这里很熟悉。多年前,茶铺的老板是一个姓杜的中年女人,我叫她杜姐。每次到动物园,我都要来这里坐一下。杜姐知道我是诗人,她看见过我在这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写诗。杜姐说,她年轻时也喜欢过诗歌,最喜欢的诗人是杜甫,因为他姓杜。但她保持最久的爱好是穿衣服,穿各种奇怪的衣服。其次是旅游。她几乎每个月都会消失几天,当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说自己又出去旅游了。而旅游的目的地很固定,就是西藏。杜姐是单身,我怀疑她在西藏有一个相好。但杜姐否认,只说自己是单纯的喜欢西藏那个地方。前两年,杜姐将茶铺转让出去,便彻底消失了。接手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姓蔡,女的也姓蔡,我都叫他们小蔡。男小蔡长得像王宝强,女小蔡却颇有几分姿色,长得像蔡依林,只是比蔡依林要丰满得多。他们知道我是茶铺的老客人,对我很客气。每次到茶铺,夫妻俩就会同时出现在我面前,跟我寒暄几句。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妻,很少看见他们有不在一起的时候。有次很难得地看见女小蔡一个人在茶铺里,刚跟她聊了几句,男小蔡就过来了。而我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男小蔡的。没有具体的理由,就是不喜欢。endprint

      当我们从大雨中躲进茶铺的时候,形影不离的夫妻俩同时迎了上来。从他们的语言和眼神中,我感觉到,他们把我和这个女人以及小女孩当成一家人了。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便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们称呼她嫂子,她看了我一眼,没反对,默认了。我问,有干毛巾吗?两个小蔡同时说,有。一会,他们便拿了两张毛巾过来。我让他们把毛巾递给女人,让她擦一擦自己的头发,也擦一擦小女孩的头发。我知道她很在意自己的头发。我自己则脱下外套,用外套的左侧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和头发。小蔡看我们不仅头发打湿了,衣服、裤子也都打湿了,便主动搬出冬天才用的电烤炉让我们烤。对此,女人流露出由衷的感激之情,连说了几个谢谢。

      我问小蔡,你们知道老虎跑出来了吗?小蔡说知道。怎么回事呢?我问。不知道,小蔡说。看得出来,他们对老虎跑出来了并不是十分惊讶,甚至好像连好奇的感觉都没有。猴子也跑出来了,女小蔡说。是吗?什么时候?我问道。女小蔡指了指茶铺外面,就现在。我转身去看,果然猴子跑出来了,不止一只,而是一群。还有一群人也跟着猴子在跑。我很奇怪,这些人就不怕猴子咬他们吗?不仅不怕,就像刚才那群追着老虎跑的人一样,他们也追着猴子在跑。真是奇怪了,是人的胆子变大了,还是动物的胆子变小了?这时动物园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噪音,接着,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沙哑嗓音:“游客朋友们,游客朋友们,请你们不要追逐动物了,请你们不要追逐动物了。游客朋友们,游客朋友们,请你们立即停止追逐动物,请你们立即停止……”又一阵噼噼啪啪的噪音打断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就在这间歇中,一头大象又出现在雨幕之中。它没有奔跑,而是以沉稳的步伐,踩着地面上的雨水,踩一步溅起一柱水花。它的周围,同样跟了一群人,这些人正试探着用手里的雨伞、木棍、绳索和矿泉水瓶去制伏这头大象。大象旁若无人,继续以沉稳的步伐行进,但它的身上已经遭受了无数矿泉水瓶子的袭击。还有一根绳子,打了活结的,套上了大象的鼻子。大象试图甩掉鼻子上的那根绳子,但甩了几下,都没甩掉。高音喇叭继续发出噼噼啪啪的噪音,中间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地混杂进中年男人沙哑的嗓音,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语,这其中只有一句完整的句子艰难地从一片噪音中挣扎出来:“……我警告你们,动物也是受法律保护的……”

