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无可忍了。
于是，我在做一件事；同事老田也在做一件事。机关里的好多好多人都在做同一件事：烧香拜菩萨。祈求老天爷，快些把Q市的主管调走吧，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就无可救药了啊。
Q市一亿人民最是勤劳，最是忠厚，也有足够的智慧，一直领先的啊，领着领着却就落后了！
老天开恩了。
新主管终于上任了，皆大欢喜！八年了啊，我们送给了老主管八个365天。他在证明着自己的领导能力，我们在证明着自己的忍耐能力。就这样不声不响耗了八年。一说到八年，人们很自然会想起民族史上那个了不起的壮举。现实里，人家在快跑，我们却在观察，在议论，在研究，在洋洋得意。龟兔赛跑，能不落后嘛。这下可有希望了，随着新主管的到任，人人都感觉好像自己被提拔了。
且，新主管非常亲民，非常接地气。他急于证明他上任的那天与老主管调离的那天不是同一天。和机关里的每一位同志都点头露牙握了手，检查了走廊里的卫生和照明灯具，归整了楼下的停车位，查看了职工食堂，上街与环卫工人握了手照了相，接过扫帚扫了两扫，还亲手给她端了茶。环卫大姐吓了一跳，但判断不是疯子，也就接了过去。得空专门去幼儿园抱了抱人家的小孩，去农村老大妈的炕上坐了坐，去敬老院陪着老头子抽了一袋烟。一句“儿子看您来啦”让老头子老太太们愣了半天。直到他起身离去了也还在看，看他被夹在两瓣屁股中间的裤子。老人小孩男的女的身边的基层的一线的都安抚了。还去了哪里就不一一列说了。在一派派的急促促的奔波忙碌当中，集思广益，问谋于民，一季子庄稼还没成熟，他的加快发展走在前列的经济的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生态的大思路就形成了。“全市的大计落在我的肩上，深知责任重大啊，寝食难安啊，得有个交代啊不是。”他时不时提醒自己。诚惶诚恐。坐卧不宁。需要和全市人民见面了，可以和全市人民见面了。一定得有点东西保证使他与众不同！他想。于是。主管决定，一个月召开一次全市的视频会议，村支部书记以上干部全部参加。基层干部的政治待遇提高了，个个春风拂面。好多人是哼着不知道歌词的曲子进了会场的。会议要求不准请假，不准离席，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带手机，不准录像，不准妄议。不准妄议这条，他开创了Q市的先河。各个会场专门新置了手机橱柜，与会者人手一把钥匙。整顿秩序需从整顿会场秩序入手。新鲜，管用，过瘾。可是，显然，我们，准备不足。疲沓了这些年有些个不适应。要求统一西装革履，皱皱巴巴的多年没穿的西服都被穿了出来，画面看上去有些不和谐，甚至不伦不类，像是用白线缝补了黑衣服，也很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补丁衣服。不打紧，慢慢来吧。只要实心实意地跟着新主管走，会过上好日子的，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知足、期盼与干劲。
会议开到了上午11点，新主管开讲。全场响起热烈的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是发自内心的，是渴求，是期待。啊呀，我们的新主管简直太亲切了，压抑了这些年，可见到光明了。越看越亲切呀。你看，那嘴张得，不能再大了呀，脸上只剩皮和嘴，那是他奉献给全市人民最灿烂最无保留的最真诚的笑容。只是，早晨喝了稀饭，尿脬已开始变大。
