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胜
战争虽然还在继续,但他们的队伍却被彻底打垮了。连副张奋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火红的夕阳。夕阳之下是成片成片被炮火烧黑了的人马残尸,难闻的腥臭和火药的味道在四处弥漫。战争毁灭了这个男人的梦想,并无情地将他遗弃在这儿,但他是幸运的,至少还活着。远处,龟梁山横亘在灰色的暮霭里,山的那边就是他的家园。两年前他离开那儿,告别了老娘和美丽的妻子惠娘,想闯出一番天下,可现在没什么可想的了,只有再回到那儿去。他从死去的团长身上取下一把精致的德制手枪,就头也不回地向龟梁山走去。
黎明时分,张奋回到了自己的村庄。他不知道自己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家好像早已荒芜了,院子里除了杂草再没别的,旺盛的绞古莲肆虐地在门窗上绕来钻去,这里应好久没人居住过。老娘和慧娘去了哪里?村里最近的就是堂叔二驼子,一个像武大郎一样的男人。
他急急走进堂叔家。堂叔看着张奋身上的官服,昂着脸问:“发达了?回来了?”
张奋问:“叔,我娘呢?”
堂叔说:“上吊死了。”
张奋又问:“慧娘呢?”
堂叔说:“你走后不久,这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就投到十里坡周家做了姨太。不然,你娘咋会死呢?”
张奋不相信,说:“我走的时候,她答应我好好伺候娘,一定等我。她怎么早早就变卦了?”
堂叔说:“女人的话你也信啊?”
张奋没有再问,就让堂叔领着去娘坟上磕了头,然后攥着他的德国造一声没吭地走了。他要去十里坡找慧娘,让她亲口说究竟为了什么,说不清,他就杀她全家。
十里坡是个大寨子,周家数首户,十有七八都属他家的佃农。周家老爷子是大清的遗老,民国前出任过江西道统,因改朝换代免官回乡,靠多年基业置办了百顷良田,仍算家大业大,名门望族。周老爷子纳慧娘做妾,一是膝下无子,二是两家多少沾点亲戚。传言说慧娘男人打仗死了,看她年轻又美貌,就接了过来。慧娘的肚子也争气,进周家不到一年,就生了一个小少爷。周老爷自然欢喜,将娘儿俩稀罕得如掌上明珠一般。
张奋来到十里坡转悠了三天,也没能进得周府去。这些日子,周边经常发生土匪架户的事,周家就增加了家丁,对各路访客也盘查得紧。马车店老板探出了他的心事,就说:“见慧娘,不用进周家,她每逢初一、十五都到菩萨庙上香,你可去那里见她。”张奋抱拳道谢,当即离开十里坡,去菩萨庙等候。他看离上香的日子还远,怕住持生嫌,就以每天打扫寺院换取几碗斋饭。日子虽过得慢,十月初一还是到了。一大早,他就将寺院打扫干净,然后走进庙房正殿,边擦拭神像,边等慧娘到来。
巳时刚过,菩萨庙外来了一顶花轿,轿前两个持枪家丁,轿后两个女佣跟着。花轿落在庙门外,女佣揭开轿帘,粉面桃腮的慧娘自行下轿,并吩咐女佣提了供品随从,让男丁门外候着。她走进正殿,让女佣摆上供品,也吩咐外面候着,独自跪在菩萨前祷告。张奋躲在神像后,一眼就认出了慧娘。
张奋上前问:“施主,还认得我吗?”
慧娘愣了一下,接着,闭上双眼说:“认得怎样,不认得怎样?”
张奋又问:“施主是在为自己的薄情而忏悔吗?”
慧娘说:“不,我在为一个死去的人祈福,初一、十五都来。”
张奋逼问:“那你为什么还背叛他?逼得他老娘悬梁自尽?你这个娼妇!”
