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述平
我哥从老家南漳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回来一趟。我当时正在给一家公司写一部既不靠谱也极其无聊的电影,离约定也就不到一个星期了。时间对我来说就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如果到时完不成剧本,我只有哭着给别人跪地求饶了,否则公司认起真来,我不但拿不到酬金,恐怕还要赔偿,同时也会在业界坏了名声,从此再也拿不到编剧的活了。编剧从来就不是好活路。
但除了能做点所谓的文字活外,我剩下就只有喝酒打麻将买彩票和泡妞这些不良嗜好了,除此之外我几乎不跟人交流,我一天吃一顿饭,白天睡觉,晚上写作,晚上六点,是我和这个世界的地平线。我想都没想就给我哥回了话,没空呀,忙。
我有很多年都没有回南漳了,原因一是因为懒;二是我在外面漂泊惯了,已对家乡失去了方向感;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家不在南漳县城,而是离县城很远的山区,那个地方叫巡检,是个小镇,名字很古怪,一听就知道曾经有故事,也仅仅是曾经,哪个再伟大或微不足道的历史不都是这么曾经过来的呢。
我们家世代都是教人练书法的,这不是吹的,自我爷爷的父亲开始,我的先辈们每一个人都用毛笔临摹完过古本的《康熙字典》,我們家的人几乎人人都被称为活字典。我在二十多年前,就是因为临摹它而精神恍惚心力交瘁,一个人偷偷跑到武汉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其实我的毛笔字比我哥写得好多了,我哥那时正准备到广东去打工,他看上了我们街上的一个姑娘,姑娘就在广东打工,好多次来信催他南下,就在下了狠心准备走的时候,我先于他逃之夭夭了。我这一跑,对我哥影响巨大,那个姑娘跟他拜了,他也在父亲魔鬼般的训练下,成了我们那个小地方的书法老师。所以我对哥始终都有愧疚感。
我哥听了我的电话,半天没吭气,但他也没挂电话,我们都拿着电话僵持着,最后还是我开了口,我说,家里究竟有什么事,我手里真是有活。
我哥一下子爆发了,他吼了起来,全中国就你最忙,你比联合国秘书长还忙,这次你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说完,他就撂下了电话。
这个电话把我心情彻底弄糟了,本来约好一个想搞影视培训的少妇到武大附近的小酒馆吃饭,像大学生们一样调调情,吃完后,就到街道口一个叫红旗飘飘的迪吧喝芝华士威士忌,看表演,嗨舞,之后就找酒店睡觉。这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机会,我跟这位少妇认识快半年了,一直找不到最合适的机会做爱,我一直过着单身生活,租住在黄鹂路老省话剧团的两居室里,条件差,怕女人去了没有做爱的胃口。武汉女人收入不高,却好面子,而我也绝对不会冒险去丢这个人的,这女人一直以为我这个编剧赚钱就像割韭菜似的。
我是在我哥电话一小时前接到这个女人的电话,她说她老公今天到阿尔及利亚出差了,刚把他送上去北京的飞机,你请我喝酒吃饭吧,我还要跳舞,要通宵达旦。她说话的声音简直带了铁钩,就连十吨重的鲸鱼被钩住了,骨头也会发软。但接到我哥的电话后,我抱着一个枕头望着窗外发呆了半个小时,我这人有个习惯,人一思想就抱个枕头,好像抱的是个皇后似的。过了半个小时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明天一大早必须回南漳去,因为我当年离家出走到武汉导致我哥丢了女朋友这么严重的事他都没冲我发火,那他这次动怒肯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我不回去家里人可能会从此把我从记忆里抹去了。
我给我想整的、她也想办我的那女人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女人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你改行当演员了吧,怕花钱吧,要不你直接到我家来。我说,不。我话还没说完,女人打断我,你是怕我当武术教练的丈夫吧。
我说,我不是舍不得钱,也不是不敢打架,我老家三国发源地,诸葛亮在那里长年生活过,我除了毛笔字写得好,另一个就是拳头好,我最多两天回来,亲爱的,看我如何收拾惨你这个美女小样。
女人说,好,你也给我等着,看谁收拾谁。在电话里,她连续亲了我十八下。
我的这个可能的美好销魂的夜晚就在虚无的吻声中结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武昌火车站买票,排队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票务窗口,我急忙掏出身份证和一把钱递给卖票员,我告诉她我到襄樊,卖票员一把将我的身份证和钱丢回来,头也不抬地说,今天到襄樊的票都没了,下一位啦,下一位。
我垂头丧气地赶到付家坡长途汽车站,等了两个小时才饥肠辘辘坐上到襄樊的客车。襄樊是我回南漳必须的中转站。车到襄樊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我马不停蹄坐了一辆面包车到南漳,车上人满了,我坐最后一排,我那排很不幸有两个大胖子,我是半边屁股坐到南漳的,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一天滴米未进,只喝了救命的饮料三瓶,我下车的时候,腿已开始打晃,就在我担忧如何回巡检的时候,有人把我抱住了,我抬头,看见我哥冲我笑,他的旁边有个穿着整齐的男子,我哥刚要介绍那个男的,那男的说,等会介绍,余老师肯定饿了,先喝点酒去。
他们来了一辆专车接我回巡检,车是镇里的,随我哥来的是镇上的书记,喝酒时很侠义,点菜的时候,书记问我吃啥,我说,来锅牛杂吧。我哥说,牛脾气的人,吃了牛杂脾气岂不是更大。说完,他拍我肩,说,开玩笑,开玩笑的。喝酒时,我问我哥家里究竟有什么事。我哥高举着酒杯说,喝酒,喝酒,回家就知道了。
书记也说,余老师,喝好,不急呀。
我越来越犯迷糊了,我的感觉就是这两人串通好了糊弄我,无非就是叫我回来散散心而已,我甚至异想天开,镇里是不是想请我拍电影提高知名度,因为我知道湖北稍微有点名气的地方近来都有参与影视拍摄的冲动。
回到巡检已是晚上九点。我一进家门就感到气氛很不对劲了。堂屋中央跪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他面朝祖先的灵位,他旁边有一个被掀翻的饭碗,饭菜散落一地,我嫂子在不远处抹着眼泪,她看见我了,就开始突然哭出声来。
我哥大吼一声,老子家又没死人,你哭个球。
嫂子像吃了灵丹妙药一样立马不哭了。
我觉得我哥有点太过分,我对他说,你这唱的,是哪出?
我哥不吭气,家里空气有点凝固。我提高了嗓门说,哭的不哭了,跪的,也给我站起来。
这时书记也开口了,是的是的,听文化人的没错。
我嫂子脸色好多了,居然有了笑 ,她对我说,他叔,我给你倒开水,放不放茶?
我哥又吼了起来,你个婆娘啰嗦什么,文化人哪有不喝茶的呢,放红茶,多放点。
我嫂子屁股一扭,去倒茶水去了。我哥这人有点刚愎自用,想当然,我不喝茶,一点都不喝,我一个人单身,嫌烧开水麻烦,我平常渴了都是喝可乐。我想说不要茶,但怕说了会更麻烦,于是只有让我嫂子去折腾了。
但我侄儿还跪在地上没动。
我说,你不想起来呀?
这时我侄儿才扭过头来,一张荷尔蒙旺盛的脸,跟我年轻时有的一拼,他说,叔,我起不来。
我生气了,走过去,像拔一根树桩一样地往上拔,我费了老大的劲也没把他扶起来。
我侄儿笑了起来,叔,你把吃奶的劲用完了,也是徒劳的,我的腿被我爸锁住了。
我一看侄儿的双腿下有两根铁板,他的腿被绑在那,还有一把锁挂在那。这个样子,你跪姿不标准都不行。
我看了有些想笑,我哥呀我哥,你多么循规蹈矩的人咧,平常老实得连行书都没练过,一辈子就练了《康熙字典》的印刷体,写字沒推陈出新就算了,这惩罚人居然破天荒得很有创意,你不做特工真是屈才了。看样子人逼急了,什么大招都可放。
我转眼盯住我哥,钥匙呢?
我哥说,除非他答应我两个条件。
我侄儿急了,说,叔,别听他的,他是在要我命。
我用手安抚了我侄儿,我说,有我在,你不怕,我今天倒是想看看他怎么要你命。我转过身对我哥说,条件,两个,说吧。
我哥说,我年纪大了,我想叫他接替我教书法。
他刚说完,侄儿就喊,我打死都不教书法。
我对侄儿说,你少嚷嚷,听你爸说第二个条件。侄儿嘟着嘴安静了。
我哥说,他不能再烧我们家临摹的《康熙字典》了。
我听后吓了一大跳,这可是我们家老祖宗的传家之宝呀,侄儿呀侄儿,你烧什么不可以,怎么一把火烧到了祖先的心血和智慧呢。
在我哀叹之余,书记也在说,这是文物呀文物,乃我镇文化复兴之重器。
我感到问题太严重了,我说,字典全烧了?
我哥回答,烧了一本,发现及时,严重烧伤一大半。
我说,拿来我看看。
我哥哆哆嗦嗦把那本烧了一半的字典给我。
我拿着它翻了翻后对屋里所有人说,大家都听好了,你们听不听我的?
书记和我哥包括我侄儿都点头。
我对哥说,把锁打开,让他站起来。
我哥极不情愿地开了锁,但他没有扶我侄儿站起来,我想他一下子拐不了这么一个大弯,我走过去扶侄儿起来,我伏在他耳朵小声说,你待会放心地把字写。说到这我停顿了一下用更小的声音说写差些。但大家听到是,一定写好啊。
家里人不解地拿出笔砚纸墨,我叫侄儿对着老《康熙字典》抄了一段,紧接着我也抄了同样一段,之后我请书记和我哥点评。他们异口同声说我写得好。
我于是说话了,我都多少年没提笔了,他都没赶上我,你们还好意思叫他教书法,他自己都没学好,这不误人子弟吗。
众人哑口无言,我说,我看我哥你还是另找接班人。
书记说,你哥求爹爹求奶奶,找不到。
我说,天随人愿。
我哥几乎要哭了起来,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列祖列宗。
我叹了口气,我说,你觉得教这些还有意思吗?
我哥脸通红,憋得像个气球。他对我说,还不是因为你,要不当初。
我哥一提当初,就像拿刀子刮我。我说,我看这样,他真不是这个教书法的料,估计你是教不出他了,这样我带他到武汉,请书法界的名师教他,看能不能挽救他。
书记说,这样挺好。
我哥说,你要带他走正路。
我嫂子骂我哥,你不会说话呀,个乌鸦嘴。
第一个问题算解决了,我对我哥说,烧字典的事还说吗?
