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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辞(组诗)

  • 作者: 草堂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33778
  • ◎南 子

    [秋风辞]

    诗人,请把诗篇从草原中取回来
      山中的云朵是它的肺腑
      把我的年华全带走!
      诗人,请把诗篇从烈酒中取回来
      丰收的粮仓是大地的金殿
      三万亩汉代的麦田滚下了秋风
      诗人,请把诗篇从八月里取回来
      在江布拉克以西一只鹰跌落翅膀
      它的血溅落在深夜的粮仓
      诗人,请把诗篇从星空里取回来
      麦垛在汹涌的风中翻身
      半块破损的墙砖上字迹全无
      诗人,请把诗篇从天山上取回来
      一些露珠被去年的雪水养育
      含着黄金正辗转于途
      诗人,请把诗篇从史书中取回来
      一声马嘶被大风拨亮
      在苍凉的古歌中彻夜诵读
      诗人,请把诗篇从树下的坟茔里取回来
      我跑过一生的路最终在这里获得安宁
      更远处,是青色的群山麦苗茁壮

    [新的一天]

    我常常错把一天当作一年——
      当这一天在锋利的落日下止息
      没有一丝阴影
      我看不清
      这一天背后的种种可能
      譬如——人性的踌躇
      和日复一日古老的凶险
      我甚至看不清
      天地间悠远的古意中
      一粒金色的沙
      但是新的一天也是万物的黎明
      露水,草霜,山谷的皱褶
      偶尔也会泄露马腹中的一声惊雷
      新的一天
      我在时间的密纹里悄悄哈气
      感知着肉体的谦恭、活的气息
      以及万物移动的温暖

    [大自然的催眠术]

    大自然的美
      真的是一场伟大的催眠术吗?
      无边的麦田
      一直在这里,或者从来不在
      天空清澈得像刚哭过
      草垛,车辙,动物的蹄迹
      在生命的次第相续中
      获得了黎明的启示和力量
      有时我也发出疑惑——
      天呐!一道彩虹怎能让人陷入辽阔的昏迷?
      风静下来的时候
      我在想,草尖上的云有没有衣裳?
      蚂蚁背上的土重吗?
      麦仁成熟时的甜腥气息
      是否让一条道路突然有了斜坡?
      我甚至怀疑,此刻露珠一样短促的自己
      身体中的毒素总是大于水分
      每一个新的词语和形容
      都是一次睡眠和停顿
      在江布拉克
      如此简单的真理
      我却反复想了很多次

    [山中一日]

    我知道果实来自大地之血的灌溉
      风来自山峦
      麦苗出自《诗经》
      我知道一棵不靠光源就留下影子的大树
      体内必有一种刻骨的爱恨情仇
      我知道金黄的草垛
      有着马背波动的弧线
      就像突然奔跑起来的山峦
      微风使它猛烈地晃动
      我知道一个人
      消受不了那么多的虫鸣
      这些无名的昆虫
      叫得多么卖命
      像是要唤回越来越少的农人
      和越来越少的物种
      我知道大自然的神性
      它不可以独自聆听
      不可以静止
      甚至不可以独自沉默
      独自隐喻时间,披上时空的风霜
      ——我知道,面对美
      我应该更冷,更静,更缺席

    [岩石有自己的悲伤]

    此刻,秋天的自画像
      是由草堆、车辙的色彩和线条构成
      曾经消失了的农人镶嵌着风景
      连老槐树也是它的一部分
      ——如果再添上两三笔,麦田就成了
      在左,在右,在绿之洲
      可是,这孤独的美仍然缺少称颂——
      就像星宿有它的缄默
      岩石有自己的悲伤
      流水的腰无力对抗庸常的法则
      这些我都知道——
      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看不到
      风拖长了影子在田间滑过
      沉甸甸的麦穗正弯下头
      种子引爆果实
      就像爱在向爱本身致意
      ——其实它才是这座村庄丰富的人性

    [南疆辞]