      女人有些恐慌,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这可能是一个阴谋。她问什么阴谋?我说目前还看不太明白,太突然了,很乱。她又问,你还打算留在这里?我说是的。为什么呢?她问。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我说,我把睡袋都背在身上了,只能留在这里。然后,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看着小女孩,沉默着,好像内心经历着某种挣扎,嘴唇微微有些发抖。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说,我先送你出去,然后我再回来。她点头,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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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起伞,准备撑开。但女人说,雨已经停了。确实,雨已经停了,停得这么突然。那些追逐动物的人群连同他们追逐的动物也不见了踪影,动物园一下变得很空旷,喇叭里还播放起了舒缓的音乐,是某部电影的主题曲,电影的名字我忘了。女人一手牵小女孩,一手挽住了我的手臂。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她问道。我笑了笑,反问她,你不相信吗?她没说话,也没笑,而是咬住嘴唇,嘴唇还在微微发抖。你是不是有点冷?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手臂,裹住手臂的衣袖确实还有些湿润。她摇了摇头,你的记忆真差,她说。这次,她放开嘴唇,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在怀疑那些故事的真实性?她又笑了一下,这种笑让人心里有些发虚。突然,她站下来,与我面对面地对视了一下,想说什么,但马上又咬住嘴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们继续往动物园大门走,她仍然挽着我的手臂,但彼此都不说话。小女孩也很安静,对于我和她妈妈靠得这么近好像并不介意,只管埋头走路,偶尔遇上地面的水洼,也会乖巧地绕过去。你是一个好父亲吗?女人突然又问道。她也许注意到了我一直在观察她的女儿,才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我说,这不好说,尤其自己不好说。我指了指小女孩,她的父亲是一个好父亲吗?女人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马上又转过头去。我们继续沉默着往动物园的大门走。终于到了大门口,我把伞递给她,她说不用,我说万一路上还会下雨呢?就在这时候,她突然问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她拿着我的伞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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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动物园驻扎了下来。晚上睡在睡袋里,白天将睡袋卷起来,放进背包。虽说是驻扎在动物园,但我并不喜欢在固定的地方过夜。我喜欢居无定所,每天晚上都选择一个不同的地方安置我的睡袋。

      我和那个照相师,还有那个卖乌龟的女人经常聚在一起。我们谈论得最多的是动物园正在发生的事情。照相师说,不知为什么,游客越来越少了。卖乌龟的女人说,动物也在减少。我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说,很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问,那些减少的动物去了哪里?他们说,不知道。我说,这是不是一种迹象呢?照相师说,我也觉得是一种迹象。卖乌龟的女人问,你们说的是什么迹象?我看着照相师,照相师也看着我,我的意思是想让他来回答,这是什么迹象,但好像他也在等我先回答,这究竟是什么迹象?我说,如果仅仅是游客减少了,这很好理解,说明动物园不会拆迁了,原来的传闻是一个谣言。卖乌龟的女人打断我的话,怎么说是谣言呢?我看了她一眼,因为事实上动物园并没拆迁。她说,但是动物在减少啊。我说是的,这就是不好理解的地方,这种迹象又说明,那个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动物园可能真的要拆迁,不是谣言。卖乌龟的女人听了我的话,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然后很生气地说,你这不是很矛盾吗?照相师在旁边笑了起来,这就是一种迹象,所有迹象都是矛盾的。卖乌龟的女人说,我去问问我老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游客少了,这直接影响到照相师的生意。一天下来,能够拍上两三张游客的留影照就不错了,到最后几乎就没得拍的了。卖乌龟的女人倒是比以前更忙碌起来,经常在我们聚会的时候,有男人过来搭讪,问她乌龟卖不卖?她瞟一眼对方,点点头,然后就抱着乌龟跟着搭讪的男人走了。过一会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手上仍然抱着那只乌龟。照相师就会调侃她说,你那乌龟卖不卖啊?她知道他并没有恶意,便大方地凑到他跟前,做出要把乌龟放进他怀里的样子,并意味深长地说,白送,敢不敢要嘛?照相师就会说,白要白不要。然后假装要拿她手上的乌龟。她自然要躲,边躲边说,这个不能白送。照相师便顺手摸一下她的乳房,这个呢,白不白送?这样的玩笑经常开。但我一般不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害怕她真的会白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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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表面上看,住在动物园跟住在家里没什么特别的不一样(在家里我也可以睡在睡袋里)。但在我内心的感觉里,却是很不一样的,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且自己也好像变了个人。虽然这里的环境都是之前我已经很熟悉的了,但住进来和以游客的身份进来,其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也导致我觉得我跟照相师和卖乌龟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也跟以前不一样了,真正觉得,我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一种人,局内人,而不是旁观者了。

      但动物园的管理人员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我不是动物园的人,不应该住在动物园。所以,他们有权利赶我走。我几次被他们赶走,每次又偷偷地溜了回来。这样三番五次,如捉迷藏一样。他们好像也有点厌倦了,就说,你写个申请吧。于是,我写了一个要求在动物园居住的申请。为了这个申请,我不仅复印了身份证、作家协会会员证以及一张成都市首届爱情诗大奖赛获奖证书(三等奖),还将我从来没有洗印过的底片洗印了十多张出来(囊括老虎、大象、长颈鹿、猴子、孔雀等十多种动物),作为附件,连同申请书一起交了上去。因为我申请在动物园居住的理由是,我是一个作家,我正在写一部关于动物园的书,我需要住在这里体验生活。