我哥低下头。
我对书记说,烧的字典不算文物,这是我哥写的,他还健在,怎么能算文物呢。
我扭过头对我哥说,你也不要可惜,余嘉梓烧时心里有数得很,烧的都是你写得最差的那部分,你后面写得真不错,烧得好,你正好重新修补一下。今后,你教学实在忙不过来,我有空回来帮你。
我哥笑了,你还不是一个马歇尔计划。
我对我侄儿余嘉梓说,你同意吗?
余嘉梓说,我从小就崇拜我叔了。
我说,再这么油嘴滑舌,我就不带你到武汉了。
余嘉梓很兴奋,说,好好好,腿可是长到我身上。
是呀,腿永远都长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才能驾驭自己。
第二天我带余嘉梓到了武汉,这一年是2008年的秋天。
我带余嘉梓到武汉的路上,他一路都问我,你潜规则女演员没有?
我对他说,你太高看你叔了,一个编剧,你连个群演也规则不了,你只有被别人潜规则。
余嘉梓说,叔,你说的太深奥了,我不明白呢。
我说,你以为拍电影好玩啦,水深得很。
余嘉梓一脸憧憬,我不管水深不深,我要跟剧组,我打杂都行。
我说,我可是答应你爸,请大师教你书法的。
余嘉梓说,没多大意思,还不是练字,练字叫什么艺术。
我心里哼了一下,到时你到剧组干一趟,说不定连搬运工都不如。但我没说,我不想这么快把他心里的旺盛之火灭掉了。
我们离南漳越来越远,离武汉越来越近,余嘉梓的话也越来越少,我们不再交流,毕竟在火车上说话不太方便。
对面坐着一个漂亮女孩,这女孩救了我们,我实在不想和余嘉梓在大众场合探讨什么像馒头发馊的潜规则问题。
她衣领开得很低,胸口白白的,和我们坐的火车一样晃眼。
余嘉梓不时看那女孩一眼,毫无忌讳,我呢,故意拿着一本杂志,挡住脸,假装看。
我一个字也没看下去,这小姑娘让我的眼睛想犯罪。
火车过了广水的时候,余嘉梓这小子突然对我说,叔叔,你喝了那么多水,武汉快到了,你也不想去上趟厕所吗?小心把肾憋坏了。
本来我尿不急的,即使急,也忍着,为了多看小姑娘一眼。但这小子一句话,让我一下子有点十万火急。我像听了神的指令一样,乖乖去了厕所。
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我这一泡尿的工夫,我侄儿余嘉梓就和那漂亮姑娘聊上了。我后悔这泡尿拉得有點长,当然也怪那个长得很有点雄性的女乘务员,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揪住我要查票,我把几个口袋翻了几遍都没找到车票,她还趁机摸了我胸脯两下,后来我还是在厕所里找到的。我回座位的时候,看到余嘉梓和那姑娘热火朝天地聊着,那姑娘坐在我原先坐的位置上,两人挤得很近,两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的。
我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找了一个空位坐下。
武昌火车站终于到了,我听到我侄儿余嘉梓冲着车厢大喊,叔叔,叔叔,你在哪?
这喊声有一种浓重的粗野的南漳味。我没有回应他,而是默默地走向他。
下车的时候,余嘉梓和那姑娘拥抱告别,周围全是喧嚣的人,他们最终被人群冲散,连个泡沫也没留下。
我和余嘉梓带着行李走进省话剧团小区。我住三楼,上楼道进屋的时候,对门的李木头像根大木头桩子堵在楼道里。
他黑乎乎的脸冲我熊猫一样地笑着。
他一只手端着一盘卤拼,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石花酒,霸王醉系列,一股熟悉的猪大肠味扑面向我袭来。我感到我的胃不争气地提到嗓子眼,我一遇到卤大肠,基本不用劝说就举械投降了,比美女勾引管用一百倍。
李木头说,我候你多时了。
我笑了起来,调侃他,你什么时候这么文雅了。
跟文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邻居,放个屁也沾点文气了。李木头说,少啰嗦,到我家喝酒去。
我和余嘉梓把行李放在家里,简单洗了一把脸后,就到李木头家喝酒去了。
李木头家太挤了,连客厅也放了不少灯光设备。李木头原先是话剧团的灯光师,因为剧团没什么演出任务,前两年就提前退休了。李木头是河南人,离我老家襄阳不远,新野人,属南阳管辖,因为我们口音相对接近,所以他平时也把我当老乡看。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和一个女人好上了,这女人和我也同居了一段时间,老实说我是奔结婚去的,但我把脑袋想残了也没想到她是一个有夫之妇,可怜的我那天被她丈夫带着一帮人把我堵在房里一阵暴打,我那点功夫哪能抵挡人多势众,好在对门的李木头拿着一根铁棍赶了过来,才将我挽救于水火,从此,那男的再没找过我麻烦。为了感谢李木头,我就推荐他到剧组做灯光。没几年,他鸟枪换大炮,自己添了设备,拉了一支队伍,员工大部分是他的河南老乡,现在他走在话剧团的大院里,步伐特自信特豪迈。钱呀,真是人体里的大钢筋。
我们喝酒用的都是大杯,本不想叫余嘉梓喝的,但他一开始就是一个令狐冲,拿着一个二两的杯子分别和我、李木头一人干了一满杯,这一瓶酒不到一分钟就干掉了一大半,李木头很高兴 ,说这侄儿认定了,你就跟我干吧。我没想到余嘉梓在武汉没有过完一夜就找到工作了。
喝到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个女人凄惨的哀嚎声。李木头把酒杯往地下一摔,骂道,什么东西,一个大男人拿女人出什么气,走,收拾那个狗日的去。
这哭声我太熟悉了,你赌一百次我都能听出就是四楼的那个女特型演员刘丽丽发出的。这绝望的哭声多少次让我脑袋发麻,爱莫能助。
我们乘着酒劲热血沸腾地冲向四楼,李木头一脚就把门踢开了,客厅的沙发旁,刘丽丽被按在地上,我们熟悉的灰色中山装被扯开了,里面的白色衬衣也被拉到了胸部以下,一件红色文胸,两个乳房裸在外面,她男人用一根竹子狠狠抽着,这男人真不是一个东西,这地方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这么丧心病狂。
李木头大喊一声,你再动一下,老子揍死你。
刘丽丽的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他挥舞着菜刀,冲我们叫嚣,老子家的事,谁管闲事谁死,你们来吧,朕的刀子是不留情面的。
刘丽丽的男人是话剧团的编剧,平时眼睛是长在头上的,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平时都不说我如何如何,而是老子朕咋地咋地,其实他舞台剧本写得不咋地,自从话剧团名存实亡之后,他基本上靠老婆吃闲饭,前几年,还有人冲着他专业编剧的头衔找他写个电影剧本什么的,每次写完都要和制片人导演大吵,发神经,坚决不修改剧本,同时还嘲笑制片人导演不懂剧本,渐渐地就没人找他写剧本了。当他知道我写剧本后,他总是诋毁我,说他个乡下人能写什么剧本,嫖个娼还差不多。我本来想找机会修理他一顿,但想想把他打趴下了也没什么成就感。我把我的复仇放在努力写好剧本上,我不敢说我有多么成功,但至少有很多影视机构找我写本子就多多少少说明了问题。
在刘丽丽男人拿出菜刀挥舞的那一刻,我和李木头确实一下子呆住了,但这时候,我侄儿余嘉梓像英雄般地站了出来。他当着我们的面把自己的衣服撕开,裸着上身向刘丽丽的男人逼近。
天啦,我们惊奇地看到,他的胸前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用手指着那伤疤,对刘丽丽的男人说,你他妈狠,有种朝我这儿再补一刀。他边说边朝刘丽丽的男人走去。
刘丽丽的男人一下子蒙了,拿刀的手发抖,余嘉梓乘势冲过去一把夺过刘丽丽男人手中的刀,并将他牢牢地压在地板上,余嘉梓说,还欺不欺负女人?
我们没有揍刘丽丽的男人,我们怕把自己的手揍脏了揍疼了,或者我们根本不屑于对他动手。
我们把受了伤的刘丽丽送到不远处的中南医院治疗,出门的时候,她男人像癞皮狗一样地跟着,被刘丽丽一脚愤怒地踹回了屋里。她动作敏捷,比武打明星还出脚不凡。
经过医生诊断后,刘丽丽需要住院治疗。李木头和我侄儿余嘉梓都自告奋勇地要留下来照顾,刘丽丽最后低声地说,还是麻烦辛苦老李吧。
我注意到刘丽丽说话的声调居然有少女般的羞涩。对于这个年龄的男女之事,我有着天然的敏感力,我早就有一种直觉,李木头离婚后始终对刘丽丽存有幻想,只是一个总在演大人物的她,可能还没有对我们的老李同志来电,但我坚信今晚我们的灯光师李木头将有伟大的里程碑似的突破。
余嘉梓还想自告奋勇,我拉了一下他的手,说,让你李叔叔好好表现吧。
我们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才回到话剧团宿舍,余嘉梓还在问我,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照顾刘阿姨呢?
余嘉梓呀余嘉梓,你小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刘丽丽受的伤是在胸部,你如何照顾得了,还是老李同志照顾轻车熟路一些。我说,小事情,睡吧,我写会剧本。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写了一会剧本,但脑袋最后不听话,一下子变得全是一些乱码,我抽了半包烟,喝了三瓶可乐也无济于事。我打开卧室的门,来到客厅,发现余嘉梓坐在窗台上,窗户是开的,风把窗帘吹得飘了起来,他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直到我走到了他身边他才发现。
经过了这不简单的几天,余嘉梓要在武汉开始他人生的转场,这个被人称为中国最市民化最讲实用的城市,迎接这个新来者的,却是一场别致的大戏,在这样的突如其来面前,是个神也会失眠啊。
我什么也没说,也坐在窗台上,我们爷俩望着武汉的夜空直到天亮。
余嘉梓在我的租房只住了一个星期就搬走了,他住在李木头的一个电器修理部里,修理部在徐东的一个铁路职工小区,离我这大概四公里,小区不远处是铁轨,武昌到上海杭州的火车就从这里经过,跨过铁轨往北,就是穿城而过的滚滚长江。
我这个不甘平庸的侄儿被灯光师李木头收到门下,整天睁大着眼睛在各式各样的电器上寻找病体,在充满金属、油脂和各种来历不明粉尘的简易房子里,他似乎是一个乐业的找到了归属感的人,晚上他也睡在修理部里钻研业务。
不出我所料,李木头和刘丽丽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在东湖梨园的东湖天下买了房。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区,它正对东湖广阔的水域,是武昌房地产的标志性代表。李木头没这么多现金,他咬牙贷了款,他说不能让刚刚逃出了苦海的刘丽丽在平民窟里受二茬罪。我们几个在中北路上的东来顺涮羊肉,李木头这个老马达焕发了青春,电力十足,他兴奋地向我们描绘美好的未来。
李木头酒喝多了,嘴里反反复复就如下几个意思。
我娶刘丽丽是三生有幸。
我和刘丽丽是珠联璧合。
我们这帮人就是一个电影团队,刘丽丽是主演,也可做管演员的副导演,我从灯光战略转移做制片人,灯光就叫余嘉梓做了,余作家管策划和剧本,这样的团队在武汉,不,在整个湖北也是杠杠的。
李木头的嘴跑火车,越来越偏离轨道,但在他大喜的日子,在一个正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人面前,善意永远比真理更讨人喜欢一些。我小心地提醒,我们还差一个好导演。
李木頭当时正在拿着一把大勺喝汤,他把大勺一挥,说,这个简单,我们暂时卧薪尝胆,克服困难在外请导演,等我们丽丽生出一个导演,我们的班子就齐全了。
他的话说完,大勺里的汤像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落到了我的头上。
李木头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或者他这时根本不知道忏悔是何物。
他继续说,我娶刘丽丽是三生有幸。
我和刘丽丽是珠联璧合。
我们这帮人就是一个电影团队,刘丽丽是主演。
我向刘丽丽递了一个眼色,说,喝茶喝茶。
刘丽丽温柔地递给李木头一杯茶,李木头拿在手里一秒钟不到就掉在地上了。
李木头说,喝酒,我们继续规划我们的电影事业。
他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娘的,奇怪了,酒杯在他手里,拿得又稳又好,一点也不抖。
余嘉梓三天就另立门户单住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心理底线原本是让他住一个月的,我一个人住惯了,就是来个天仙美女我也会不自在的,另外我怕我多年养成的诸多不良嗜好传染给他。就在我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的时候,那天,余嘉梓充满好奇地问我,叔呀,你刚开始在武汉的工作是什么?
