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难捱的血肉新生
1
那一年，宋兮然十岁。
她觉得自己好像病了，自从被医院赶出来后，她好像越来越找不到自己了，有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记。
但她清清楚楚记得这种异样是为什么，三年前，她有一个温馨且近乎完美的家，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妈妈，和很爱很爱很爱她的爸爸。每天从晓望小学放学回来，总能闻到混合着水汽的饭菜香和淡淡的油烟味道，妈妈瀑布般的棕色头发往往比那些冒着热气的果蔬汤更让她向往。她想：以后她也要留像妈妈那样漂亮的长发。妈妈做好饭不久，一只玩偶便会戏法似的出现在她眼前，后面是爸爸弯弯的眉眼，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稀稀疏疏的细纹，但在她看来，爸爸和妈妈简直一模一样的好看，没有四六也有三七，爸爸三，妈妈七。暖色的灯光照进她的眼底，如星星般闪闪发亮。三个人的小饭桌隔着冰凉的玻璃被定格在了相框的正中间。
后来，她越发觉得那些玩偶后弯弯的漂亮眼睛里似乎总藏着什么秘密，那里面的红血丝越来越多了，密密的织成了一张好大好大的网。
再后来，那猩红的大网终于和她一起碎掉了。
在那个平静的傍晚，一切都好平常好平常，妈妈做完饭后却一改往常，还没等到爸爸回来，就催着她赶紧吃完饭去睡觉，她很听话的早早上床睡觉。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她不停地梦到一盏血红色的湖泊，里面的自己挣扎了一次又一次，终究是无济于事，强烈的铁锈味和缺氧的窒息感让她从噩梦中惊醒，可她却总觉得还在梦里一样，因为弥漫在空气中的熟悉的铁锈味让她有点反胃。
她一边叫着爸爸妈妈一边走出门去，她看到了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妈妈和旁边那个……长得很像爸爸的怪物。他的眼睛真红啊……比梦里的湖泊红多了。小兮然哇的一声跑过去，跪下身抱住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妈妈，却随即感得背后一凉，浑身的骨头似乎“嘣”得颤了一下，她向后直直倒去，盯着菜刀上的血珠一点一点渗进地板砖的缝里……
一声瘆人的尖叫和着刺耳的警笛声一齐划破了沉寂。
2
宋兮然在急救室里被抢救了两个晚上，再次醒来时，她背对着天花板趴在硬邦邦的病床上，直勾勾的盯着铁窗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中青色的砖墙泛着冷冷的光，别的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小朋友，醒了吗？”
宋兮然吃力的把头抬起来，是带着警帽的叔叔。叔叔扶着她慢慢坐了起来，她只觉得背上像是趴了一只长长的蜈蚣，火辣辣的疼，但她没哭。
警察叔叔从脚边的纸袋里掏出来一个娃娃，递到她面前。那是一只中等大小的皮卡丘玩偶，本是嫩黄色的布料早已被血染成了暗橙色，有些地方已经结成了黑红的血块，她知道，那是她和妈妈的血。
“这是你爸爸入狱前嘱咐我带给你的，他说你喜欢一只黄皮耗子，觉着像就给你带回来了。”
“嗯”
宋兮然盯着皮卡丘玩偶红红的眼睛，没再说话。
“还有，你妈妈就在隔壁病房。放心，她没事儿，想妈妈了记得去找她。”
警察叔叔把玩偶放在她身旁，莫名觉得这小女孩儿和这眼睛红红的皮卡丘，真像
宋兮然这才拿起玩偶仔细端详着，可怎么看都和动画片里那个搞怪又可爱的黄皮耗子不一样，被血凝成缕状的软毛甚至扎得她有点疼。
一个月，两个月，窗外的“风景”始终不变，宋兮然也是。她没有下过床，自然也没去看过隔壁的妈妈。
就在一天的针打完，刚刚撒掉吊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人，像梦游一般朝她飘过来。妈妈瘦了好多好多，活像一副骷髅架子，棕色的长发像一撮枯草一样堆在脑袋后面。
她想抱抱她的兮然，可在即将触碰到女儿背的刹那，触电般的缩回了手。眼底的泪花一闪而过， 转而把瘦弱的脊背转向女儿，宋兮然没再犹豫，顺从的趴在妈妈的背上。
妈妈的肩胛骨硌的她好疼好疼，好像连带着背上的伤一齐裂开了来。但她只是眨了眨眼角的泪，没有说话。
