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 第二章 陪绑
一
无轨电车向市里驶去,车上的乘客稀疏,座位大部分都空着。
迟司令不许我坐着,他们坐在座位上,罚我站在身边。车顶低,高帽高,大眼贼怕顶坏高帽,不让我再戴在头顶上了。我一手捧着高帽,一手把住车座拉手稳住身子,木然地呆立着,无视车窗外掠过的景色。
电车一驶进市区,满目疮痍。
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干了,蒙上一层尘土。造反派和红卫兵仍在继续革命,继续武斗,继续无法无天。满墙都是大字报和标语,一张压着一张,“油煎××走资派”,“火烧××反动权威”,还有那经过战斗洗礼的建筑物,熏黑的墙壁,烧焦的窗框,同我记忆中大不一样了。就连十字路口的交通指示灯都“革命”了,由原来的绿灯放行到现在的红灯放行。据说红灯代表无产阶级,绿灯代表资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宁要社会主义低速度,不要资本主义高速度,决不能容忍资产阶级指引时代列车前进的方向!
车上的乘客都看一个怪物似地投来目光,我太与众不同了,刚刚被打过,满脸青伤,挂着牌子。售票员看到一群红卫兵押着一个小反革命分子上来,摸不清怎么回事,没敢要我们买票。我记起去年和彬子乘公交车逃票时,就是借宣传毛泽东思想之名站着读几条毛主席语录,售票员就不敢收票了。现在我变成反革命分子,人家也同样允许我免费乘车,真是不可思议。
我站在车上,一心想着母亲。电车驶过一站又一站,泪水几乎要流出眼眶,还是忍住了,我不能让他们看笑话,哪怕是进市里的监狱,也不能承认自己写过反标。太阳越来越高,我们在第一百货商店下了车,大眼贼又命令我戴上高帽,迟司令催促大家快走,怕耽误开会时间。背后有人踢我的屁股,骂我磨磨蹭蹭,要进笆篱子还耍赖,这就是死不改悔拒不揭发你狗爸狗妈的下场!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拐进一条小街,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大部分自行车把上挂着红语录牌,我以为他们要押我进市公安局,却走进齐齐哈尔市第四中学大门口。
大门对面一排五层教学楼,陈旧高大,是座小鬼子留下的日式建筑物。这在东北并不稀罕,日本人入侵黑龙江后曾将省会设在齐齐哈尔,市区里较好的建筑物差不多都是他们留下的,别具一格。就和哈尔滨的建筑物大部分都是俄国人留下的,当地人自豪地称她为“东方的莫斯科”一样。教学楼墙壁上爬满常青藤,校园内有一条直通教学楼的大道,两边是足球场和篮球场,比我们糖厂子弟学校的小平房气派多了。院子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到处都挤满戴红袖章的红卫兵,至少有三四千人。树上、墙上、篮球架上挂满 标语和红旗,铺天盖地,俨然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大会主席台因陋就简,设在教学楼前的水泥花坛上。“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那年月不许有鸟语花香,花早就被铲除了。花坛上铺着木板,摆着长条桌子,安装了麦克风和高音喇叭,桌后坐着造反派的头头脑脑,和我们学校大批判的阵势没什么两样。我注意到台上还坐着几个穿军装的人,“文革”期间军人和警察全穿一样的军装,很难分辨出他们是军人还是警察。令我心惊胆战的是大楼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横幅:“齐齐哈尔市教育界宣判反革命集团大会”。我马上置身于一种气势逼人的异样气氛里。
我被押到主席台旁,迟司令把我交给几个外校的红卫兵,退到后排了。我四下张望,觉得周围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我插翅难逃了,他们肯定要送我进市监狱的!
一个造反派头头模样的人从主席台上站起来,宣布宣判大会开始。大家唱起革命歌曲,集体背诵过最高指示完毕,主持人一声大喝:“现在,把现行反革命集团分子押上来!”在一片打倒声中,看押我的人只是把住我的胳膊做好准备,并不急于上台。我怀着极大的恐惧和好奇心,看到另一侧的红卫兵扭着五六个孩子,踉踉跄跄走上台去。他们比我大得多,都是初三年级的学生。头一个学生戴一副黑框眼镜,温文尔雅,颇有儒将风度,其次是个留大分头的高个儿,在一片剃小平头的人群中分外显眼。
他们大概有十七八岁,衣着褴褛,人人都被折磨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完全没有人样了。那脸色显得尤其苍白,显而易见已被关押不少日子了。转眼之间我又看到一个穿旧军装、扎短辫儿的女生,她的两只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片凄怆之情,眼睛周围有一个黑圈,很像部队的干部子弟。
红卫兵将他们押到主席台前,撅成一排,最后才轮到我,撅在那个短辫儿女生身边。
这一次宣判会不同于以往我经历的批斗会,发言人满嘴假话、空话、大话,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一针见血。我大劈开双腿撅着,脸上丝毫找不到不服气的神态,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看上去押我的红卫兵认为我太小,朝我投来的目光是漠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个人身上。见那几个人没戴高帽,也把我的高帽扔在地上,并压住我的后脑勺,让我双手向后朝天举起撅成“喷气”式飞机状。鉴于我并未试图反抗,主动低下头去,按我的手臂也松弛了。我的头朝前倾着,看不见同伴牌子上写着什么,只能看到旁边的两条腿,急切地竖起耳朵想听到主持人说些什么。
……反革命集团头头张犯,纠集丘犯、李犯、王犯、刘犯和赵犯混入红卫兵队伍。他们一伙人胆大包天,丧心病狂,打着红旗反红旗。组织起一个叫“送瘟神”的战斗队,偷偷地油印战报,散发传单,肆意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文革”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为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鸣冤叫屈,企图为被打倒的走资派翻案,是我市教育战线最大的一起反革命案件。听着听着,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原来我身边这些人才是宣判大会主角,糖厂学校造反派是吓唬我,让我凑热闹,敲山镇虎来做陪绑。想到这里,我冷静下来,心里也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