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染
霞姨是外公的侄外甥女,霞姨是妈的表妹,霞姨是我出了娘胎以后经历的第一任保姆。
妈生我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和我现在年龄相仿。现在的我孩子一个,如果再塞个孩子给我带估计会天下大乱。当时外婆和奶奶都尚年轻,有自己的事业和一大把婆婆妈妈的事情,无暇顾及我这个早已不是第一个的孙女。依照过去的惯例,外公把一个乡下的表亲、辍学在家的霞姨推到了爸妈刚组建不久的小家。霞姨的生活从此开始改变。
想来当初的霞姨不过十五六岁,普通的乡下丫头。据妈的描述,当时的霞姨就是那么个高高胖胖的样子,倒不像是农民的子女。十五六岁的霞姨,之前连县城都没有进过,这头一次出门就进了大城市,也并没有怯生的意思。或许毕竟是和妈之间有着那么一层亲近的关系,进了我家的门就大声说话大声笑。就凭这点,也知道霞姨是个心里敞亮的孩子。
霞姨年龄不大,但却是把干活的好手。自从有了她,爸妈对一切家务事都无需再过问。该擦的擦,该洗的洗,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吃饭有了章法,而且剩菜剩饭总是一扫而光,这在一个新家庭里异常难得。更难得的是霞姨在把这一切都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同时也把我带得服服帖帖。虽然我从来都不是难缠的孩子,但是我的脾气倔起来也十分地不好对付,绝对的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依然不掉泪。霞姨不会把自己当外人,这意味着她在统治我的时候并无多大禁忌,所以她对我的无耻无赖行径一旦忍无可忍便大打出手,有时候竟然当着爸妈的面施暴。爸妈一到这种时候一般都保持中立,躲到他们的房间里窃喜,直到这边有了结果才若无其事地出来。其实爸妈对我宠爱有加,但绝对不溺爱。这就意味着霞姨的行为是在暗中受到支持的,因此我撒泼耍赖那一套不得不收敛很多。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乡下来的黄毛丫头是我的克星,这事儿到现在我都想不通。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极少说话,不怒自威,家人看见他都躲着走。但有一次却大发雷霆,就是因为霞姨湿手打了我,作案落下五个指头印子在我背上,被外公看到了。
这样的霞姨样样都好,偏偏少长了那么个心眼。那年头爸妈的工资加起来都还不到一百块钱,买块豆腐都还需要找账本记账。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家里的钱一向是不会背着霞姨收起来的。有一次邻居家人说要借钱,那个时候家里也没有电话可用,霞姨就一个人做了主把家里的钱一股脑儿地借了人家去。妈回家听说了以后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
这样的霞姨偏偏结了个好人缘,每天来找霞姨聊闲的左邻右舍老老小小络绎不绝。家里住着单元楼的一层,后门有个院子。爸找工人在院子里打了口压水井,那时候这个城市缺水,整个政府家属院的人都来打水。好脾气的霞姨乐呵呵地招呼着那些半生不熟的邻居,有时候还帮他们压水。这就导致了我们自己家要用水的时候也需要排队等候。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无话可说,好在爸妈都是知识分子,喜欢躲在书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把个家交给了霞姨,他们自己倒成了房客了。
粗粗拉拉的霞姨再迟钝毕竟也是个正在经历青春期的女孩,一样地多愁善感。无论是多么无聊的电视电影,都能让霞姨哭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到了今天我成了一个专业编故事的人,想到当时的情景,会觉得每一部作品的作者在霞姨面前都无疑是成功的,因为他们成功地打动了这么个单纯的女孩。
现在想来,霞姨在音乐方面是有很不一般的天赋的。当时家里只有台破旧的双卡录音机和少有的几盘录音带。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歌,难度再大,只要她听上两遍直接就能字正腔圆地唱出来,以至于小小年纪的我会唱很多类似于“生活像一团麻”之类的歌。后来长大的我弹了很多年的钢琴,唱歌也一样不跑调,妈始终认为这应该归功于霞姨。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霞姨最青春的青春岁月就是在这样一种鸡毛蒜皮的状态下度过的。这对于她来说似乎是一种再惬意不过的事了。的确,她脱离了家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只是,当现在的我处在一个青春被张扬得最嚣张的圈子里的时候,心里仍然有着太多的不满足。或许我不该拿两个时代的两个生活条件下的人来对比。只是,有些时候我会突然地想到当时的她,我会想,她是怎样把那样一种心灵的孤单享受得如此滋润的。她那单纯的青春,像一条暗河,在被人忽视里流动着,虽然从来没有汪洋恣肆过,但也一样一往无前。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和霞姨之间建立了那么亲密的关系的,即使霞姨并不惯我,甚至有时候对我不那么温柔。但我是一步都离不开她。