慧娘反驳说:“毁掉那个家的是你!你離开家时说每月都会有家书来,可我们没盼来一封。后来都说你死了,老娘没了盼头,才悬梁自尽,这与我何干?况且是我出钱葬了你娘,你在哪里啊?我已对得起你们张家,你想想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张奋大怒说:“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一派胡言!三纲五常都忘了吗?你分明是贪图荣华,与那周老头子勾搭成奸,我不会放过你们!”
慧娘不动声色地说:“好好想想吧,不要把自己的罪过强加于人,你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阿弥陀佛!”
女佣看见主子被一个陌生男人纠缠,一人去喊家丁,一人去喊住持。慧娘起身往外走,张奋上前拦住,正好住持过来,挡住张奋去路。住持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忘了忘了,一忘就了。”张奋想去追赶慧娘,却被住持缠住不放,等脱了身,那小轿“吱呀吱呀”走远了。
张奋肚子里像堆满了炭火,又不知道将这些东西泼洒哪儿去,便一路狂奔上了龟梁山。他疯子似的满山大喊大叫,吓得胆小的鸟兽纷纷逃向山外。不久,山下就有一个传闻,山上来了一个红发魔鬼,见啥吃啥,吓得人们再不敢上山去。
张奋在山上饿食野果,渴饮山泉,风餐露宿。他没完没了地想着复仇,方案想了一套又一套,却没有一套令他满意。实在想不出毒招,他决定下山向高人请教。山下有个阴阳先生,外号“坑死鬼”,只要给钱,什么主意都出。张奋拿出一块银洋,给这个阴阳先生说了自己的心事。“坑死鬼”说:“不难。复仇之策千千万,上上策是让仇敌生不如死。周家之兴衰,维系少爷于一身。杀之,下策;偷而养之,使其反杀父母,上上策。”张奋满意而归,决定元宵节之夜下山,偷走小少爷。
每年元宵节之夜,周家都要大放烟花,与人同乐,自然这年也如此。天近黄昏,十里坡的男女老少就拥到周家大门前看热闹。这时,周府门前各种各样的礼花都摆放停当,只要周老爷子一家出府,烟花便可以燃放了。这天周家人出门迟,原因是一大早“坑死鬼”来了周家,装神弄鬼地说府上要有事情出来。周老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这种事半信半疑,吩咐管家拿几个赏钱将“坑死鬼”草草打发走了。尽管如此,周老爷还是吩咐家丁多加小心,特别是对少爷要格外看管。烟花开始燃放以后,慧娘怕刚满周岁的少爷被烫着或吓着,就吩咐奶妈抱少爷站到门里去看。烟花实在精彩,人们都忘我地观看,拼命地叫喊。接近尾声的时候,慧娘想看看儿子,却回身不见奶娘,忙让人去找。找了半天,只见奶娘一人躺在花园里,少爷不见了。消息一出,十里坡像炸了锅,男女老少全体出动,整整找了一夜,也没见小少爷的影儿。
第二天一早,周家便贴出千金赏单寻找小少爷。尽管想拿到这重金的人不少,也都搭上人力去找,终因打听不到少爷的下落而落空。周老爷突然想到“坑死鬼”,就亲自带着百块银洋去求情。“坑死鬼”后悔没问张奋的住处,又怕露了马脚吃官司,只得连说,“天意,天意。”一个子儿也没敢收。没过几天,周老爷便中了风,嘴歪眼斜,手脚哆嗦。慧娘思儿心切,整夜整夜睡不着,一天比一天疯傻起来。
