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界对尼采的拒斥不一定就是坏事。现在尼采初次显示出他的特殊本能:善于将坏事向好的方面转化。本来他就感到自己窝在语言学这个小天地实在是太憋气了,正好趁此机会“打出三界去,不在五行中”。
是的,1872年对尼采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时期。他要对今后发展方向作出抉择。专门的语言学他是不打算搞了。他虽然很喜爱音乐,拿瓦格纳的话来说,至今看不出有成功的迹象;虽然他现在还时不时作作曲,但那只是玩玩而已,不能当正经事情来做。
在《悲剧的诞生》里,他已经通过对古典文化研究这一形式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对世界的看法,实际上已经包含了他自己的哲学思想。但他对哲学的探讨还不是很深入、很专门。现在他想循着这本书的思路继续下去。既然他发现自己在寻根究底方面似乎还有过人的才能,干嘛不充分发挥这个长处呢?
激发他转向哲学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相信与苏格拉底前的悲剧艺术相对应的,可能存在着一种“悲剧哲学”,因此他对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发生兴趣。另一个因素是,他开始对叔本华的哲学抱着一种不完全认同的态度。这在《悲剧的诞生》中已经有所表现。既然没有一种现存的哲学可以信奉,他就得自己在哲学领域漫游一遭,看看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究竟在何处,把自己想弄懂的问题彻底弄清楚。只有不预先受任何哲学模式的束缚,他才能够有探索的激情。在他的天性中,创造的喜悦和探究的认真总是结合在一起的。
在今后几年里,哲学成了尼采精神生活的主旋律。这也是以前精神活动的继续:在存在着一种酒神艺术的同时,是否还存在着一种酒神哲学?
这几年时间,尼采作了大量哲学方面的笔记,在1873年左右还写了《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一书,但这书没有最后完成,在他生前也未出版。在这些写作活动中,尼采把对哲学史的研究和对哲学重大问题的探讨紧密结合在一起,涉及到哲学领域的方方面面。
如果说以前对待叔本华哲学,主要还不是在专门哲学领域,而是从人生态度的角度来接受的,那么现在的哲学研究,就是要在纯粹的哲学方面探求个究竟,取得“真经”来。通过这一番哲学的洗礼,尼采开始达到他思想的成熟期,在更深更广的领域确立自己独特的东西。
这种研究是从泰勒斯开始的。尼采认为可以把泰勒斯看成是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家,因为他说:“水是万物的本原。”这里包含着“一切是一”的观念,这是一个形而上学的信念;泰勒斯在得出这个信念时,既利用了科学和实证的方法,同时又超越了它,这样,他就把自己不但与信教者区分开来,也与自然科学家区分开来。
在泰勒斯身上,我们可以首次看到哲学的本质与它的表达形式之间的矛盾。他体验到的东西其根源深藏于某种神秘直觉之中,是想象的强大力量,是异样的非逻辑的力量,是天才的预感,而表达它的却是辩证法和科学。它们是传达这种直觉的唯一手段,同时又是对它的隐喻式的完全不可靠的转译。泰勒斯发现的是“一切是一”,而他在表达这一点时,却谈起了水!
继泰勒斯之后的是阿那克西曼德,他提出了“不确定者”的观念。尼采认为,“不确定者”并非像解释者通常说的那样在于一种无限性和不可穷尽性,而在于它不具备会导致它衰亡的确定的质。它高于生成,既担保了永恒,又担保了畅通无阻的生成过程。有权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消逝呢?尼采指出,阿拉克西曼德是第一个勇敢地抓住最深刻的伦理问题线团的人,具有最原始的赎罪观念。
在他们之后是赫拉克利特。这是尼采着墨最多的哲学家,也是他最喜欢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对阿拉克西曼德有两点否定:否定阿那克西曼德假定的世界的两重性,不再把一个物理世界与一个形而上世界、一个确定的质的领域与一个不可界说的不确定领域彼此分开。由此赫拉克利特进一步根本否定存在。他说:“除了生成,我别无所见。”