我连连挥手,说,往事不堪回首,真的不堪回首。
余嘉梓双手撑着脑袋,目光认真,望着我,像望着一尊雕像,他说,我想获得启蒙。
狗日的文化误人呀,想提个问都七弯八拐。
我在武汉的第一份工作我真的难以启齿,如果不是余嘉梓问,我几乎以为它没发生过。
我省略了很多关键细节讲了我的这段往事,我对余嘉梓说,先是在一个简易的招待所住了三天,然后在火车站待了近一个月,然后一个机遇做了一个带保卫性质的工作,一年后就走上了职业写作之路。
我讲这些的时候,内心其实再次发生着剧烈的地震,我把一支点燃的烟头不知不觉地握在了手心里,一种烧焦了的疼痛在手心里嘶鸣着。
粗心大意的余嘉梓近乎欢呼地说,叔叔,你太牛了,崇拜你。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余嘉梓大概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问,什么叫带保卫性质?为什么在火车站一个月?我不懂呀,叔叔,哎呀,屋里怎么有一股焦味?
他在屋里走动,四处寻找,最后他走到我面前,说,我破案了,叔叔,你把右手伸开。
我无奈地摊开右手,右手掌心上黑乎乎一块。
余嘉梓说,今天不问你了,等你哪一天想对我说了再说。
也就是这次谈话没几天,余嘉梓就搬出我的房子到徐东的修理部去住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讲得应该不显山不露水,天衣无缝,他是如何听出了弦外之音,我这人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特别是对别人的一些私密想法。我知道这次谈话肯定触发了他的哪根神经,我内心里因为不能给他帮助而充满了愧疚感,他到徐东的那天,我硬塞给了他一千块钱,另外还送给他一把长长的很有年代感的铜质烟枪,这是我当年从南漳到武汉从我家的老宅里偷偷拿走的。
这把长长的烟枪后来严重影响了余嘉梓的生活,如果我能像上帝料事如神,我无论如何是不会把这烟枪送给他的,我也是鬼迷心窍,送他什么不可以,偏偏送的是一个堕落之物。
我没办法解释我当年为什么一定要从家里拿走这把烟枪,我拿它,当然不是为了抽大烟,复古,装时髦吗,我庸俗也不至于这么老掉牙,搞收藏吧,我不喜欢这种带腐尸味的嗜好,也许我当时什么理由也没有,只是觉得它好玩,美得有点邪恶。但这把烟枪却是我们家族的兴衰史,我们家在爷爷的父亲那辈之前都是有钱有地的,比有钱有地更有地位的是我们还是书香门第,我们家的藏书在当时的南漳和保康一带绝对是首屈一指。但到了我爷爷的时候,也就是全国快解放前一两年,我们家以火箭般的速度败落了,除了宅子,我家连一根长草的地都没有了,完全的贫下中农,家里唯一保留的产业就是教人练毛笔字,而且来练字的人愿给多少学费都可以,不给也行,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爷爷开始玩弄那把烟枪了,他是很认真地在玩,而且喜欢毫无顾忌地当着大家的面吸,外人都在说我爷爷吸大麻都没一点廉耻了。但奇怪的是,我曾祖父居然没有将我爷爷逐出家门。据说,这把铜烟枪是我爷爷在汉口私人定制的,样子有点特别,既长,又结实粗壮,你不小心看,就像一把步枪,烟枪结构复杂,好像挂满了很多配件,我爷爷真是一个玩家,把个烟枪也整得那么复杂,但为什么写毛笔字老是对着《康熙字典》照本宣科而不推陈出新呢。
我用了三天时间把剧本草草写完了,干电影剧本这行,最重要的是速度,精雕细刻是没用的,你先写的永远是一个毛坯,你交给制片人和导演后,无穷无尽的修改再修改就开始了,修改到最后,你几乎就没有任何尊严了。
我心如止水地把剧本交给了制片人,我知道也就几天清闲了,然后就是各种残酷无情的批斗会,我也在这种习惯中把脸皮磨厚了,只要不涉及到人身攻击的底线,我都装作虚心接受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板出了钱就是爷,你想拿到报酬只有忍受折磨一条路,当然你是像刘恒那样的国字号大编剧了,才会拥有相对的话语权。
交剧本那天,我从制片人那里拿到了三万块钱报酬,我们约定的是十万元,分三次支付,交剧本时第一次,电影开机时第二次,拍摄完毕后第三次支付,因是熟人,合同都是手写的,极其不规范,我也提出搞个正规合同,但制片人说,我们都是老熟人了,搞那个形式主义干什么,不差钱,我什么时候差过你钱。他一句话就把我堵着了,我再提就有点小肚鸡肠了。
文人,往往只剩下羞涩这一点点优良传统,而很多人给我们致命一击的,就是利用了我们所谓的自尊心。
我拿到钱的时候,瞬间有一种腰缠万贯,当了暴发户的感觉,脑子当时想的就是他娘的花钱堕落一下。黄鹂路上有一些低档的休闲屋,我常常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连地上的蚂蚁都认识我了,我在这儿荒唐不是等于自投罗网吗。
我从小区出来右拐往省博物馆方向走,刚走到新闻宾馆对面的中百超市,旁边的体彩站老板就出来跟我打招呼了。店主很瘦,四十来岁,好像一根发育不良的苦芹菜,他说,好多天没见你买彩票,看你满面春风,今天买彩肯定是个中头彩的好日子。
被人戴了高帽,我自然不能掃人兴致了。我只好进了彩票站,今天是七星彩开奖,我的特长是玩足彩,因为选的都是欧洲的一流联赛,我认为体彩中心是没办法操控的,加上我本身还是一个球迷,所以足彩是我热爱的第一个彩种,我一般是任选九场,十四场太难了,一个单子没有一两万是封不住的,有时你封住了,又怕所有赛事都打出了正常结果,没有冷门,火锅奖让你血本无归,欲哭无泪。我做的单基本上是九十六元,也就是选择四场比赛做胆,四场比赛双选,一场比赛全包,这样细水长流,永远追求,永不言败。我不喜欢一口吃成个胖子,在彩票站,我见识了太多太多对中奖特有饥饿感的人,好像今天奖池里的钱自己不中明天就没有了似的,这类人往往踌躇满志,见到彩池有一点钱就猛下重手,喜欢把大把的钱砸下去搞一锤子买卖,结果上帝往往偏爱的不是他们,在黄鹂路的这个彩票站,我见识了太多这样的昙花一现者,他们都是因为资金断链而含恨告别彩坛的。我在这个彩票站被人们称为九十六号先生,是以小博大的典型代表,也是这帮小众的精神导师和技术指导。只要我到了彩票站,他们都会递烟递茶,充满虔诚地请我发表意见。
我一坐在彩票站,身边就围了一圈人,一个厨子彩民就给我点上了一支烟,按现在的说法,他是我的铁杆粉丝,他不买足彩,他每期只花十块钱,比法律还严谨,所以他跟不了我九十六元的足彩单,这是一个冷静的投资者,做梦人,他一般跟我的是七星彩单子。看到我的四周都是人,他喊了起来,把前面的位置让开,让余作家看看七星彩走势图。厨子彩民朋友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刚这么想他就把它说出口了。
说实话,七星彩这种数字型彩票是真他妈难,我尝试过冷热概率,家里人生日组合,第一眼看到的车牌号,斜线走势,单双号比例,和值,机选,用乒乓球模拟开奖,甚至梦中取号,几乎该用的大招能用的都用了,多次与五百万大奖无限接近,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小奖拿到手软,但全是令人悲伤的鸡肋,根本实现不了我人生的华丽转身。
我看了一下七星彩近二十期的走势图,我发现七星彩的第一位号有可能是“8”,因为这个号遗漏快有两百期了,我觉得赌“8”字开头是很有必要的,另外近期走势单号和重号有增多的趋势,选一组什么号呢?我特地选了红色的圆珠笔,另外拿了一张兑了小奖的彩票开始选起号来,思路是有了,但我盯着走势图盯得眼睛快流出血了也没想出一组满意的号来,我站了起来,忽然发现墙上彩票站的电话号码“81115558”,我觉得脑袋里开始电闪雷鸣,有了有了,我的手拿着笔激动地在中奖小票上写下了“81115558”,这是一个要我发、我死发的硬号,我的手半天还在抖,好像刚刚摸了女人乳房一样。
就在我准备找老板报号打印出号的时候,那个想搞影视培训的少妇站在我面前,她风情万种对我说,我在这里守你快一个星期了。一句话把彩票站的人都说得笑了起来,个别的还模仿她的声音。我买彩票从来是不带女人的,不是迷信,而是习惯。我赶紧把那张写有号码的纸递给厨子,然后我对老板说,我等会办完事回来打。厨子说,余作家,要不要我给你把号打了。我说,不用不用,我办完事回来打。厨子说,你好好办事。他话音没落,彩票站的人开始哄堂大笑起来。
我想带少妇到东湖去,但她把头歪在我肩膀上,我只好拿出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腰很柔软,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腰,我的手呀,不当磁铁就等于犯罪。少妇把嘴伏在我耳朵边说,不去,我现在只想开房去。
少妇的话热烘烘的。
我就近带她到了新闻宾馆开房,我们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甚至连吃饭也免了,当我们歪歪扭扭从新闻宾馆出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只见对面的彩票站竖起了喜庆的红色拱门,路过我身边的人都在议论说彩票站中了五百万大奖。
我走到彩票站,看到获奖的号码居然就是“81115558”,我踉跄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我昨天一直都和少妇没完没了地做爱,根本没时间去买彩票,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我就这么荒唐地与五百万大奖悲惨地擦肩而过。
彩票站的人都以为是我中了大奖,但我心里明白,这奖肯定是厨子中的,这一点彩票站老板也是清楚的,但他的职业操守是保守秘密。
我带少妇到了东湖,顺着湖岸走来走去,连少妇也看出了我内心的焦躁不安。她说不就是五百万吗,我难道不值这个数,等我们把影视演员培训搞好了,五百万算个啥,不就是小菜一碟,想开点,我们坐滑翔伞去。
我装作笑了一下,再不笑,我真的在女人面前就没面子了。我说,你不怕从天上掉下来。
少妇说,掉了来还不是掉到东湖了,等于高台跳水。
我们就这样在东湖疯了一天,然后我们又回到新闻宾馆。
我虽然是个单身,但也架不住这个女人的疯狂,而且她那地方还有血,我说你还在好事期间,不卫生吧。