霞姨偶尔回老家,我是一定要跟去的。在她农村的家里,我其实是受了很多罪的,但在当时看来,那绝对是不错的冒险。细皮嫩肉的我刚到了她家的第一天,就长了一身的疙瘩。不知到底是哪种小生物的杰作,只是浑身奇痒无比。我被霞姨爸用自行车驮到几里地以外的小诊所打了针也依然不见好。农村人家是没有厕所的,都是很大的坑,然后所有的问题都在那里解决,最后那些粪便都成了田地里的肥料。我必然是不能习惯这种简易厕所的,悲剧终于上演,我毫不犹豫地掉了进去。霞姨把我捞上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把我身上的棉裤往下扒。现在想来一定要恶心得绝食相当长的时间,但在当时,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这么糟糕的环境,依然让我乐不思蜀。爸开车到乡下接我的时候我哭破了嗓子也不愿回去,最后还是混了顿打在身上以后,才老老实实地跟着爸妈回了家,前提是霞姨保证两天以后一定会回去。
后来我大了,可以上幼儿园了。爸妈不顾我的哭闹把我塞到可恶的幼儿园里。那真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经历。我对幼儿园充满了抵触与恐惧,这甚至变成了我的心病,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愁有关幼儿园的事。霞姨当然是不可能对爸妈的决定提出任何异议的,但霞姨坚持做到最后一个送我进园并且第一个接我出来。那时候我的每一天都是在对霞姨的翘首以盼中度过的。
大概这也是我和霞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段时间了。进了幼儿园的我不需要霞姨的照顾了。外公在县城给霞姨找了份工作,霞姨要走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难过,真正的难过,不像被强迫送进幼儿园那点小小的无奈。我大概是哭过闹过的吧,或许是关在屋子里,偷偷在窗口看着霞姨远去,然后泪流满面。总之,那是悲伤得一团模糊的记忆,现在想来仍心疼依旧。大概是这以后让我难过的事太多太多了,大概是感情都一点一滴地流失掉了。只是我觉得心里的那一大段稚嫩而无奈的难过,想要彻底抹去,大概是不可能的。
我闷闷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霞姨来看过我。每次来的那天我都可以不用去幼儿园,然后跟霞姨玩上一个下午,晚上跟霞姨睡一晚。第二天在我醒来之前霞姨已经赶最早的车回去了。在头天晚上睡前,我总是心事重重的,克制着自己不睡着,我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霞姨的离开。可惜,只要一闻到霞姨的气味,我就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假期一到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催着爸开车送我回外婆家,这样就可以和霞姨在一起了。霞姨有了工作,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每天时时刻刻地守着我了。我总是很期待霞姨下班,霞姨总是会买上几块奶糖给我。在家里这种到处都是、从来都不稀罕的零食,但是因为是霞姨带回来的也变得格外地香甜。有的时候霞姨会用自行车载我回她狭小的宿舍住上一个晚上。外婆总是心疼得不行,觉得我受了委屈。但在我看来却觉得无比幸福,觉得属于霞姨的私人领地,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踏进的。
即使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我不能跟霞姨在一起,但是我始终认为,那是我的霞姨,属于我一个人的。直到有一天,霞姨顾不上我了,霞姨长大了,霞姨要结婚了。
那应该是个假期,我像往常一样被送回了外婆家。那段时间的霞姨总是忙碌着,总是神采飞扬的样子。她甚至忙得忘记我的存在,有时候她回来我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她也只是应付一下,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跟大人商量起事情来,把我搁在一边。我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地委屈着。突然有一天,霞姨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人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人主动告诉我霞姨的去向。霞姨再一次踏进外婆家的时候,是和那个有几分秀气的男人一起回来的。霞姨看起来是带着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喜悦回来的。我心里一下敞亮起来,我觉得我又可以和霞姨永远永远在一起了。我想晚上我一定要和霞姨去住她那间狭窄的宿舍,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告诉她,我有很多很多的事需要问她。那天晚上外婆始终牢牢把我抱在她腿上,任凭我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霞姨笑着跟大家说了很多话,也跟我说。然后,像突然有了一个结束,她和那个男人起身告辞了。我看看霞姨,又仰脸看看外婆。但霞姨丝毫没有要带我走的意思。突然间我不动了,我不再想挣脱外婆的怀抱了。我依稀明白,霞姨要跟这个男人走了,霞姨最终也是要被别人带走的。霞姨不再是我的霞姨,就连她自己也变成了别人。