尼采认为,赫拉克利特拥有非凡的直觉思维能力,这是他的至高禀赋。面对靠概念和逻辑推理完成的另一种思维时,他显得冷漠、无动于衷甚至敌对。而在凭直觉获得真理,并用其对抗那种思维时,他就显得十分惬意。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只有永恒的唯一的生成,一切现实之物的变动不居──它们只是不断地活动和生成,却并不存在。他所主张的这一切,确实是一种令人昏眩的可怖思想,其效果酷似一个人经历地震时丧失了对坚固地面的信赖。把这种效果转化为其反面,转化为崇高和惊喜,实在需要惊人的力量。赫拉克利特做到了这一点。他把斗争看作一种严格的同永恒法则相联系的公义的永久统治,看作一种宇宙论的基础。
对赫拉克利特来说,世界是亘古岁月的美丽而天真的游戏,这就足够了。当被问到为什么火不总是火,为什么它现在是水,现在是土时,他只能这样答复:“它是一个游戏,请不要太郑重其事地对待它,尤其不要道德地看待它!”赫拉克利特仅仅对世界作出了如实的描述,怀着静观它的喜悦;艺术家正是怀着这种喜悦静观自己正在创造的作品的。
尼采称赫拉克利特为“超人”哲学家。在15年后写的自传中,尼采承认,赫拉克利特也许是他唯一可以看作是自己哲学先驱的人:
“在我之前,没有人把酒神精神变为一种哲学激情:尚缺乏悲剧智慧──甚至在苏格拉底前两百年的希腊大哲学家身上,我也是徒劳地寻找此种智慧的征兆。唯有对于赫拉克利特,我有所保留,与他接近,我的心情比在其它任何地方更觉温暖和愉快。肯定流逝和毁灭,酒神哲学中的决定性因素,肯定矛盾和战争,生成,以及彻底否定‘存在’概念──我在其中不能不认出迄今为止与我最相象的思想。‘永恒轮回’的学说,即万物之无条件的和无限重复的循环的学说,终究可能也已经为赫拉克利特所教导过。”
在这之后是巴门尼德。他说:不存在的东西不存在!存在的东西存在!他把感官与抽象思维能力即理性截然分开,仿佛它们是两种彼此完全分离的能力似的。因此他就摧毁了理智本身,不由自主地把精神和肉体割裂开来。尼采认为,这是一种全然错误的割裂,而自柏拉图以来,它就如同一种诅咒一样加于哲学身上。
尼采同时指出,在巴门尼德的哲学中奏响着本体论的序曲。经验没有如巴门尼德所想的那样,向他提供任何一个存在;可是,他能思考存在,由此他推论存在必定存在着。这个推论建立在下述前提上:我们拥有一个达于事物本质和不依赖于经验的认识器官。在巴门尼德看来,我们的思维材料完全不是来自观察,而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来自一个非感性世界,我们通过思维可以直接进入这个世界。
巴门尼德和芝诺坚持概念的真理性和普遍有效性,而把直观世界当做这些概念的对立物,当做客观化的非逻辑之物和悖谬之物加以唾弃,从而提出思维与存在同一。
阿拉克萨哥拉以思维的运转和假像缘何而来驳斥巴门尼德。运动和多是存在的,世界不是假像。尼采指出,阿拉克萨哥拉关于自然的运转的整个思考过程惊人地大
胆和单纯,本身丝毫没有那种笨拙的拟人的目的论气息。其构想的伟大和骄人成就正在于,当巴门尼德把真正的存在者看作一个静止的僵死的球体时,它却从运动者的圆圈推导出了整个生成的宇宙。一旦这个圆圈进入运动,一旦奴斯使它滚动起来,世界的全部合目的性秩序和美的秩序就是这最初促动的自然而然的结果了。
在尼采看来,阿拉克萨哥拉的灵魂是个艺术家,而且是最强有力的力学天才和建筑艺术天才,他以最简单的方法创造出最宏伟的形式和轨道,宛如创造出一种能动的建筑结构,而这终归是出自深藏在艺术家本能中那种非理性的恣意任性。他仿佛高声喊道:“生活不是道德现象,而只是艺术现象!”在阿拉克萨哥拉那里,事物的秩序和合目的性仅仅是一种盲目的机械运动的产物。
在对古代哲学家作群像勾勒的同时,尼采也比照着对现当代哲学家的肖像作了描绘。显然,他对叔本华已经很不满意了。他发现这位以前的哲学偶像与他追求的酒神哲学相距甚远。“吾爱吾师,但我更爱真理。”在谈到赫拉克利特的斗争哲学时,他说:“叔本华描述的基调始终与赫拉克利特相距甚远,因为对叔本华来说,斗争是意志自我碎裂为生命的证据,是这黑暗阴郁的冲动的自耗,乃是一种绝对可怕、决非幸运的现象。”他还在哲学笔记中写道:“叔本华表现了自然所做的一个努力,但这种努力是不够的。”
尼采在评论巴门尼德割裂感性与理智的做法时,顺带着给了黑格尔一枪:“如果说在巴门尼德时代,对理智的批判还很肤浅幼稚,尚可想象,在今天,按照康德的看法,由永远主观的概念达于自在的存在,肯定是一种狂妄无知的举措。那些想扮演哲学家的半吊子神学家,其形式如黑格尔所表白的‘绝对必定已经存在着,否则它如何能够被寻索?’”