妈妈站起身来，踉跄了几下，终于还是背起来了，背起了她的整个世界。
3
终于回到了那个一切的一切开始的地方。
昏黄的光晕打在小小的饭桌上，空气中失去了带着水汽的饭菜香，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若有若无的尘埃微粒。
客厅已经被打扫干净了，看不出之前……的任何痕迹。沙发上覆盖着灰白的纯棉沙发垫，也许是客厅的灯被换成了白炽灯的缘故，惨白又无力的晃着人的眼睛。让兮然想起那晚妈妈漂亮的面庞紧靠着冰冷的鲜红时，差不多也是这个颜色，惨白，无力。
但她现在必须强迫自己删除有关那晚的记忆，因为，阳台上的小野菊已经抽出了新芽，而她和妈妈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重新回到这个温暖又破碎的家，宋兮然出奇觉得很心安。虽然没有了爸爸，她和妈妈的生活的确难过了不少，但靠着妈妈白天去做零工，晚上卖垃圾，也够她们活下去了。
至少一切有陪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妈妈不许她再去学校了。即使学校的学费并不贵，而且靠学校的救助金她完全可以顺利上到小学毕业，但妈妈说这个世界上最险恶的就是人心了，现在的教育又如此腐朽，她实在是不放心把她唯一的女儿交给一群只知道红叉红勾的生物。
她向来听话，便每天安安静静的坐在沙发上翻着那些妈妈从垃圾桶里翻回来的旧书，有时候即使是支离破碎的几页纸都足以让她乐呵呵的看上一整天。
她最喜欢的莫过于那本《活着》了，还记得妈妈当时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布包，那本书就静静地躺在妈妈手心里，还是没有拆封过的。
兮然细细抚摸着书的封面凹凸不平的烫金纹路，心想：现在的人好不阔绰！这么新的书都舍得直接扔掉！还好被妈妈捡了回来。
妈妈好像也很喜欢这本书，晚上睡觉的时候 总是紧紧地把兮然搂进怀里
“小兮，把这本书讲给妈妈听好不好？”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理解起这么长的小说来绝非易事，但既然妈妈想听，就念给她听好了。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
宋兮然用着一年级那会儿仅学的一点儿蹩脚的普通话 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念起来……念着念着，愈发觉着身后的妈妈在一直抖啊抖啊，便笨拙的转过身子，把另一半被子学着小时候妈妈的样子盖在妈妈自己身上，然后轻轻的掖好被角。
尾内静得像是空气冷涩凝滞了一般，只有妈妈微乎其微的呼吸声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以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小小的窗户被黑漆漆的夜晚吞噬，颜色浓到甚至看不到一颗星星。
真希望现在的温度能直降零下二百度，这样就能把时间永远封存在这一刻了。
4
阳台上的小野菊开花了。
细细的花茎说成是发丝都不为过，上面撑着颤颤巍巍的几片透明的花叶和圈着淡黄色花蕊的稀疏的白色花瓣，如蝉翼一般止不住的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飞走。
宋兮然甚是欢喜，蹲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眼睛亮亮的，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小野菊一直看啊看啊……
那是她们一家人第一次去野餐，路还走不利索的她蹲在青青的草地上，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盯着那朵白白的小花一直看啊看啊，旁边一对年轻的小情侣相视一笑。
“还是第一次见我们小兮这么喜欢小花呀，和爸爸妈妈一起把她带回家好不好？”
小小的她抬起头，对上爸爸妈妈的眼睛，一双温柔似水，一双眉眼弯弯。
“不，不要……花花…还要长大的。”
小小的她奶声如气地”说教”起爸爸妈妈。
隔天，一个装着潮湿泥土的陶瓷小花盆出现在了阳台上，带着爸爸妈妈指尖的温热……
花盆里，一朵活白的小野菊开得正旺。