不是的,不是的。少妇笑了起来,她用手指着自己右臂的上方,她说,这儿埋了一根针管,是新的避孕方法,刚开始的时候出点血是正常的,医生说要多做那事。
医生尽说实话,不考虑后果,你们说说哪个男人愿意碰自己带血的老婆呢,而且还要多做,所以呀,我当时想这个新避孕方法有点操蛋,这不是逼女人找情况自寻出路吗,我也想这女人黏上我,谋划影视培训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为了配合她解决避孕后遺症才是真。余大编剧呀,余大编剧,你编了多少牛×闪闪的桥段,恐怕也编不出这样一个黑色幽默。
我和少妇在新闻宾馆缠绵了两天后,少妇相当满意地走了,她说她身体感觉好多了,临走时她充满鼓励性质地对我说,革命还没成功,同志不能放松努力。
我回到省话小区,进屋的时候,发现门缝里塞了一个信封,我从信封里找出了一张中国银行的卡和一封信。中国体育彩票兑奖的对口银行是中国银行,在洪山体育馆对面,也就是省体育局办公楼的一楼,这是全省彩民心中朝拜的麦加。
信是厨子写的,他感谢我选的那号,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是我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说他要回老家英山了,找个老婆,生个孩子,过清爽而富余的一生,银行卡里有十万块钱,你随便用,用完了我再往卡里打钱,并告诉了我他的真名和银行卡密码,他还说,扣完税后有四百万,按现在的物价,这一辈子无忧。
厨子叫蒋天真,好天真,小弟兄,你这豪爽的性格叫我喜欢又担忧,不知我下次见到你时,是否还有我熟悉的厨房里的烟火味。
我那电影《永远在一起》经过马拉松式的修改之后,在集中了许多人的聪明才智以及许多地方官员和电影界所谓专家的意见后,终于改编成了一部既不是主旋律也不是商业片更不是艺术片的电影,也就是说是一部既不像人也不像鬼的电影,虽然我面对它欲哭无泪,但我高兴的是制片人通过这个剧本找到了为电影出资的买单方,电影就是一个资金为王的行业,另一个我高兴的理由是只要电影一开机,我被蹂躏的时代就结束了。我的《永远在一起》最后定名《古寨传奇》,离我的初衷隔了十万八千里,但因为西部的一个县想通过这部电影弘扬地域文化,同时他们通过这部电影为当地的一个古寨群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一把力,他们答应承担剧组在实地拍摄的吃住行等费用,我刚开始是反对的,但制片人很快拿了六万块钱提前支付我的第二次报酬,他还请我喝了酒,送了我两条最贵的黄鹤楼香烟,碰上这样诚实的制片人,你是一块铁,也被融化了,管他叫什么片名呢,能拍出来就是爷,我最后同意了改片名。
那可爱的少妇还是没让我歇着,有个稳定的性生活对于一个单身男人也是很重要的,就像沙漠上有颗石头总比没有生动一些。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围绕我那即将开拍的电影大做文章,少妇叫什么名字,我好长时间都没有搞清楚,我这人不太爱记别人的名字,所以小学初中高中还有各种同学的名字我都记不住,我只记得在几次酒局上有人叫她王总王总的,有几次我和她做爱的时候,喊了她王总,她立马像一个刺猬球在被子里笑得岔了气,我对她说这好笑吗。她说,感觉我们好像在职场,一点温度和情趣都没有,我叫王艳艳,以后你就叫我艳艳就得了。
哎呀,艳艳,这么恶俗的名字,做爱的时候,打死我,我也是不会叫这个名字的,叫了,会让我前功尽弃的。所以每次那个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叫她王总,这样我盘弄她就像在盘活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一样有成就感。
我喜欢她故作刺猬的样子。
有时,电影就是一个食物链,站满了各取所需的人们。我吃上电影这碗饭,当然不会只傻里傻气只干编剧,搞个策划,帮忙介绍演员,推荐摄影、灯光、录音、剪辑后期等等,我也是乐此不疲的,但有一条,我是不会主动收中介费的,我经营的是人脉和未来,那点蝇头小利是我最为鄙视的。到政府部门和企业跑赞助是我的短项,少妇王总说她这方面资源多,我说我跟制片人交代一下,让他授权你跑广告。
有人跑广告,制片人当然很高兴地答应了,反正跑广告的又不是一个人,当然是多多益善。我安排他们见了面,签了合同,喝了酒,没想到少妇王总真他妈能喝,她一个人喝了两斤酒,把制片人不用吹灰之力就干趴了,制片人刚开始还眼睛绿绿地眯着,特像一只发情的公猫,一双肉嘟嘟的手抓住少妇王总的手死劲摇晃不松手,但没几秒钟,自己就滑落到桌子底下去了。
王总对我手下留情,她手里举着一堆的合同对我笑,除了广告,她同时拿到了电影演员选秀权等一系列权力。她歪腻在我怀里说,亲爱的,今后我们做事,你布局,我压阵。她说话如此冷静,话从她嘴里出来,我居然没有闻出任何酒味,我感觉我碰上了一个外星人,但好在这个外星人是我情人,我搂着她就是搂着了宇宙。
李木头也是这部电影的灯光师,是和他的灯光设备以及他的助理杂工捆绑在一起,刘丽丽在剧中担任一个不重要的角色,同时兼做演员副导演,导演是北京来的,我和制片人见了他几面,他号称是电影频道御用导演,开口总说我们学院派导演如何如何,好像其他不是科班做电影的人都是土蛤蟆,就连在桌上吃饭他也要表现出这种优越感,我们看中他主要是价码低,但导演指定了摄影,说这摄影跟张艺谋干过,用习惯了,换一个恐怕不顺手,另外导演还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说要带一个私人助理,他强调没私人助理活不了,制片人看在他有背景的面上一一答应了。我有一种直觉,这导演上戏后,麻烦事会不少。
我的王总工作上手比洪水来得还快,她让我想到了一个词,席卷。她两天就搞定了一个酒厂赞助,三十万现金加价值十万的酒,印钞机看到她恐怕也要甘拜下风。我很怀疑她跟酒厂老板早有关系,或者使用了什么美人计等特殊手段,但事实证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天,她从酒厂凯旋,兴致勃勃地拉我到小东门美术学院对面的广西大厦吃海鲜,点的第一道菜就是一千多块的大龙虾,接着毫不犹豫点了鲍鱼、香螺、大黄鱼和刺身拼盘,简直就是一个大海在歌唱,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其实一个女人大气到如此境界,她哪怕有一万个其他的缺点都是可以原谅的,你只要想想在这个连男人都很委顿和小里小气的时代,像王总这样的女人就弥足珍贵了。
我们俩坐在一个大包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个,我们面对着一张大桌子和一桌子的菜,我们俩紧挨在一起坐着,其他一圈椅子眼瞪瞪地看着我们两个像动物似的,我有些不自在地望着我的王总。
王总把和酒厂的合同往我面前一砸,我看了有大约一分钟,直直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我的目光有一种杀死人的力度,之后我说,老关系户吗?
王总笑着摇头,说,第一次认识。
我用那合同敲桌子,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个了吗?
王总站起来,用手揪住我耳朵,说,你下流。
她一邊说一边从她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她把我脑袋拉到笔记本面前。
把眼睛给我睁大了,看清楚。我的王总几乎像一头狮子在吼。
我的脑袋像一个标本被王总摁在餐桌上,王总一页一页地翻开笔记本,她翻到每一页都停一会。
我看了几页就明白了,没办法的事,明白人看什么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是一本湖北酒厂法人的经营状况以及家庭关系图。都是王总一笔一笔写的。
我埋头,毫不犹豫,并以最大的惊诧看完了这本路线图。一看完,我就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的王总把我的头从桌子提起来,小心翼翼地抱进她怀里。
我感觉我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甜蜜的西瓜。
你看懂了吗?王总用手摸我脸,说,说错了,海鲜就别吃了,继续叫你当标本。
我充满感动地开始说了,据我的统计和推算,你可能几天几夜都没休息,才摸清了湖北酒业的基本状况,据我所知,各类媒体和各广告公司找他们做广告,基本上酒过三巡,挖地三尺了,如果你没有特殊的后台,很难奏效的,但你为什么取得了成功呢,你掌握了一个特殊的家庭信息,那就是这个酒厂老板的女儿是杭州一个影视传媒学院的大三学生,专业影视表演,目前暂没在任何影视剧小荷才露尖尖角,你正是利用了这个信息,而且你肯定答应了酒厂老板,让他女儿在我们的电影里担任角色,我猜,不是三号就是四号,亲爱的,我破案了吗?
王总用嘴死劲地亲我,说,你这是个什么大脑,什么也瞒不过你的,今后我们同甘共苦,一起发展。
好事,起码不是狼狈为奸。我有点像受惊的兔子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的王总说,喝酒,喝酒。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一瓶飞天茅台,熟练得像在开一瓶汽水似的,她把我们面前的小白酒杯推到旁边,拿了两个啤酒杯,高大的啤酒杯威猛雄壮地示威着我们,但仅仅自恋了几秒钟而已。我的王总把一斤茅台平分到啤酒杯里,她说,来个游戏,我们一口把它灭了,看谁喝得快,我输了,你亲我八秒钟,你输了,我吻你六十秒,怎么样?你怎么都划算。
我点头说,这游戏不错,我喜欢。
她翻着眼珠子对我笑。她的眼珠子往两边的眼角幽默地跑去,就像演技超强的演员。她端起酒杯,说,开始。
也就大概一秒的时间,我们同时一口把半斤茅台灭了,啤酒杯空空如也地垂头丧气地呆立在桌子上。
我的王总说,平手,你亲不了我,我也吻不了你。
我很遗憾,说,没有输赢的生活,对双方都是一个损失,惨淡呀。
王总抱着我,说,我们这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们就抱抱吧。
我说,再来一瓶,我们分个胜负。
王总说,为啥呀?