      申请书交上去了,却如石沉大海,迟迟听不到回音。我让照相师帮我去打听,我说,你跟这里的人熟,你帮我问问,申请何时能够批下来?照相师便跑去问了,回来告诉我说,不知道。我问谁说的不知道?他说,办公室的人。我又问,办公室的谁?他说,老张。老张是谁?我有点不耐烦了。照相师也有点不耐烦了,老张就是老张,动物园办公室的老张。他负得了责吗?我吼道。照相师很委屈,也很冒火。我锤子才知道,要问你自己去问。

      我还是不想自己去问。我从小就不习惯跟权力部门打交道。我想到了卖乌龟的女人。她的男人是这里的保安,她自己又在动物园卖了这么多年的乌龟,说不定某个管事的领导还买过她的乌龟,作为具备这些特殊条件的女人,她应该比照相师更能完成这个任务。我把我的请求告诉了卖乌龟的女人,我还说,我愿意付给她一只大乌龟的钱,作为辛苦费。她抱着乌龟听完我的请求,便毫无商量余地地拒绝了我,理由是,她讨厌这里所有的管理人员,不想跟他们说话,更不会去求他们。她的拒绝出乎我的预料。真是想不到,一个卖乌龟的女人都如此有骨气。你让我佩服,我说。卖乌龟的女人听了我的话明显很感动。她说,实在对不起,你想不想要这只乌龟?我白送给你,不要钱。我也很感动,我怎么能白要呢?我赶紧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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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相师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你把你那些底片都印出来,搞个动物园摄影展,这样你就会引起更上面的注意,上面的给下面的打个招呼,说不定申请就批下来了。我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这需要一大笔钱啊,我没有这笔钱。照相师说,想想办法吧,会有办法的。果然,有一天晚上,我已经钻进睡袋准备睡觉了,卖乌龟的女人找来对我说,她有办法。我问她,你有什么办法?她说,把乌龟卖了。我看着她怀里的那只乌龟,沮丧地说,就算你把这只乌龟卖十次,也不够一次展览的钱啊。她很惊讶,要那么多钱?我说,的确要那么多钱。她一咬牙说,那我就卖一百次,一百五十次,两百次,两百五十次,够不够?我很感动。我说,应该够了。她很高兴,伸出手来抚摸我露在睡袋外面的头发(好浪漫好浪漫啊你的头发),并问我,她可不可以到睡袋里面来?我说,睡袋可能有点小哦。她便把手伸进睡袋里来抚摸,摸了一会,她说,是有点小,那就到睡袋外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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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卖乌龟的女人的热心资助下,在照相师的无私协助下(所有照片都是他在自己的暗房免费为我放大印制出来的,我只花了材料钱),我的动物园摄影展得以在动物园老虎馆顺利开展。老虎馆的老虎都跑光了,场地空着没用,管理方只象征性的收了我一点场租费。一个管理人员私下对我说,搞这样的展览对他们也是有利的,他们可以把这个展览写进年终总结报告,成为他们的一项政绩。所以,他们主动为这次展览做了一些宣传,还邀请了上面的领导来观看。这次展览很成功,这位管理人员事后对我说,来参观的领导对展览给予了好评,说这样的展览极大地丰富了市民的文化生活,也为历史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但是我的申请呢?展览结束后,我和卖乌龟的女人聚在照相师的小屋里喝酒,庆祝展览的成功,感谢他们的支持。我说,展览是搞了,但是我的申请还是没有消息。这时卖乌龟女人说,她有消息。我问是什么消息?她说,是从她老公那里听来的,听动物园的一位管理人员说,他们不会批准我的申请。为什么呢?我问道,他们的领导不是已经都肯定了我的展览了,为什么还不批准呢?不知道,她做出无奈的表情回答说。你应该再写一份申请,照相师在旁边说道。有用吗?我问他。有用,他说。至少让他们知道,你是认真的。