我心里有一种委屈,一种深深的失落,甚至说是一种伤害。我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的,不是只要我珍惜就可以紧紧抓住的。今天的我,经历了太多的得到和失去,大概早已麻木了,只是当时的那种伤害,足以让我痛不欲生。我被异常灰暗的情绪覆盖着,暗无天日。
这以后,霞姨的生活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她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活。霞姨夫开了间杂货店,霞姨干脆辞了工作跟老公有板有眼地做起了生意。小铺子什么都卖,甚至还向附近的人出租一些言情武侠类的小说和录像带。那铺子离外婆家并不是很远,那也曾一度成了我的乐园。我经常流连于小铺子和家之间,在小铺子里我得到了很多廉价的小玩意儿,看了很多似懂非懂的很旧的录像带。有的时候霞姨夫出去进货,要一两天才能回来,我就整天地耗在那陪着霞姨,晚上就和她挤在柜台后面钢丝床上睡觉。那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我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我上小学了,我不能再常常在外婆家没有节制地疯玩了。我开始被送去学很多东西,我开始没完没了地弹那架乏味的钢琴。我和霞姨一天一天有了距离,甚至我很少再有时间去想和霞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霞姨生孩子了,是个又白又胖的儿子。我回家的时候见过,只是那孩子长得说不来像谁,而且并不怎么讨人喜欢。我也没有多么欢喜,就好像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一件事。有了孩子的霞姨更加忙碌起来,我们彼此都忽略了对方。有时候我在想,霞姨在轻车熟路地照顾儿子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当初是怎样手忙脚乱地对待我的。
后来我都是极偶尔才会回外婆家一次。和霞姨倒是有很多见面的机会,但都匆匆忙忙过去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外公外婆做寿,家里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满屋子都是,地上跑的全是小孩子,很多甚至我都叫不上名字。有一个孩子,我看着有点面熟,问起来才知道是霞姨的第二个儿子。我心里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了。这个时候的霞姨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她还像过去那样,等该吃的都吃了,该闹的都闹了,该走的都走了,打扫清理的活总是留给霞姨做。等她湿着手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我早已和爸妈回自己家去了。
有好几次回外婆家路过霞姨的小铺子,她总是慌张地从自家的冰柜里拿出她认为最好的冰激凌,使劲往我手里塞。我突然觉得很惶惑,不知道该不该接。我想她是想表达她心里最强烈的那种亲,而我,也想着保存珍藏在我心里的那种亲。只是,岁月早已让我们对这些最原始最简单的亲情,变得复杂起来。
生了孩子的霞姨越发发了福,成了个臃肿的胖子。整天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喋喋不休。为了一两毛钱的利润,和左邻右舍争得不可开交。霞姨不再是我心目中那个能吃能睡能说能笑的姑娘,她变成了一个家长里短的妇人。很多时候我路过她家店铺的时候,看见她蓬头垢面地搬着各种杂货,时不时冲淘气的儿子吼一声,面目模糊而凶悍。我开始有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感觉。用一个字形容我对霞姨的感觉,那就是俗!其实那时我这么想,只是因为我自己太无知,是因为我还在生活的远处与它隔河相望,从未接触过真正的生活。我只是一味地逃避着这个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个亲戚的女人。
后来几年的时间,我的功课越来越紧,还要在妈妈的压迫下做很多额外的事情,甚至都没有怎么见过霞姨。一直到后来,和表姐聊闲的时候才听说了霞姨的事。
但这是一个陈旧的,并不怎么离奇,却时时会新发生的故事。