我说,谁是将,谁是才?
王总从包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她说,这是德国最好的冰葡萄酒,一个朋友带过来的,我们慢慢喝,晚上,我们商量一下影视表演培训的事。
我还没从喝白酒的节奏中反应过来,她拉着我的手说,你不抱抱我吗。
我伸出手,我们相互抱着,王总说,将是才,才也是将,就像你我一样,不分彼此,不纠结,多好呀。
德国冰葡萄酒的颜色是绿色的,它在酒杯里,就像个人妖,好喝,让人感到骨头有发痒之感。我的王总脸开始潮红了,她把酒厂那个合同案例讲了一遍,她说除了功课做得足外,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剑走偏锋,我当然相信她,也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只会投机取巧的人是不会这么细致做功课的,我觉得她有资格说这是靠劳动致富,只不过这种劳动叫智慧。
在广西大厦喝到晚上十点来钟,我们就到洪山广场白玫瑰酒店住下了,我的王总还没有从避孕的不良反应中解脱出来,所以,她还是对我撒娇地说,革命还没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我说,使命伟大,忍辱负重,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我的王总笑得像玫瑰一朵。
我有点想念我的侄儿余嘉梓了,马拉松式的电影开拍前的一系列神操作让个佛也会失去耐心的,各种活动的站台不是光彩,而是像一只孔雀不停地被人扒光着,最后,你开个屏,不再是怀春,而只是一种没有任何情感和温度的姿势,或者难听一点说就是没有了荷尔蒙。
但我的制片人和我亲爱的王总以及刘丽丽们却如此热衷于拍摄前的各种运作,我太佩服他们了,电影没开拍,电影剧本研讨会开了八次,启动仪式搞了九次,加上十余场的演员选秀,以及与政府企业界等多次对接会、恳谈会,搞得这个小电影好像比好莱坞的大片还声势浩大,我不是不赞成炒作和扩大影响,而是反对这种歇斯底里的破坏性开采,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度,这个电影体量就那么大,我估摸着不要明星不算宣发的话,两百万应该是足够了。但按他们现在这个搞法,恨不得要用这块蛋糕撬动地球似的,这个吃法太难看了,也不怕把肚子撑死。但我只是一个编剧,他们做的,我只有服从。
半年就被他们这么比划比划过去了,这个被无限拉长的电影好像还遥遥无期,我被拖着,无法接其他剧本的活,我的王总和刘丽丽勾肩搭背的选秀和影视表演培训倒是如火如荼进行着,她们希望这么耗下去,吊足那些想做影视春梦人的胃口,每次选秀的时候,我一次没拉地都做了评委,谁叫你做了王总的奴隶呢,你愿不愿意都得把她当一家人,既然你把她当一家人了,你还能拒绝个啥,人堕落不就是这么开始的吗。
余嘉梓真是个好样的。得知我要到徐东去看我侄儿,李木头毫不吝啬地表扬着。
到了电器修理店的时候,我看见余嘉梓坐在躺椅上,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拿着那把长长的烟枪抽着烟,躺椅扶手上放着一本《大众电影》杂志,封面上是一个性感女明星剧照。两个乳房呼之欲出。
余嘉梓还没有发展到面对照片流哈喇子的地步,否则,就是不可挽救之对象。
我故意咳嗽了一声。
余嘉梓像一个弹簧从躺椅上弹了出来,那把烟枪慌乱地掉在了地上,他毕恭毕敬地站在我面前,伸着舌头笑着,他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他说,刚在一个小区掏了半天厕所,有点累,抽个烟解解乏,也驱驱臭味。
他话音刚落,一个三十多岁的美少妇来到店里,进门就喊,余老师,余老师,我家厨房的灯坏了。听这口气,这女人应该和余嘉梓很熟了。
真是稀奇,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修理工叫老师。
余嘉梓说,小区物业不管吗?
美少妇说,他们不靠谱,还是你管用。
余嘉梓抱歉地对我说,叔叔,我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您先看看书。说完他把有性感女明星的《大众电影》递给我。
美少妇指着我问,这位,谁呀?
余嘉梓说,我叔叔。
美少妇对我摇手,原来是大编剧大作家,失敬失敬,余作家,余老师可能了,什么都会修。看这情况,余嘉梓把我的什么情况都跟她讲了。
她说完,不经意间朝余嘉梓挤了一下眼。
我是一个特善于捕捉灵光的人,这光在我心里扑腾了一下,我想,今天是要修东西,恐怕不久她人也要找我侄儿余嘉梓修理的。
余嘉梓和美少妇走后,我没看杂志,我也坐在躺椅上,拿着烟枪点上了一支烟,立马,我就像一个怀旧的人物沉浸在不知哪个年代的烟雾中。这一刻,我仿佛看到我爷爷堕落的面容,他瞪着眼睛质问我。
你个狗东西,你想复制我吗?
我摸着这杆沉重的烟枪,它似乎被余嘉梓玩得越来越亮了。
一个小时后,余嘉梓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嘴里还像河马喘着粗气。
跑啥跑。我把烟枪放在一边说。
您第一次来,怕怠慢您。
灯不好修吧?
好修,把吊顶的盖板卸下来,换个节能灯就行了。
这么简单,她不会修吗?
对我简单,对她就会麻烦,主要是把盖板卸下来有点小窍门。
看你得意的。
叔,不是这个意思,都是雕虫小技,哪像您是干大事业的。
你窝囊谁呢。我有点生气,拿起烟枪向余嘉梓砸去,余嘉梓没动,好像准備好让我砸他似的。
我当然不会砸他,其实他的话让我有点虚荣地欢喜。我问,这么简单,还修了一个小时。
余嘉梓脱口而出,不到十分钟就修好了,她给我泡了滇红茶,然后教她儿子练了一会书法。
天啦,修个电器,还又喝茶,又教书法,你从南漳跑到武汉来,不是为了逃避教别人书法吗,余嘉梓呀余嘉梓,我再也不能问任何问题了,再问,就是提醒他往错误的路上走得越来越实了。
这烟枪好使吧?我故意转移了话题。
好使个啥,太重。余嘉梓说。
我来试试。我用手掂了掂,是很重。
是不是不全是铜呀。余嘉梓问。
难道还是金子做的,可这明明是铜。我仔细看了,它应该是铜。
余嘉梓说,叔,我们要不要到文物局咨询一下?这段时间,老有一些神秘兮兮的人想买它,搞得我现在走到哪,都把它带在身上,我睡觉也把它夹在裤裆里。
怪不得我用它抽烟有一股尿臊味,我幽了余嘉梓一默。我说,不能找文物局的,说不定他们把它收归国有了,我找个专家鉴定鉴定一下。
余嘉梓说,叔,还是你保管吧。
我说,我当初是从家里偷拿的,我保管就等于我还在偷,你保管,等于物归原主,你给你爸打个电话,告诉这事。
余嘉梓说,您太认真了,我爸出来就没跟我提过这事,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烟枪。
我说,还是放在你这儿,我先拍个照片让懂行的熟人看看。
拍完照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余嘉梓身上的那块伤疤问题。
余嘉梓听后大笑起来,他说,我当时在刘丽丽家救人纯属虚张声势,我这伤疤来得不怎么形象高大,是为了示爱一个女同学,自己用刀划的。
追到手没?
没有,那女生看了我的伤口后,给了我一巴掌,从此,没有拿正眼看过我一次。
你不怕疼呀?
是爱重要,还是疼重要?
你最重要。
叔叔,您这话比真理还虚。
我问余嘉梓未来如何打算。
余嘉梓说,我总不会在这修理店窝一辈子吧,这生活再复杂,也只是换个集成块而已,我迟早会厌倦这没有创意的生活,对了,叔叔,你那电影什么时候才开机,李木头答应我当灯光助理的。
等吧等吧。我叹了一口气,这气出来时,也是一波三折,充满了委屈。
我从余嘉梓那出来,顺道去了销品茂的书店,买了一本《打死父亲》,一个外国作家写的,这是一本关于反叛题材的小说,我很奇怪买这样一本书。我没有坐车回省话剧团宿舍,而是步行到家的,到家的时候,天刚黑,我胃口全无,在床上倒头就睡了。
后来,我被手机铃声吵醒了,是一个陌生电话,我看了一下时间,乖乖,凌晨三点,我刚想骂人,对方就开口了,我是派出所,您认识余嘉梓吗?
我说,他是我侄儿,怎么在派出所?