      于是,我又写了一份申请。除了重申过去的理由以外,我特别提到了这次展览。我说,通过这次展览,一是表明了我对动物园这一创作题材的诚意,二是表明了我有创作动物园这一作品的能力。如果我能获得在动物园的居留权,那么,这对于我体验动物园的生活,进一步了解动物园鲜为人知的一面,必定大有帮助。这次,我还将我的一本诗集,即那本曾经送给过照相师的《虎年纪事》,作为申请的附件送了上去。就像照相师说的那样,我是认真的。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茶铺喝茶,跟两个小蔡聊天,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自我介绍说,他是动物园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想跟我谈一谈。你叫我老张就可以了,他说。然后,他就坐在了我的对面。两个小蔡便站起来说,你们慢慢谈,并问张哥喝什么茶?姓张的说,跟平常一样。看来他也是这个茶铺的常客,与小蔡两口子也比较熟。谈什么呢?我看着他,等他先开口。他也看着我,似乎并不想急于亮出他的话题。虽然我能猜出,他多半是要与我谈申请居住的事,但我还是谨慎的沉默着,我怕我先开了口,开得不好,就彻底被动了。小蔡把茶端了上来。他看了看他的茶,又看了看我的茶,然后说,一样的嘛,竹叶青,看来我们有共同语言。他先开了口,照说我该应和一下。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嗓子突然变得十分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喝了口茶,又拿出烟来,自己点上。他抽了一口烟,像是突然想起,急忙从烟盒里又拿了一支烟出来,递给我。忘了你也是抽烟的,他说。我没推辞,接过了他的烟,并说了声谢谢。你知道我抽烟?我顺口问道。知道,他说,我知道你比你知道我要多得多,你信不信?他看着我,一副目光犀利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对他犀利的目光也没回避。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有点无趣,于是,他哈哈笑了两声。这笑声有自我解嘲的成分,也有居高临下,自我优越的成分。其实我内心是慌的,只是表面上故作镇定。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吗?他突然问道。不知道,我说。他看着我,又是一副目光犀利的样子。你在撒谎,你知道。他又哈哈笑了两声。不过没关系,我们就随便聊聊,你也不用紧张。你的申请我们可以批,但也可以不批,你明白吧?不明白,我说。这次我没撒谎,我是真的不明白。他点了点头,你不明白是对的。我这样给你说吧,现在提出申请的人很多,我们基本上都没批,但也有例外,个别的,作为特例,我们也批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那种自我优越的表情更加明显。而我的表情也没先前那么镇定,而是掩饰不住惊讶和困惑,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跟我一样,也想到动物园里来居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让我陷入了沉思。也许是我的走神让他有些不爽,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对我说,动物园不是收容所,不是福利院,不是慈善机构,不是懒人的天堂。他这一连串生硬的排比句加判断句让我一下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跟我说什么。同时,我也很疲惫,很沮丧。我低声说,那我收回申请可不可以?NO!他晃了晃手中的香烟,面带微笑地说,不用收回,也不可以收回,为什么要收回呢?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申请呢?我完全被他的这番话搞糊涂了。我问,不是你们让我申请的吗?他说,是呀,没错。我说,那怎么你又问我为什么要申请呢?这句话好像把他问住了,他不再用犀利的目光看我,而是埋着头喝茶,或者假装喝茶,半天没有言语。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说,关于申请的事就暂时谈到这里,我们换个话题,好吗?感觉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尤其那个“好吗”,带有商量的意味,让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我说好的,换个话题。endprint

      后来的情形是,他东拉西扯的问了我很多问题,诸如:你为什么对动物和动物园这么感兴趣?你最喜欢什么动物?最讨厌什么动物?你对动物园的管理有什么改进的意见和建议?你认识那个写《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的作家吗?你们作家写一本书可以赚多少钱?你靠什么生活?月收入多少?你怎么跟照相师认识的?你曾经在报社工作过吗?你对那些吃狗肉的人有何评价?你怎么看待一夜情、打虎拍蝇、单双号限行等问题?你买了养老保险吗?你出过国吗?你跟你夫人的关系怎么样?有小孩吗?小孩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你想了解动物园哪些鲜为人知的内幕?你接触过动物园的哪些管理人员?你跟其他在动物园非法居住的那些人有联系吗?那个卖乌龟的女人给了你多少钱办这个展览?她为什么要给你钱?你知道那天来看展览的有个老外吗?你跟那个老外说过话吗?你们说了什么?你们以前就认识吗?你听说过关于动物园要拆迁的那个传闻吗?你是在哪里听说的?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对动物的减少和去向存有疑问?你写这本动物园的书是你自己要写还是有人委托你写?你打算在国内出版还是境外出版?你上网吗?你有微信吗?我们加个微信好吗?是我扫你还是你扫我?好了,加起了,我们以后可以在微信上聊了。最后,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其实不用申请,但申请了也不用收回,就这样,保持现状,你明白了吗?好,明白就好,今天我们聊得很愉快。哈,你也认识小蔡他们?你看,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从现在起,我们也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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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跟老张谈话之后,我才开始留意那些跟我一样在动物园过夜的人,按老张的话说,即非法居住着。情况确实让我吃惊。空出来的老虎房间,大象房间,猴子、孔雀、长颈鹿房间就不用说了,一到晚上,都被那些跟我一样跑来过夜的人所占据。就是户外的树丛、花台,乃至假山背后,只要你够细心,也能发现跟我一样蜷缩在睡袋里过夜的人。由于天黑,我看不清他们的脸。这么多人,却都不说话,仿佛一种集体沉默的约定,难怪之前我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我虽然好奇(没法不好奇,这么多人莫名其妙地跑到动物园来过夜),但我并不打算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搭讪和攀谈。一是我知道他们不会与我说话(沉默的约定),二是和老张的谈话还犹言在耳:你跟其他在动物园非法居住的那些人有联系吗?这不是单纯的问话,而是一种警告。

