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自三十岁(1927年)开始作词,一生填词不下数千首,数量之大,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恐怕再难找到第二人。他本人曾说:写词不过是心灵之所托,随其自然,有感而发,与天地为友,以风月为家。他文思敏捷,典章谙熟,出口成章。旅游观赏、外出作客、看戏归来,有所感援笔即成佳作;午眠乍醒、夤夜起风、茶余饭后,有所兴挥毫自成风流。著名民主人士章伯钧曾佩服的说:张伯驹吟联填对,比我心算一加二等于三还快,我随便出个题目,他张口就来,即合格律又切题,真叫绝了。
张伯驹曾将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计有:《丛碧词》(1927—1950年之作)、《春游词》(1951—1971年之作)、《秦游词》(1971—1972年之作)、《雾中词》(1972—1973年之作)、《无名词》(1973—1974年之作)、《续断词》(1975.1—1975.12之作)、《秋碧词》等。
张伯驹写词题材广泛,举凡忧时爱国、写景咏物、羁旅行役、交游酬唱、感怀人生,皆表现于词。因笔者无缘见到《张伯驹词集》,无法对其作整体介绍,仅从项城政协出版的《张伯驹词赏析》(张恩领主编)中选取几阙作以分析例证。
一、登临咏史怀古忧时爱国词
《张伯驹词集》中的第一首词《八声甘州·三十自寿》是一首咏史怀古词,也是一首忧时爱国词的杰作,能很好的反映这一时期他的思想变化:
几兴亡无恙旧河山,残棋一枰收。负陌头柳色,秦关百二,悔觅封侯。前事都随逝水,明月怯登楼。堪五陵年少,骏马貂裘。 玉管珠弦欢罢,春来人自瘦,未减风流。问当年张绪、绿鬓可长留?更江南,落花断肠,望连天,烽火遍中州,休惆怅,有华筵在,仗酒消愁。
是说他在而立之年,立下誓愿,从此读书从艺,在艺术的海洋里遨游人生。首先追怀古昔朝代兴衰亡替变更的历史,抒发了人间沧桑,山河依旧的感叹,并检讨了自己“骏马貂裘,年华已逝,追逐官场,一事无成,空余遗恨”的过去。其次,表达了他对连年军阀混战所产生的忧虑,这世界哪堪挽救,不如对酒当歌,才不废人生。使用张绪的典故,表达自己的性情和志向,显示出自己所具有的当时普通人和贵公子所不具备的那种超脱和飘逸。反映了他对当时社会的无奈和不屑为伍的心态。
抗战时期,张伯驹曾一度避祸西南,写有《扬州慢·武侯祠 · 依白石韵》一词:
丞相祠前,锦官城外,下车拜问前程。尚森森翠柏,映草色青青。似当年、纶巾羽扇,指挥若定,谁解谈兵。看江流石在,寒滩犹咽孤城。 吕伊伯仲,贯精诚神鬼堪惊。系一发千钧,三分两代,生死交情。忍诵杜陵诗句,还空听,隔叶鹂声。正中原荆棘,沾襟来吊先生。
这首词借痛惜诸葛亮功业无成,壮志未酬的忧愤,联系到当时日寇侵略中国,中原荆棘,山河涂炭的灾难,不禁泪下,发出沉痛的呐喊,呼唤诸葛亮一类的英杰再度出现,打败日本侵略者,拯救国家人民于水火之中。悲壮浑劲的情韵,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
《摸鱼儿·同田南登万寿山》:
试登临,秋怀缥缈,长空澄清如浣。关河迢递人千里,目断数行新雁。杨柳岸,犹瘦曳烟丝,似诉闲愁怨。天低水远,正黄叶纷纷,白芦瑟瑟,一片斜阳晚。 空怀感,到处离宫荒馆,消歇燕娇莺婉。旧时翠辇经行处,惟有碧苔苍藓。君不见,残弈局,频年几度沧桑换。兴亡满眼,只山色余青,湖光剩绿,待付谁家管。
抗战胜利后,张伯驹回到北平,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兼河北省主席的孙连仲,慕其名气,以石家庄市长和唐山市长的高位相邀,拉他出山做官。但是他谈看透了官场的黑暗腐败,又了解到国民党蒋介石积极准备发动内战的真实内幕,断然拒绝了孙的邀请。于是就写下了这首登临怀古词,能够代表当时他的心声。上片写作者与友人在深秋时节登上万寿山,极目望去,长空澄清如洗,山河冷落,黄叶纷纷飘,芦苇瑟瑟,一派萧条景象,令人悲伤。这里写景色,实际上是暗示当时全国陷于内战,烽烟四起,山河破败,民生维艰的凄惨局面。下片是作者俯瞰颐和园的近景,颐和园内昔日帝王嬉戏游乐的景象一去不返,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已经灭亡,颐和园仅剩下离宫荒馆,昔日车辇往来的路上因人迹萧条,也长满了苔藓,处处是悲凉的气氛。由此引发了作者对于国家兴衰的感叹。“待谁来管”,表达了作者当时伤乱、关心民间疾苦的襟怀和急切盼望战乱平息的心情。国家破败,人民多难,谁能来挽救残局,救民于水火,使国家重新走上繁荣昌盛之道呢?忧国忧民的思想溢于言表。
《浪淘沙·金陵怀古》:
春水远连天,潮去潮还。莫愁湖上雨如烟。燕子归来寻旧垒,王谢堂前。 王树已歌残,空说龙蟠。斜阳满地莫凭阑。往代繁华都已矣,只剩江山。
这首怀古词抒发了人间沧桑和物是人非的感慨。上片先叙说莫愁的美丽传说,再写如今莫愁湖上雨如烟的悲凉、空旷的气氛,化用刘禹锡《乌衣巷》的诗意,对王谢兴衰无常的讽刺,抒发了对历史的兴衰深为感慨的情怀。下片化用杜牧《泊秦淮》诗意,直接议论往“往代繁华都已矣,只剩江山”,从而透出历史迁逝、人亡物换、故国繁荣已去和江山依旧、孤城荒凉的现实,颇有关注警世现实之意。