对方说,您到派出所来,把他领回去。
我打的到了派出所,余嘉梓还坐在派出所值班室的长条椅子上,怀里抱着那挺烟枪。接待我的那个警长我认识,他指着烟枪说,真是巧啊,两次都是自卫。
余嘉梓以一种动物般复杂的表情望着我们。
警长说,走吧走吧,我还要做卷宗,余大编剧,就不留您了。
我带余嘉梓回到我宿舍,我问余嘉梓咋回事。
余嘉梓说我昨晚睡得比较早,依然把那烟枪夹在裤裆里。我刚开始睡时,被子盖得好好的,后半夜热,我不知不觉用腿蹬掉了一部分被子,这样我的腿和烟枪就有一节露在了外面,天啦,哪知道一个小偷翻窗进了我的房间,他拿烟枪的时候,把我那玩意扯疼了,叔叔,我把它夹得紧紧的,我惊醒了,夺过烟枪,就把小偷一下子砸到了地上,我报了警,把他扭送到了派出所,这小偷受伤了,被我烟枪断了两根肋骨。
我说,你那破修理店,有什么好偷的。
余嘉梓说,这小子是直奔我们的烟枪而来的,是搞收藏的,我琢磨是倒腾文物的,到我那踩过点,也跟我谈过购买意愿,我拒绝了,喔,对了,那警长为什么说两次自卫。
我说,我也用它打过人,比你这次高尚一点,我属于见义勇为。
我当年对自己逃到武汉的困难程度估计不足,像我这种有点文化理想又无大学文凭还心比天高的傻傻青年来说,干体力活肯定不是第一选择,事实上我也干不了,当我在一个破落的小旅社住下,从早摸到天黑,屡战屡败,用了三天也没找到一家单位聘用我,当然这与我选的都是一些高大上单位有关。后来我屈尊混迹于小东门的游击人力市场,被一电力施工队领走打零工,一百块钱一天,工作就是挖电杆坑,我以为这纯粹是一个体力活,但我错了,我的任务是要挖八个电杆坑,每个坑都有一米来深,可怜的我,把手磨出了两个大血泡也没挖完一个坑,我咬着牙,趁施工队头不注意的时候开溜了,连顿免费午餐也没捞上。由于手上没多少钱了,本着把有限的钱用在刀刃上的指导思想,我退了房,拉着行李箱到武昌火车站去住了。
我在武昌火车站住了一个月后,一个女人把我领走了。
那一天天刚黑的时候,我拿着烟枪在火车站一个相对人少的地方闲逛,看到两个男人架着一个女人,女的在反抗,嘴里在喊救命。我脑袋一热,就冲了上去制止。哪知那两个男的拿出刀,冲向我,我一时没防备,屁股和胳膊分别挨了他们一刀,我彻底被激怒了,大吼了一声,你奶奶的。我拿起烟枪分别朝他们砸去,两个人被我砸在地上,其中一个人喊,老大,他手里有枪,两个人爬起来跑了。而我也一头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就是今天那警长来了,不过那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片儿警,他和那女人把我送到医院。出院后我就到这女人的公司上班了,这片警也升职到徐东这个派出所当了警长。
余嘉梓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说,给我把大拇指收起来。
一看见余嘉梓瞎起劲地赞美我就有点来气,我告诉他,这是一个噩梦的开始。我到那女人的公司直接当了她的贴身助理,什么也不干,一天到晚都要跟着她,连她上厕所,我也要在外面站着,她还特别交代,要我烟枪不离手,但不许用它抽烟,她许诺只要我跟她两年,她给我一套房子,她还真的给了我一套房子的钥匙,她给我钥匙的时候,她说,两年到了我把产权转你。我当时穷得打屁都不臭,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做什么业务我不知道,但听到她的口气生意似乎挺大的。期间,有几次有人找她麻烦,都被我摆平了。大概一两个月后,她晚上也要我跟她睡在一起了。后来我无意之间发现她做的业务带有诈骗性质,于是就坚决离开了她。我离开不到半年,她就被警察抓了,被判了刑。我庆幸我悬崖勒马得及时,要不,中国会少了一个编剧。
后来你觉得你生活都那么悬疑,不当作家就可惜了,所以你就宅在宿舍,当起了自由写作者。余嘉梓替我总结了我在武汉的人生经历。
基本准确,但你漏了一点,我们余家男人有一个共同的缺点,是碰上女人就弱智,而且屡教不改。我说。
也包括我吗?余嘉梓问。
难道你会幸免于难吗。我摸了摸余嘉梓的脑袋,我说,睡吧睡吧,今晚你就不必把烟枪夹在裤裆里了。
我的电影《古寨傳奇》终于要实景拍摄了,是西部那县领导发火了才有实际行动的,他说,再不拍的话,我们就投资另外的电影了,老子有母鸡,还怕孵不出小鸡来。但我知道他是赶时间在做政治资本,据我所知,现在离省县级换届大概十一个月时间,离非遗评审八个月时间,而一个电影从开拍到后期再到拿国家电影局龙标,你火箭速度也得不低于四个月时间,再加上电影还要宣发和发行,以及发酵的过程,如果碰到一些意外情况呢,你这鸡蛋早臭了,还能孵出一个屁的小鸡来。县领导在山里,可不傻呀,这时候不表现,十一个月后再表现那是脱了裤子打屁,纯属多事,现在领导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是好钢用在刀刃上,虚的也要坐实了地耍。
制片人像一个无头苍蝇毫无领导角色地忙着各种开机前的最后准备,我也知道这是各种矛盾集中爆发期,也怪他狼子野心太大,把个融资过程整得太长,太他妈像个电视连续剧。我真的很有点担心,别的不说,光我的王总答应了多少人在电影担任角色,譬如酒厂老总女儿的女三号,导演答不答应呢,万一不答应,会有什么后果,还有那些选秀和培训的优秀者,他们能顺利进入剧组吗,这些我清楚我的王总都是收了钱的,还有那么多赞助商的植入广告怎么呈现,都是些很棘手的问题,这些都必须在开机前正式解决。
想想这些问题我就蛋疼,作为编剧,原则上说,只要电影没有拍下第一个镜头,你就不能说你的工作正式结束了。在电影开拍前的一个星期,制片人、导演、摄像、灯光、我和刘丽丽到了西部县实地勘景。县里很重视,一把手书记召集县里四大班子,以及公安、电力、交通、教育、旅游、有关乡镇的负责人开了协调会议,同时报社、电视台现场追踪报道,书记专门指派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接待配合,应该说这个电影在这个偏僻县算是全民动员了,书记说,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定把这部电影打造成我们县里的一张亮丽的名片。协调会后,书记率县里领导和我们几个人亲切合影。晚餐是宣传部长接待的,他酒量惊人,和我风格一样,大口喝酒,不同的是,他是大口喝酒同时大口吃肉,我呢,只是大口喝酒,很少吃菜,部长喝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对我们开始交代了,我们县剧团有几个不错的演员,你们一定得用一下。
导演问有过影视表演经历没有。
部长嘴里吐出一股酒气后说,小意思,在省里获过奖的,演个二号三号角色是小菜一碟,再说了,他们熟悉这里的生活,真正的本色出演。
制片人接过话头,好呀好呀,我们明天就到剧团挑人。
部长把手搭在制片人肩上说,你够意思,还有一事,我女儿明年参加高考艺考,你给她安排一个有几句台词的角色锻炼一下。
导演皱眉,有点不高兴。
但制片人没理睬他,他说,小事情一桩,就这么定了。
两人举杯,三两酒酣畅下肚。
然后两人抱在一起,两只手握在一起乱晃。
第二天我们到了县地方剧团挑演员,我们先在团长办公室看了一些团里的演出录像,都是一些地方戏,都是方言,我们根本听不懂,看了三部戏后,导演说可以了,不看了。我明白导演一个也没看中,但随同的部长对团长说,把演员都召集起来,让导演过过目。
团长走出办公室,站在院子里喊,各位演员老师都到排练室,剧组来挑演员了。
不到一分钟,演员们就到排练室各就各位了。他们把整个排练室都站满了。
制片人对导演说看看。
但导演说,肚子坏了,我上厕所。
制片人对刘丽丽说,刘老师,您看看。说完,他对部长说,刘老师是演大人物的特型演员,管演员的副导演。
刘丽丽拿着剧本,在每个人面前走了一圈,她迈的,当然是大人物的步伐,她走到哪,哪就鸦雀无声,个个挺着胸脯。
刘丽丽走了一圈,选秀就结束了。
演员们散了以后,导演才捂着肚子回来。
制片人气得,像一只愤世嫉俗的乌鸦。
回到住的酒店后,我们前期筹备组开会讨论相关事宜,制片人问导演和刘丽丽在剧团看中什么演员没有。刘丽丽问,是不是必须要上本地演员。制片人说当地政府支持很大,领导也提出了要求,不选两三个恐怕过意不去。导演这时说话了,我们前期策划书不是把几个主要演员都定了吗?制片人说,那就是一个策划而已,给投资商和政府领导看的,假如就那男女一号,我就要讨米要饭去了,我们还是实事求是用既经济又实惠的演员。导演说,还是多用一些专业演员,对了,我们拍摄周期多长?制片人说,最多二十天。导演和刘丽丽两人交流了一會,对着剧本,从县剧团挑了三个演员。导演说,主要演员还是要有经验的专业演员,我这有几个合作过而且很适合的演员。制片人说,我们到武汉再挑挑,最后定下来。
结果在武汉一番你争我夺讨价还价之后,总算把演职人员都定下来,绝大部分都本土的,导演提的一号二号演员都被制片人否了,他有些不高兴,最后他也懒得坚持了,毕竟导演也是打工的,还是制片人说了算。
酒厂那老板女儿的女三号问题,差点就黄了,我后来找老板私聊了一下,他是一个聪明人,别人真刀真枪地给了赞助,你得给个说法。制片人对我说,幸亏你提示得及时,要不把这事给忘了,哎呀,这个破电影真把他妈的人磨死了,但我已答应了别人演这个女三号。你说咋办?
我说那还能怎么办呢,你答应了别人,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和理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呢把剧本稍稍动一下,把二号三号四号女演员戏的比例调整一下,做个平衡,我们对外都可以说是主要角色。
制片人说,个狗日的,还是余老师聪明,你说说你脑袋长了些什么东东,对对对,我们统一向外介绍说都是主要角色,没有主次之分。
我把这事跟我的王总讲了,我的王总一下子就扑到了我怀里,她说,这是她最近几天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她说最近有点倒血霉,丈夫从非洲回不来了。
是不是被非洲姑娘留在那儿了?我开着玩笑。
不回来,就好事你了。
我说,我是纯粹学雷锋,做你丈夫不愿意做的事,到时候你丈夫回来,要给我送锦旗。
老不正经。
她用手刮我鼻子,我没反应。
我说,鼻子不是男人的敏感区。
我的王总抓住我,你说哪是,你说哪是。
我用嘴直接封住了她的嘴,我说,爱,就是一个嘴巴对另一个嘴巴的中伤。
我们嘴巴分开后,我的王总说,被中伤的人,还要踮起脚,搭上一双手。
我的王总说得真他妈太绝了,比我的那几句要经典一万倍。
我也发现,我和我的王总在一起,总是可以碰撞出热烈的火花,我呢,也有点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我跟着我的王总到了她家,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她亲自下厨房给我做饭,我在旁边给她打下手,场面十分温馨,我的内心也有一股暖流涌过,到武汉那么多年,我第一次有了想有家的感觉。
吃完饭,我们早早地睡了,事后,我发现她已彻底干净了,经过我不懈的努力,我的王总避孕手术圆满成功。
我跟我的王总告别,我看见她的眼眶是红的,我低头离开,像做了一个贼似的。本来,我想告诉她,除了那个酒厂女儿的角色保住了以外,她们在选秀和培训中选出的佼佼者,除个别外,剧组都不会录用,因为导演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说,让这些不会演戏的人演,到时候片子拍得不好,我是不会负责的。我想我的王总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很多事你不说她也是会知道的。
亲爱的,我们会一起干过一个好电影的,说实话我对这个电影并不看好。我有点在暗示她。
她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死劲揉,然后再慢慢地整理,最后她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走吧走吧。
我走了好远,回头,她还站在门口。
电影如期要开拍了,五十人的剧组从武汉开拔,那个县不通火车,临近的地方有个飞机场,制片人嫌费用高,就从武汉租了一个大巴,车上人和行李把车塞得满满的。
男一号也在大巴上,是一个老演大领导大人物的演员,六十多岁,他坐在第一排,瞪着眼睛,望着脏兮兮的车顶。制片人、导演和我等也坐的是这辆大巴。跟在我们大巴后面的是李木头的两台设备车,设备车上有灯光、拍摄设备以及录音设备,李木头亲自开了一辆,他亲爱的刘丽丽坐在他的副驾驶位上,两人结婚都大半年了,现在还喜欢腻在一起。
另一辆设备车坐的却让我没有想到了,我侄儿余嘉梓摇下窗户向我招手,脸上像被女人刚刚亲了一下一样的兴奋,他的旁边坐着的是我和余嘉梓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个女孩。余嘉梓啊,你是如何在茫茫人海的大武汉淘到这个姑娘的?
