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先
虚荣心是人的一种普遍心态,穷人有之,富人有之,街头乞丐有之,极品高官有之,只是每个人的深浅程度不同,涉及领域有别。在中国,极富民族特色的“面子”正是在这种心态下诞生的一个早产儿,孟子当年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里就可见一斑。大半个世纪前,林语堂先生在《吾国与吾民》中也提到统治中国的三女神是“面子、命运和恩典”。中国人向来好“面子”且乐此不疲,古已有之,于今为烈。有清醒的聪明人运用杂文透视了国人的这种劣根性,《要面子不要脸》的作者杜重远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面子”似与“脸”是同一件东西,但实际上却并不如套数学公式等价代换一样简单。作者以简单直白的旧戏脸谱来说明二者的区别:舞台上花花绿绿的脸谱就是“面子”,而演员自己真正的一张脸原本是怎样的却反而无关紧要了——其实中国人一切都如此:只要保全面子,丢脸却全不在乎。接下来,作者对当时工商业、城乡中、学校里、军政界,直至十里洋场四面开弓,将社会上几处具有代表性的领域彻底做了一次“面面观”,仿佛作者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便看透历史,“穿越”到未来(即我们所说的现在),因为情境都是如此的相似。且看:
在作者所生活的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大城市里工商业不景气,破产倒闭的事层出不穷,但毫不影响“朝酒晚舞”的“锦城丝管日纷纷”,为什么呢?或许在当下可以找到参考答案,比如,一个连年亏损直至破产的国企总经理,在自己没有投资的情况下,竟然可以空手买下破产国企近千万元的资产,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商业运作奇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后来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每个纳税人,其实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们的“成功”支付了一笔成本……有一句俗语称“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看来似乎此言不虚。
再看当时的乡土中国,人们穷困不堪,却在仪式、迷信上做足了面子。所谓“打肿脸充胖子”,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今天国内的一些贫困县,百姓温饱尚未彻底解决,官员们却将不多的“好钢”都用在“面子工程”上,今天动辄投入百万资金重建政府办公楼,明天即兴启动上亿资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在作者生活的年代,正值现代中国社会的大动荡时期,内忧外患,军阀割据,正因这样,军政界的庸肿腐败着实令人唏嘘。在气派十足的社交场合,在光鲜亮丽的“面子”诱惑下,握权的要员们行动亢奋得一马当先;而一旦遇到国家危难需要他们解围时,立马变“脸”,“谦虚”到不耻最后。十里洋场上的“高等华人”崇洋媚外到一塌糊涂。比照当下,直让读者激动得结结巴巴,指字急呼好眼熟啊好眼熟。
于司空见惯中指出怪相,既是对杂文作家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问题的敏感度的要求,也是一种寓深刻于平常的杂文写作思路。杜重远先生于1934年写的这篇杂文,妙在敏锐而精确地看到了“脸”与“面子”这一对人们平时惯于混用的“近亲”词汇的相异之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地观照,以“面子”指代人的荣誉、名声、学识、地位等等外在的利益,以“脸”指代人的道德、责任、良心、尊严等等内在人格,传神的指代使作者后面再去将它们拂掉,做深度透视时得以轻松行文。
除此之外,作者以缜密的构思、精炼的语言,几无疏漏地将中国社会军政学工商各界“要面子不要脸”的行径做了世态风俗画似的素描。比如说到军人的玩忽职守,只需用“大将军出门,八面威风”,“场面可谓十足”,“然而四省沦陷的时候,从未听闻有半个将军阵亡或负伤”这样寥寥几十个字,便将军界的丑陋展现在读者眼前,其他领域亦如此。
杜重远(1898—1943),辽宁开原人。早年留学日本,1923年回国后在沈阳开设肇庆窑业公司,曾任辽宁商务总会会长。“九一八”事变后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曾以记者身份在湘、鄂、川、赣、沪等地活动,鼓动民众抗日救国。曾参与筹办《生活日报》。1939年任新疆学院院长,后创办宣传新思想的刊物《光芒》。1943年遭军阀盛世才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