《鹧鸪天·秦始皇陵》:
一出函关六国消,河山万世付儿曹。书焚未料来刘季,椎击何知有赵高。 唐寝废,汉陵遥,霸图剩此土岧峣。荆榛不是神山树,只对斜阳唱牧樵。
作者面对秦始皇陵,回顾自秦朝以来历代王朝兴替灭亡的历史,发出深沉的感慨:秦始皇横扫天下,统一六国,真是气壮山河;他那严刑酷法、滥用民力、焚书坑儒的行径是何等的不可一世、气焰万丈。可是博浪沙险遭刺杀丧命,却不思悔改,仍然重用奸贼赵高,岂知就是赵高断送了他所开创的基业。然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秦王朝最终被刘帮、项羽农民军所推翻。唐王朝也是一样,先是强盛无比、一统天下,结果也是灰飞烟灭、土崩瓦解。一个个王朝衰落灭亡,只剩下历代君主山一样高的坟墓,被荒草覆盖、漫坡荆棘,一片凄凉。王朝的兴衰变迁留给后世的只是夕阳西下之时,牧樵闲唱的内容。作者深深认识到,无论你多么强大,不顾恤民情,最终都是要被人民推翻的,这是历史的铁定规律,任何人也无法更改。
建国后,张伯驹致力于文化艺术事业。先后担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中国古琴研究会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民主同盟总部文教委员等职,并亲自创办中国书法研究社、诗词研究社、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中国古琴研究会。这一时期,是张伯驹心情最舒畅的时期,从《鹧鸪天》词可以看出:
四望迷濛瞑不开,江流一线自天来。衰黄败柳迎风舞,残绿荒沙委地埋。 寒悄悄,白皑皑,粉弓弹出玉楼台,征人情意诗人兴,只少梅花与酒杯。
这首登临词写出了漫天飞雪,寰宇茫茫,江流封冻,直入云端的壮观雪景,赞美雪的力量和净化世界、扫荡丑恶的气势。清静在净化着人的心灵,征人在江雪里跋涉,由此美妙的诗情画意而触动着思乡的情怀。这时候要是有一株梅花和一杯美酒该多好啊,岂不叫人豪气顿增?
是啊,诗人生活在那样的时代,人民安居乐业,社会主义祖国蒸蒸日上,各项事业蓬勃发展,自己也有了得以施展才能的机会,有了为国家贡献力量的时机,怎能不叫人振奋,不叫人鼓舞。赞美吧,放开歌喉高唱吧,歌唱新中国,歌唱中国共产党!诗人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在积极的发挥自己的才能,在施展自己的才华。
晚年,张伯驹亲历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社会的种种迅速变化、进步,对祖国的前景非常乐观,充满信心。特别是对台湾回归祖国、完成统一大业尽心尽力。1981年元宵节,在民革、中山书画社联合举办的集会上,与刚从美国回大陆探亲访问的著名书画家方璧君女士同席吟诗作画,张伯驹即席挥毫填词:“玉镜高悬照大千,今宵始见一年圆,银花火树夜喧阗。隔海河山同皎洁,阋墙兄弟得团栾,声平歌舞咏群仙。”(《调寄浣溪沙》)表达了他期盼祖国早日统一的美好心愿。
1982年1月,张伯驹因感冒引发肺炎合并症住院,茶饭不思,常常昏迷,靠输液维持生命。2月15日,身居台湾的国画大师张大千的孙子张晓鹰受祖、父之命前来探望。张伯驹和张大千是早年挚友,分别四十余年未能相见现在得知详情,老人紧紧握住晓鹰双手泣不成声。他支撑着病体吟诗一首并请友人录下:
七律·病居医院
张大千兄令孙晓鹰赴美,来视并拍照,因记怀大千兄。
别后瞬经四十年,沧波急注换桑田。
画图常看江山好,风物空过岁月圆。
一病翻知思万事,余情未可了前缘。
还期早息阋墙梦,莫负人生大自然。
另作《鹧鸪天》(病居医院诞辰感赋)一首,原词如下:
以将干支斗指寅,回头应自省吾身。莫顾出处人民义,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长希以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老人为祖国做了那么巨大的贡献,却受了那么多不应该有的委屈,临终之际,却没有一句怨言,还在“自省吾身”,这是何等崇高的境界!爱国之情溢于言表。11天后张伯驹逝世,这两首诗词称了他人生的绝唱。
这类词借登临、咏史、怀古,表现了作者忧时爱国的思想。《丛碧词》是他民国时期的作品,那时他作为一个贵公子,可以说是毫无拘束,无意官场,痛恨腐朽,所以敢说敢讲,敢于斥责。所以这样的词作就多一些,而在其他词集里就不多见了,可能与诗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关。解放后,尤其是被错划为右派后,诗人考虑到自己的出身和现状,这样的作品就相对少一些,但不能说没有,如《鹧鸪天·秦始皇陵》就是一篇优秀作品。但是他还是较少写这方面的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