张奋劫走周家小少爷,没有去龟梁山,那儿离十里坡太近,还担心那个诡计多端的“坑死鬼”会出卖自己,不仅复仇落空,还会有杀身之祸。就去泰莱山区吧,半年前自己随部队在那里休整过,那里大山连绵,崇山峻岭,易躲难觅,即使有人知道了去向,想找也等同于大海捞针。张奋背着周家小少爷,一路向东走,自己饿了,就地掰个玉米,扒块地瓜,孩子饿了,就求有奶的村妇吮奶,真的寻不到,就上树掏几个鸟蛋,硬灌进孩子肚里。他们先走黄河南岸,再绕过东平湖,顺路拜了孔子庙,最后从东山北麓直插泰莱山区。张奋并没感到路途艰辛,倒觉得像一次开心的旅行。最终他选择在云峰山住下来,半山腰有间荒废的石屋,往下几百步有一个水潭,漫山遍野生长着核桃树、野杏树、酸枣树等,树下有各种菌类和野菜,这里是养活人的绝佳之地。最大难题是怎么养活周家小少爷。这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吃不下山果野菜,喝不了生冷的潭水,他必须有奶吃,才能活下来。第二天,他就背着小少爷下山,走了十几里山路,终于找到一户养羊的人家,买下一只母山羊。小少爷就有了奶吃。他美滋滋地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
一晃过去五年,小少爷六岁了。张奋觉得该给他起个名字,不能老喊“小畜生”。他想了几天,想出“张射”这个名字,意思就是总有一天他会亲手射杀亲爹亲娘。
一天,他帶张射外出打猎,追踪的猎物是只待产的母狼。母狼右腿中枪,拼命跑出百米后,趴在一棵老榕树下不跑了,它用前腿飞快地扒着树枝和树叶,建了一个简易的家。然后,努力站起,开始生产。张奋和张射赶来,母狼用温驯、祈求的眼神望着他们。它正在生产第一个幼崽……
张射说:“爹,放了它吧。它要死了,小狼就活不成了。”
张奋说:“它是狼,我们的敌人!对敌人决不可有半点怜悯之心。”
张射见张奋举起猎枪,便闭上眼睛后退着。枪响了,母狼挣扎着倒下。
回去的路上,张射突然问张奋:“爹,我是哪来的?”
张奋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娘生的。”
张射又问:“我娘呢?”
张奋回答:“被姓周的恶人杀了。”
张射愤怒地问:“姓周的为什么杀我娘?”
张奋说:“姓周的想霸占你娘,你娘不从,他就杀了她。”
张射哭着晃着张奋的腿,问:“你为什么不杀了姓周的?”
张奋装着难过又无奈的样子,说:“周家人多势众,爹斗不过他们。”
张射就咬着牙说:“等我长大,我一定杀了他们全家!”
张奋看了张射半天,觉得该是给他播种仇恨的时候了。从此,他就编造许许多多的故事讲给他听,诸如张射娘多么美丽,多么疼爱张射,周老爷子多么霸道狠毒,是怎么杀死了他娘,为了报仇他又怎么离开龟梁山……张射坚信不疑,仇恨的种子在心里慢慢变成了参天大树。
九岁那年,张射突然说:“爹,我要学打枪。”
张奋说:“还早,你要先练体魄,没有强壮的身体报不了仇,没有胆量和智慧也报不了仇,没有铁石心肠更报不了仇!”
张射说:“爹,您训练我吧。只要能灭周家,我什么苦都吃的。”
从此,张奋天天领着张射上山,先是让他练脚力。他故意打伤野狼或野猪的一条腿,让张射漫山遍野地追,追不到,罚爬树五十次;追到了,要让他亲手宰杀,剥皮,扒五脏,剔骨肉。张奋并不插手,只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每听到刀下霍然哗然的解裂声,心里便会涌出无比的快意。一次,张奋捉了一只老麂子,让张射宰杀。张射见它老得皮包骨头,迟疑了一下。张奋非常生气地说:“射,你可怜它吗?周老爷子要老成这样,就不杀了吗?”张射顿时凶相毕露,一刀刺进老麂子的喉咙,并几口喝干它的血。
十一岁时,张射说:“爹,咱回龟梁山吧,我用匕首宰了周家!”
