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辅睿
不死的高桥
王辅睿
在内蒙古自治区宁城县巴里南山山麓,有一座高桥烈士陵园。在那里长眠着的,是一位来自冀东的抗日英雄。
烈士墓碑朴实无华,可在人们心中,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一)
高桥,原名高明海,在冀东战场长期化名苏然。辽宁辽阳人,祖籍黑龙江密山,1914年生。“九一八”事变,年仅17岁的高明海目睹国土沦丧,民族危亡,和众多东北爱国青年学生一样,沸腾着满腔热血,毅然“弃文习武,投笔从戎”,只身流亡关内,辗转考入了黄埔军官学校洛阳分校。
1935年10月,高明海从洛阳军校军官训练班第四期毕业。然而,他却没有去国民党军队任职,而是来到了临近沦亡的唐山。
“七七”事变爆发,国家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苦苦寻觅救国救民正确道路的高明海,遇到了共产党地下领导人李楚离,心中重重迷雾顿时被阳光驱散。他后来和好友一再感叹:“李楚离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真有学问!说的道理让你口服心服。”
李楚离的“道理”,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就是中国走向独立自由的必胜之路。高明海认定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于1938年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1938年7月,震惊中外的冀东20万军民抗日武装大暴动爆发。高明海拿着李楚离写的条子火速赶到丰润县火石营,找到共产党暴动领导人李运昌,在抗联二路司令部任作战参谋。
从此,高明海拿起了抗日救国的武器,化名苏然。
(二)
大暴动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但奔腾的洪流也难免泥沙俱下。在部队成分复杂、缺乏训练、给养不足、战事频繁的关键时刻,活动在迁安西部的十四总队民团头目出身的总队长陈汉民竟携马带枪擅离部队回家,“拉杆子”出身的大队长田得川变节投敌。致使1400多人的一支暴动队伍军心浮动,累出事端。李运昌果断派苏然前往接任总队长,与政治主任、迁西党的领导人韩东征、周治国一起迅速整饬部队,并在战斗中把十四总队锻炼成一支战斗骨干。
10月,冀东抗联由于执行不恰当的西撤决定而面临失败。李运昌、李楚离等在潮白河畔召开会议,决定带余部折返丰滦迁边界保存革命的火种。经过做分散潜伏等各种安排,最后决定留在山里打游击的只剩下130多人,确定番号为抗日游击第五大队。除李运昌带司令部六七十人编成一队单独活动,其余编为第五中队,任命苏然为中队长。
这130多人绝大多数是共产党员,曾在暴动中担任过不同的领导职务。他们凭着不怕牺牲坚持抗日到底的决心和坚信中国人民必定胜利的钢铁信念,度过了严峻的1938年冬季。1939年青纱帐起,苏然带领的中队又发展到200余人。7月,苏然率领这支弱小而又坚强的队伍,随冀东党领导人周文彬越过北宁铁路长途奔袭路南,支持路南沿海重燃抗日火种的斗争。苏然和张振宇,高敬之、高小安等组成临时指挥部,连续进行了东西沙窝、泽坨、邢各庄、河南庄等5次战斗。并一举攻克曾家湾据点,消灭伪警备队130余人,缴长短枪100余支,击毙叛变投敌任曾家湾伪警备队长的原抗联十四总队第一大队长霍子林。苏然所部也在路南发展到1000余人。
8月,冀东重新组织起来的抗日武装奉命统编为三个团赴平西整训。在滦县坚持斗争的部队编为第二十八团,丁振军为团长,苏然任参谋长。行至蓟县时,上级决定丁振军率百余人返回丰滦迁地区坚持斗争,苏然接任二十八团团长,率部于10月抵达阜平。
在晋察冀根据地,苏然进入晋察冀中央分局党校第三期第七班学习。6个月的时间内,系统地学习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以及党的战略、策略和各项抗日政策。结业前,并到到老区阜平参观考察,学习如何发动群众、建党、建政、建立群众团体、建立根据地。1940年6月,苏然随整训部队返回冀东。10月,接替战斗牺牲的老红军干部王正军,任冀东主力十三团一营营长。