制片人问我,你的王总呢?
这问题有点稀奇,你没给她联系吗?我真的不是装,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我当着制片人的面给我的王总打电话,试了多次,都在提示,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把手机给制片人看。
制片人说,司机,不等了,开车,出发。
满载剧组人员的车终于出发了。
我其实是不想随剧组的,但制片人死活都要我去,他说只有你在我心里才踏实,我说我不是负能量就行了。制片人说,拍摄中还有好多不确定因素,县里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你在,我们随时可以调整剧本,再说了,剧组正式开拍了,就是导演的事,我也不会干涉了,我负责搞好协调和后勤工作就行了,你在,哥俩可以一起喝喝酒。话已至此,我一万个不愿意也得答应了。
到了县里,书记很隆重地接待了我们,本地那三个演员也一起来迎接,果然不出制片人所料,书记心里还真的装了琳琅满目的幺蛾子。
我们是下午抵达县城的,我们刚在宾馆安顿好,书记就到了制片人的房间,然后制片人带着书记等县里领导一一慰问我们主创人员。他们到我房间的时候,我侄儿和那姑娘刚进我房间,两人的目光还热气腾腾的,书记像个大领导一样地跟我握手,象征性地跟我谈了艺术话题,然后就去其他房间,离开我房间时,制片人对我说,一个小时后到我房间,书记要和我们一起聊聊。这时书记已往前面走了一截路,制片人压低声音对我说,书记说要顺一遍剧本。
他懂个啥,叫他直接改不就得了。我有些不高兴,我不高兴了,就想骂人。
制片人用手指压了一下嘴巴。
嘘。他放开手指说,冷静,少安勿躁,考虑怎么应对。
他出了門,我用脚把门一勾,门很响亮地扣上了。
余嘉梓和那姑娘吓了一大跳。
我把两只手合在一块,对他们说,你们是怎么碰在一块的?
那姑娘在笑,余嘉梓说,没什么传奇,我那天在销品茂闲逛时遇到的。
这姑娘叫张朵朵,在一家房地产销售公司站台,她告诉我这是她在武汉的第三个工作了,她还说,现在她想当一个护士,目前在一所护士学校学习,最终的理想是坐机关,当干部,不过,这一会她想在这个电影里当个演员,哪怕是个最不重要的演员,要有几句台词的。
我几乎被她的理想绕晕了,我只记住了她的这一会,我说,我跟导演和制片人说说。
张朵朵高兴得尖叫起来,她抓住余嘉梓,余嘉梓说,我就说我叔会帮忙的,你看,没骗你吧。
一个小时后,我到了制片人的房间,导演也在,书记看过了剧本,书记说,客套话就不说了,我只提几点个人意见,供剧组参考。一以非遗为主线,牢牢把握故事出发点;二是人间正道是沧桑,要高歌时代主旋律和弘扬传统文化;三是要多呈现我们秀美的风光,风土人情;四是我们本土演员的戏可否考虑加强一点;五是我们当地的土特产要适当植入一下;六是主人公陷入困境时,不要表现个人主义,一定要在紧要的关头,我们领导干部一定不能缺位,一定站出来,成为扭转乾坤的绝对性力量;七是我们的演员这几天一定要到基层到老百姓中体验生活;八是,啊。
书记喉咙好像被什么卡住了,秘书赶紧从提包里拿出保温杯,打开盖子递过去。
这时,导演憋不住了,其实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憋不住了,导演说,电影最主要的,还是尊重艺术规律。
这时书记喝了一口水,他说,人民就是艺术规律,我们说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意见不成熟,仅供参考,好,今天到此为止,祝拍摄成功。
制片人表态,书记说得挺好,我们抓紧最后的时间,把剧本完善一下。
书记一帮人走了,导演对我伸出了舌头。
制片人送书记一帮人出了宾馆大门后回到房间,一脸的忧心忡忡,他说,你们说说,咋办?
导演说,按他说的拍,不如拍成宣传片得了。
我说,我现在发现,搞文化,是一件最悲哀的事,现在领导出席科技等专业会议,讲话都很谦虚,他们总说,我们是门外汉,最重要的还是听专家的,但只要一参加有关文化的会议,他们就像打了鸡血,侃侃而谈,指点江山,而最憋屈的是我们这些做电影的,不光领导批评,就是一个扫地的老大妈看了一场电影后,也可对你品头论足。
导演对我竖起大拇指。
制片人说,余老师,不说这些上纲上线的事,你说现在咋办?
我说,其实也好办,书记也就这么一说,不可当全真,也不可一点都不当真,取舍之功夫也,导演早就把分镜头做好了,我的意见是不要大动了,大动也不现实,县里也只是联合拍摄单位之一,我们也要对其他合伙人负责,既然我们在别人的地盘上拍,我们就要把这个地方拍好,除了尽量做到有效的情景交融外,我们要多准备拍一些空镜头,留作备用,另外,太标签化宣传化的情节,这些领导高兴,我们以彩蛋的形式打包放在片尾,这样就避免它们影响整个电影故事的走向和完整性。其他一些植入广告,我和导演这两天商量一下,问题不是太大。
导演连连说好,制片人说,余老师是老江湖,就这么办。
接下来,我在导演的房间顺剧本,导演的助理在旁边细心地照顾着导演,是一个长相有点像女人一样精致的小伙,我在和导演讨论剧本的间隙,我不留神看到助理望着导演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那目光有点像根长长的钉子。一个晚上,我们就把剧本顺好了,导演很高兴,我借机把张朵朵的事说好了,让她在电影里演一个小护士,总共在电影里有三句台词。
然后,制片人、导演、摄影、我、李木头以及他的助理余嘉梓、制片主任、道具等一队人马到各地复景,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排完了每天的拍摄运行大表。刘丽丽带着演员对台词,找状态。
回到宿舍,我收到我的王总的短信,我已在非洲,有些事回来给你解释,但有一件事,你得知道,我很想你。
我给她打手机,手机处于漫游状态。我脑袋里浮现那天我在她家分手时,她含情脉脉的那种表情。我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晚上。我知道,我的王总肯定收了不少别人的钱,现在她承诺的没办法实现,也就只有逃之夭夭了。
余嘉梓老把我们家的烟枪带在身边,有些招摇地陪着张朵朵练台词,练了无数次也还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我没办法,只有叫刘丽丽给她手把手地点拨一下。
制片人、导演和男一号都看中了这把老烟枪,书记听说了,也专门过来欣赏了一个下午,他走时,丢了一句话,这烟枪绝对是比稀罕还要稀罕之物,你们要小心呀,这个放在我们电影《古寨传奇》特别适合和应景。导演说,贡献一下,我们把它征用了。
这把烟枪临时交到男一号手里,在电影里是他们家的传家之宝。
余嘉梓对我说他有些担心。
我说担心什么呢?是不是担心裤裆里没夹它睡不着觉了?
余嘉梓笑了,我说,都是有觉悟有文化有担当的人,不会出事的,电影开拍了,我也就没事了,我专门替你看着。
余嘉梓说,不对呀,是替我们祖宗看着。
电影终于在一个大晴天真枪实弹地开拍了,烧了香,放了鞭炮和烟火。烟熏火燎中第一场戏就开始了。
第一场戏拍得相当不顺,从早上九点开拍到中午十二点半还没拍完。男一号没问题,问题出在当地的演员上,先是晕镜头,灯光一打,摄影机对焦,导演一声令下,他们就开始慌了神,状态全无,等到不晕镜头了,但是又开始抢戏和表演过度夸张了,特别是一说普通话不是忘台词就是说话打结,男一号先表现得还很大度,也说一些鼓励的话,最后也有些不耐烦了,导演摄影灯光更是急得跳脚。我给制片人说了一下,干脆叫三个本土演员说当地土话算了,制片人跟导演交流了一下,导演同意了,一说当地话,三个人的表演立马顺畅起来,到了中午一点,第一场戏总算拍完了,大家一头热汗地就地吃着盒饭。
拍摄终于走上正轨,我也没什么事干了,除了偶尔到现场看看,我的另个正事就是盯着我家的那杆老烟枪。有时到河滩上捡石头,河滩上宽阔,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石头,好石头太多了,我这个不爱搞收藏的人也忍不住手痒了,我尤其喜欢那些凳子大小的石头,但我也只能望洋兴叹,它们太重了,我根本搬不动它们,于是只有挑一些品相好看的小石头带走。我也在琢磨,搞辆卡车来,拉一车大石头回去,在家做凳子用,在公司做展厅,绝对是值钱的好艺术品。
每天剧组因为拍夜戏回来得都很晚,我碰上余嘉梓、李木头、刘丽丽他们,基本上是早上的时候。灯光组挣的绝对是体力钱,他们是剧组最辛苦的,第一个到现场架设备,等着演员到现场,架晚了,就要挨导演的骂,演员走了,导演摄影撤了,他们才能收拾设备回宿舍,有时看到他们到酒店不远的小酒馆宵夜,都是一脸的灰头垢面,像从煤炭里爬出来的。但就是这样,我侄儿余嘉梓不管多晚回来,都叫上我和他以各种理由到男一号宿舍,看到老烟枪安然无恙后才放心回去睡觉。看到余嘉梓为一杆老烟枪牵肠挂肚地如此辛苦,我叫男一号把老烟枪交给刘丽丽保管,有戏需要老烟枪做道具的时候就带到片场,因为刘丽丽是自己人,她又是负责演员的副导演,所以从哪个方面上都比较合适。
没几天,剧组就开始三五成群了,都有自己的团团伙伙了。有人告诉我,男一号和当地的一个女演员整到一个被窝里去了。制片人跟我开玩笑说,早知道这样,安排他们一个房间,还可节约一个房间的钱。我说,日常日常,一个剧组,不发生点什么,反而不正常了,我是见过多了,不信你往后看,还会有幺蛾子。
这话不幸被我言中,但不幸的是,它居然把余嘉梓也牵扯进来,和张朵朵有关。
我也看出了苗头,有一个凌晨,我收到了我的王总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是,我很不好,我很不好。怎么个不好?我立刻给她打电话,电话还是处于漫游状态,我估摸着她肯定是发完短信就关机了,或者是她丈夫在旁边,不方便接电话。
我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到了街上,走到离酒店一公里的一个小胡同,小胡同还有一个酒馆开着,我走过去,看见导演和张朵朵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没有其他人,导演那个女人样的助理也不在,平常他們都是腻在一块的。
我返回酒店的时候,看见导演助理在酒店门口焦急地徘徊。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问我,余老师,你看见导演没有?