“同志们，这次会议开得很好，特（tei）别——成——功！……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提高效——率，更好地集中各级各部门各阶层各系统各行业男女老少方方面面的力量，我就简单说说。不说几点几条，不按老规矩，不拘泥于条条框框，不啰里啰嗦，我就说两个字：‘担当’！”主管言简意赅，把主题点了出来。一般情况下，声音拉的长短与职务的高低是成正比的，且拉长的声音不好再短回去，就像涨上去的工资不好再往下降一样。“为了少开会，开短会，开有用的会，开发展的会，开凝心聚力的会，我们啊，要一会多用。啊，因此啊，这次会议也算是我的个人的党课（kao）。既然是党课嘛，就得有个主题，以问题为导向以目标为导向以群众的热切期盼为导向以Q市的发展大局为导向，主题就确定两个字：‘担当’。为什么选担当呢？担当太重要喽！各级不担当的问题太严重喽！人人怕这怕那，缩手缩脚，畏首畏尾，不作为不敢为不会为不能为的现象太严重喽！一年年的不担当，各级干部的不担当，事业没人做，我们不就落后了嘛。啊。因此说这个担当啊，实在太重要喽！为什么说它重要唻，道理很简单嘛，没人担当一切就都落了空，这规划那部署，这想法那打算，这条件那优势，这人才那政策，最后通通变成白纸一张……”以下领导又接连说了21次担当，用去了45分钟。有点绕。有点懵。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讲话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韩复榘的那句“今天是什么天气，今天就是演讲的天气……”
全市的干部似乎好像开始有了点醒悟。因为全市村以上干部听会的超过13万人，这样合计下来，一派绕，就没收了至少100000个小时呢。主管问心无愧地成为了我们时间的主人。会场里打起了连片的痉挛性的哈欠。
弄来了个啥呀这是？！
他以前是干啥的呀？
前一个“啥”应当是主管的代词。人混着混着混成了个“啥”，就像粮食变成了粪。要说啊，这Q市的人民反应不慢的，只是干部的反应不够快。会场没法不躁动了。有的在低语，有的出去尿急尿，多数人是面面相觑。咋了，这是？各分会场里开始咕讲了，咕讲咕讲的会场再加外面手机橱柜里的交响乐，就像几辆破旧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地方都在咣当了。
但是，不能让领导适应咱。
这是Q市人民的觉悟。也是祖上的流传。过去家里来了客人都是好酒好菜伺候，而客人走后，锅底都是要擦干净的。
礼仪小姐过来续水了。按照会场要求，每20分钟礼仪小姐必须续一次水；且小姐必须走到主席台中间，然后立定转身面向观众，再转身侧向（左右两人）观众，从中间开始往两边倒。他斜睨了一眼，姑娘的眼睛大得有些过分。富有艺术性曲线的发丝，还有那丝绸般细嫩柔软的肌肤和摄魂的体香。呀，太吸引人了！显然，主管刹不住自己的联想。这事责任在Q市的秘书们，不该安排最漂亮的姑娘给主管倒水呀。幸亏小姑娘没来个回眸，要不然会就开不成了。
“这个，啊，那个，啊，这个呢那个，啊。一时像乌鸦的聒叫，听不到下文……他拿起湿巾擦了一下脸。“这个这个担当啊，担当就像这姑娘倒水，知道该什么时候倒，知道续水后杯子里水的温度，不能太烫又不能太凉，凉了对胃不好热了烫着嘴更不好。知道什么节奏该来倒水，啊。领导正激情地讲着话，你却横叉着倒水，反而不美；领导讲话略一停顿，姑娘过来把水倒上，很合拍，很和谐。此时，姑娘急速地退了下去，臊得面红耳赤。……领导解决了口干舌燥，姑娘的担当价值也就体现了嘛。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许多领导同志反而却一直就学不会，啊。这难那难，招商难，发展难，这点事情还难嘛，非常不应该的。啊。能是我要求严吗？你说说。啊。”他巧妙地把朝向自己的箭头调转了方向。他具备使箭头偏转方向的特异功能。人有了地位不发号施令对不住自己的地位。人架不住吹捧的，就像猪禁不住搔痒。他的这种像钟乳石一样的本领，是长年累月一点一滴积累形成的，是上千万次的讲话练就的，是天长日久的一圈一圈的散步琢磨的。更多的是靠天生的神驰八极的想象。本领就是他的思想。