      我感到恐惧。蜷缩在睡袋里,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天一亮,我就将睡袋收拾进背包,跑去照相师的小屋,对他说,我想离开动物园。照相师好像并不感到意外。他说,我也这样想过。于是,我建议我们一起离开。但是,他又说,离开动物园后去哪里呢?我说,当然是回家。照相师说,但是我没有家啊,我的家就在这里。他转过身看了看背后的那间小屋。我说,你没有老家吗?就是你最初从那里出来的那个家。他说,有过,但很早就没有了。我没再问,我明白他说的没有了是什么意思。我说,那就再等等看,想一想还有什么别的去处。他说,不用想了,其实你也走不出去。我心里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他一起进他的小屋。我们进了小屋,关上门,他才告诉我,他已经试过了。就在前两天,他收拾起行李准备离开,但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保安挡住了,说上面有规定,任何人不准离开。后来他又到两个侧门去试过,还是一样,不准他出去。我问为什么呢?他说,没有具体的理由,只说是上面的规定。而且,外面的人也不准进来。这不是莫名其妙吗?我突然大声地吼道。他赶紧示意我,小声点,我们可能都被监视了。

      离开照相师的小屋,我感到更加恐惧。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想到了茶铺里的小蔡,他们跟这里的管理人员很熟,尤其那个自称老张的人,看上去关系非同一般,我想从他们那里打听一下内部消息,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让人出去,以便确定自己该如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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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铺的情形一如往常,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小蔡夫妇依然形影不离地穿梭在各个茶桌之间,斟茶倒水,偶尔跟客人闲聊几句,神态轻松自如,至少从他们身上看不出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时期。客人们也很安静,大都埋着头看自己手上的手机,偶尔抬起头来张望一下,眼神也是迷茫的,不知道在张望什么。但也是悠闲的,看不出有什么焦虑。我刚坐下来,就被小蔡看见了,马上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女小蔡说,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今天嫂子没和你一起来?我说,那不是嫂子,我们根本不认识。两个小蔡互相看了一眼,都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但看上去,你们不像不认识,那么亲密,女小蔡说。男小蔡马上拉了她一下,意思是不让她乱说话。没关系,我说,也可能我们之前认识,但我不记得了。小蔡们又互相看了一眼,说马上去给我泡茶来,说着就准备离开。我说,等一下,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好吗?你问,他们看着我,想知道我要问什么问题。我清了清嗓子,却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要是直接问他们,动物园为什么不让人离开,是不是太突兀?毕竟,他们也只是开茶铺的,并不是动物园的管理人员。于是,我又清了清嗓子,委婉地问道,你们最近还好吧?这问题委婉得让他们摸不着头脑。还好啊,他们笑了笑说。你们最近离开过动物园吗?我又问道。两个小蔡又互相看了一眼,我们每天都要回家,每天都离开的。那么,没有人挡住你们不让你们离开吗?没有,他们很肯定地回答。哦,那就好,我说。没等他们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我就站起身来,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声再见,迅速地离开了茶铺。

      显然,照相师说的不让人离开动物园,并不是针对所有人的。但要真是这样,问题就更严重了。我跑到大门口悄悄观察,看是不是一些人能离开,一些人不能离开?整整一个下午,我看见的情形是,那些走出动物园的人都顺利地走出去了,没有一个人被挡住。这更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这项禁止离开的规定只是针对我和照相师两个人的。我还发现,那些能顺利离开的人,手里都拿了一张纸片,那难道就是出大门的路条?如果我能搞到那样一张路条,是不是也能像其他人一样顺利地出去呢?这值得一试。

      我找到卖乌龟的女人,问她能不能从她男人(那个胖保安)那里搞到一张路条?卖乌龟的女人问,什么路条?我说,出大门的路条。她说,出大门还要路条?我说是的。她问,你听谁说的?我说不是听谁说的,是我自己看见的。她问什么时候?我说今天。是吗?我昨天出去都没要路条。她有些不相信我的话。我说,那就是今天才开始的。她想了想说,好,你等着,我去问一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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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乌龟的女人抱着她的乌龟走了,我站在一棵芙蓉树下等着。正是芙蓉花开的时候。我抽了一支烟,准备抽第二支,就看见了那个女人。虽说只是一个背影,但我确定就是她。没错,连衬衫都是。她没带小女孩,是单身一人。我突然觉得,我跟这个女人有一种亲密的联系,我有话跟她说,我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将刚从烟盒里抽出的香烟又放回烟盒,尾随在女人的后面。我想,一会我追上她一定要对她说,请你原谅,我不是有意的,但我真的没想起来,我长期失眠,记忆力下降得很厉害。不,也不是记忆力的问题,我记得,一直都记得,但我眼神不好,所以没想起来,请原谅。