霞姨夫一开始是个很本分的人,做了几年小生意以后手里有了些钱,就把小铺子全权交给了霞姨来掌管,自己到一所中专学校开了间书店。霞姨对这件事非常支持,他们的孩子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家里到底是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来抚养他们。
霞姨夫的想法被事实证明了是成功的,那些中专生对霞姨夫那些劣质的小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每天成群结队地跑到霞姨夫的店里消费。一开始,霞姨夫只是老老实实地低头登记收钱找钱,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些唧唧喳喳的女孩子们。那些女孩子们虽然大都是些农村的孩子,但一样有着各种古怪的想法,一样有着鲜活的眼神。霞姨夫是娶了霞姨以后才随霞姨进了城的,他何曾见过这么多明朗的人啊。这个老实本分的农村汉子,在一大堆招摇得有点喧嚣的女孩子面前,突然觉得非常迷茫。他和霞姨生活了很多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哪里有过非分之想?他大概以为人过一辈子就该是这样的,该娶妻的时候娶妻,该生子的时候生子。关于爱情,至少关于那些莫名的躁动,霞姨夫做梦都不曾想过。可就是在他做了父亲以后,意外的一注清流,竟让他心里的一潭死水开始荡漾起来。
霞姨夫开始用大段大段的时间看那些琼瑶类的所谓爱情经典小说,怯生生地揣摩书中描述的那些美妙的情感。然后仔细地盘点着自己跟妻子之间那些寡淡无味的生活。人的痛苦或者幸福感都是跟他人比较出来的,他把自己的生活同现实、同书本一比较,落差就出来了。他开始觉得命运对自己是不公平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必须去追求一些属于自己的情感。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自己先吓了一跳。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如果……?是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的根在农村,这种事情在农村是不能被容忍的。那些无尽的唾沫星子和白眼珠子,足以让他无颜见人。但是,只要一回到书里,他就好像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力量。想想,豁出去了!
霞姨从来都不是个细腻的人,或许如果这个时候霞姨对丈夫细微的变化稍微有些感觉,稍微提示一下准备拐弯的丈夫,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发生了。只是本来就粗拉拉的霞姨每天忙得像踏着风火轮,根本无暇顾及丈夫的情绪会出现什么变化。大概在她看来,婚姻就是一辆长途车,你上了这辆车,哪怕是昏睡一路,也得永无止境地赶往尽头,她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婚姻也会出现风险。
也许正像俗话说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或者像现代人说的,机遇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预备的。霞姨夫刚刚有了些想法,就发现有那么几个姑娘,总是在他的书店看书租书,一来二去就跟霞姨夫混得很熟。但霞姨夫注意到她们其中一个不爱说话的姑娘,总是混在一群喧闹的姑娘中间不声不响。书总是拿得最多,也很按时地还。本来都是些不值钱的盗版书,霞姨夫也不是很经心,破了卷了也都随它去,实在看不了了就当废纸卖掉了。但姑娘还回来的书都是一页页给抻平了的,破的页和角也都用透明的胶带贴得整整齐齐。霞姨夫看着她还回来的那些原本一点都不在意的书,竟然生出一些异样的感觉,仿佛是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霞姨夫开始刻意地注意那姑娘,总是把最好最新的书推荐给她。有时候霞姨夫有心不收姑娘的钱,但姑娘一听就先红了脸,死活要把钱塞下才肯走。霞姨夫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无论如何不再收姑娘的押金了。书依然是干干净净地按时被还回来。姑娘来挑书的时候总是站在破旧的书架前安静地搜索着,霞姨夫就紧紧盯着姑娘不放。姑娘刚要回头,霞姨夫的眼光就飘到别处去了。霞姨夫自以为做得很高明不露痕迹,后来发现,自己只要耵着姑娘看,姑娘的脸就一路红到脖子根,即使姑娘连头都不曾回过。霞姨夫的眼光收敛了许多,心,却越走越深了。
爱情这种哑谜,不用说得太分明,双方当事人都会心知肚明,所谓心有灵犀。这样若明若暗的日子幸福着他们,也煎熬着他们。霞姨夫经过多次反反复复地在书中寻求力量,终于鼓足了勇气,在一次姑娘单独来店里租书的时候,捉住了姑娘的手。姑娘手足无措地抽出了手急忙要往外冲。就在霞姨夫懊恼万分又不知该如何叫住姑娘的时候,姑娘停住了脚步,头也没回地说:“要是真的喜欢我,就别再让我回家去种田了。”话音随着姑娘匆忙地从门口消失了,但消失不了霞姨夫欣喜若狂的心情。他追到门外,看着姑娘远去的身影,想象着未来的好事。
