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湘霖 苏蓝燕
一、引言
中国古代戏曲源远流长,从上古的巫戏到宋戏文再到元杂剧、明清传奇,不断地发展繁荣,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宝贵的遗产。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戏曲在结局上存在普遍的共通之处:“大团圆”。从“大团圆”结局的起源来看,这一名词在古代的曲学理论中并没有被明确提及,只有一个类似的曲学理念叫“大收煞”。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中这样描述“大收煞”:“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大收煞”要求对剧中的人物、涉及的事件、情节在全剧收场时必须做出妥切交代,即所谓有“团圆之趣”,这为“大团圆”结局提供了一个理论概念。二、“大团圆”结局的形式
“大团圆”结局的作品大量地出现在中国古代戏曲中。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戏曲作品,“大团圆”结局的形式也不相同,主要有以下四种。(一)清官、明君助团圆
借助清官、明君之力实现团圆。这类剧的主要模式为主人公蒙受不白之冤,受尽酷刑。后来出现清官不畏势要权豪,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勘破冤案,惩恶扬善。明君则是智慧和道德的代表,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使故事结局圆满。前者在公案戏中最为明显,如李行道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马均卿的正妻为夺得家产,联合她的奸夫赵令史杀害了丈夫,将杀人之罪嫁祸给小妾海棠,并谎称海棠的孩子是自己的。他们利用手中的钱财和权力将海棠屈打成招,判处死罪。后来包拯察觉案情有冤屈之处,利用母亲疼爱孩子的心理,巧施“灰栏计”,证明了海棠为孩子的亲生母亲。马均卿的正妻和赵令史的奸计被揭露,受到严惩,海棠的冤屈得以洗刷。剧中海棠的遭遇十分悲惨,甚至性命不保,却借助包拯之力得以沉冤昭雪,实现了善恶得报的“大团圆”结局。(二)鬼神、梦境助团圆
借助鬼神、梦境的手段来实现团圆。这类剧借助鬼神、梦境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它可以跳出规则的约束,达到作者的目的,实现美满结局。在明代周朝俊的《红梅记》中,李慧娘死后,鬼魂与裴舜卿欢会,不但救其脱险,还现行怒斥贾似道的无耻残暴。最终奸人贾似道身死,裴舜卿与卢昭容完婚,皆大欢喜。这种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作者便借助鬼神、梦境来实现团圆结局。(三)科举及第助团圆
借助状元及第实现团圆。这类剧中的主人公一般是平民,高中状元后奉旨与心爱之人成婚;或是蒙受冤屈的囚犯,亲人高中状元后,冤屈得以洗刷,从而获得美满结局。如明代高濂的《玉簪记》中,潘必正与陈妙常互生情愫,潘必正的姑母不同意两人在一起,逼迫其再赴科考,后来潘必正考中得官,两人才得以结为夫妻。(四)改编结局助团圆
改编结局实现团圆。这种类型的戏曲本来是以悲剧结尾的,经后人改编为美满结局。如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它取材于元稹的《莺莺传》和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在《莺莺传》中,张生赴京赶考,滞留不归,崔莺莺虽给张生寄去长书和信物,仍没有挽留住张生,最后被无情抛弃;在《西厢记诸宫调》中,崔莺莺与张生二人私奔,在古代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封建思想看来,这种结局也算不得好。而王实甫改编后的《西厢记》,结局变成了张生状元及第迎娶莺莺,才子佳人得以美满团圆。三、“大团圆”结局的成因
在中国文学史上,这种“大团圆”的结局模式使具体文学作品的结构和人们的美学欣赏趣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并影响了今天的文学创作。这种重要而有趣的现象,除了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还有诸多成因。(一)无奈的人生哲学,弱者的自我安慰
