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慈(英国)
  译者前言
  蕾米亚(1amia)一词来自希腊神话,意为蛇妖,相传上身为女躯,下身为蛇体,原为利比亚皇后,天帝宙斯所恋,生子遭天后Hera所害,遂因迁怒而吞食一切孩童以为复仇。济慈此诗取材于包敦之《百忧探源》(Robert Burton:The Anatomy of Me lancholy),其实本事应回溯3世纪希腊作家费洛崔托之《阿波罗涅》(Apollonius of Tyana)。
  济慈的故事循希腊传统而益之以中世纪传说。大意是蛇妖暗恋科林斯书生莱歇斯,不得亲近,适逢宙斯(罗马神话称宙父Jove)之使者、报神墨赳立爱恋一林泉小仙却遍寻而不见,乃为墨赳立破解小仙隐身之咒,并求墨赳立施术化己身为美女,以便亲近书生。莱歇斯果然为蕾米亚所诱,堕其妖术之中而不自知。两情相悦,深居蕾米亚虚设之宫中,莱歇斯终于不安于惜福而思炫耀于亲友。蕾米亚恐莱歇斯老师阿波罗涅会识破幻象,求他莫邀老师来赴婚宴。阿波罗涅不速自来,果然当众揭发真相。顿时蕾米亚与她张设的幻境烟消而灭,莱歇斯亦悲骇而死。
  这故事令人想起《白蛇传》,只是中国的故事多了一个小青。两个爱情悲剧似有正邪之分,却又不全如此。正方有理,可是得理不饶人,反而以理害情,造成伤害。反方有情,但徒情不足恃,反而牺牲了。济慈在诗中是说书人的身份,本来应该是同情一对恋人的,不过口吻有些暧昧。于是评论家乃有歧见。《蕾米亚》当然是幽明跨界神人(至少是人妖)相欢的故事,当不得真。可是当作寓言来看,其暗喻可施于情与理、想象与现实、艺术与科学、美与真。
  济慈的好友海顿(Benjamin Haydon)在自傳中记述:某次雅聚,酒酣神驰,济慈表示同意兰姆的看法,即牛顿的《光学》沦彩虹为三棱镜简直毁了虹的诗意。难怪《蕾米亚》下篇一开头,说书人就这么说:
  爱情住陋屋,靠水和面包屑
  只算是———爱神别见怪———灰飞烟灭;
  爱情住皇宫,也许到头来
  下场更惨于隐士的戒斋:
  那是仙境可疑的传奇,
  凡人要领略确是不易。
  莱歇斯若长命把故事传后,
  对这教训或许能改皱眉头,
  或更握紧:但他们幸福太短,
  还不足起疑生恨,以嘶嘶继娇喘。
  “嘶嘶”指蛇,“娇喘”指美人:一时还不会拆穿。到了下篇接近尾声,说书人就说得更明了:
  一切魔咒,
  哲学的冷指下岂不都飞走?
  曾经,天上有庄严的虹带:
  什么材料,如何织成,现在
  已公开,一五一十,毫不稀奇。
  哲学会剪掉天使的双翼,
  用界尺与绳墨来收拾虚玄,
  把天神和地怪都清除不见,
  把彩虹拆散,就像曾经
  把娇柔的蕾米亚化成阴影。
  有评论家认为,蕾米亚乃暗喻济慈的女友芬妮(Fanny Brawne),济慈爱她,却也隐隐觑到她一些缺陷,不过又不肯向自己坦承。所以书生莱歇斯该是诗人自喻了。至于阿波罗涅,竟有评论家疑是苏格兰恶意的书评家,那就扯得太远了吧?
