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
日记本,没有动过好久了。从今天起,重新开始吧。
重新开始,不为什么,只因为尹老师,他已经回来了。
也许新学期注定了就有新惊喜。掌声,喜出望外的掌声。五十几双眼睛充满期许地盯着他,长久以来的冰川立刻被砸得粉碎。他的笑依然亲切,只不过多了几分与岁数不相称的落寞与感伤。也许这个冬天对他而言,确实有些不太寻常。
快半年不见了,大家还好吧。哎,我们开始上课吧。
——简单得有点出人意料。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着实想不出,更合理的开场白该是什么样了。
9.
早春二月,重新拿起笔。大地尚没有冬去春来的迹象,依旧褐色的基调,虽然苍劲,却不免过于单调与寥落。可是,铃声响过以后,他回到了我的生活。
——你相信吗?他真的回来了。
重新拿起那支笔,我能记下更多我希望记下的东西。好在他离开的时间不算长,相信这个故事,依然是可以连贯而悠扬的。
3月23日
他还是照往常的路子上课,可精神似乎已不比从前。当然,对此我们是不会挑剔的,毕竟之前叫那个“代课”老师一连训了好几个月,现在乍又回到原点,嗯,真的很有种清新的感觉。
可能同样想不到,沈墨今天主动跟我说了第一番话。当然,内容还是与语文有关的,真是个爱做梦的家伙。不过,这已经算是一种突破了。他没有再点头,或者摇头,只是说话。原来他也能对尹老师之外的人说这么多话。
我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竟想不起来了,只是姐妹们有点不怀好意地议论我,被我发现了,像要从中挖出点什么八卦的东西来。唉,她们几位啊,没别的,就是这点德行。
10.
据说巴尔扎克挥舞着手杖,不无自负地吹嘘:我粉碎了每一个障碍。而卡夫卡仿效这一格式,却造了一句完全相反的话:“每一个障碍粉碎了我。”
巴尔扎克是个精神饱满的、以激情为利器的斗士,可遇而不可求;而卡夫卡则更像一个脆弱的、躲在街巷一隅小心窥视各类魑魅魍魉的角色,更接近于我们。然而之所以说他们都是不凡的,是因为他们都能以一种冷峻的眼光洞悉百态,只不过具体操作颇有些不同罢了。
4月1日
刨根究底的问题,郑重其事的辩论。这些都是尹老师的拿手好戏。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已不再像当初那样容易被热情所左右了。这可能不是我一个人的直觉;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当然,除了沈墨。没想到热情也是一件会让人产生审美疲劳的东西。沈墨的热情也是一样。但和别人不同的是,我更愿意尽可能帮他,而不是从此疏离他。这无异于落井下石。不管怎样,他找我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内容也不再限于那些没头没脑的文学题目,而比如说是,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如实告诉他我妈是个顶好的厨子,可接下来,他就磨着嘴唇,不知道应该怎样把话题继续下去。看来,他的一些老毛病还是没改掉。那么,还是换我来问他吧:你呢,你爱吃什么?
我没有妈妈。她早死了。
尽管是答非所问的回应,可我还是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可能刺痛他了。也许他还有太多事情容易被刺痛,他的敏感使他变得寡言而多梦。所以我也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讲什么。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很久,他又跟我聊起尹老师的事情。这倒是拿手的路数,不过我的兴趣显然不是很大。然后他就提议,我们一起回家吧。我很奇怪,我和你不同路的,怎么一起回去?他只是涩涩地回答,没什么,我可以绕远路的,前天从桥上经过的时候,往桥下看见你了。
可我们到底还是没有一起走。我笑着拒绝了。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我已经习惯了从下往上看桥上的他,而和他并排走路,却总会隐隐预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我知道这么做很可能又会伤到他,可话已经出口了,为时已晚。不过,他也只是简单地笑笑,摆摆手,先我一步离开了。
——勇气与畏缩,很多时候只在一念之间。我到底还是没能帮到他,我到底还是只能靠在床头,把一整个白天的徒劳汇成这一段段无聊的自说自话。噢,罗艾诗,你,真是没用透了。
11.
不知道谁说过:激情不过是一种短暂的热病。而时间呢,就是揭示这一真相的最好的一面镜子。
是的,时间最喜欢在潜移默化中将所有变得面目全非。这一点恐怕应该得到每个人无条件的承认。而凡庸如我,自然也无法免俗。不过直到有一天,当我再也无法不费力地忆起我从前的样子的时候,我才终于为这句话的精辟性感到由衷的震撼。
4月13日
清瘦的脸,淳厚的书卷气,我一直有一种把尹老师的肖像描下来的愿望。但此刻的我拿起笔,却已经是那么的慵懒无力。因为他身上的那种味道已远不如先前那样浓郁,这可能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也可能是他自己出了问题。总而言之,这无论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真希望他能或多或少变点儿什么,可是,他却对此一概不予理会,置若罔闻。
置若罔闻,也就海棠依旧。渐渐地,心里开始觉得烦,而越是烦,眼光也就变得越来越焦虑而迷离,似乎所有人都在急切盼着些什么,可最终却只能感到失望。这失望也就像重金属一样,在身体里渐渐富集起来。
我确信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平淡而儒雅。尽管大家对他的调动反应越来越冷淡,尽管大家对他天马行空的思维感到越来越乏,他也似乎从未丧失过一点耐心——也就全不在意。或许他在这方面,还是很有“知识分子”所共有的那种麻木与迟钝的。
不过,我们还算不上真正的“知识分子”,而且也一向无所谓“传统”,于是,也就慢慢不买他的账了。好些人已经失掉了起码的恒心与信心,上课也就似听非听地坐着,而在另一头,却也只有默默祈祷,在茫茫然中祝福自己的未来。
到现在为止,“辩论”“研讨”之类的活动已经由于单方面的抵制,淡出历史舞台。沈墨呢,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尹老师已经不是我和他之间的主题了,这对我来讲反而是一件好事,毕竟两个人一起总聊第三个人的事情,说穿了总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情形。
终于,我决定从今天起和他一道回家。就在路上,沈墨跟我透露了她妈妈出车祸的前前后后。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我来作为分担的对象,我只知道所有人本来都在尽量逃避。当然,面对又一个迫在眉睫的期中考,我们已经避无可避。彼此的坦诚对于我们而言,可能才是目前唯一真实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