    冬天的白杨树以悲剧的姿势
      引领我走向你
      离开多年
      只有一个晚上,我梦到了你
      ——以移动的脊背
      以爱欲,以围困的时间
      以胸中挤压出的苦痛
      梦见我中的你——
      我爱过又恨过的出生地啊
      尚需三年,我才能用出生
      衔接你的死
      我离你更近了,如同
      更低了

    [山水教育]

    我写与古人相仿的诗句
      去治愈客厅的白墙上贫瘠的山水
      我养大杏树、李树和桃树
      一张绿色的脸,却有着枯黄的灵魂
      我迷恋杂草、乱云
      常常遁迹于牧人的梦境和乡愁
      我梦见群山被大雪冻结
      它来自鹰飞翔时抖落的一阵灰
      ——此时,冬天的禁忌已接近尾声
      铁丝网拉直了牧场的边框
      草海的堤岸比发丝细
      羊只隐忍着愤怒,被黑夜草率遮盖
      一个永恒的疑问,有如车辙
      完成了最清晰的穿越——
      还要多少个寒暑,雪崩
      还有马背上的历险
      才能将一座草原送抵生的反面
      并在人世的喧嚣处
      发掘出大自然隐约的敌意
      以及全部的,不安的美?
      ·创作谈·
      救赎的栏杆
      诗歌像是与生俱来地隐藏在人类的基因中,当然也隐藏在我的身体中,如同生活的秘密和救赎的栏杆,让我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世界、这颗心。这种对修辞的热爱与练习一旦开始,便意味着不停止,意味着一种隐喻般的习俗,一次永远循环着的成人礼。
      当下可能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但我像其他诗人一样,依旧读诗写诗,我认为,诗歌虽是“无用”的技艺,但一个人若缺少了诗歌审美,那几乎不像是完美的人生。因为,诗歌对我们灵魂的滋养作用是难以言表的,那种穿透人生的力量,与人的直觉、经验、洞察以及激情,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所以,诗歌对我而言,依旧是“摇晃的世界”中所抽出的“新生的手臂”。它让我相信,自省的内心对于诗歌而言尤其重要。要知道,对自己的灵魂问长道短,不是为了回答风格和技巧的问题,而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内心是在跟什么交锋——尽管它也矛盾重重。
      它让我想起基尔凯戈尔曾经问过的:“做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个人生活,他的诗歌只是关于一个想象中的理想,从而使他的个人存在多少是诗歌和他个人的一种讽刺——生活所示,大抵如此。”
      可是,当诗歌在我的内心世界扩展的时候,我依然没能说出词与物、纸与笔之间的有限和无限;没能说出与边疆异域生活与之相对应的开阔和丰富,比如充满隐喻色彩的玫瑰、正午、鸟、睡眠,还有沙漠深处的人群——那企图抓住永恒的徒然之举的噫叹,让我和你、物与事,在诗意的沉默之处,在颓丧生活的外衣里,构筑出人世的荒谬与欢笑的种种可能,即便是姿态,也会有足够的力量。
      面对自己,我一直在问。
      我喜欢带有个人经验的诗歌。因为它透露出个人生活的奥秘,有着被诗歌洗涤过的纹理。这种“个人经验”是诗歌中最隐秘的,也是最可靠的部分,它指涉记忆、情感,以及人身上所具有的复杂的人性,并赋予它真正的秘密,表达出对卑微者的赞美与悲悯,对人性的怀疑与反讽,以及对这个时代暗疾的诘问与猜测、宽容与体谅。
      只是,在当下才气、趣味泛滥的诗歌写作风气中,如何让自己的诗歌写作保有“根性”,而不流于意义上和技术上的高蹈?
      我希望自己一直藏匿于生活深处,就像“潜水艇”,它是个体的、内向的、沉潜的、幽闭的,同时,我期待它也是机敏的、精确的、迅猛的和硬实的。我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击破生活的表层,找到一块块长满棱角的石头,一个接一个地为它命名。

      本文标题:南疆辞(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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