小小的她看得出神，妈妈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边响起，
“花花的翅膀还没有长好呢，在爸爸妈妈身边就会更安全的长大啦”
……
指针已经指到数字十了，妈妈还没有回家。兮然想妈妈一定是捡了太多瓶子拿不动了。之前上学的时候妈妈每次都会帮她拎沉甸甸的书包
这次，换我去接妈妈吧。
门外的天空可真黑啊，兮然攥了攥手中的钥匙，摸索着着跑到马路边，她记得妈妈就是在这一片捡瓶子的。
妈妈不让她出门，但她之前偏偷跟出来过几次，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这条马路白天人来人往的，一到晚上就凄凉了不少，方圆十里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勉勉强强能看到些光影。
兮然似孤魂野鬼一般游荡了一会儿，猛的在靠近那个拐弯处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是那潭血红色的湖泊，是那晚弥漫在空气中的铁锈味。
她拐了进去，这似乎是一条死胡同，墙角有个白花花的光影看着好像是个人。她呼吸猛的一停，却没感到害怕，于是蹲下身去试探，指尖传来了冰凉的脸颊触感，和枯草一般的长发的干涩，这种熟悉的感觉，她再清楚不过了，是妈妈。
妈妈身上好像没有了衣服，她脱下外套盖在妈妈身上，可好像没有什么用。除了冰冷的触感，还能感受到的就是满手的黏腻了，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没怕，也没有哭，只是一步步，一步步退出了胡同。
然后，回家。
“对不起，妈妈。第一次接你回家，我就失职了。“
5
宋兮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那时指针已经指到“12”了。她看着血迹斑斑的双手，忽然想起那只皮卡丘玩偶好像还没有洗干净……
从床底下的洞里掏出那只皮卡丘玩偶时，一阵大风突然跌跌撞撞闯进了阳台的窗户，随即是“哗啦”一声，那是清脆的瓷片落地的声音。
她关上窗户，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瓷片，小野菊就那样孤零零的倒在棕色的泥土上，好小好小一枝。她用散落在地上的土把它埋了起来，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只不过缺了块碑。握在手心里的瓷片不断划出殷红的血液，有底层黑红的血色相衬显得格外醒目。
她知道疼，但她不会哭。
急促的水流冲过两只像刚刚进行了绘画创作，沾满了颜料的手，一阵阵刺痛在愈加发红的水流下格外真实，倒映在宋兮然浑浊无神的眼眸。
皮卡丘玩偶搁置的太久，难洗的不行，尤其是眼睛，因为是以白色打底，再怎么洗都还是有点泛红。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她和它还是有些相像的。
宋兮然把自己缩进被子里，数着手上大大小小 深浅不一的血痕，背后没有了妈妈个人的肩膀和臂弯的温度，她这才想起来她还有好多好多问题还没来得及亲口问妈妈呢
“妈妈，爸爸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一只怪物呢？”
“妈妈，你流了这么多血，疼不疼啊？”
“妈妈你想知道《活着》那本书里的福贵最后怎么了吗？”
“妈妈你的头发真的好漂亮好漂亮，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漂亮的头发呀？”
“妈妈，你一个人在外面冷不冷啊？”
……
“妈妈，你会怪我吗？我没能把你接回家……因为我之前听老师说，只有一种情况才能被移去公墓，那就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街头。如果我把你接回家了，那你以后就没有地方住了……那样，你会更怪我吧。”
……
小小的女孩儿呢喃着，像是要把一切都讲给小小的窗户外面那几颗不太亮的星星听。枕边绽放着一朵又一朵的小野菊，颤颤巍巍地撑起泪水的重量。
初春的夜晚很晴朗，月色不浓，却注满了女孩儿枕边的湿润，溢出点点星光，化作她小小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