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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植物页册(福建文学 2009年11期)

  • 作者: 福建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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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元武

      一条小路上的植物

      这条路就在公司门口,一直通往茅岗村,自西往南,经过一个废弃的茶厂门口和若干空地和废墟。三月底的雨水足以浇醒一棵电线杆,地上开始出现斑驳的杂草,一律绿得真诚并诱人,像刚结婚的女人的脸色,滋润并幸福。我认出了一些植物,紫苏、大青叶或者马兰头(荠菜),也有一些商陆类的野草,手掌般宽大的叶子,紫红而脆嫩的茎干,在一尺高的地面上随风招摇,甚是动人。鸡爪藤开始蔓延,野心勃勃,想将这块空地占为独有。它侵入紫苏的领地,攀上地棘两尺或者更高的枝丫,继续往前蔓延,将包括几只破铁斗和碎砖网得结实,形成一座绿色的小土包,它应该是伪装的专家,应该派上大用场。地上布满了沙砾和浅水洼,若干鸡在欢快地追逐,踏起不小的水花,然后在泥地上印出一行行“个”字,它们像是钟情于这种无意识的书法行为艺术,或者,它们是真正的艺术家,那一个个“个”字绝不重复,形态各异,虽为书法大家不能为也。一只雄鸡不无傲慢地立于一块被青藤蒙络的高处,俯视着它的成群妻妾们。母鸡保持着应有的富态,春天到了,鸡和其它动物一样不能免俗,它要忙碌一阵子了,繁衍后代的任务就摆在了眼前。雄鸡在思忖着应该先给哪一位妻子履行自己的义务,地上的草被它们的疯狂践踏得十分凌乱并颓然,不过,只需要几场雨后,它们便会重新精神焕发。茶厂已经荒废多年,外边的一些旧房子被不知身份的人占据着,成为他们的家园。这些鸡就是他们的私产之一,院子的门敞开着,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门,几根简单的木条钉成的栅栏门半开半掩着,里边是破败的景象:摇摇欲坠的后墙和被揭去瓦顶的数间屋子隐匿着某种可怕的危险。院子里杂物横陈,同样凌乱不堪,积着水洼和垃圾的院子里,摆着数张旧桌子和若干做豆腐的家伙,浮着白色沫子的水形成涓涓细流,正往外流淌着,地上还有几包用剩的石膏包装袋。一棵李子树正夸张地盛开着白得诱人的花儿,它已经长出微红色的嫩叶,一些叶子已经变成诱人的绿色,半透明的那种绿,像翡翠的仔料。一个脸皮黑黄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我。我看到他身边跟着一条肥壮的狗,和它的主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敌意。我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迅速地往前走去。几只鸡大概将我错认为它们的主人,一路欢跑着跟了过来,那只雄鸡有点不太高兴,它扇了扇漂亮的翅膀,朝我做出攻击姿势。