我头有些大。他的拉长的声音短不回去，有时真影响呼吸节奏。等半天等不来下半句，我们只好把气呼出来或吸进去了。
台下受到威吓的犯困的急忙想张开睡眼而此时的睡眼无论如何非人力所张得开的。
嗓子一润，主管积吐上来一口痰，他没吐出来，也没咽，含在了嘴里。时间太宝贵，时间不可能白白等人，嘴里的话当然不能停止。这么着，他的讲话便夹杂了那口痰的伴奏。会场恶心了。没办法，恶心也得听啊。要的就是态度嘛。那动静，可牵神经了！那痰一会儿挑在舌头尖上，一会儿又被往里吸了吸，那动静，黏住咔嚓，黏住咔嚓，简直像是螃蟹在泥浆里爬行……
俺那亲娘哎——！这个架巴罗（方言：架势）是待要命啊？！
主管为欣赏自己而存在。他希望，或者说，他的目的就是Q市人民要为他的存在而存在。
他举起了杯子。举着。没喝。多数时候，领导举杯子不是为了喝水。就像那钓鱼的，意不在鱼，在钓。11秒过去了，杯子还举着。眼睛从会场最右边扫到中间，又从中间扫到了最左边，这样保证所有人都和他对光了，像礼兵的注目礼。最左边的那位美女发型还可以，可惜年龄稍稍的有点偏大；33秒过去了，他说了声“啊”，并用舌尖舔了右上嘴唇，他在宣示权威。此刻，一切权威都集中在了那只杯子里；47秒时，他少少啜一点儿水，润一润嘴唇。任务急，发展压力大，主管很难淡定，也极其吝啬，没让秒针跑完那一圈。痰好像被稀释冲下去了。Q市13万名干部陪主管喝了47秒钟的一口茶。俺娘哎，可放松一下吧！可是，没想到，突然间，他，又“呕”了一声！47秒钟一口茶也没喝利索。又咋着了？哦，一片茶叶，犯自由主义，跑到他活心眼子那个位置了。它想学孙悟空为民除害？小小的一片茶叶也太不自量力了吧。他“呕”地一下，上气与舌尖齐努力把它整了回来，嘴巴没出声地吧唧了几下，分步把它解决掉：第一步，腰斩；第二步，碎骨；第三步，咽下去。主管做事还是特别讲究程序的。
时间自己不会分段。都是人的切割。
开始念稿子了。
“担当是敢于承担责任关键时刻敢挑担子在责任面前不回避不推诿不扯皮不退缩不拉垮不走样矗蠲臝囊懿驘馨鼙叒叕就当下看来领导干部的担当就是不能不担当核心要义关键主旨重中之重就是锅来了不甩锅山倒了当山顶……………………”最后，公鸡打鸣一般念完了那个结尾，给人以没听够的假象。计时110分钟。我一个字也没听，原因是我的尿脬要炸。我在反复琢磨他那张脸，嘴有些外凸，嗓音尖细，蜂准豺声？似乎有点可能还是很像的。不知为什么，看到那张脸，我老是想到苍蝇拍子。
主席台前，电视机前，都遭受了突如其来的一记闷棍。像遭遇了极具侵略性的外来物种，平衡没法不被打破了。
会场傻了。不再躁动。空座位却没有！Q市的干部不是一般的听话啊。低血糖的出汗的多了。精神可以坚强，肉体是受科学控制的，这个指标造不得假呀。尿脬都要炸了。人人都并紧双腿，使劲收着夹着抖着。有些人腰劲也用上了，扭腰拽臀，收尿夹屁。放屁整不好会把尿带出来的，屁滚尿流嘛。人人兵分两路，上三路集中精力听主管训话，下三路集中全力对付那泡尿。有的脾气开始变大，怒目咬牙。但是，都忍着。
下午1：40，会议竟然散了。
俺那亲爹哎，这场胜利可来之不易啊！
主管的讲话立竿见影。人人性子变了，发展不谈，都想骂娘了；还有，听过他讲话的男爷们，尿尿不再分叉了。于是，主管赚了个绰号：非常“六加一”，七哥；七哥不一般的“二”——九哥。
