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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疤

  • 作者: 创作评谭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6069
  • 杨喜平

      那天洗澡摸到几块伤疤,不由得想起它们的由来,顺带又回味了一番幼年以来的成长记忆,似乎有些话说。

      先说最大的那一块。它在我的右腿膝盖以下脚踝以上,乡下人称之为鲶鱼肚的地方。圆的,足足有一块在乡村流行过很长时间的八分钱一只的圆镜子那么大。是烧伤以后的疤痕,也是我身上最早的一块伤疤。关于它的来历,我已无从记忆。现在知道的,都是从小带我的二姐,在我长大以后告诉我的。因为那时的我还是穿开裆裤的懵懂儿童。二姐说,有一年冬天,村里车干了一口水塘,全村老少都到塘里捉鱼。按照规矩,谁捉谁有。捉得到,就有鱼吃。捉不到或者无人下塘的家庭,就只能看着别人吃鱼吞口水。而像我们这样的山村,干塘捉鱼的机会真是少得可怜。逼得大病初愈的父亲硬是撑着身子去捉鱼。好在父亲有一双一到冬天就满是皴得开裂的手,一下去,就抓了一条别人怎么也抓不住的大鲶鱼。父亲的手若是放在平常,多半会引起我们伤心。他的柔弱与病痛宣告了我们的生活永远只能是这个村庄里最为糟糕的人家。倒是今天,太阳从西边起了山,坏事变成了好事。这也许是老天对我们这个困苦家庭的特别眷顾。想不到却给我带来了一场祸害。可能这是我出生以后头一次吃鱼吧,满眼的事物都是新鲜。从母亲在锅里煎鱼开始,我的眼睛就不愿意离开那条刚才还在活蹦乱跳的鲶鱼。这时的我,应该是坐在或者站在一个乡村里司空见惯的熏桶上面,那样的高度正好可以满足我全方位观察的需要。熏桶缽里的火燃得正旺,身上不冷,又能够看到母亲煎鱼,我不由得手舞足蹈,兴奋异常。谁料乐极生悲,灾难在不经意间陡然降临。二哥比我大不了一点点,估计是看我抢了他的风头,或者是认为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原本就应该是属于他的,出于嫉妒,一把就推翻了我的熏桶,于是熏桶缽里的火顿时灌满了我的开裆连脚裤。坏就坏在这种裤子的设计,由于裤脚是缝合的,那些落进去的火只能进不能出,等到大家七手八脚帮我脱下裤子,我的右腿已经受伤。

      这是一块为吃而留下的伤疤,也是兄弟争宠的印记。当痛苦过去几十年后的今天,再来回味,我全然没有半点痛苦,有的却只是甜蜜。还真的应了那句俗话:好了伤疤忘了痛。我想到的是现在的独生子女,他们连获得这样痛苦的机会也没有。我在家里吃饭,有时总想搞一点气氛,故意夸赞老婆的手艺,或者自己做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除了博得老婆一笑,旁边的儿子基本是无动于衷。这时,我总是为他感到可怜。没有兄弟姐妹的生活多么干枯。忽然间,我就想到幼时,母亲捉猪总是要捉一对,问她,回答是:两个猪共一槽,会更加抢食。

      在我的头部右边靠近太阳穴的地方也有一块伤疤,拇指一般大小。从这时起,我关于自身的记忆全部清清楚楚。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发现我的头上奇痒难忍,怎么抓也止不住。母亲看了看,淡淡地说,是癣,却没有带我去诊所的意思。那个年代,我们村里到处是瘌痢。叔叔家的堂妹,就经常晃着一颗流脓“摆锡”的光头,端了饭碗在我家进进出出。相比之下,我这一点癣,实在是无关大局。那时,我所见的乡村父老真是坚强的不得了。不到万不得已,轻易是不会去医院看病的。甚至,有一点小毛病,动不动就去看医生,还会被人说成是娇气不会过日子。

      大哥这时正在学兽医,看我痒得难受,就说有办法给我治。只见他拿出一瓶药水,用手指蘸着,涂抹在我的痒处。大哥说,一会儿就好。果然,痒,很快止住,却火烧火燎的辣得不行。大约过了几分钟,大哥又拿出一把镊子,夹住刚刚抹过药水的头皮,一下子撕了下来。我痛得嚎天喊地,大哥却哈哈大笑。后来,我知道大哥用的是碘酒,是他割猪阉鸡用的。

