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 今
重生的酒窝
◎ 尤 今
三舅退休之前,在一家报社担任总经理。60岁退休之时,他精神矍铄,身子壮硕如牛。他酷爱户外活动,每天定时外出打羽毛球、游泳、跑步,精力旺盛得连小伙子都自叹弗如。
他与我母亲手足情深,不时到新加坡小住,叙姐弟深情。有好几个晚上,大家围在厅里看电视时,他却呆在房间里,用药油猛擦背脊。母亲担心他运动过度,伤了身子,劝他稍作收敛,但他全然不当一回事,笑嘻嘻地应道:“我呀,可以打老虎呢!”
前年四月,突然惊闻他被紧急送进了医院。原来他背脊剧痛难当,进入漱洗室时,又不慎跌了一跤,便趴地不起。送到医院,X光照片显示,他背部脊椎骨两旁,全都是淤积多时的毒脓。于是,他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吉隆坡医院,开刀治疗,性命虽保,但终生瘫痪。
明明是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转瞬之间便寸步难行呢?
我和家人到吉隆坡医院探望他,一踏进病房,便吓了一大跳。留院才半年,他便已苍老得不复辨认。脸颊上那两个肥圆而饱满的大酒窝,变成了两个凹陷的小黑洞,皱纹“落井下石”般地爬满了脸。
出乎意料,在我们逗留于病房那一个多小时里,三舅没有片言只语谈及他的病,更不哀诉他心境的黯淡或是生活的痛苦,反之,他与我们闲话家常,语气平静而又平和,只是临别时,他突然说道:“过去,我没理会身体对我发出的警告,才会铸成了今日弥补不了的大遗憾。从今以后,再也不能与你们一起打球了,真可惜呀!”
在医院呆了一段日子后,家人将他接回家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拼着残存的老命,使出了反抗命运之神的蛮劲。他坚决不让酒窝消失于干瘪枯瘦的面颊,为了让它们旋得更好看、转得更潇洒,他努力加餐,让外在的脸和内在的心一起恢复过去丰满的旧貌。这样的努力看似简单,实际上,他内心深处那种惊涛骇浪似的挣扎与奋战,那种只许向前看不许往后退的坚持与执着,的的确确是需要极端强韧的意志力才能办得到的。
绝不言休地努力了一阵子后,终于,在他寄来的照片里,我们又看到了他重生的酒窝,大大的,圆圆的,而且逐渐饱满。他坐在轮椅上,看书报、养盆栽、听音乐,开始他第二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有一回,在信里,他写道:“我又开始当家庭大厨了呢,坐在轮椅上炒饭,还真舒服哪!炒出来的饭与过去相较可一点儿也不逊色,依然色香味俱全呢!你们什么时候来尝尝?”
由于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三舅腿上的伤口一直溃烂难愈,医院无形中成了他的第二个家,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他不抱怨,不投诉,一味地忍。只要病情稍好而他可以回家去,他脸上的酒窝便会不断地旋动。
一年半之后,三舅平静地去世,脸上那一双永远酣眠的酒窝,盛满了“无愧于生命”的恬然与坦然。
(摘自《爱是一朵花》江苏文艺出版社 图/陈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