会后得知，寿平县有座水库溃坝了，卷走了十几个Q市的阶级兄弟。百姓的庄稼更是没捞着收获喽。由于不准请假，各级领导都没在现场。
幸好，九哥知道无法根据自己的意志来改变老天爷的日程，脸绷得比晾衣服的绳子还紧。他跋山涉水，急唠唠地去了现场。我们饿出了汗憋出了气，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各家新闻媒体都在盯着呢。风也萧萧，雨也萧萧，一枝一叶都萧萧。父老乡亲啊，我来吔——！我来吔——！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样哭时，他心里想的是怎样应对媒体，先糊弄过去。为了躲避跨越摆脱恼人的泥巴汤子，九哥又乘坐挖掘机的大挖子摆来摆去，摆东摆西，摆高摆低。他急需喘口气。借发动机突突突提速的当儿，他突突突排了一串屁，肚子里不再那么鼓胀。之后被摆到了抗洪抢险的第一线，留下了宝贵的在一线的证据与资料。把迟来的温暖送到了田间地头河边树下和老百姓的锅台炕头床边板凳旁。画面都是一群老百姓不认识的人簇拥着一个老百姓不认识的人关心着灌饱了水的老百姓。不时有几个汇报的，隐约有阎立本《步辇图》的味道。看到那个摇摇晃晃的大挖子，能想到螳螂，也能让人联想到堂吉诃德先生挥动的长矛。这么着，他成了乘坐挖掘机的大挖子的在Q市任主管的第一人。萌逗逗，憨得得，蛮可爱的。老天虽无情，九哥送来了力量。我们是革命老区，会把这种力量变成我们的土特产的。
谁能想到，九哥一到，最先老实下来的竟然是苍蝇。全被一派一派的急雨打死了。日他娘，苍蝇也摸不准是哪一路的杀法。
差不多一点了，一行人回到星级宾馆就餐。饭后，九哥痛痛快快地排了一次大便。不光大肠，连小肠里的过客也全部拉了出来。之后十几分钟里，他内心里没有了怕，提提放放，只专心品咂肛门被纸擦过的感觉。
第二天，寿平县委书记、县长双双被免职。九哥会轻易而举地将人缠进他那众多严密、细小、无敌的组织网的网眼里。
都认识到了。
他的话种在石头上能长出庄稼来，扔在水里也能燃烧起来的；他的咳嗽肯定能带出GDP来的。只是，水若能燃烧拿什么扑救？！……
我们为我们的无知为我们的不知足付出了代价。
Q市人民两眼巴巴着期盼的用热血浇注的微弱的柔嫩的春天的新芽就这样被打蔫了。面对这迟来的残酷的发现，我又在做一件事；同事老田也在做一件事。机关里的好多好多人都在做同一件事了：烧香拜菩萨——俺那祖宗啊，俺那老天爷啊，为了父老乡亲，为了子孙后代，快些让老主管回来吧！以前我们埋怨错了，我们不知足啊，我们狗咬吕洞宾啊，不发展可以，落后就落后吧，钱少了少花，饭孬点也行，但不能要俺命啊……
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民间里也开始了，各路大仙云集一处，一番的念叨与操作，成功了！——他们与阴间里的祖宗取得了联系，可是，那边不要。鬼怕恶人。他去了阴间再折腾怎么弄！好说歹说，祖宗们总算答应快些快些把他收走。多说了不少好话，多花了不少纸钱。还是鬼好糊弄啊。
一个月实在太快了。九哥参加完100个投资过20亿元的大项目开工仪式后，就又到了全市干部视频大会的时候了。单说那开工仪式，为了保证与会者的鞋底与黄土绝缘，现场铺就了11000平米的绿地毯。九哥竖在中间，头发分向两边，一边雪白，一边乌黑。咋一边雪白，一边乌黑呢？那谁知道啊。像极了兵马俑栽了假发。后见九哥在红纸面前张口了又闭口，像雪野大头鱼的鱼腮对着镜子开合。为阻止群众目睹九哥的风采，四周用150辆重型卡车和挖掘机恭维着。蔚为壮观。
没有人知道，那个仪式碾死了多少只蚂蚁；
人们说的是，那片地三年内，至少1000天以内不会再长草。