      大哥解决了我的头癣,我很高兴。但留给我的这个伤疤,却令我苦恼了很久。乡村理发师是个典型的土八路,理头一律是四面光,头上一片瓦,我的伤疤长久暴露,成为许多同龄人攻击我的最好的枪炮子弹。

      其实,我的全身到处是疤痕。只不过有一些已经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变越淡,不认真是看不出来的。

      这一身的伤疤,大大小小,形状各异,都是读高中时生疥疮留下的。那时已经恢复高考,大家读书都很用功,大有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劲头。只是条件过于艰苦。学校地处山坡,水源紧张,定量供应,更多的时候,男生们就在附近的水塘里用冷水随意地抹一把。冬天,天寒地冻,冻疮时有发生。由于年纪小,从家里带来的棉被也基本是一个学期才背回家洗一次,更不知道被子要经常晒一晒。寝室又是出奇的拥挤,所以,往往是一个人生疮全寝室遭殃。那时在中学的课堂里,最为常见的风景是一个人抓痒引发的全班抓痒。教室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抓痒的声响。我的这一身疥疮来势凶猛,浑身上下到处是。不抓,奇痒。一抓,便破皮流水。说是水还不准确,准确的说就是脓。每一次洗澡都要用力才能揭开那粘连着皮肉的衣服。放学回家,母亲看看实在严重,除了将我的所有衣服都用开水煮过一遍,又托人将我带到很远的一家皮肤医院看病。用了医生的药,又刚好有个同班同学的父亲会挖草药,他也送了一些止痒用的草药让我拿回家煮汤洗澡。说来也怪,一来二去,疥疮很快结痂,竟然好了。没有疥疮的日子,让我一身轻松,精神焕发,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但是,在后期,还是有两件事让我记忆犹新,颇为后怕。一件是,有次洗澡,小肚上一个曾经长过疥疮的地方,洗掉最后一点硬壳,忽然血流不止。眼见澡盆里的水已经变成血红,我惊叫连声。幸好大哥在家,抓了一把烟丝按着,才渐渐将血止住。另一件是,过了几个月,洗脚时,螺丝拐处突然大痒,急得我用手猛抠,结果,好好的皮肤给抠了一个洞,这才发现里面的肉已经全部腐烂,成了干粉,刮到手上,状若尘垢。好在除恶务尽之后,那痒也瞬间消除。

      这两种伤疤,记录了当年农村的不讲卫生,也证明乡下的缺医少药,更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人的生命力其实是何等的坚强。我有这些伤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头上的伤疤,有艰难生活的记忆,也有亲情的渗透。满身的疥疮疤痕,更是我奋斗的标志。从小的刻苦与奋斗一般都是终身的财富。现在的年轻人,倒是有很好的卫生条件,不会因为生癣长疮留下疤痕,却每每看见街头上那赤膊的少年身上有着鲜明的刀伤,或者人为刺刻的古怪花纹。我觉得那真是不堪入目的大伤疤。说到这次长疥疮的经历,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那个送药给我的同学,在多少年以后来到我的办公室,据他自己后来对我讲,他主要是想在我这里吃顿饭。其时,正是他人生潦倒的一段时间。可是,我因为工作实在太忙,竟然毫无觉察。他那时的心情,我不想也知道。自己也曾经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候,想开口求人,但为了尊严,又不想主动说出来。我知道,这一次,我对那位同学是有亏欠的。现在,我只能请他原谅。