      几株枫杨站立于临坡的边缘,参差的绿让人眼睛里顿时生出水来。樟树、黄槲或者小叶楠的新叶颇似某一部史诗的开头,它形成宏大而唯一的阵势,向我宣示着春天的浓度。这是属于它们的春天,是它们该尽情表演的季节,我诚惶诚恐地接受它们的宣示。当一棵光秃了一整个冬天的树迸发出满树梢的新绿时,我还有理由不为它高兴吗?暗褐的树皮吸饱了雨水,呈现出一种不可抑制的生长姿势,它略微地膨胀并且有剥落的迹象。很快,这些树就会焕然一新,不过得再等上些日子。日子是所有变化所必需的前提,比如我的衰老,在某一天,我突然发现眼睛开始视物不清了,鬓边长出更多可疑的白发。很长一段时间,我提不起应有的兴奋劲来,身体萎靡不振,我仿佛即将进入秋天的一棵树,或者,我甚至怀疑自己其实就是一棵树,一棵会说话、会浪费粮食并且需要许多物质和精神的树。我对自己失去信心,人这棵树只有一春一秋,不像那些真正的树,它们可以有许多个春天和秋天。人的春天过去后,基本就处于一种江河日下的状态。昔年庾信写《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啊,不知为何,近来渐生出一种近秋的心态来。人生是一种不可逆的过程,是单程的旅行。面对这些逢春而发的树,我生出感喟,我已经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两年了,草木荣枯,衰而复兴,周而复始。办公楼对面是一排矮山,起伏成笔架状,那是一条绿色的龙,盘踞在那里,挡住我南眺的视线。山上长着我熟悉的树:松、竹、榛或者荆棘,有枫和漆栌科植物,有白腊和南方赤楠,有阿丁枫和木兰科落叶乔木和灌木,郁郁青青,颇为养眼。山下是一条河,不太宽,仅数十米。河此岸是一块低隰的田地和若干村庄。它们似乎有意淡出我的视线,低伏于坡坎之下,被树所掩蔽着。一些尚未开尽的油菜花和不知名的白色菜花郁然摇曳于平畴之上,在河边的数公里狭长的地带,田野尽情地庆祝它的春天。可能有野蜂飞舞,蛱蝶翩翩,可是,看不清这些细节,我何尝不是这样的细节,隔着较远的一段距离,村庄显现出它的唯美的本质,穿着红衣绿裳的女子在田野里劳作着,她们成为这片春天的点缀之一,像那些细微的花朵一样,她们装饰了我的视线,或者,我装饰了她们不经意间的一瞥的风景。

      有时候,真的不太注意路边还有这许多可爱的树和草。芭茅草刚抽出锋利的新叶鞘,便迫不及待地抽出更为招摇或者说是炫目的花序,在这个春天里开得如火如荼不仅是这些卑微却顽强的芭茅花,还有遍地的紫云英、蒲公英和野荠头,红的、黄的、白的,颇足一观。枯索的冬天已经渐渐远去了,那些枯叶依然挂在枝梢,或者铺陈在这些新鲜叶子的周围。乌桕树的花开得有些诗意,或者,那其实是些陈年的籽实,不过已经绽开了,像星星点点的白梅,它唯一没有的是梅的态和姿。微带着一些醉红色的乌桕叶让我的眼前点燃了一树火焰,那是生命激情迸发而出的迹象,像某个诗句,像我此刻的心情:“其实,那火光闪现的一瞬,生命成为多重的色彩,隔断春天的脐带,听到脚底下,一阵怦然的心跳,越来越炽,越来越烈。一声鸟音,点燃了一个春天。我,或者树,或者草,终究会燃烧的,以这种方式,无以叠加。”

      一株或者两株树

      我知道天终究会暗下来的,此时离夏天还有些距离,春分过后,白昼的长度像太阳横跨过我们头顶的弧线,越来越长了。我的内心知道这个结果是必然的,但我还是有一种庆幸的欣喜。黑夜越短,我便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一棵树,像访友一样。天际产生了一种浓重的暮色,红得有点悲壮的意味。苍茫大地,村庄和山越来越模糊了,可是,树不会,它就在我的眼前,一株或者两株,具体地说:一株是枫杨,另一株是水榆或者柞树,大约十数米高,或者不止。浓阴匝地,粗可二人之抱。茶厂的门口有一株福建柏,长得不错,像一团塔形的墨云立在那里,不会随风飘走。某某茶厂,招牌是金字的,牌匾却是简单的白底塑料,且不大,有局囿感。过去的那种青砖垒成的大门柱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那是仿古的铁艺灯饰,或者就是原来的旧物,玻璃灯罩是乳白色的,浑圆,像硕大的珠子或者乳房的局部。它已经亮了起来,我还流连在树底下,徘徊踯躅,看门的老头一直没有从我的身上移开视线,大约经常看到我在这条路上游荡,估计将我认定为某个精神不正常者。所以,也就懒得盘问理睬我。我仰头巡视着树的躯干,它摸上去粗糙得像块岩石,被雨水浸润过,一些苔藓已经苏醒,所以,它又带着些湿滑和柔软感。苍黄色的天宇下,树梢显得高不可攀。一些可疑的水滴下来,溅在我的脸上,树的绿已经被黑暗所吞噬,只能够借微弱的灯光看清部分细节,那种绿应该是最为动人的那种。一阵风袭来,树底下有了一阵清香的气息,那是新叶的气息。树枝微微晃动起来,一只大鸟降落在树梢上,像一只装满物什的口袋掉了下来,被树枝挂住。它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嘎——,声音充满了恫吓的意味,回应它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微响。或者,那就是一只隐匿的鸟巢,已经空荡荡了一个秋冬,现在,它的主人终于回来了。很快,另一只大鸟从眼前一闪而落,它或者是前者的伴侣。我猜测着这两只鸟即将给树带来的变化。

