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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已远(福建文学 2018年9期)

  • 作者: 福建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4780
  •   玄武

      村 燕

      旧时王谢堂前燕,

      难入寻常百姓家。

      儿童斜指大槐树,

      误认鸦巢栖雀娃。

      一村难有几户人家里有燕窝。人们嫌弃燕子落粪,纷纷挑落燕窝,不让它们在自家栖息。叹。

      旧时王公,难道堂上不比百姓家洁净,何以愿意让燕子们随意穿梭往来?

      一份与自然万物相处无隔膜乃至交融为一体的伟大美感,几乎要绝了。

      村里十岁左右的几个孩子,已经不知道燕子窝。他们认为,燕子住在村外老槐树上的乌鸦窝里。

      一生所见,最好的麻雀均在故乡

      老家方言,称麻雀:媳妇妈。

      它轻俏麻利的样子,倒真的像个眼尖嘴快的小媳妇——不对,它可以教年轻的小媳妇。

      据长期观察,媳妇妈群体有报警制度,有斥候打探情报。它们有奇怪分工,但不能详。雀误食有药的食物致死,其他麻雀便不再碰那食物。

      天冷下来的10月初,我在檐下清晰地听到了雏鸟的啾啾声,像是召唤、催促父母拿回食物。抬头看了很久,看不到它们。有一缕羽毛、干草等物合在一起而成的长长的丝状物,从檐下的小洞垂出,微微晃动,像人的丝巾一般。那洞该是雀窝。

      一只刚学飞的小麻雀,停在樱桃树梢,不敢动了。我看它张开嫩黄的小嘴,渴,或者打瞌睡。它把头埋进翅膀里睡觉。一阵风吹过,树枝摆动,它吓一跳,拍打小翅膀保持平衡。我看见它翅下柔软的细羽。

      我拍照的当儿,它拍拍翅膀飞走了。原来它会飞。

      麻雀算鸟吗?

      这东西又小又快又灰不溜秋,还不能预测它飞行轨迹。清晨去拍麻雀。冻得浑身零件仿佛缩了一圈。回来洗脸看镜子,眼睛好像也小了一点。

      不可小觑此物。它居于人类檐下,低头却不失自尊。逐人群而居,又不失自由。很多动物的很多品质,人类皆不能及。

      麻雀对自由的态度值得人类学习。它们在人类屋檐下却不低头,自在,聒噪,有点恬不知耻的快乐,你赶它走它一会儿又回来。它与人类不离不弃。城市麻雀无处建窝,钻烟囱也能生存。它跟着人,却又保持自由——一种琐碎的、似乎不足挂齿的、嬉皮笑脸死缠烂打式的自由。不幸被捉的麻雀很难养活。它暴躁,大概也因被捉生自己的气,很快就气死了。偶尔未死的麻雀只要侥幸得机逃走,则一去不返,绝不回头。你在四下里叽叽喳喳叫的麻雀里认不出是哪只。它们都一样,所有的麻雀等于同一只麻雀,所有麻雀的叫声等于同一只麻雀叫声的无限复制。它们的自由形式与对自由的态度,在所有起人烟的地方完全一样。

      我不小心窥到了两只麻雀的销魂一刻,有惭愧感和犯罪感。

      有时觉得自己可以通灵,目光能够穿越暗夜中所有的厚墙……

      一番快乐之后的一只麻雀,满足而失落地独自飞到木桩上发呆,进入贤者时间。

      至少四五年里,麻雀是不断飞入我文字的鸟。诗作《一生所见,最好的麻雀均在故乡》:

      并无虚妄,我一生所见,

      最好的麻雀均在故乡。

      自在,安然,若无其事,

      都长一张在自己家的面孔。

      感动于它们叽叽喳喳,

      对我趾高气扬的样子。

      通体金黄,扑腾腾乱飞,

      小得像我的卑微之心,

      它只有在故乡能够安放。

      在城市也见过

      肮脏的,灰黑的

      垃圾堆上惊起的麻雀,

      它们徨然而盲目,

      没有可栖息的屋檐。

      每个清晨,

      在它们惊慌的叫声中醒来,

      我总努力说服自己,

      那是来自家乡的雀鸣。

      家 风

      我们都会死。我们能留给家庭的,是某一种传承,即所谓家风。我们不只是要告诉孩子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只告诉这些并拘泥于这些不知变通,无疑成了呆子。我们还要教给他们应对之道,变通之道,教给他们如何在各种压力下坚持自我,又如何使自我强大。教给他们应对困难的事,教给他们抗击打能力。

