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乌蒙山记》《天上的日子》《悬崖上的沉默》《击壤歌》《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送流水》等诗集散文集。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大 灵 魂
  一再的反对
  在南迁的鸟群里暗藏逃亡之心
  北归之日又怀着子弹的愿望
  向着活埋自己的地方飞行
  ——他生活在过去
  而且创造过去。过去的空间小如洞穴
  他说:“我已经不再信赖文字
  它们提供的空间可以放下我的书桌和床
  但放不下我的灵魂!”
  他认为自己必须在文字之外
  另建一座宫殿,而且
  宫殿的选址与建造,可能会突破时间
  也可能另造一种时间
  哦,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身边
  在过去,在过去之外
  他将致力于掘墓,致力于死灰复燃
  头顶闪闪发光
  天空在落雨
  我得积存几缸雨水
  下雪了,得腾空地下仓库
  储存白雪与储存白银
  性质相似。不过
  天上掉下的东西
  我其实最渴望珍藏
  彩云和飞鸟自由的影子
  闪电和雷声。为此我曾长久闭目
  想象所有被遮蔽的空间
  都可以存放它们
  在夜幕降临之前,身边的人们
  忙于收藏落日及其光芒
  我没有介入,站在黑夜的一边
  静候天空里走下来一个
  头顶闪闪发光的人
  天 空
  天空向我开放时,我看见
  屋顶与天空之间空空如也
  不知道谁推倒了
  我空中的书房、酒窖和邮局
  也难以查证,谁取走了
  我寄存的闪电、铜鼓和降落伞
  从此我能抵达的高度就是屋顶
  虚空不再向我提供生活用品
  我在屋顶上仰天长叹
  既不敢正视掠夺之后遗下的空白
  也一时难以制止天国消失
  在内心引发的崩溃。这比一场地震
  更突然,也更无视时间的存在
  和死亡的惨相。一具五内全是灰烬的躯壳
  拒绝复述碎断的经验,否则我会
  以焚毁空心木偶的形式重现绝望者的末日
  还原天灾与人劫之于个体的刑罚现场
  天空唯有白光闪耀,记忆里的
  鸟群、树叶和云朵
  均被它们的灵魂所带走
  没有以任何方式为我送上道歉和安慰
  我想到了公寓楼里断绝妄念的隐士遗风
  铁匠铺里锻打一个铁人
  替自己应对时光。但在转身下楼的
  瞬间,我又拾起了屋顶上的几块砖头
  不是将它们扔向天空
  而是用它们搭设了一个高于屋顶的
  洞窟。心有不甘,我先在这儿
  用几年时间抄一抄经书
  昆 曲
  昆曲里的人物
  是我出窍的灵魂,在我眼前唱戏
  欲火焚身又冷若结冰的瓷器
  我想收回他们,但他们
  已经找到了另外可以依附的人体
  我说:“我爱这无情无义的人世!”
  灯光转暗,地狱里响起的掌声
  赫然传回了人世,经久不息
  送 流 水
  情绪暴躁,心上尘土飞扬
  对万事万物总是出言不逊
  其实,这个春天
  我不适合行游江南
  应该在云南山中纵酒或者酣睡
  中缅边境两侧
  漫山遍野灰色的鲜花开了
  我可以带去滇中平原所有的颜料
  等把花朵都染红的时候
  我对落红与枯叶也该有了善意
  届时再返江南,才会弹铗而歌:
  “风在空中凉了,碎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人在世上笑了,哭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爱在雾里生了,灭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路 遇
  巨兽酣睡,群山沉默
  那些黑夜里向我迎面走来的人
  我分辨不清他们的面目
  没发现他们手持利刃或者玫瑰
  只看见他们有着人的形状
  风一样,与我擦肩而过
  脚步轻盈得像刚刚出狱的青年
  一點不像流亡途中
  满身沉疴的罪犯
  景 象
  火车从峡谷里经过
  车厢里装满巨石、波涛和教堂
  至埋玉的山野
  缅甸的边境线外侧
  月亮下,许多闪光的搬运工人
  “嗨哧,嗨哧……”喊着号子
  把草丛里的墓碑和象骨
  抬到了火车上
  废 墟
  夜已宁静,拆了一半的巷子里
  飘来阵阵花香
  诗歌朗诵会结束后,他们
  从废墟前往酒吧,有一场大醉
  蓄谋已久。诗歌令诗人蒙羞
  铸鼎一样写出的文字
  却是局外人生锈的眼中钉
  抑或档案袋里随时可能复活的罪证
  哦,绝望的歌者,一如葬礼上
  被生者与死者同时遗弃的超度师
  所以,也不知是谁发出了
  几声号叫,随后就是几个黑影扑进巷子
  他们采来成捆的鲜花
  并把鲜花一朵一朵地
  绑扎在废墟的钢筋和折断的
  墙柱上,门框和水管上
  废墟辽阔,鲜花有限
  否则,他们真的想在这个夜晚
  制造一个废墟上面鲜花怒放的假象
  在鲜花丛中,读诗至天亮
  遗 忘
  洒渔河镇的后山上,石狮子
  俯瞰着烟云下面的幻象。一个人或者
  一匹马的死亡,对不起
  它拒绝让自己成为哀号大军中
  盲目哭泣的一个。只有人类善于拒绝
  成为自己或急于摆脱自己
  是的,死者是无辜的,多少活死人
  也是基于尊严的丧失,或对活着缺乏信心
  他们都是悲剧中的演员
  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值得任何一块石头
  为之流泪。它看见一切
  又遗忘干净,使之如身上的苔藓自择荣枯
  一定有人想从它那儿获取
  它对时间的看法,但看见它的身后
  也有长眠地下的人,摇摇头
  走丢在了墓碑林立的山谷里
  责任编辑 小 山
  福建文学 2018年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