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在家庭的争吵中,败下阵来的绝大多数是女人。阿丘嫂还是去找了爱梅,她极不情愿可是别无选择。爱梅是心疼女儿的,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儿对她的现实意义远大于儿子之于她的象征意义,小时候阿丘嫂就开始帮着她一起带孩子,现在自己年纪大了还想着让女儿在床前服侍,所以她对女儿的好总带着求以回报的意味。在她心里,阿丘嫂对她的好令她所能获得的价值比自己付出的好要纯粹和一览无余,因为她从小就教育阿丘嫂要孝顺自己,她有绝对的信心女儿对她的好没有任何杂念,不存在着隐秘的利用。为着自己年老以后久病床前仍有孝女,她托朋友在山坳坳里找来了一个奶娘,这个奶娘同阿静的情况差不多,有一个一岁大的儿子,这次她特意仔细观察了奶量,回来喜滋滋地同女儿说:“多了去了,我见着她给娃娃喂奶,一边喂,另一边的奶就直冲出来,一下子冲出来可远,碗都不够接,都是痰盂接的,哦咯咯,看得我心疼的啊,那么多奶都浪费了。”阿丘嫂绷紧的神经总算松懈了下来。
孩子送过去之前,阿丘抽了一夜的烟忍着不去碰酒,保持着绝对的清醒想出了一个自认为特别丑陋的小名—粽子。这丑陋里面还藏着阿丘隐隐的期待,他希望孩子可以像粽子一样结实。老人们总说小儿取贱名好生养,越是丑陋的名字就越是能够护佑孩子度过多灾多难极度需要保护的婴幼儿时期。阿丘开心地想着,等到粽子大了,要上学了,自己要去翻翻书,再给儿子起一个斯文好听有文化又叫得响亮的大名。粽子就此到了山坳坳的孙奶娘家里,一个月45块钱。
“你朋友家表亲戚的孩子?”孙奶娘起初颇为诧异,这关系有些复杂。“不好自己生养?”爱梅的朋友是个特别会说话的人,埋在她耳边说道:“这娃娃两只手都是一字手,找活菩萨问了,不能在父母身边养的,刑克重,万万不可。说要放在别人家养大才好,还能旺这寄养的人家。”活菩萨在孙奶娘心中的地位和菩萨是一样的,她极信命理,在枯燥生硬的生活中,旺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词一下子点燃了她对美好未来所有缥缈的希望,她重重点头:“那我也是积福了,菩萨都会看到的。”粽子的到来成了一举两得的好事,在孙奶家一待就是三个月,这期间阿丘去看了两次。
爱梅托人找奶娘的时候一直由启明陪着,所以阿丘去看粽子的时候也由启明陪着,阿丘在孙奶娘面前成了孩子父亲的朋友。粽子被喂得白白胖胖的,小手背上长出粉嫩的肉窝,眼睛乌溜溜地追着孙奶娘,一边吃奶,一边用手抓着奶娘的手指把玩。阿丘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粽子眼角处的一道红痕,肉嘟嘟的左脸上还有一小团的红印,他忍不住问:“孩子脸上这是怎么了?”孙奶娘扳过孩子的脸一看,笑道:“粽子指甲长得可快了,睡觉又不老实,老把自己的脸抓花。”她用手摸了摸粽子脸颊上的红痕,印证似地说:“你们瞧瞧,这道一定是昨天晚上刚抓的,颜色还鲜着呢。” “那你晚上也得留个神,小孩子嫩,留下个疤怪难看的。”孙奶娘大笑:“你们男人懂什么,小孩子自己抓的就不会留疤的。娃娃们自己下手能有多重啊。”可这道红痕就划在了阿丘的心上,结了痂。
