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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465)

  • 作者: 于艾平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1-10-09
  • 热度134450
  •   二  

      中午头,眼瞅着剩下最后几根树干就要完活儿,阴沉沉的天突然刮起猛烈的暴风雪。

      第二场雪很快就覆盖了初雪,积雪下的道路渐渐隐没。我们缺乏防寒的棉帽、手套,病叔有些犹豫,他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覆盖着积雪的树枝,建议等大风雪停止后再出工。老绝户不同意,他说就是下刀子也得出去,土越冻越硬了,得赶紧上好房架,化开冻土上房顶的大泥。

      病叔不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披上大衣准备出工,老绝户说:

      “老病,我们出去,你留在家里吧。”

      “那怎么行,眼下是最较劲的时候。”

      “你的身子吃得消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吃不消也得吃。”

      “病叔,这么大雪,”妮儿也劝道,“你就听绝爷的劝嘛,也不差你一个人。”

      “你们都出去,我当叔的能坐得住?走吧走吧,别说啦。”

      大家拗不过病叔,只好由他跟我们走,可就是这一次大暴风雪让病叔累吐了血,住进新地窨子后再也没有爬起来。

      我是东北长大的孩子,在城里,从没见过如此猛烈的暴风雪。鹅毛似的雪片漫天狂舞,填平大草甸子上的洼地和土坑。有的地方刮起大烟泡,雪成团成团地滚滚而来,跟白色的大水一般铺天盖地,随着山势上下起伏,出现一面面雪的山坡,雪的山坳。人开始吃不消了,走在暴风雪中犹如走在大雾中,几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一派迷迷蒙蒙。使你分不出哪是左,哪是右,哪是上,哪是下,四面都是活动的雪墙,到处都是飞舞的雪花,不仅地上下雪,高空也在下雪。搞得你晕头转向,仿佛整个天幕向地面拉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走去。

      风尖声呼啸着,刮得人趔趔趄趄,吹起大衣的下摆,寒气直透我们的内衣。人只能把脸藏在大衣领子里,像鸟儿把自己脑袋藏在翅膀底下,相互之间不能说话,只要你一张口说话,雪花就钻进嘴巴里,叫你喘不过气。我们为抵抗风的威力,肩膀并着肩膀侧起身子行走,雪花仍能钻进脖领、袖口,融化后又冷又湿。我们的眉毛上、头发上沾满雪花,心抽紧了,耳朵发痛,鼻孔里凝结着冰碴儿,鼻梁冻得发白,嘴和胸口都由于喘息而感到刺痛。只有狗剩子不怕风雪,独自拉着一根木头走在最前面。

      “你行吗?弟。”妮儿大声问我,差不多是喊的,因为风声压倒了人声。

      “行,你行吗?”我抽着鼻涕反问。

      “不行就歇口气,别硬撑。”

      我将绳子换个肩,摇头表示拒绝。在间断的风声中,她抹掉眼睫毛上的霜花,拉起我的手。

      “来,让姐给你焐焐手再走。”

      “我不冷。”

      “还不冷呢,手都冻硬了。”

      “你不也一样吗?”

      “听话。”她收起脚步,搓热双手焐住我的手掌。

      “谁让你们停下的,”前面的老绝户哼哼着,“快走。”

      “他妈的,找使(死)啊,加油!”狗剩子回头冲着我们吼道,自己走得更快了。

      “不能休息,妮儿,一停下来人就冻坏了。”

      病叔斜侧过身子,张开冻僵的嘴唇,在一旁鼓励着我们,但他的声音好像一出口就被大风卷走,消失在雪里面了。大概他被风雪呛了一口,用一只手拽住自己的喉结,仿佛勒着一条绳索,鼻孔也因呼吸急促而扩大,已经换不过气说完自己的话。我和妮儿重新拉直绳索,低头顶着风雪,艰难地慢慢地移动脚步,身后留下的脚窝立即就被大雪掩埋抹平了。风雪迎面扑来,我们都变成雪人━━地地道道的雪人。身体是白色的,眉毛胡子是白色的,呼出的气息是白色的,甚至连眼珠也是白色的。在地势倾斜的地方,我发现病叔踉跄一下,几乎要摔倒,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扶他一把。病叔的嗓子抽搐起来,呼吸混乱,脖子上的青筋也鼓胀起来。他大口地喘息着,突然用手掌捂住嘴巴,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滴落在脚下,斑斑点点地浸透雪中,那是从指缝中流出的鲜血……

      “病叔,你怎么啦?”我问。

      “没,没怎么。”

      “你吐血了!”

      “牙花子破了,没事。”

      “不,是血。”

      病叔抹去嘴角的血迹,抓起一团雪塞进嘴里,吞咽下去压制住咳嗽。他的喉头滚动着,急促喘息着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吐口布满血丝的浓痰,见我还要说什么,很痛苦地笑了笑,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我住嘴。继而转过脸去不再理睬我,身子弯曲着埋头拉紧绳子,摇摇晃晃向前走去,好像是在背着力不胜任的重负,艰难地攀登着陡峭的山峰。他分明是让我不要声张,保守秘密,不影响大家的劳动情绪。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记得那场骇人的大暴风雪,记得那个白色的世界,记得那一小撮老老小小的白色的身影。每个人的体力和耐力都早已达到极限,仿佛他们身后拖着的不是原木,而是那段白色的历史,不露声色地,顽强地向前挣扎蠕动着。任风是多么疯狂,任雪是多么凶猛,什么也阻挡不住他们沉重的脚步。我泪眼模糊地看到,渐渐地,渐渐地,这支小小的白色的队伍,被当时社会所抛弃的白色弃儿,整个和大地母亲融汇在一起了,融合成不可分割的一体……

      我不知道病叔是怎样挺下来的,大家住在一起,听他整夜喘息和咳嗽已习以为常,有时,一阵咳嗽持续好几分钟。一直到老头鱼来了,病叔仍旧能坚持着收工后给大家做饭。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没病的人都累得半死,连狗剩子这样的棒劳力也撑不住了。晚饭时,他顾不得再和往常那样喝大酒,胡乱吞下几口饭菜就一头倒下呼呼大睡……

      老头鱼给大家买来冬装,还带来一兜扒锔子,那是一种打房架的大铁钉。我的母亲又托他给我捎来一套棉衣,我还是略觉失落,这一次没有信。身旁的妮儿羡慕地说:

      “弟,你真幸福,快穿上吧,天冷。”

      她不再说什么,催促我穿上母亲捎来的棉衣。

      我们都换上棉衣,狗剩子没穿,他嫌天气还没冷到时候,穿着棉衣上房架子捂出一身臭汗没法儿洗……钉房架是一种粗活儿,整个架子稍稍带些坡度,一头高一头低,除拉锯下料,就是用扒锔子固定木头。上顶就更简单了,纯粹力气活儿,我们将房架子抬上房顶,用两根树干固定住,老头鱼把钉子握在手里,掏出别在腰带上的锤子钉上檩子,大家再铺上芦苇,抹上一层大泥就算完活儿。在所有上房架子的工序中,顶数最后这道上大泥的工序艰难,因为土地冻得铁一样结实,一镐头刨下去一个白点儿。我们必须事先拢起一堆篝火,融化开坚硬的冻土块,撒上“羊角”搅拌成大泥,然后用铁锨甩上房顶。

      上完大泥,我累得两条腿都快站不住了。

      老绝户终于松口气,说再有多大的风雪咱也不怕了,等来年开春往房顶铺上一层土,长起野草就更好了!

      本文标题: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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