张奋说:“不行,凭你现在的本领根本灭不了姓周的。”
又过了三年,张射又想回龟梁山。
张奋说:“射,今年你十四岁了,爹要教你打枪,枪才是报仇的好家伙。”
张射说:“好!那我就再等一年。”
张奋把张射领到一个山坳,那时山上的野柿子刚刚泛红,他就指着最高的那一颗,说:“打枪要先练眼力,站在百步之外,啥时候把那果子看得像铜锣一样大,我再教你放枪。”
从那天起,张射就早出晚归站在百步之外看那颗果子。秋天,柿子树上的果子落尽了,他也没把那颗果子看得像铜锣大。冬天,张奋在树上挂了一颗更小的山楂果让他看,他一气看到春天。奇迹慢慢出现了,在他眼里那颗山楂果竟天天变大,最后真的像铜锣那么大。他高兴地讲给张奋听,张奋说:“第一关算过了,接下来你要练臂力了。”
张奋仍让他站在原地,在他右臂上挂上一块砖做平举,说:“就这个姿势,啥时候能举两块砖,纹丝不动地坚持一个时辰,我就教你打枪。”张射什么也没说,便开始挺着砖头练臂力,一练就是大半年。张奋看他练得差不多了,就拿出自己的德国造,说:“爹精心保管它十多年,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交到你手里,用它杀死周家全家!你现在要能一枪把树上那颗干果打下来,这把枪,就归你啦!”张射二话没说,接过枪,一枪将干果崩得粉碎。张奋一拍张射的肩膀,说:“我们可以去报仇了,明天咱就回龟梁山!”
五天之后,他们回到龟梁山。张奋后悔来得这么迟,担心周老爷子和慧娘会不会已经离世,真的如此,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第二天,他单独下了趟山。十里坡没什么大变化,马车店还在,店主老得哆哆嗦嗦。他问十几年前发生在周家的事,老店主也说得颠三倒四。他来到周府前溜达,半天没见进出什么人,看来周家早已中落了。正在瞎琢磨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被人用平板车推着走出周府,车后走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打量良久,才认出平板车上坐着的就是周老爷子,跟在后面的是慧娘。谢天谢地,自己的仇人还在。他怕节外生枝,慌忙走开了。
回到山上,他激动地说:“射,杀你娘的仇人还活着,明天我领你去踩点。”
这一天,张射终于亲眼见到了杀母仇人。当看见坐在平板车上形同僵尸般的糟老头和那个疯疯傻傻的女人时,他多少有点失落,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仇人吗?他们是这么的可怜又无助。特别是当他和那个疯女人的目光相交时,他顿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可名状的电击感,这种感觉几乎将他击垮。回到山上,张奋问他:“看清楚没有?他们就是杀死你亲娘的人!”张射说,“看一眼就记心里了,这辈子再忘不了。”张奋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死他们?”张射回答,“明天。”
翌日,张奋送张射到龟梁山下,亲自将十发子弹压进枪膛。张射接过德国造,掂了几下,别在腰里,大踏步向十里坡走去。张奋看着张射走远,转身往山上走。他几次想对天长啸,亲生儿子杀老子老娘,世上还有比这样的复仇方式更高明的吗?这简直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杰作。但这盘棋还远没有结束,他还想出人意料地走下去,因为周家的小少爷还活着。如何处置周家小少爷,十几年前他都计划好了,等他回山,收了枪,将他绑在大树上,用德国造指着他的脑袋,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要看着他哭,看着他叫,看着他疯,看着他痛不欲生地死去。
张奋烤着一只山鸡,边吃边等张射回来。太阳落山的时候,张射向山上走来。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张奋准备上前一步控制他,却见张射倏地举起手枪,一下顶住了张奋的脑袋,两只眼睛红得要喷出火来。张奋打了一个寒战,装着不解地问:“射,你这是怎么啦?你疯了吗?”
张射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听好了,我姓周,不姓张!你让我杀的是我爹我娘!我见他们第一眼时就感觉到了,人的感官是有灵性的,人心是很难蒙骗的!”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1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