Q市的干部诚实，心软，但不冒傻气。不再打无准备之仗了。我准备了糖块，老田带了巧克力，其他人也香蕉橘子苹果酸枣前列康带了不少。用耳朵用胃对付他那张嘴，饿了吃，鼓了出去拉尿，二对一，应当有胜算了？前面发言的早早就结束了，这样能保证九哥在10：30时开讲，我们在下午1点前散会。
“上次的主题，我们解决的特（tei）别好！收到了特（tei）别好的效——果，全市的干部受到了特（tei）别触及灵魂的教——育。我们的路子是对头的。啊。实践已经证明，工作不怕慢，就怕路子不对头。啊。只要路子对头喽，慢慢来，我们的问题会一个一个得到完全的彻底的不留尾巴地解决。啊，请同志们呢，务必增强信心……这次会议加党课的主题还是两个字：‘认真’！我的下面的第三讲的主题打算定‘合村’，让百姓住楼，把村合并腾出地来搞建设（shai）。这等好事，有些人还不乐意。我就不明白，你山窝窝里的那个家有什么好！啊。有段时间了，啊，我一直为这事生气！啊。老百姓好歹，啊。咱有些干部认识却上不去！不可理喻，啊。解放思想有多么难，啊！第四讲的主题定‘并企’，将能合并的企业都合起来，响应上边号召从根子上做个调整，做个转变，来个创新，争取使Q市的企业多多地挤占500强的份额。”口气比他的嘴巴还大。可是，突然，“砰”！一声巨响。他头顶天花板上的灯泡炸了一个。幸亏没落碎屑，周围垂了一窝因爆炸腾起的馒头状白雾。九哥仰头看了看，把大门牙、暗紫色的上颌、两个大鼻孔还有上翻后露出的那双白骨眼泄露给了台下。
一声泡响，他的乌托邦被一分为二。
讲话节奏乱了。他担心别人胡寻思反而自己就胡寻思开了。目光里折射着多疑。他在想要不要将宾馆经理扔进那紧握在他手里的细小的严密的组织网的网眼里。不行。更换空气开窗子即可，不能直接打碎玻璃。遇事先否决第一个冲动，是长进他记忆里的帮他一路攀升再攀升的法宝。嗓音高不上去了，显然有撒气的地方。“这个，啊，这个这个，啊，最后第五讲的主题呀，就是‘落实’喽。前两讲是务虚，后面就是实招了。解决了担当，解决了认真，接下来再把两款杀手锏打出去，最后再解决个落实问题，发展就不成问题喽！‘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我估计，这五堂课下来呀，多年来积压的问题就差不多喽。上边的精神也就落实差不多喽。有些同志，啊，理解起来可能有些困难，关键的核心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的意识里没抓住根本，没抓住本质！本质的问题都是从本质来的，也是朝着本质去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个脉络摸清了，其他都会迎刃而解。啊，希望在座的各位，各级领导干部都要掌握这项本领。啊。因此呢，我劝同志们呢，挤时间多读一点书，尽快尽快地掌握这项造福于民的本领。啊。
他的“全部”里肯定还有其他领域，要不然他不会隐藏得如此彻底。我还在找。他却不住工地讲。
这次为什么选‘认真’两个字？认真太重要喽！有人会说，认真还用讲嘛？嗨，认真太需要讲喽。认真有什么好讲的呀，认真太有讲头喽。干事不认真的肯定没啥讲，凡事认真的，尝到甜头的才会讲认真，讲出来才有味道，也才有资格讲认真。”
担当，认真，合村，并企，落实。短短十个字，似老中医望闻问切的药到病除的药方子。九哥四两拨千斤呢。
有人打了个喷嚏。
他不好确诊对方的用意，只是把多疑的眼光射了过去，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排位与模样。那人的喷嚏来的着实不是时候，有时被人惦记真不是件好事情。