(三)
在威震敌胆的抗日名将、冀东军分区副司令员兼十三团团长包森将军指挥下,在尖锐残酷的冀东游击战争中,苏然迅速成长为一位智勇双全、军政兼优的军事指挥员。他和老红军出身的教导员郑紫明一起,携手加强部队军事政治建设,把一营锤炼成包森将军手中的一把利剑,屡立奇功。
1941年1月,一营受命在京唐公路蓟县大现渠设伏,消灭从邦均据点外出讨伐的日军。设伏地点远离山区,地形不利;四面仅10多里的蓟县、别山、邦均、上仓都是敌人据点,必须速战速决;这里又属敌占区,群众条件差,万一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但恰由于是敌人的地盘,鬼子也极易疏于戒备。苏然率营连干部换上便衣亲自察看地形,严密封锁消息,缜密部署部队,抵近安排轻重机枪等火力。待敌人不知不觉进入埋伏圈,苏然一声令枪,机枪、步枪、手榴弹如疾风暴雨,二连迎头猛打,三连堵敌退路,营长亲自掌握的善于和鬼子拼刺刀的一连迅速压上去,不到半个小时,便把自以为在自己的“安全区”耀武扬威的一小队日军全歼,我无一伤亡。此战为我军冬季平原作战树立了信心,受到军分区通报表彰。
5月1日,李运昌司令员指挥十三团和十二团一部与1500多日伪军在玉田县渠梁河鏖战,双方伤亡都很大。在敌我胶着、日军拼命反击顽抗的关键一刻,李运昌把预备队铁拳头一营拿上去。苏然率领部队火速涉水渡河,从敌人背后杀上致命一刀,敌人腹背受敌,立即溃败。此役打死日伪军150多人,伤日伪军200多人,日军南木铁雄大佐被击毙,吓得唐山日伪立即宣布戒严。
1941年6月1日,冀东八路军主力意外地被蓄谋已久的日伪重兵全部包围压缩在玉田南部水网地带。万分危急之际,一营奉命在军分区司令部东北三里郑庄子阻击玉田方向增援之敌,掩护分区机关。苏然发现汽车路紧挨村边通过,路西濒临一个大水坑和一条小河,敌至狭路将无法展开。迅即利用有利地形,伏兵村边。满载敌兵的三辆汽车开来,我军炸毁退路小桥,堵死前进道路,集中全部火力把猝不及防的鬼子全部消灭。一场被动的防御战被苏然打成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使全局在频临绝境中赢得瞬间局部主动,为司令部转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入夜,苏然率全营3次变换队形,巧妙穿透层层罗网,掩护司令员突上北山。这一仗我军付出了惨重代价,两个主力团只剩了两个完整营。苏然营是其一。
1942年7月,苏然就任十一团参谋长。11月中旬,冀东主力部队发动第二次热南战役。苏然率十一团一部与兄弟部队相互配合,连克锦热铁路上谷、永和车站,在锦承铁路以北热河中部地区拿下承德三沟、平泉黄土梁子、宁城八里罕三个伪警察署以及六沟、七沟、五道河、洼子店、黑里河等几十个伪警察分驻所。沉重地打击了敌人,有力推动了锦热路南北抗日根据地的开辟。
苏然胆大心细,足智多谋。对敌情的侦察从不放过任何细节,对敌我双方各种情况总要反复核实认真分析,准确果断作出处置。他特别善于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捕捉战机,以机动灵活的战术制敌于死地。在战斗中,他特别注意指战员战场智慧和火力的发挥,尽量减少战士的伤亡,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在战士们眼中,跟着苏然就是胜利。
苏然生活艰苦朴素,作风民主。下级有了过错,他总要首先承担责任,然后耐心地同你一起分析错误产生的原因和纠正的方法。平日和干部战士谈笑风生打成一片,对战士从不大声大气呵斥。在这个战斗集体里,无论比他年龄大的,还是比他小的,都把他当做最贴心的兄长。
榜样的力量无穷,真诚团结的部队坚如钢铁。
(四)
1942年12月,冀东东北工作委员会成立。按照党中央部署和晋察冀分局指示,东工委向辽西走廊和热河走廊加强工作,为未来战略反攻创建前进基地。1943年4月16日,冀东党政军领导机关作出决定:在热河中部建立承(德)、平(泉)、宁(城)抗日联合县,由十一团抽调主力连队组成冀东军分区第三地区队为承平宁地方主力,向东北发展游击战争。东工委委员杨雨民(出关后化名黄云)任工委书记兼三区队政委,李运昌亲自点将:“这个区队长还得苏然(出关后化名高桥)来当!”