      是所谓家风。家风重要,门庭重要,古时大家族历时数百年乃至千年不衰,因为有门风,有一套超越王朝更迭的文明传承系统。王维母亲,李商隐母亲,均出于博陵崔氏。太原王氏为大族,王羲之所出。士人南迁,王家之重,到王马共天下地步。直到千年之后,清人蒲松龄写《画皮》,起笔便是“太原王生”。不细读不能领略,蒲公第一句就给主人公定了调:王生是一个没落的贵族公子。

      家风,家族文明传承,我们现在需要讲这个了。它比财富的传承重要千百倍。看多少富人把自己孩子养成啥也不会做的富二代,愚蠢,无能,游手好闲,毁了自己孩子,乃知单纯的财富传承非但无用,而且有害。

      命 里 家 乡

      故乡天下黄花。

      有故乡的人,内心会丰富一个层次。如果故乡是乡村,那么至少相当于丰富六个层次:与自然的几乎是本能的联系,接近一种通感;对中国底层苦难的认知;固执的方言;方言一样固执的胃,胃是有记忆的;如果恰巧你是一个好人或努力学好的人,那么还会因故乡而有悲悯心;你还会坚忍顽强。一些现代病是城市病,比如抑郁症,我有个做心理咨询的朋友告诉我,这个病农村出身的人很少会得。

      故乡和童年,就是人类的伊甸园。故乡就是神话中能够无限生长的神奇之土息壤。不管是美是丑,是憎恶还是热爱,你心里时刻总得装着它。一生走得再远,它也在你的命里。

      大 姨

      来看脑梗的大姨。初中在姨家吃住三年。

      小时爬树上掰树枝,一跃就跳到房顶上。无梯子,还能下来。现在看,不可思议。树离房顶那么远,目测至少三米远,怎么办到的?

      我现在断然是办不到。看上了年紀的大姨,难过。她已经不能走,不能说话,每次看见我就号啕大哭。还能说的时候有时她就糊涂了不认识人。某次对儿媳妇说你是谁呀怎么在我家里。我每次去她却认得,每次去,她张嘴就哭。

      椒 叶 馍

      忽一日狂奔,闯入完全陌生的领域:大片大片花椒林。我在林间斜坡上硬生生刹住脚步,身体仍向前倾了倾才站稳,或许花椒的尖刺还扎了一下胳膊。没有一棵杂树,全是花椒,有浓烈的呛味。地面干,没有草,没有常见的蚂蚁,或者蚂蚱。也无鸟鸣。

      夏日黄昏浓重的阴影垂入林间,完全的静寂骇住了我。我未敢发声,蹑手蹑脚退出林子,像唯恐打扰了这林子的死寂。

      此后我再没去过。它有强大的力,像召唤我,而我生怕融入。林子是姥姥村子的,我也不知缘何狂奔来到此间。我所经历的岁月里,我时常以狂奔的姿态闯入某个陌生领域。这时候,我看到那片花椒林,它形状奇特的叶片在风中抖动,叶间的一串串小果,呛人的气味和林间的干旱,似乎也伴随着自己因狂奔而来的干渴。

      不知花椒林是否避虫,但我所遇见的花椒林是这样,而且永远在记忆里成了这个样子。幼年对花椒无好感,唯在盛夏麦子熟时,一种与花椒有关的食物诱人。用新麦磨就的面粉,夹了花椒新生的嫩味来蒸馒头,那种麦子的芳香、花椒的清香,是我持续一生不能忘却的美食。揭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馒头拿在手中,须不断换手颠着来拿。蒸馒头每在黄昏,等天凉下来。而出锅的馒头在暮色中愈发雪白。