      女人的步伐是那种母鸡一样的小碎步,走得很快。她为什么要走这么快呢?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一片被人工修剪过的灌木后面。又是那种开着小花的灌木。我不得不也启动起碎步(公鸡一样的)紧跟而上。在通往熊猫馆的那条林荫小道上,我又看见了她迈着小碎步的背影。她的背影是很美的,尤其迈着小碎步的时候,臀部更往后翘,晃动的频率和弧度也比平常更厉害。我回想起她在雨中的脸,虽说不漂亮,但比起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要好看多了,这或许是做了母亲之后的一种变化,即“母爱的晕染”(这个句子是我从一首翻译诗中看来的)。她走过熊猫馆,往右拐,进了一条更狭窄的林荫道。难道是要去那间堆杂物的木板房?这种预感让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我还要不要跟过去?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木板房靠近。我知道此时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不是要追上她,因为我已猜出她去那里是要干什么,如果我继续往前走,就是跟踪,再继续下去,就是偷窥。我可以(而且应该)转身离开的,但我没有。

      十多年过去,这间木板房依然如故。要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以为它早就不存在了。女人走到了木板房前,站下来朝左右看了一下(我赶紧躲在她的视线之外),然后弯下腰,钻了进去。这个入口依然是当年的那个破洞。我不禁感叹,这也算是故地重游?我隐蔽在一棵银杏树下,抽了一支烟。银杏树离木板房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而且紧靠着一扇窗户,我只要稍微侧过身去,就能看见里面的情形。不是全部,但差不多想看的都能看见了。女人出现在窗户的三分之一的位置,脸的左侧被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但右侧的胸部却十分突出和醒目。胸部之下靠近腹部的地方,被一只手搂住,那是一只有点粗糙的手,男人的手。男人紧贴在她的背后,但看不见男人的脸。那只手先在女人的腹部上下滑动,然后突然往下,伸进了衬衫里面,再一路向乳房方向滑动。女人的身体开始往前倾斜,露出了后面男人的头顶,头发稀疏,且有些零乱。看得出来,男人极力将自己的身体往女人身上靠,女人不得不用手支撑着,承受着男人的挤压。男人的头顶在女人的背后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只要他稍微晃动得厉害一点,便会露出他的额头。再厉害一点,就有可能将整张脸也露出来。有一次晃动就过猛了一点,差点把他的脸露了出来,但女人突然抬起头来,将整个身体向后仰,挡住了男人的脸。她仰起身来是要腾出自己的手,好用来解开牛仔裤的扣子和拉链。牛仔裤的拉链似乎被卡住了,她有些慌乱。男人这时也把他的手从女人的衬衫里抽了出来,抓住她的牛仔裤,帮着她往下拽。男人的动作很急切、很粗暴。我觉得我不能再看下去了。我应该离开。但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女人就已经看见了窗户外面的我。她表情平淡,没有一点惊慌,更没有躲避,就好像她根本没看见我一样。这倒让我有点惊讶和疑惑。牛仔裤被彻底解开了。男人开始用力。她的身体开始上下摇晃。但她仍然镇定自若地将目光盯着窗外。她是真的没有看见我吗?

      我转过身,终于驱使自己离开了那间木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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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回到那棵芙蓉树下,卖乌龟的女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抱怨我怎么没在这里等她,害她还跑去到处找我。我撒谎说,我去上了下厕所。上厕所要这么久吗?做坏事去了吧?她继续抱怨。想一想,她说得对,我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我很认真地向她道歉,并问她帮我搞到路条没有?她说,根本就没有你说的什么路条。她还说,她被她男人臭骂了一顿,说她是神经病。这其实是在骂我,我才是神经病。我说,我们可以去照相师那里,问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什么真的假的,要问你自己去问。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抱着她的乌龟跟着我去了照相师的小屋。