远离冀东根据地数百里,长期处在伪“满洲国”日伪军四面包围之中独立作战,凶险可想而知。部队战士大多是冀东农民子弟,人生地不熟,水土也不服,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疑虑。但当他们看到队列前敬爱的区队长那坚定的目光,悬着想心便都统统放下。高桥发誓般的表态:“战斗在(锦热)路北,死在路北!”、“站着是我们的,死了是敌人的!”从此,这便成为数百英雄战士响彻七老图山、老哈河畔的战斗口号。
黄云和高桥巧妙地运用游击战术,神出鬼没地给敌人以意想不到的打击。
5月16日,三区队在承德东北三沟东沟设伏,痛击伪满“国兵”一个营。伪满军突围不成,被迫打着白旗签订“互不侵犯协议”,使承平宁工委在光头山深山沟有了一块落脚之地。
8月20日,平泉长胜沟盘道梁伏击战,打死了凶狠狡诈的日本特务头子、喀喇沁中旗协和会事务长仁科信夫和日本宪兵队长夏谷,消灭了仁科苦心经营的“协和兵”。
9月15日,高桥派小股游击队把威胁根据地开辟的谢杖子中心据点的日本守备队引出来,在平泉东大楼布下口袋阵。一场干净利索的的歼灭战,击毙日本守备队长山本、副队长东山岛以下25名日军,迫使敌人在谢杖子改派了战斗力弱的高丽守备队。
9月17日,三区队运用“狐狸咬鸡”的战术,跟踪追击从平泉北部重镇黄土梁子中心据点“出窝”的一支伪警察讨伐队。在宁城下坡子村将这支97人的讨伐队成建制全歼,令伪军警闻之胆战心寒,而我无一伤亡。
在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的夹缝中战斗,三区队常常是三两天打一仗,有时是甚至一天打三两仗。在特殊的战斗环境下,高桥发动群众总结实战经验,以制度规定“三不打”:即不打没把握的仗;不打强攻战;不打消耗战。创造性地以部队日常养成教育代替不可能得到的休整和集训,把行军变成操场,把战场变训练场,把总结战斗经验变课堂,边战斗,边训练,以保持部队良好的战斗素质。
一系列漂亮仗,沉重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使十多年来在日寇兽行下呻吟的热河同胞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抬起头,挺起腰,奋勇投入抗日斗争。
黄云和高桥模范地执行党的抗日民众统一战线政策,最大限度地扩大统一战线的社会基础。他们高举民族的旗帜,争取了像承德的赵海轩、平泉的丁玉甫、宁城的韩祐庵等在当地有重要影响的上层人物坚定不渝地投身抗日救国的斗争。高桥只身深入虎穴,以忠肝义胆和大智大勇感召和争取了伪警察分驻所所长和伪大村长兼自卫团团长暗中配合,不费一枪一弹拿下三座店鸦片组合,缴获大量战略物资。在敌人营垒,许多伪大村长、甲牌长、伪警察、伪官吏都“吃王莽的饭给刘秀干活”。在广大的人民群众中,更涌现了无数舍生忘死支援掩护八路军的堡垒户和关系人。从而形成了各阶级、各阶层、各民族同仇敌忾团结抗日的形势。在包括现今河北、辽宁和内蒙古的原承德县东、北部,平泉县大部,宁城县全部,以及凌源县西南部、建平县东南部、喀喇沁旗南部、隆化县东北部、围场县东南部,跨8个县(旗),约1.1万平方公里,近百万人口,已沦陷十余年的国土上,建立起了承平宁抗日游击根据地。
1944年2月6日,三区队一举攻入塞北重镇原宁城县城,产生重要政治影响。延安《解放日报》以《祖国国旗飘扬东北,八路军攻入热河宁城》一号大字做标题,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报道。新华社电讯称:“沦陷十余年之国土,一旦收复,远近振奋。”1944年6月22日,八路军叶剑英参谋长在延安与中外记者参观团的谈话中宣告:我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北至热河之宁城”。