那一整天,霞姨夫的一切都被姑娘的事塞满了,这对于霞姨夫来说就是个遥远而美丽的甚至不可能实现的梦,但如今就在眼前了。这个农村汉子,面对这样的诱惑,突然失去了信心。就像刚进城那阵子,隔着马路远远地看着人家勾肩搭背,虽然心向往之,但毕竟让他自己伸出手去勾住一个美女,在心里偷偷想想就会犯腿软。霞姨夫想,姑娘是见过自己的老婆孩子的,他肯定不嫌弃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而他犯愁的也恰恰是这个,自己早已不是自由之身,即使这几年手里有了几个小钱,那也都是托了霞姨的福。姑娘看上的是他的能力,是他能把她留在城里的能力。如果自己一无所有了,姑娘肯定会走另一条进城的路。但就此让他割舍掉,霞姨夫也欲罢不能,毕竟他已经拉住了人家的手,那种感觉让他幸福到眩晕。
霞姨夫最终还是想到了霞姨的善良。这本来是霞姨夫对霞姨最满意的地方,如今却成了霞姨的软肋。他知道如果他不管霞姨的哭闹,执意要抛妻弃子,霞姨也不可能就逼他净身出门,至少这间小书店还是保得住的。姑娘不也就是看上了这间小店吗?
想明白了这一切,霞姨夫简直兴奋得睡不着了,他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他以为自己就要过上小说里说的那些神仙的生活。
当晚,霞姨夫早早地关了店门回了家,做好了一切要和霞姨摊牌的准备。霞姨此时还在家里开心地做着一家人的饭,对即将面临的灾难一无所知。
霞姨夫耐着性子吃完了最后一口饭,看着霞姨哄睡了儿子才开口。霞姨夫对霞姨说:“咱俩的感情基础不好,不该是一条道上的人,这样对你我都不是个事。我打定主意要出去过了。”
霞姨一下子蒙了,半天也没接上话来。她看看霞姨夫,看看睡着了的孩子,看看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锅碗瓢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把两只手按在腿上,暗暗地使劲捏着自己,没哭也没闹。霞姨夫看她这个样子,一时也没了主意。他设想的是霞姨大哭或者大闹,他好趁机发一通脾气,摔两只碗,拍拍屁股走人。霞姨这样的态度,使他无机可乘。
一直僵持到半夜,孩子起来尿过了,霞姨才背过身子发狠地说:“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说的倒是轻松,那当初干吗去了?”
霞姨夫干咳了两声,看着霞姨说完就睡了,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后半夜,霞姨夫摸索着上了床。那时床上的霞姨竟然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霞姨夫提心吊胆地躺着,不一会也招架不住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老婆孩子都不见了。霞姨夫慌忙下床去找,屋子里还是昨晚的老样子,只是霞姨从娘家带来的花包裹不见了。霞姨夫匆匆赶到杂货店去,店门是关着的,霞姨夫这才意识到,霞姨回娘家去了。霞姨夫的头皮一阵阵发紧,霞姨家的大姨子小姨子,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这事传回了老家,自己里外不是人,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霞姨夫心里七上八下地回了书店,一上午都忐忑不安。果然不出他所料,灾难如期而至。黄昏的时候,大姨子小姨子就抱着他的小儿子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一切都按既定程序进行,也都在霞姨夫的预料之中。痛骂。威胁。眼泪。书掷得满地都是。门外面围满了学生,嬉笑声不断地压过辱骂声,活像一出乡间的大戏。那个姑娘来了,又走了。在众人的疲倦里,大戏渐渐到了尾声。
霞姨夫的尴尬,被定格在一大堆破烂不堪的盗版书中间,这使他更像一个千百年来被不断复制的负情男人。那些唾手可得的幸福故事,被他踩在脚下,向他扮着鬼脸。
隔天早晨,霞姨夫的老爹老娘也风尘仆仆地从乡下赶了来。当然还是那些老套路。骂。劝说。威胁利诱。可怜的是,霞姨夫看得再透,也得俯首帖耳地忍受。
霞姨夫,烦。
才一天的时间,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他从来没想过霞姨会有这样的手段,让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霞姨夫还是高估了霞姨。那天霞姨的姐妹去找霞姨夫闹的事,霞姨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单纯的她以为自己回了娘家两天,让霞姨夫知道知道没有女人是个什么滋味,把自己接回去也就算了。偏偏她姐我的翠姨是个火暴脾气,一听说这事,瞅着霞姨睡午觉的空当,就领着小妹子抱了外甥上了县城。霞姨听说翠姨带着孩子进了城,回来一见翠姨那一身的土,就明白姐姐干了什么。她竟然气急败坏地埋怨起姐姐来,说姐姐怎么着都该照顾自己丈夫的面子,他犯了再大的错,也是个男人。男人都是要面子的,面子比命都重要!翠姨被她数落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点着霞姨的脑袋说:“你这么个没有骨气的东西,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他的面子呢。她休了你,你就有面子啦?”
