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方袁
一、《游园惊梦》简述
白先勇自幼受中国古典文化浸润颇深,他曾言:“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对历代兴亡、感时伤怀的追悼……其中所表现出人世沧桑的一种苍凉感,正是中国文学最高的境界。”桑田成碧海,江山易主,只在须臾间。而《游园惊梦》中的主角钱夫人,从大陆至台湾,从锦衣玉食到饮水疏食,从风姿绰约到徐娘半老,何尝不是在经历如梦般的世事变幻?她的“梦”始于南京(金陵),十余载过去,与友人们齐聚台北窦公馆,在衣香鬓影、起座喧哗中,微醺的她终于从金陵故梦中醒来。白先勇借钱夫人的内心独白,抒发了他自己对曾经辉煌时代的缅怀,对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型的深切思考。二、“大梦谁先觉”
钱夫人就是这样一位“独醒人”。她的心路历程与《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的剖白,竟是如此相似。钱夫人当年因一曲《游园惊梦》艺惊四座,殊不知,这折子戏唱的也是她的红尘故事。余以为,她的金陵故梦,大致可分三层。(一)芳华逝去,处境迥异
原文中的她,年方二十,是昆曲皇后梅派正宗传人,谁不知秦淮河畔的蓝田玉那风姿绰约、气质高华。她嫁给钱将军,做填房夫人,被钱鹏志呵护备至,享尽荣华。她四处宴客,排场、派头样样不缺。如今四十余岁,头发松弛,珍藏多年的杭绸旗袍也已经不是时兴的款式。丈夫亡故,门庭冷落,只能乘计程车赴宴。而与她遭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侧默默无名的一众姐妹们——她们曾经不过是权贵的妾室,现在纷纷转正,宠命优渥,官家轿车迎来送往。今昔对比,友朋对比,失落感顿生。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有过一段精妙论述:“因为青春的毁灭、一个充满活力和体态轻柔的人的摧残已经是第一次死亡。因为这个与少女的形象既相并列、又似拼命排斥的老太婆的形象甚至会使你觉得那就像一场梦。”
钱夫人正是如此,青春的风采、中年的疲态重合于一身。但我认为,白先勇所塑造的这一形象,不止于体现时间的流逝,还揭示了空间的转移。钱夫人,抑或是《台北人》中的许多主角,都是从富庶的上海、南京等地,迁移到台湾的“外省人”。他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谢幕,“外省人”的称谓戳中了痛点,加深了他们的身份焦虑。因此,他们隔海遥望大陆,便会频频回忆起过去那种钟鸣鼎食的日子,生出游子的漂泊感。譬如文中钱夫人得知张爱云在台湾演出《洛神》后,沉吟良久,忆起自己很久前,还是在上海舞台欣赏过这出戏。通过描写境遇的浮沉,强化了作品的时空感,委婉地传达出感伤的情绪,这是《游园惊梦》的神来之笔。正如余秋雨的评价,“白先勇把自己的人物推入背景开阔的人生长旅,那些有关人的生命形态的盈缩消长……乃至于带有终极性的生死宿命等等大题目才会以感性形式呈现得切实、丰富和强烈。”
(二)爱情的凋零
原文中,钱夫人在醉意入怀时,想起了同郑彦青(钱将军的随军参谋)的那段情:“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尔后,她的亲妹妹月月红与郑彦青相恋,合谋在当年窦夫人生日宴上敬酒,导致钱夫人失声。钱夫人二十岁嫁给近六十岁的钱鹏志,一个风华正茂,一个风烛残年。纵使钱将军视她为掌上明珠,也无法让她体验到年轻的活力。而郑彦青的出现,填补了她心灵的空白,她的渴望与激情在复苏,爱情悄然萌芽,就仿佛《牡丹亭》中情窦初开的杜丽娘。但亲妹妹的干涉,让这朵情花匆匆谢败。从钱夫人感叹只活过一次,可以看出她视爱情如生命,没有情的欢愉,青春再安逸也等同于死亡。因此,被抛弃的蓝田玉只能含恨消磨着年少光阴,直到垂垂老矣。钱夫人的爱情悲剧,正应合了《牡丹亭·惊梦》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当年,钱夫人成为得月台的名角,仰仗的正是这出《游园惊梦》。只不过,汤显祖《牡丹亭》讲述的是杜丽娘对柳梦梅的痴恋,为情而死,也为情而复生,两人终成眷属,完美地演绎了古人所向往的大团圆结局,而钱夫人的爱情,如朝露昙花,无疾而终。经年一曲《游园惊梦》,唱的是杜丽娘冲破封建礼教的勇敢,唱的是蓝田玉追寻真爱的决绝,唱的是杜丽娘与柳梦梅穿越生死后的比翼连理,唱的是蓝田玉孤芳自赏,秋月春风等闲度。台北宴上,听到徐太太唱《游园》,钱夫人,这位“沉酣戏中人”,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一样晃过,才惊觉戏曲中少女杜丽娘为爱所困时的感慨,也如自己的憾恨一般。这戏词,原来是在唱自己。正所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自己是在以身外身,做梦中梦。
另外,蓝田玉称郑彦青“冤孽”,自己“长错了根骨头”,这一点也值得深思。这样的表述暗含了白先勇的宿命论观念。郑彦青是蓝田玉命中的劫数,两人的相逢与别离是“天注定”,她无力改变,只能顺从,故而痛苦万分。但以笔者拙见,此处可有另一重解读。依《心经》的“缘起性空”论,一切皆空,因此无论是爱恨离合,还是蓝田玉、郑彦青等人本身,本质都是空,可视作“空相”。因而这段有花无果的感情,就是一场“空”,或言之,一场虚无的“梦”。这样一来,此幻梦便与所探究的金陵故梦产生联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