……在这里我多说一句。啊。最近我们提拔了一部分同志，也处分了一批人。有些人肯定不高兴。但要辩证地看。啊。你不高兴人家高兴啊！有些同志就是差强人意嘛。就说我所要求的挤水分吧，要求你挤但没要求你挤干净啊！不挤我们的增幅上不去，挤狠了对前任不礼貌，各方面也都不好看，个别同志就是故意捣乱嘛。我们从中学开始就接触辩证法，就是学不会啊？非常差强人意！怎能不受处分？啊！”这段话应当是那个人的那个喷嚏引出来的。他来了之后，换人比看电视调台要频繁。他一辈子都像蜘蛛那样张网捕捉所有绕他不过的人，那是他的法则与乐趣。人若变成卡夫卡笔下的那只甲壳虫会被可怜；人若活成了蜘蛛却不是一般的可怕呢。
领导讲话里，最管用最需要牢记的是“多说的那一句”。九哥教你辩证法就是让你进一步明白他永远是对的！或者让你认识到你是错的。更通俗地说就是，无论如何得听他的。就像他与你通电话，虽然期间他的话转化成脉冲电流了，但最后还是准确无误地掼进你的耳朵里了。
……最近呀，我还面试了几名干部。啊。出题让他们判断。啊。结果唻，你猜猜？我说A正确他就说A正确；我说不对呀，好像是B正确，他也急忙改口说，是啊，您是对的，是B正确。哈，哈哈，可笑！我的脸色成了他们的标准……”气氛不对，下面哗然一片！这是他没想到的，急忙收住了话。露出的牙齿全被盖了回去。他在后悔，此举无异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裸奔。
接下来的日子里，此事被疯传为Q市政界第一丑闻。
事实上，九哥确实是对的。人生得有各式各样的一天。有享受的，有激动的，有苦恼的，有被蹂躏的。如果一天像所有的天，那么所有的天就变成了一天，我们的人生也就变成了可怜的短暂的一天嘛。九哥在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帮我们丰富着生命的宽度、厚度和高度。
他的讲话像极了兔子拉屎。
还不时报出会心的一笑。领导的权威往往会隐藏在那闭着牙的笑容里，那闭着牙的笑容能较好地兜住上气，也能较好地掩盖心内的空虚。世界上真格的有各式各样的笑。有的人能笑出自己的内脏，而有的人只会笑出几颗门牙。有的人一笑大家都会跟着笑，而看着九哥的笑，大家却跟着愣：世界上咋还有这种笑？！不能张嘴大笑的，因为他的含着鼓囊囊的真诚的嘴巴实在实在太大喽，咧嘴大笑容易让人想起清代刘君贤的那句“驴鸣似哭，马嘶如笑”；也很容易让人至少想起两种头部特征显明的大型哺乳动物。这样说确实不太礼貌，也有损于我们的动物朋友，但我心里确实这样想过。
“这个海参…”日他娘，坏了！刚才嗝气里有海参，他嘴巴里就说海参了。刚才的“裸奔”事件也还在发酵影响着他的思维。Q市是沿海发达地区，海参尤其好，自他来了就安排每早两只海参，今早的他嚼得不是很细，刚才又嗝上来一小股儿，在后舌头上停留着，像是态度不端正。他干脆把它导过来，又重新咀嚼了一遍。“咱们省的海参质量为何过硬，那就是认真的结果唻！认真出了经验，认真创造了品牌，认真让百姓得到了实惠，认真也使我们的干部得到了真真正正的锤炼与成长。”九哥游走宦海，见过大风浪，遮掩这点瑕疵游刃有余。他停了停。好让自己精彩的排比句充分渗透进各人的内心深处，并为他们留出足够的鼓掌时间。显然，他认为凭自己的才华会让会场大吃一惊。可是，了不起的九哥没有听到了不起的群众的掌声。群众不那么容易吃惊了。他又胡寻思了一个鼓掌时间。“手握真理，还需不需要心慈手软！”他在想。子钓而不纲，他想一网打尽呢！他又停了停，再想想。初来乍到的，还是怀柔一把吧。他突然间又想到了那个打喷嚏的，并狠劲瞄了他一眼！又顺带踅摸了那个美女，还是年龄！鳄鱼不可怕，可怕的是它那潜伏的深不可测的让人窒息的肮脏的水洼。
之后开始按稿子讲认真。