尼采对哲学史的观照显然不同于黑格尔,连外在的形式也不相同。他完全抛弃了那种以逻辑和辩证法为线索的做法,自顾自地把哲学史人物缀连在一起。古希腊哲学家通过自己的天才将世界意志本身的奥秘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表露出来,或多或少,或含蓄或直露,依个人的灵性而不同。尼采没有把哲学史当成一个合目的的发展过程,而只是通过这些人物找到一个个历史活动的偶然和必然的契合点。
在《悲剧的诞生》的基础上,循着对于科学和知识问题的思路,尼采深入探讨了哲学的功能、性质和特点。
尼采认为,哲学的主要功能就是对知识冲动进行约束和控制。自苏格拉底以来,人类求知的欲望形成了一股狂潮,知识被滥用为可以解决一切、压倒一切的东西,由此给人类带来错觉和灾难。科学不惜任何代价冲向一切可认识之物。而哲学思维总是立足于对事物本质和核心的认识。它说:“只有这才是伟大的,只有这才值得认识!”由此来提举人类超越自身盲目无羁的求知欲,把它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尼采并不一般地反对科学和知识,而只是在它们遮蔽了生命本能的情况下。他说:“为了反对中世纪,历史和自然科学曾是必不可少的;知识反对信仰。我们现在用艺术来反对知识:回到生命!控制知识冲动!加强道德和美学本能!在我们看来,德意志精神将由此获得拯救,从而再次成为拯救者。”
哲学凭借什么来控制知识冲动?凭借它的体系中的艺术因素。一个哲学体系只是一个幻想,一个骗过知识冲动和仅仅暂时满足它一下的非真理;在这种满足中,哲学的价值与其说来自知识王国,不如说来自生命世界。生命意志利用哲学以达到更高形式的存在。哲学仅仅证明了幻想的必要性和艺术的必要性。
哲学的性质介乎艺术和科学之间。就目的和结果说,它是艺术;但它又与科学使用同一种手段──用概念表述。因此,哲学有时是科学,有时是艺术。
不仅如此,就哲学是超越经验的创造、神秘冲动的继续而言,它与宗教也有血缘关系。哲学同宗教一样,有着自我消费的功能,也就是可以在内部得到一种满足,而这在科学和艺术中是完全不可能的。
哲学与这几种因素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同时对它们实行制约:它用艺术控制知识冲动,反对科学独断论;又用概念控制宗教的整体冲动,反对宗教造成的自然形象的混乱。
真理问题显然是哲学的根本问题,尼采对此作了大量思考,而且有许多非同一般的见解。在尼采看来,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就是根本没有真理这回事。世界作为一个盲目的意志的体现,人类根本无法参透它。存在的形而上学意义、伦理意义和美学意义全部都是不能证明的。我们平素所说的真理,根本不是指的这个。
我们通常说的真理,只不过是我们已经忘掉其为幻想的幻想,或忘掉其为谎言的谎言。它们实际上是一种人类关系,或是共同的约定,或是通行的隐喻,在长期存在之后,由于无意识和健忘,人们把它们当成了真理。它们与人类其它的幻想和谎言没有任何实质的不同。
但人总是感觉到自己有一种寻求世界真理的欲望,相信自己最后总会找到真理。其实他渴望的不是真理本身,而是对真理的信仰,因为这种信仰可以给他带来的快乐。一个人如果不相信自己拥有真理,就不可能有纯洁和高尚的生活,因此他需要信仰真理。人的真理冲动具有明显的道德因素或起源。
从这个意义上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理和知识冲动,实际上只有对真理信仰的冲动。尼采指出,人在本质上是不诚实的,因为他是乐天的:作为个体他具有必然毁灭的命运,而他竭力逃避这一不可避免的结局;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世界的真谛,而他却深信通过认识能够达到真理;但认识不过是使用最称心的隐喻,是一种不再被认为是仿制的仿制,它无法达到真实的深处。他需要对真理的信仰;没有这个,就既不会有社会,也不会有文化。
人类一切信以为真的东西,都是幻想,都是谎言,不过在这些幻想和谎言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尼采对艺术特别推崇,尽管它也是一种幻想,因为艺术家是把幻想当做幻想,而不是把幻想误认为真理。艺术家仿佛是对睡梦中的人说:“让他继续把梦做下去吧!不要去叫醒他!”因为人既然已经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得继续活下去。
然而哲学却把幻想当做真理,充满真理感的哲学家仿佛在对睡梦中的人喊道:“快醒来吧,不要再做梦了!”其实当他相信自己是在唤醒沉睡者时,哲学家本人却在沉入更深的奇异睡眠中:他也许梦到了不朽或理念。而这不朽或理念,恰恰与人的最根本的真实──人终有一死──相反。
视幻想为幻想,视谎言为谎言,这才是唯一的真实;而这,只有当人处于酒神状态,以悲剧来观照人生时,才可能做到。只有把整个世界都当做一个幻想来思考的人,才有资格不带任何愿望和冲动看待它。尼采的真理观同他的整个哲学思想是一致的。
通观尼采这一时期的哲学研究,与写《悲剧的诞生》的时候相比,深入了许多。有不少是属于自己独创性的见解。当然,这种研究也继续发挥了以前的若干基本思想,如酒神意识,反科学主义等等。不过有一个方面似乎没有什么新的发展,这就是对于艺术的态度。在这一时期,如同以前一样,尼采仍然相信,艺术是体现了生命本质的活动,是人唯一的形而上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