      这主要因为原材料的美好,陈麦就差许多。这样因原材料上佳而极端诱人的美食,它朴素,简单,在我,胜过任何其他肉制品如山珍类或海鲜。后来去南方,明白爱美食的南人为何不爱吃面食。他们把面做得太难吃了。而原材料面粉就差。陈面,发霉的麦子磨就的面粉,面粉里也不知加了什么东西使其发白,吃起来味同嚼蜡。即便加了种种佐料,我仍然吃得出面条的难吃。近年老家铁厂附近的村庄,人们把麦子卖掉,自己再买粮,因为种的麦子重金属严重超标。我无法评说这种行为。唉。我家每年是从老家买来放心面粉。

      还是来说花椒。发小的妻子是山东人,她腌制新鲜椒叶,大概是她老家的做法,尝过,味道也相当不错。在我寓居二十多年的太原,人们讲究花椒树不种在院里,说是麻了地气,对后代不好。我没种花椒,只看邻居前年在他院前的绿化带种了两棵小苗。今年已经高大,伸展到路面上。我的车高,过时总挂一下。但不舍得拽掉,于是用绳子把枝条挂起来。

      黄昏时拍小花椒的嫩枝上挂着的月亮,美极了。半轮月亮,仿佛是花椒树自己结出的果实。月光的清凉,也一如花椒之味。家里做汤面时,就跑出去拽几片花椒嫩叶用油炝一下放入,清香四溢,它使春夜愈加美好。

      叶赛宁的诗和肖洛霍夫小说《静静的顿河》,每每写到花楸树。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指花椒,知道不是的时候,花椒已刻入心中。花楸树的样貌、气息,于我就是花椒。永远如此了。

      兄 弟 啊

      兄弟,一个令人伤感的词。

      我有个大祖父,一生未婚,跟着他弟弟即我祖父过了一辈子。后来分家,祖父把他托给我家,由我父母给他养老送终。

      以前的人,兄弟是这样的兄弟,可以由此想见遥远的苏轼苏辙他们。现在人情浇漓,怕是不能体会了。我家小孩阿姨的母亲,和一老人一起生活,近日老人过世。前几天老人子女四人找上门去,把家里打得稀巴烂。他们是为撵老人离开占房子。他们也是兄弟姐妹一群,倒是齐心。

      这世间我有一个兄弟。他小我四岁,与我秉性不同,我能为他做的事很少。但我清晰地知道心里一直爱着他。这些年,他也历了许多时间的磨难,和我们每人一样。他也经老了许多。我有一首诗写到他,出自《孤乡》:

      一瞥望见,弟弟的鬓角也白了

      我们都在老去,而故乡

      那么从容那么安静。

      它包容我和一只在春天

      钻出土的毛毛虫的悲喜。

      好像就在昨夜一般,

      弟弟耻于嘴上乍出的茸毛

      悄悄说,哥,咋办?难看死了。

      现在我站在故乡,

      它依然辽远,一如逝去的童年。

      故 乡 已 远

      中秋夜雨。寒凉。困于村。不甘心,出门走动,几步就踩了满脚泥水,最糟糕的是拔出脚来,找踏实的地方踩,“扑哧”一声,是更深的泥坑。

      只好一步一步,从黑暗里退回来。

      明天仍有雨。

      远房亲戚,有人喝药自杀。家里老父、妻子等,竟不去救。有人看不过去,找上门骂了一通,才送医院。幸未死。那人出院,据说现在住在家中牛棚里。

      人间事,有太多我不能理解的哀。有时希望,我不要知道这些。

      诗作《百草象》:

      我老家邻居,八十二岁的老太太

      儿媳不理她,她死了。

      老人过日子仔细,选择最便宜的死法

      她穿得整齐,吃下一瓶百草枯,五块钱。

      但是她废了一只杯子,碎在手边

      她甚至倒水,把药瓶残渣涮了喝。

      我想到她拄杖路过我老家门口,弯得像

      虾,

      风撩起几缕白发像虾须,她死时一定更

      弯。

      去年快春节,父亲接到老家村子电话

      村南的老汉喝药死了。他刚给儿子盖完房

      儿子骂他,儿媳做饭不给他吃。

      老汉说,没用了,干不动了,不死等啥。

      今年我没有敢问父母,觉得不问

      老家那些老人,就都还活着。

      而我听到远山巨石的碎裂声。天底下的村

      子

      數不清的百草枯空瓶,在村外路边垃圾

      上。

      故乡天长万里,桐花万里。

      责任编辑 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18年9期

      本文标题:故乡已远(福建文学 201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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