      但是,就在这一天,照相师自杀了。据说是自杀。当我们走到照相师小屋的时候,看见小屋的门前围了许多人,还有几个穿警察制服的人站在门口。我们想往里面走,但被挡住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里面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是不小的事,不然不会有警察站在这里。于是我们退了回来,没有继续往里面闯(想闯也闯不进),改为问旁边的人,出了什么事?一个中年妇女回答说,那个照相的自杀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完全不相信。我早上还见过他,跟他说过话,好好的怎么会自杀呢?中年妇女转过头去,不想再搭理我。我再次走到门口,要求让进去看看。我是他的朋友,我对一个警察说。警察问我是谁,我说了我是谁,另一个警察便说,正好,有一封遗书是给你的。我正要伸手去拿,警察说,先看看你的身份证。我便拿了身份证让他看。他看了一眼身份证,又抬起头来朝我看,这样反复几次,才将那封遗书连同我的身份证一起递给了我。那封所谓的遗书是一张A4复印纸,上面写了几行字,抬头是我的名字,冒号,接下来就是:“我是自杀的,我的死跟任何人无关。我把我的照片全部留给你,请你保管。也请转告杨红艳,我爱她。”落款是“李克勤绝笔”。字迹工整,是用蓝色记号笔写的。我问谁是杨红艳?跟在我后面的卖乌龟的女人说,是我。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问我能进去拿照片吗?警察说,可以。杨红艳跟在我的后面也想进去,但被挡住了。杨红艳跟警察争辩说,我也是他的朋友,这上面也写了我的名字。但警察还是不让她进去。这里没你的事,走远点。警察的语气十分生硬,完全不认为对待女士应该更优雅和温柔一点。

      照相师李克勤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他的脸被一块毛巾盖住了。我想问他是怎么自杀的?也没敢问。屋里有两个警察,连同陪我进来的警察,一共三个警察,个个表情严肃,其严肃的程度让人畏惧。你知道他说的那些照片放在哪里吗?陪我进来的警察问道。我说,他既然要我保管就一定是事先收拾好了的,应该就放在他的暗房里。警察便跟着我一起进了暗房,而暗房的洗手台上果然就十分醒目地放着一只纸箱,毫无疑问,那些要我代为保管的照片就装在里面。我抱起纸箱,问,我可以走了吗?不可以,警察说。语气平淡,但却让我吃惊不小。我胆怯地放下纸箱,站在原地,等待着他们的发落。别紧张,警察说,只是要你做个笔录。做完笔录,他们让我在上面签字,还让我按了手印。最后,警察说,你可以走了,但记住,出去别张起嘴巴乱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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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我睡在睡袋里,辗转反侧,脑子里浮现的都是照相师生前的模样,以及他死后躺在床上的那个样子。还有就是那个警察,做笔录时问我的那些话,也始终在耳朵里回旋。头很重。可能是头已经重到不行了,身子反而变得轻了起来,轻到失重的程度,感觉往上在飘。尤其两只脚飘得更快一些,这就让我产生了一种倒立起来的感觉。出去别张起嘴巴乱说。现在,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部,我连嘴都张不开了。我感到窒息。我想我应该解开睡袋,从睡袋里钻出来透口气,活动一下四肢。但我怎么也解不开睡袋。我摸了摸我的手,特别软,就像充气娃娃被泄了气的手一样,软绵绵的,特别无力。头开始嗡嗡地响,有时候像青蛙的叫声,有时候像机器声,有时候又像鸟在叫,那种很吵闹的鸟叫声。太痛苦了,我反复地在内心念叨着,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想以此压住那些嗡嗡的声响声。要是有两颗安眠药就好了,我这样想到。三颗更好,我又给自己加了一颗。有一次我就是因为想更快地入睡,在吃了两颗之后,又给自己加了半颗,结果在睡与非睡的临界点上,特别的难受,就像现在这样,头昏脑涨,人困到不行,但就是悬浮在半空,始终落不下去,比死还痛苦。照相师是不是也是这样,才想到去自杀的?他用什么自杀的呢?看见他躺在床上脸被一张毛巾盖住的时候,这个我想问而没敢问的问题,现在又浮现出来。是安眠药吗?但是,为什么就那么肯定是自杀的呢?就一点没有怀疑是他杀吗?入室抢劫,谋财害命,杀人灭口。动物园现在这么多可疑的人,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吗?遗书能说明什么问题?不可以伪造吗?但是,如果遗书是伪造的,那么最大的嫌疑不是别人,恰恰是我。像许多电影里的类似情节一样,太明显了,用伪造的遗书为自己开脱。那么动机呢?我为什么要杀他?这也很简单,伪造的遗书(假如是伪造的)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那些照片,我就是为了得到那些照片。但是,那些照片真有那么大的价值,值得我去杀人吗?这也难说啊,像照片这样的东西,不值钱就像废纸,但一旦值钱起来,就价值连城啊,艺术嘛,就是这样的。何况之前我的确还夸奖过他拍的那些游客留影的宝丽来照片。那么,作为嫌疑人,我有不在场的证人和证据吗?这就要看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了。上午我见过他,显然不会是上午。中午呢?假如是中午,我有小蔡他们作证,因为那时候我在他们的茶铺。然后我离开了茶铺,去找卖乌龟的女人,也就是杨红艳,这是下午。如果就是下午的话,杨红艳可以为我作证。但是,我马上想到,杨红艳会说,中间有段时间,我跟她不在一起,她去帮我搞路条了。那么,这个时候我在哪里?有谁可以证明?我能说我跟踪那个女人去了吗?这太让人羞愧了。即使我为了洗脱嫌疑,不怕丢脸,说我那段时间在跟踪那个女人,而且跟到了木板房,但谁又替我证明呢?那个女人吗?她可能看见了我,但也可能真的没看见。不管看见没看见,她都不会为我作证,原因很简单,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木板房里干了什么事情。所以她会说,她从未见过我,也根本不认识我。当然,案情要是再深入下去,她的这番说辞很快也会变成被识破的谎言,因为小蔡夫妇会站出来作证,曾在茶铺里见过她跟我在一起,关系还很亲密。这样一来,似乎又有了转机。但是,我为什么老要去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嫌疑人呢?以及,有什么理由怀疑照相师就不可能自杀?游客减少了,导致他生意清淡,生活艰难,以及被限制在动物园里,想离开而离开不了,这样的境况难道不令人绝望吗?就像我现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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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物园人声鼎沸,还有高音喇叭响个不停。我不知道我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还是本来就没真正睡着?反倒是现在,我能确定自己的状态,就是所谓的迷迷糊糊。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我听出喇叭里播放的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我很熟悉的旋律。已经演奏到第四乐章,快板,奏鸣曲式,乐章的主部主题由圆号和小号共同奏出,激越而壮丽。副部主题则是柔美的、抒情性的,由单簧管奏出。这部交响乐我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听到,至今已听过不下五十次。我是一个容易消沉和悲观的人,但听到这个音乐便会有所振作。不过,我不会因为想要振作就去听这个音乐,那样的话我听它的次数应该远远不止现在这个数。我觉得它对我很重要,所以不会轻易去触碰。我也从没有保存过一张唱片像保存这张唱片那样长久。而且从不与人分享,像是刻意隐藏的某种秘密。当听到动物园也在播放这个音乐,我一方面有些振奋,另一方面又觉得怪异,动物园为什么要播放这个音乐?