“认真是一种作风认真是一种态度认真是一种气派比喻对一件事物做仔细的科学的分析研判认真不仅是一种能力认真本身就是一种素质叕叒鼙馨驘懿囊臝蠲矗认真需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凡事讲究认真的党员干部都是具备…………………………”滔滔不绝地说，无缘无故地笑。如果有人扮演什么角色，那么他肯定就不是这个角色呢。
109分钟又过去了。篇幅短了说不明白。九哥认为还有好多好多该讲的没有讲到，就好像有好多地方该画进地图里没有画进去一样。他不认为冗长是种肤浅。他主要的担心是怕别人听不明白。因此需要良苦用心入脑入心苦口婆心心心相印了。听众早已适应了他的风格：有些词有些句总是重复几遍。真理需要重复。可是，太阳是不说话的，只需轻轻一照，便功高盖世啊。太阳，是个例外。
这节课，九哥成功地用课时测量了路程，也测准了Q市的市情；而我，也精准地测出了水从入口开始直至变成尿所需要的精确到秒的时间，将我对时间的细腻感受唤醒了。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我还是一句也没听。
我在笔记本上写了“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几个字。继而又想到：他应当是靠“三人行必有我师”才当上主管的吧？之后，开始记录他的用时节点。老田都听懂了，且记了不少。我拿过来一瞧，原来都是背诵的唐诗还有李清照的词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老东西！
暴虎冯河，我无悔也了。
低血糖的没有了。尿尿的多了。空座位多了不少，Q市的干部都知道九哥是干啥的了。狗急了会跳墙，人逼急了都会反抗的。
“快看！”我提醒着老田；
“怎么了？”
“仔细看！”
“没看出门道来啊！”
“傻瓜，仔细看！他要放屁！”他要把裸奔事件发酵形成的五花屁放出来。
“哦，端着杯子，不喝水不说话，看表情像是要憋足劲儿放屁！放了吗？”
“没放！”
“时间不短了，像是放了！”
“没放！”
“你咋知道没放？”
“仔细看！”
“我真看不出来！”
“快看，他要放了！”
“怎么看？”
“他放了”。
“你怎么判断？”
“傻瓜，刚才他歪了一下屁股。”
“哦，还真有这个细节唻。”
“他得控制声响，要不一切都露馅了。”
他熏臭了石雕般坐着的左膀右臂，并用眼角斜睨了左右两侧对闷屁的反应，顺便联想了两人平时的这反映那表现，并伴有一丝的走神。他连镜子都不信，哪来的左膀右臂！之后，他又用劲收了收腚，确认关紧了后门。这下身心轻松了，注意力也更集中了。那个地方坠着个屁或者排泄时留了一点点都特别牵神经呢。
“嗯——！”他的鼻腔里盘旋着这个声响，长而曲折，夹杂着咄咄与傲慢，释放着热热的腥臊的气息。两道绿光同时射了过来！每次发飙他都先放个屁，就像每逢下雨先响雷。
俺娘唉，坏了，他盯上我俩了。要受处分吗？顶多警告吧？可别丢了饭碗啊！我手心里都出汗了。尿脬不胀了，急忙摸摸裤裆，干干的，我日他娘哎，尿不知道给吓到哪里去了。老天爷啊，俺祖祖辈辈听话听惯了，别再拾掇俺了吧！
“龟儿子！不听我上边——讲——话，胆敢观察我下边出气了吔……”像黑猩猩攻击前反唇露牙的咆哮。都知道，他的恫吓能使孕妇流产，能让虚弱的躯体瘫痪。
“你怎么啦？”妻子推醒了我。
“吓死我了！”犹如一个猛然间被叫醒的小孩。“我得赶快退休啊！”我仍在惊愕不已。妻子急忙摸了摸我的额头，不发烧啊，她一脸的懵懂。
外面下起了大雨并夹杂着冰雹……
到了第二天，我才知晓，老田做的梦与我的不一样……（本文系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单位》之节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