      我细拇指上的伤疤是割禾的镰刀留下的。

      放暑假,我们这些小学生全部变成了生产队的劳力,要么就去放牛,要么就是割禾,或者会去栽田。那天,好像就是放暑假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在庙家塘边上的早稻田里割禾。大家一字排开,每人要割几行,手脚太慢就会影响到左右的进度。可能是早稻开镰,也就意味着春荒的结束罢,那些掌巴铲的大婶或者大嫂,个个都快活得很。一边劳作,一边相互追赶。手脚稍慢的人往往会被后面的人用稻穗打着后背。说是打,其实不如说是玩笑,也就轻轻一扫。但大家都不甘落后,手上的镰刀虎虎生风,有的人甚至会一刀割掉几棵禾。我刚刚放学,心情像是冲出了牢笼一般,出奇的好。这时也深受感染,学着用镰刀一下割两棵,割了两棵又想割三棵。可到底是年小力薄,一刀没有拉过来,镰刀就将我的细拇指割成了两半。顿时,鲜血直流,大家一片惊呼。此时,正好当兵退伍回来的邻居检狗挑着一担稻谷走过,见状,连忙歇了担子,从裤袋里摸出来烟盒,拿出一把黄烟丝,按在我的伤口上,又从褂上撕下一条布条,紧紧地绑住,这便算是处理。村里人还是很善良,大家都叫我回去休息。我歇了一个上午,下午便放牛去了。这个伤口再也没有医治,后来竟然也愈合了,并无大碍。只是伤疤实在是太长,足足半个手指。而且,指甲从此变形,很不雅观。

      想到这个伤疤,我觉得有必要说一说现在的学生。城里的就不必去说,哪怕是农家子弟,暑假的时候,可能还去田里劳动的已是少之又少。做父母的总是希望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哪怕自己累得要死,也不会要他们到田畈去帮自己一把,到处都是望子成龙的盛景。可是当我们回过头来回首自己走过的道路,就深深地知道劳动真的是非常必要,尤其是对于少年,至少有助于他们养成良好的人格和品性。没有劳动的经历,便不知道东西的金贵,骄奢淫逸弄不好就在眼前。相反,越是有过艰辛的劳作,就越是会感到劳动的光荣,劳动的价值。这种价值绝对不是等量的物质可以换来的。因此,我想对还要到田地里去劳作的小孩子说,你其实真是有福之人。同时,我想告诉自己,也想告诉天下所有的父母,劳动并不会妨碍读书。有时,多一些实实在在的劳动,或者会更有助于读书。甚至他们在天地之间对于风雨雷电、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切实感触,可能比读几本书还要重要。所以,进一步,也可以说劳动就是最好的读书的方式之一。当我们听到或者看到一批又一批读书的学生在网吧里打游戏,看黄片,彻夜不眠,除了对无良的网吧老板深恶痛绝之外,我感到做父母的真是值得好好的反思。溺爱,是害人,也是误国。

      我的手上还有一处伤疤,就在右手腕上,月牙形状,非常规整。它的出现应该是1995年的某一天晚上。

      那一天傍晚,我们作为县里下派的计划生育工作组忽然将全村的干部和村小组长集中。说是开会,实际上就是集中人马准备晚上突然袭击那些东躲西藏的计生对象。因为担心走漏风声,开完会,所有人员都不准离开。吃过晚饭,我们下村,天上还下着小雨。谁也不敢亮灯,就那么黑漆漆的走在田间小道。先到了一个村庄,找到一家对象的房子,团团围住,然后再去叫门,这时就听到很大的响动,待人家父母开门,却不见了对象。大家四处寻找,原来那个男的躲在了猪栏。显然,这是一个胆小又老实的青年。于是,叫他换好衣服,派人送到村部去。又留下话,让他怀孕的老婆去换,否则,就要这个男人结扎。首战告捷,大家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村庄。在一个只有三面墙的通风透雨的房子里,发现一个正在睡觉的女人,叫起来,像是对象,却只听她一口的外地口音。大家以为错了,熟悉情况的却给了一个明确的暗示,正在七手八脚要带人,那人忽然高喊“捉贼”,顿时,一片喊打声。眼见得有十几个青壮年,一人一根木棍,杀气腾腾,朝喊声跑来。幸好派出所有人在场,一声断喝,人马才飞快散去。要不然,真有可能引发一场血案。这时,那个女人,又说要去解手,结果,一放开,她撒腿就跑。终于赶上,再抓住,就用了手铐。可能就是这时我的手伤了,不知道是因为手铐,还是边上院墙上的青石片所伤。不得已,提前退场。最后,跑到县医院,又是打针,又是包扎,折腾了半夜。但从此我的身上又多了一处伤疤。

      现在回想那些往事,几乎近于荒诞。然而,中国的人口控制确是从这条艰难的路上走来。后来的人们,不知道会不会还记得我们这一代人的辛劳与辛酸,又会如何看待那些年代所发生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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