      天色大亮,刚好是周末,我循例来这条路上走走。又碰到那两株大树,清晨的大地上,浮着一层沆瀣,像掉落人间的云一样洁白、细腻而柔软。树立于沆瀣之上,仿佛在仙境一般,道路变得难以辨认,好在我对那条路太过熟稔,哪有个坎哪有个坑我都清楚。果然,那两只大鸟还未离巢,它们依偎着埋头于翅膀底下,正酣睡于春天的浓宵。微风偶起,吹动树梢,树叶已经基本长齐,像它平常的模样了。那鸟的羽毛是洁白如雪的,应该是鹭鸶或者鹤鹳之类的大鸟。它们像两枚巨大的花开在那儿,一动不动。大鸟底下是一只巢,可是看不清鸟巢的样子。往常看到的此类的大鸟的巢是粗糙的,只是一些树枝交错成的一个简易的盆形支架。早些时候,我经常看到两只巨大的鹰在树的上空盘旋不去,估计它们已经孵出幼鸟了,可是,树底下是干净的,没有随意屙下的粪便。这鸟愤恨不平地注视着鹰的一举一动,鹰确实还没有下定决心来碰一下运气。那是鹞鹰或者是雀鹰,它没有足够的把握将这体形壮硕的白鹭打败,它只好耐心地等待时机的出现。天空呈现出一种蜜色釉彩,是淡青灰色的,水蓝或者是铜蓝。那鹰成为两枚惊叹号,浮于空中,断断续续地飘动,这是一种宿命的符号,对于鸟,也对于我。

      雾一样的云缕被阳光蒸腾而上,山际多半出现此类的景象。山区多湿气,像雾霾或者沆瀣。阳光冲净了天空的杂质,天地通透澄明。我还在那两株树底下徘徊不去,这个早晨对于我来说寻常无味,我只喜欢在树底下呼吸它新鲜的树叶气息,被早晨的微风吹拂。偶尔会有露水滴落,砸中我的某根神经。我似乎要溶化为一阵风,感觉和周围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我成为树的一部分,像是它的子树或者是它垂下的某些枝梢。挺拔的树给了我某些精神的营养,也是给我骨骼的。荒僻之野,有树巍然,我想起《庄子》里的一些东西:“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敢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树以其无用而得善终,树其实是最为明智的哲人。枫杨或者水榆都是无用之材,其质空而虚,不耐久且易折裂变形,为人所弃。此二树独蔚然长斯,堪为我师。树底下有个乡村小店,门口摞满了各种干树段木,是备着烧火之用。店家独喜欢门前此二树,从不加以斧子,树能荫其家,是一能。那些山上无用的树被砍成柴禾,而毗邻家门口的无用的树却安然无恙,是有用好呢,还是无用好呢?看来还是得有点用才好,此二树以荫存,有用,但有限。

      责任编辑 贾秀莉 林 芝

      福建文学 2009年11期

      本文标题:细节.植物页册(福建文学 2009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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