中国古代戏曲的艺术表现形式不是以“呐喊、悲鸣、抗争”为强项,而是以“忍受它、完成它”为真实生活常态。在《玉堂春》中,名妓苏三被诬告杀了人,一路被押解会审,苏三边走边骂,骂父母狠心卖她入妓院,骂老鸨贪财把她卖为人妾,骂沈雁林好色,骂皮氏歹毒,骂衙役受贿分银。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对的,面对这些谩骂,押解她的崇老爹没有反驳她,只是无奈地安慰她:“如果不是因为贫穷,为人父母的,谁愿意把自己的儿女卖出去呢?走吧。天底下哪有不贪财的老鸨和不好色的嫖客呢?走吧。当官的不贪老百姓的钱,贪谁的钱去呢?走吧。”这几声“走吧”极尽人生无奈,人如蝼蚁,苟且偷生。这种无奈的人生哲学就如鲁迅先生所批评的“是一种闭了眼睛的补救”,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鲁迅先生研究了中国人的这种逃避和自我安慰的行为后指出,中国文人对残酷的、黑暗的社会缺乏直面的勇气:“从他们的作品看来,有些人确是早已感到不满,可是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之机,他们总即刻连说‘并无此事’,同时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需我们焦躁。”而对人民而言,他们不管这是不是劣根,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总要留些希望给自己期盼,这种无可奈何的理想寄托便展示在“大团圆”结局中。(二)传统文化的影响
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几千年的历史积淀,文学艺术创作必然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华传统文化以儒家、佛家、道家为代表,尤其是儒家文化。首先,儒家思想的伦理道德观念对人们的思想、行为等有着很大的影响。冯文楼在《“大团圆”结局的机制检讨与文化探源》中说道:“‘大团圆’结局之所以成为定格,又与人们的‘伦理观念’有关,没有一种潜在的信仰支持,很难想象它成为众所青睐的结局。”这种潜在的信仰支持便是儒家的“中庸观念”。所谓中庸,便是中正、和谐,体现在美学欣赏方面就是“中和之美”。这种“中和之美”投射在中国古代戏曲中则表现为悲喜交错,先悲后喜,和谐适度。如《赵氏孤儿》中,赵盾一家被杀后程婴救孤;《长生殿》中,杨贵妃死后和唐明皇双双进入月宫得以厮守,悲喜调和,有节有度,达到中正、和谐、大团圆的效果。其次,“大团圆”结局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也比较大。道家与儒家入世的理念不同,它提倡超然物外的出世思想。这种出世思想倡导人们顺应自然,安时处顺,实际上则是避开了矛盾冲突,达到“大团圆”的目的。道家相信道法自然,人在现实中的悲苦可以在仙人世界里得到反转,表现在文学艺术作品中便是“得道升仙”。如《娇红记》中,申纯和王娇娘死后,二人身归仙道,长久相伴,虽然身死,但却更加幸福。道教的这种美好道义倡导人们憧憬美好,影响着人们对“大团圆”结局的向往。
再次,受佛教报应论的影响。佛教相信善恶有报,种下善因会得到善果,作恶死后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百姓不满现实而又无力反抗,只能寄希望于信仰佛教来缓解心灵上的痛苦。如《精忠旗》中,岳飞一家都得到了封荫,而秦桧则被恶鬼吓死,死后还被打入地狱受尽煎熬。佛教的这种报应论给受苦受难的百姓心理上的支撑,倡导人们向善,表现在戏曲上就是为善的既享富贵又寿延,作恶的不得善终。
最后,受传统文化中尚圆理念的影响。尚圆即崇尚圆满之美,不仅是物体上外在的圆润精美,而且在审美意义上能给人以愉悦、轻松之感。古人对“圆”极为推崇,清代张英《聪训斋语 澄怀园语》卷上曾论“圆”为美之极致:“天体至圆,万物做到精妙者,无有不圆,圣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贴,以及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从古人的宇宙观到价值观来看,“圆”是完美的表现,也是循环不止的象征。圆满是古人对人生的一种追求,体现在中国古代戏曲小说中,不论过程如何悲惨,结局也要圆满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