第二次去是一个半月以后了。启明媳妇儿借口自己未曾见过大侄子一眼,一定要跟着一道前往。阿丘伤口的痂还没有完全脱落,结果又被慌乱地撕开了,流出血来。孙奶娘一周五的胖儿子,站在床边用手重重拍打粽子袒露的肚子,击打发出的“啪啪”声让他感到莫名的兴奋,越拍越响,配合着小脚在地上跺得踏踏响,粽子哇哇大哭,这才闹醒了打盹的孙奶娘。孙奶娘懒懒转个身,微睁眼睛,轻抚粽子安慰:“不哭不哭。粽子乖,不哭。”孩子的哭声对女人的情绪来说就是最好的春药,粽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到启明媳妇儿的耳朵里,她毫不犹豫地先阿丘伸手推门直入,几乎用吼的声音质问:“你儿子打人你不管管?人家儿子不是儿子?”惊地孙奶娘从床上一下子坐起身来,启明媳妇儿已经抢先一步抱起粽子,柔声安慰,偏偏粽子不领情,挣扎着往孙奶娘的方向寻去,孙奶娘接过粽子,连声解释:“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一边用眼睛狠狠警告自己的儿子。启明媳妇儿不依不挠:“那你要管管啊,他不懂你当妈的也不懂吗?”孙奶娘自知理亏,只是赔笑。她从这个女人眼中看到了母爱与心疼,她能够理解她的怒气。她问启明:“这是粽子妈?”启明摇头笑道:“是我家里的。”孙奶娘借机讨好:“再生一个呗,瞧你媳妇儿多喜欢娃娃啊!”可是她的讨好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大家都一下子沉默了。
粽子被打的事情是启明媳妇儿添油加醋转述给阿丘嫂的,她为此还特意跑了一趟三港殿。阿丘嫂坐在前厅一只脚短的矮板凳上,剥着豆荚子,听启明媳妇叽里呱啦一通说完,她把豆子拨进篮子,道:“你嚷嚷什么?你手伸得也太长了吧,粽子又不在妈那里,你操哪门子的心?”“姐,你是没看到粽子哭的样子,你要是看见了准比我还着急。自己的孩子放在别人那里被糟蹋欺负,你能忍心?”启明媳妇不死心。阿丘嫂看出启明媳妇儿对粽子是真的关心,对孩子的怜爱是装不出来的,她声音柔和了些:“那能怎么办,没有其他办法了。”她说的是大实话,和被发现相比,这些都成了可以忍受的代价。“那我来养好了,我来养你总放心吧?我真看不下去。”阿丘嫂嗤笑一声道:“哼,你有奶吗?”这句话就像一泡尿直直撒在了启明媳妇儿的脸上,淋得她哑口无言,阿丘嫂接着说:“那个女人的样子你也见着了,上牙齿能包住下嘴唇,鼻子塌得跟泥巴进水了一样,眼睛就剩一条缝,年纪不大身上一股子骚味儿,我都怕我儿子被她的奶给喂难看了。要不是放她那里没人找得到,我早换地方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启明媳妇儿的提议,却埋怨起了孙奶娘的长相。而此时启明媳妇儿想起了整天被婆婆呼来唤去帮阿丘嫂跑东跑西的丈夫,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难堪,她提高了音量:“你凭什么支配我们的生活,我们欠你的?你倒是给了我们什么好处?你弟弟整天为你奔这奔那,家里女儿也顾不上,你是外嫁的女儿,死都不能回娘家来,我们欠你什么了?任你呼来喝去?”阿丘嫂不甘示弱,说出了更难听的话:“哦,你总算憋不住了是吧。我儿子和你们家有个屁关系,我儿子是个外姓人,死了也不埋进黄村的祖坟,也不用你地下给他腾地方,关你什么事!”启明媳妇儿气极反笑:“真是狠绝的女人,连亲生儿子都咒。”
粽子在孙奶娘家,却还引发了阿静家中的战争。粽子在一个深夜被爱梅面无表情地抱回去后,阿静开始凄凄切切地同村里的人说自己的双生子死了一个,这种毫无根据恶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咒骂终于激怒了阿静老实的丈夫,他大概说出了自己这辈子最恶毒的话来:“你那个朋友为了嫁到城里,连拉车的都愿意跪着舔,村里有谁不知道,背地里说成什么样子了,现在还把主意打到我们家来,就不是本分的人。”阿静无处可诉的憋闷全部化成了人前伤心欲绝的眼泪,大家以为她是难以自持的丧子之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把最好的朋友逼上了绝路,可这脸上流淌着的眼泪却恰好消除了别人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