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立春,野草的根和种子就潜心于构思勃发了。
春风暖暖地一吹,野草便有了回应。起初,它们是小心翼翼的,只是一点点浅绿。
伴随着几场春雨,野草像小猴子一样,憋足了劲地蹦蹦跳跳。不几日,河畔、沟沿、坡地、路旁和田埂,都长满了柔嫩多浆的野草。让人仿佛看到,哪里有只手,正擎着一支巨大的狼毫,蘸着颜料在画,一笔下去,是墨绿加翠绿。再一笔下去,是葱绿加黛绿。
人走进田野里去,随便站在哪里,你根本不用移动脚步,举头是野草,低头还是野草。这个时候,你愿意俯身就俯身,愿意张嘴就张嘴,愿意深嗅就深嗅。白茅草、狗尾巴草、鱼腥草……这些野草,都长出来了。它们如同青春美少女,散发的都是年轻的气息,清新而迷人。
这个时候,野花像村庄的小秘密,随处都是。一丛丛野菊花,开得肆意流畅,一朵一朵,像新剥开的橘子似的,瓣瓣舒展,颜色浓烈饱满;黄花菜的花,细碎碎地开,极香,人在它边上走,一呼一吸间,都缠绕了花香;金银花溜到篱笆上,挂在树枝上,或者,就在某根电线上开花,花朵镶在细细的藤蔓上,跟小星星似的,文气得很。
稍加留意,村庄里,有土的地方就能看到野草生命的痕迹,几乎每家每户的院落、墙头、屋顶上都有它们的身影。农家把守很严的菜地、农田里亦长有野草,它们对庄稼和蔬菜的生长可谓是一种浩大的冒犯和侵害,农人必是除之而后快。因此,它们或许要面临锄头、镰刀、灭草剂的摧残,所以,那些长在田间地头的草,总是不能尽兴,尚在生机勃发的童年、少年时期,就被斩首,抑或是被火粉身碎骨。但是,它们的根在地底下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活力,它们的叶没了,茎也没了,但它们的心是活的。野草搂着这颗心,不声不响地,把生命的信念深深扎在土壤里,养精蓄锐,一刻也不松懈。人们稍不留神,它们便遛出来,使着劲地绿,拚着命地开花,很快又在菜地和农田里“笑春风”。
这些伴着庄稼生长的野草,什么马齿苋啊,夏枯草啊,车前草啊,它们谙熟农人的脾性,也乐意为农人解忧。早出晚归的乡亲们,和这些野草走得很近。久而久之,他们也无师自通地成了药师。吃五谷杂粮的他们偶尔也会遇到伤风感冒、头疼脑热,他们不会大惊小怪,也很少去找医生抓药。歇工的间隙,顺手从田埂上或沟坝边扯上一把野草,回到家里,或熬或煎,草木的本味与乡亲们身上的经络一下子就搭上了眉眼,彼此相视一笑,便泯灭了冤仇。
野草,是农家餐桌上的佳肴。艾蒿,那是乡村里很普通的绿植,用艾蒿做成的糥米粑粑,绝对是一种美味!水苋菜,主妇们煮饭时,想起它来,跑出屋子,在屋前的池塘旁,或是水沟边,随便捋上一把,洗净,把它切碎了,清炒一会,和着大米饭炒,清香会浸到每粒大米的骨头里。那味道,只有一个字,香。
我的童年生活也离不开野草。春夏两季,割野草几乎是我除了读书之外,每天必做的功课。田间的各种野草尽是猪牛的粮食。猪要吃,牛也要吃。所以,在我眼里,比满眼的禾苗长势更喜人的就是那蓬勃而起的野草了。河边多野草,牛筋草、狗尾草、丝茅草,肥肥壮壮的。这里是我和童年伙伴们放牛的天然牧场,随便找一块石头或灌木把牛拴好,牛便以它为中心慢悠悠地啃噬着脚下的嫩草,偶尔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吼叫。我们在河边坐着、蹦着或跳下河嘻戏玩耍,尽情地享受河水的清凉。牛悠闲自在地吃草,还不时地瞥我们一眼,也不知道是我们在放牛还是牛在放我们。
那时候,家家户户煮饭炒菜以烧柴为主,需求量大,柴火短缺是常事。每年秋天,我都会去漫地里砍柴火。这柴火,其实就是已经行走到生命极限的野草。放学回家,拿起竹筐、镰刀,搭上肩就走,哗啦哗啦满野地瞎转悠。在本来就光秃秃的地里硬是割出一筐筐柴火来。母亲将一把把柴火填进灶膛,蒸腾出一锅锅简朴而美味的餐食,燃烧起一段段艰苦而安稳的岁月。
说来,没有哪一种生命像野草这样活得艰难,风吹雨淋,霜欺雪压;也没有哪一种生命像野草这样活得顽强,冬枯春荣,一碧千里。村庄里的人,长年与野草为伴,在野草的潜移默化中,长着长着就长成了野草一样的性格:知足、简朴、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