(五)
长城一线被日寇称伪“满洲国”的“西南国境线”,视之为“帝国的生命线”,敌人绝不能容忍抗日烈火在这里燃烧。日伪当局不仅调集重兵残酷“围剿”三区队,同时加紧实施惨无人道的“无人区”计划,把承平宁纵横数百里的深山区里的房屋统统拆光烧光,财物抢光,强制山民搬进在平川要道设置的“集团部落”(老百姓称为“人圈”),对居民实行法西斯的集中统治,对根据地施行“拔根断源”式的摧毁,使我军穿无衣、食无粮、住无屋,陷入极端困难的境地。
每年旧历年到旧历三月底,是承平宁地区最寒冷的季节。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积雪二三尺深。战士们行军跑得一身汗,在山头上停下不到十几分钟,衣裤鞋袜都冻在身上,手脚冻得完全失去知觉。战斗中脚冻成大冰坨,能找到老百姓家的,就找来水桶,把双脚伸进去,慢慢让冷水把冰坨化掉。在野外,化也化不了,砸也砸不开,实在没办法就用火烤。结果,冰熔化了,脚却由白变红,由红变黑,最后就烂掉了。
但最严重的威胁还不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严寒、饥饿和过度疲劳,而是弹药无法从缴获得到补充。战士们肩上的子弹袋看上去还鼓鼓囊囊,里面绝大部分装的都是秸秆和小木棍。用无数烈士鲜血换来的机枪已无法再发挥威力。
然而,上级的命令是:承平宁一兵一卒也不能撤退。
黄云和高桥以无私无畏的革命者的气概下了最后的决心:战士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一支枪也不能让敌人夺去。承平宁工委果断做出决定:派郑紫明副政委、一连连长王好带区队主力,护送电台和机枪等武器装备进关。要求他们:无论遇到多大困难,也要胜利地返回冀东,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
高桥和黄云留了下来,带着少数武装和地方干部坚持着自己的阵地。
高桥精心地安排黄云、郑紫明和总支书记郝福鸿等,一批批带队跳出敌人围困的核心,把危险留给自己,带少数人在根据地中心区顽强坚持。
1944年3月29日,高桥带一个小分队在宁城县老戚沟被敌包围,年仅30岁的高桥为祖国和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和全队战友一起壮烈殉国。
残暴的敌人割下高桥的头颅,悬挂到承德城头示众,还印成大量传单,用飞机在城乡大量散发。
1945年3月16日,冀热辽军区和行署召开冀东根据地开创以来的首届群英会,大会追认苏然(高桥)为一级战斗英雄。
1946年4月11日,承平宁人民找回高桥烈士的头颅,在八里罕举行了隆重的遗骨合葬仪式。大山石打造的墓碑上镌刻着:“热河人民爱戴高桥同志如亲生子女,高桥同志与热河人民结成了血肉不可分离的关系。”
在斗争最艰难的时刻,高桥曾一次次激励战友:“信仰是人生的动力。不管环境怎样险恶,不管敌人多么强大,不管遇到的是挫折、是失败、还是委屈,革命者都不可动摇革命的信仰。要执着如怨鬼,纠缠如毒蛇,为真理而奋斗,为真理而献身。失去了信仰,即使活着也是苟活的活者;坚持了信仰,就是死了也是不死的死者。”
高桥,就是这样一位不死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