      我从睡袋里探出头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只巨大的鸭子,大到遮住了半个天空。我吓了一跳,以为还在做梦。仔细看,是一只卡通模样的充气鸭子,黄色的、半透明的,在眼光的照射下十分刺目。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已经结束,喇叭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鼎沸的人声,即起哄声、笑声、含混的交谈声。一些人围在我的身边,有的还蹲下来,离我很近地看着我。那些起哄声、笑声和交谈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睡在睡袋里,被人围观,这让我有些尴尬。你是乞丐吗?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跟充气鸭子颜色一样的充气棒子使劲地戳着我的睡袋。现在的小孩总是这么没有教养。我赶紧从睡袋里出来,将睡袋收拾进背包,迅速地逃离出这种尴尬的境地。

      今天的太阳特别大,已经升到头顶了。动物园像是在搞什么活动,人特别的多,来来往往的,手里都拿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小孩的手上无一例外地都拽着一只气球,气球悬浮在空中,形状都是那个黄色的卡通鸭子。我猜测是在搞商品交易会或者庙会之类的活动。我感到口渴,很想买一瓶矿泉水喝。但我又觉得,当务之急是去找老张,从他手里要回申请,为离开动物园扫除障碍。我找到办公室,老张不在,一个穿制服的女人说,他在大门口执勤。我便去了大门口,老张果然在那里。我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并告诉他,我要撤回我的申请。老张正在啃一只兔头,说话很含混。我说,老张,你能不能把我的那份申请书退给我?老张一边咀嚼一边说,不想不想。我说,我想啊。老张瞪着我,吞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说,不行,我说的是不行。我问为什么不行?老张说,因为你已经申请了。我说,但是我现在想离开。老张扔掉手里那只被他啃得光溜溜的兔头,大笑起来,谁不让你走了,你现在就可以走。他还朝大门口指了一下。我看过去,那里站着一排跟他一样穿着动物园制服,并留着统一平头的人。我有些怀疑,我问老张,他们不会挡住我吗?老张收回了笑容,很不屑地说,谁要挡你,你算老几?我还是有点怀疑,怎么突然就变了呢?我问老张,我真的可以出去吗?老张有些生气了,很恶毒地朝我吼了一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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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那天动物园确实是在搞商品交易会。那则消息的标题是:《动物园开门办园,探索市政管理新模式》。其中写到了本次交易会汇集了多少客商,客商来自哪些省份和地区,商品囊括了多少种类,实现了多少成交额,最大的亮点和看点是什么,以及本市哪些领导和知名人士出席了开幕式。最后还提到,著名笑星李伯伯携一众弟子莅临动物园登台表演,为商品交易会推波助澜。但就是只字未提,动物们去了哪里。endprint

      本文标题: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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