我说没看见。
他很失望,我看到他眼里的光闪了一下就熄灭了。
我赶紧离开,像做贼了一样地心虚。
我没有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余嘉梓,至少不能在电影拍摄期间告诉他。
但愿这只是一个孤立事件。
《古寨传奇》拍摄的新闻陆续在媒体上有所报道,当地的电视台天天跟踪报道,搞得像是一个重大节庆似的。制片人刚开始很高兴,但没两天就愁云满面了,那天,他找到我,他说,要出事了。他告诉我,有好多人说要告我们剧组。
我问是哪些人。
制片人叹了一口气说,都是你的王总埋的坑,她选秀收了别人不少钱,答应在剧组里上角色的,你有她消息没有?
我只有跟制片人说实话,她人已到国外了,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手机老是漫游状态。
制片人说,这个事对我们电影是一个负面消息,搞不好会砸我们的锅,你说咋办?
我说,她的赞助款提成执行了没有?
制片人说,大部分落实了,还有不到十万的尾款没给她。
我说,有两个选择应对,你决定,一是登报声明,和剧组没有关系,这事纯属王总个人行为,也确实是她个人行为;二是我们采取补救措施,对选秀活动优秀的,还是可以安排他们友情出演,就对他们说因为档期和剧组统一安排等等原因而统一调度的,我们有几场大戏,群演多多益善,譬如跳摆手舞那场,多少人都装得下,还有餐馆医院那些戏,多少演员都是可以消化的。两个方案各有利弊,按第一个做,我们有点缺乏人情味,选秀毕竟是在配合我们电影造势,而且王总拉了那么多赞助,也是有功之臣,再说我们即使推掉了责任,推的也只是主要责任,我们洗不了全白。按第二点做,我们就是要承担点经济损失,多来了几个演员,吃住行,费用就增加了,我们尽量控制好他们到剧组的时间,这些人就是想到电影过过瘾,这点满足了,他们也就不会说啥了,这多余的开支么,我想没有多少,万一有人死抬杠要退钱的话,我们先还给他,就用王总的赞助尾款,再不够,我的尾款也行。
制片人听后,抓住我手死劲摇,他说,还是余大师久经沙场,解决问题能力超强,就按第二个方案做,也许王总确实碰上什么困难了,我们做什么都要讲道讲义呀,今后,我们要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努力奋斗。
我说,赶紧叫刘丽丽抓紧落实。
制片人打手机交代了刘丽丽,他很高兴,走,哥俩放纵去。
我说,这小地方有什么可以放纵的?
制片人说,我早踩好点了,别看这地方小,武汉有的,这地方都有,这地方妹子有味。
我说,这个就那个了,喝顿大酒可以。
制片人说好。
我说,在我们喝酒之前,你跟我走一个地方,保证你有惊人之喜。
我带他到了那河滩上看石头,他一看比我当初看到还兴奋一百倍,他说,这么好的东西,当地人怎么把它们当垃圾看。
我说,这事,我跟谁都没提过,就你一人啊。
制片人说,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反正剧组已经拍摄正常了,让导演折腾去,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专门倒腾这事,我们共享成果。
制片人一席话,说得我热血澎湃。
后来我们找了两辆卡车,把河滩上像样一点的大石头,都拉回到了武汉,专门找了一个仓库放着,还安排保安看管。
为了扩大战果,我和制片人逆着河谷而上,四处寻找石头,我们俩似乎把剧组给遗忘了。直到我侄儿余嘉梓出事那天,我们才知道我们乐极生悲了。
余嘉梓的脚被固定灯光的底盘活生生砸断了。我们是在山谷里接到电话的。我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感到有一颗原子弹在我脑袋里爆炸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和制片人叫剧组赶紧把余嘉梓从片场送到县城,我俩叫了一辆车直奔县城,我的脑袋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懵的,车走了好半天,我终于冷静下来,我问制片人,剧组人员都买了保险没有。制片人打了自己一巴掌说,你看这事闹得,买保险的表都已经造好了,当时县里催我们电影上马急,加上又碰上了周末,就把这事给耽误了。我说保险这事怎么能耽误呢。制片人又要抽自己巴掌。我想你把自己脸抽没了,我侄儿余嘉梓的脚还是断了。我立马给书记打了电话,告诉了事情经过,并特意告诉受伤的是我侄儿。书记说,我安排全县最好的医生救治他,你等我消息。不到五分钟,书记就打来电话,说一切都安排好了。
余嘉梓被送到了县里最好的医院,张朵朵陪在他身边,问她咋回事,她不回答,只是哭,余嘉梓说,叔,你别问张朵朵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余嘉梓很快做了手术,我难受,是因为余嘉梓是我侄儿,他从南漳到武汉投奔我,我没管好,他受伤了,我头痛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我哥,也就是余嘉梓他爸。制片人忧心忡忡,因为侥幸心理没买保险又要吐血掏医药费,真是一事不顺,事事不顺。
张朵朵不在的时候,我问余嘉梓究竟咋回事,余嘉梓说能不能不说,他说的时候,我看见他眼角噙着泪水,我怕这泪珠子滚落下来,于是就不再追问了。
但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重大隐情。
过了一天,李木头和刘丽丽两口子来看余嘉梓,看完后,我送他们出医院,李木头说,哥们,没照顾好余嘉梓,实在是对不起。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刘丽丽冒出了一句,都怪那个导演。
李木头说,不要瞎说。
刘丽丽说,我偏偏要说,不是他,余嘉梓能断脚吗。
她告诉了我事情的大致经过,这个导演肯定是在打张朵朵的主意,想潜规则,但导演助理看得很紧,不是像一般人看得紧,我和李木头是过来人,你也是有经验的聪明人,我们谁都明白导演和他助理是咋回事,现在是开放社会,我们也不能指责别人什么,问题是导演和助理都那样了,你还招惹张朵朵干吗,张朵朵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哪知道防备呢,导演找你,她怎么会拒绝呢,这样的结果是导演那亲爱的助理就不高兴了,余嘉梓整天忙得屁颠屁颠,哪会知道这种情况,导演助理自己没能力说服导演,就使坏把这件事告诉余嘉梓,余嘉梓血气方刚,哪能受这个氣,同时也是为了张朵朵好,后来导演和张朵朵在深夜宵夜时,导演助理告诉了余嘉梓的地点,于是他过去把导演狠狠地揍了一顿,也许是气还没消掉,第二天在安装灯光的时候走神,一不小心把底盘砸到了自己的脚上,余老师,这事怪不了张朵朵,我估摸导演还没得手,得手的话,只会埋头开房,不会那么晚出去装小青年。
我听了心疼,也很窝火,这个事有点乱套,我当然也想揍导演一顿,但电影已拍到一大半,我叫制片人把他开了,让他走人,我们人是痛快了,余嘉梓也算是报仇雪恨了,但谁来接手呢,这个事闹到社会上呢,那对我们的电影是百害无一利,而且这事真是不好拿到台面上真刀实枪来干,我也跟制片人商量好了,以后绝不找他再合作,就算他以后拍的电影获了奥斯卡也不请他,在电影没拍完之前,我们还要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约好了,电影封镜的那天,把他好好揍一顿。
我征求了余嘉梓的意见,没把他受伤的消息告诉我哥,瞒三个月吧,三个月基本会好的,我叫李木头安心工作,不要有心理压力。
《古寨传奇》拍摄很快进入尾声,男一号因为接了另一个戏,按计划提前三天结束。拍完他戏那晚,剧组主创请他喝酒送行,我们喝得人仰马翻,基本都倒下了,只有男一号很清醒,他说他第二天一大早要赶飞机,我们就没有灌他。刘丽丽也喝多了,跑到李木头那睡觉去了,为了方便她给演员说戏,给她是安排了一个单间房的。
第二天天没亮,剧组就送男一号去机场。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刘丽丽过来死劲擂我门,把我擂醒了,也把制片人擂醒了,她语无伦次地告诉我们,那把老烟枪不见了。
我眼睛一黑,差点摔倒在地上,还是制片人把我抱住了。
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我们三个都认为男一号昨晚喝酒表现得有点可疑,刘丽丽从平时男一号的谈吐中可以肯定他对收藏很有见地。
既然怀疑了,我和制片人赶紧叫了一辆车去追男一号,到了机场的时候,男一号那趟飞机的安检都快结束了,我们气喘吁吁地朝安检口跑去,我们终于看到了男一号正在过安检口,安检员叫男一号从包里拿什么东西,男一号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最后他拿出了我家那杆金光闪闪的老烟枪。
我和制片人像两匹狼扑向他,并把他从安检口拖了回来。
我们给他面子,把他带到一个人少的地方。
我们说,你个狗日的,把你交给派出所去。
男一号说,不就是一个破烟枪吗。
我被激怒了,给了他一巴掌,说,这老烟枪是你祖宗,它破,你偷它干吗?
男一号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说,你们想怎么办?
我说,送你坐牢去,亏你还是演员。
男一号说,我给你十万块钱,就当我买了它,这事就了了。
制片人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赚钱的美事,你以为我们真不懂呀,这老烟枪价值连城,不行,坚决送你到派出所。
男一号说,送就送吧,但你们的电影也完了,男一号是一个罪犯,你这电影能发行出去吗,还有你们把我送进去了,我再向媒体揭一个内幕,这个电影的导演是道德混乱的双性恋,我把这都抖出去,看看你们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真不要脸,我这时有一把刀肯定可以捅下去。但我们脑子里一闪,他说的的确也是事实。
制片人好像刚刚被雷击中过的树,彻底傻了,他望着我,好半天才说,余老师,你决定。
我决定放过男一号,我对他說,我杀你的心都有,但我们今天放过你,不过,你要立马写悔过书,如你不写,我们就只能把你送公安了,我们那电影不要没关系,但你就彻底身败名裂。
男一号最终写了悔过书给我们。
在返回拍摄现场的路上,我感慨,这个电影究竟怎么拍得这么窝心和多灾多难,喜欢的女人跑到国外去了,导演是个灰色人,侄儿断了脚,祖传老烟枪神奇被盗,真是一波没平,一波又起,真是一无是处。现在电影还有三天就要结束,按计划,我和制片人要亲自揍导演一顿,我对制片人说,我已心灰意冷,现在我只想到医院照顾好我侄儿余嘉梓,那个狗屁导演我已不想揍了,揍了,嫌自己手脏。
制片人握着我的手说,委屈你了,你为剧组牺牲太多了,我无以为报,我们今生永远做好弟兄。
我太累,车子在七弯八拐的山路奔驰,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