其实翠姨还真是把准了霞姨夫的脉。霞姨夫一看事已至此,早就悔不当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霞姨也觉得自己的男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二话没说,抱着儿子回了家。看见自己的老公,竟然拉着他的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把眼泪鼻涕抹了霞姨夫一手。霞姨夫见状,忙正色道,本来是情绪不好,拿你撒撒气,你看你就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子,教我怎么做人!霞姨一脸悔色,尽是赔着笑脸。一家人破镜重圆,找回了以前的日子,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有很多东西改变了,因为褶皱小,被折叠在生活的大波纹里看不到罢了。霞姨就是这样的人,很多的事她依然可以粗粗拉拉地忽略掉。但在霞姨夫的心里,却始终结着一个大疙瘩。
再见到霞姨的时候,我已经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应该算个标准的大人了。那是在外公的葬礼上。
外公不在了,走得很突然。大家都没想到,准备也仓促。妈和舅舅忙着招呼前来吊唁客人,我们这些孙子辈的从小就没经过什么事,只知道加忙。那三天守灵的事全都交给了霞姨。她要看着外公灵前的长明灯不能灭,她要不停地剪灯芯添灯油。有了来行礼的人,霞姨要哭着喊着,说着那些动人的话,给外公加上一刀纸。眼泪哗哗地流,真感情一览无余,一点也不是装出来的。虽然她只是个外甥女,虽然外公一辈子没怎么跟她说过几句话!她是只会记得别人对她的好,她不会忘记是舅舅把自己从农村拽上来,改变了自己一辈子的命运。这个恩情就像一棵树种在她心里,她一直都在用生命浇灌。她的恩人不在了,那棵树却被亲情吹得猎猎作响。霞姨一个人的哭声在整个灵堂里撕心裂肺地回荡着。
这个时候的霞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小女儿也早就满地跑了。小女儿不似大儿子那般呆板,像个灵动的精灵。霞姨坚持认为,女儿的眉眼与我有几分相似,她不停地把女儿往我身边推,说:“这是你姐姐,我抱大的姐姐。”其实我明白,霞姨对我考上大学是骄傲的,仿佛我是她培养出来的。我知道她心里是希望自己也能养出一个大学生来,让她彻底地从辛苦艰难的生活中脱离出来。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和霞姨的感情还是像埋在体内的一根线,尽管几乎已经微弱得看不见了。
外公不在了,外婆跟着小姨去了深圳。老城的房子还在,家却是再也不存在了。除了逢年过节去给外公上坟烧纸,几乎就和老家的那些亲戚彻底断了联系。有一次我们全家清明节回去,还没走到外公的坟地,就见一大群人红红绿绿地跪在外公的坟前,远远看去像一堆被画家遗弃的画作。我在那里面看见了霞姨,她一边向我外公磕头,一边嘟嘟囔囔地跟地下的外公说着客套话。烟火在她面前袅袅婷婷,纸钱被热气吹起来,不久又纷纷落在她的头上。很快她就会站起来,拍拍麻木的双腿和腰身,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为她一家人的生计去讨价还价。但那一刻我依然被感动了。这种在我们看来平淡无奇的日子,却被霞姨他们过得有声有色。也许在霞姨看来,平安宁静地活着,别人有的她也有了,对于她就是莫大的福分。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