  诗无达诂,本非科学。西方在古代,科学尚未定名,所以philosophy即指科学,而natural philosophy即指自然科学,natural history即指博物学。说得玄些,《蕾米亚》隐喻的也可以是艺术与科学。我倒觉得科学未必会败坏诗兴,反之,有时还有助诗兴,可以提供新的感性。我的近作《Arco Iris》,对彩虹就有新的感悟。
  《蕾米亚》的诗体采用韵感单纯而呼应直接的英雄式的偶句(heroic couplet),取法的对象是17世纪的朱艾敦,尤其是他的《寓言》。偶句的韵式久之会嫌单调,所以济慈不时用十二音节的长句-“抑扬六步格”(iambic hexameter or Alexandrine)-来调剂。有时为了加强语气,一连三行也会连韵,就变成三连句(triplet)。凡此变体,我都剑及履及,紧紧跟随。一般的“抑扬五步格”诗行,我都在译文中用十个方块字来对应英文的十音节;为求自然与弹性,有时我也会在九字与十一字之间伸缩。希望读者在译文中偶见一行竟有十二三个字,不要误会是我失检、失控。不过原文的专有名词,有时音节太多,失之于长,译文一行负担不起,我只好稍加简化,或另用称呼。例如Apollonius,如果译全,就成了“阿波罗尼厄斯”,太难入句了。又如名城科林斯,有时便简称科城。
  蕾米亚Lamia
  上篇
  话说从前,精灵家族还未将
  仙子和妖怪赶出了林莽,
  而奥伯隆王灿灿的金冠,
  权杖、披风、露水为扣的亮钻,
  尚未将林仙和牧神都一起
  赶出草丛,树丛,野樱草地,
  久害相思的赫米斯只记挂
  着偷情,竟把金宝座丢下,
  从奥林帕斯山他借光盗彩,
  在天帝宙父的云下,避开
  他主神的监视,并且躲进
  克里特岛海边的森林。
  只因那仙岛上住着一位
  水神,两蹄妖兽都向她下跪;
  憔悴的海神在她趾前献珠,
  但是登陆后只徒然仰慕。
  靠近她常去沐浴的溪旁
  和她不时出没的牧场,
  堆满了供品,诗神所未见,
  但幻想的宝盒却任你自选。
  啊,爱情的世界向她拜倒!
  赫米斯想着,仙体的热潮
  便由脚跟延烧到双耳,
  从一片白皙,皎若百合,
  在他的金发下赧成玫瑰,
  金发成卷,可羡在两肩披垂。
  多少山谷,多少森林他飞遍,                            
  不减的激情吹拂在花间,
  沿多少河流向源头回溯,
  要寻俏水仙把床藏何处,
  却不见;俏水仙无处可觅,
  他歇下,落在寂寞的野地,
  心事重重,满怀难堪的嫉妒,
  妒那些林神,甚至所有的树。
  他正站着,忽听见有声凄苦,
  善心人听了,会百痛尽除,
  只剩怜悯:寂寞的声音哀吟:
  “从委曲的墓中我何时能醒,
  何时命好此身行动得自由,
  有爱情,有欢乐,有热血追求
  贴心和亲吻!唉,我真命苦!”
  赫米斯举足如鸽,悄悄移步,
  绕过杂树丛,轻快地掠扫
  高草萋萋和花繁的野草,
  终于发现有一条蛇在发颤,
  蛇身明艳,在暗蕨中盘旋。
  她虽亮丽,却纠缠成一团,
  朱砂点点,又金,又绿,又蓝;
  多带如斑马,多斑如猛豹,
  多眼如孔雀,还有腥红成条;
  满身是银月,每当她换气,
  月色忽隐忽现,其明丽
  就和较暗的图案交替———
  腰身七彩,染上了一些悲凄,
  她似乎又像悔罪的精灵,
  又像是妖婆,又像妖魔自身。
  她头顶有黯淡一团火焰,
  溅出火星,像阿莲尼的后冕:
  她的头是蛇头,但苦中带甘!
  嘴像女人,编贝都齐全:
  眼睛呢,如此美目又何用,
  除了哭罢再哭,叹天生美容?
  像冥后哭念西西里的天空。
  虽是蛇喉,她吐的口音
  却似流蜜,全由于爱情。
  就这么,赫米斯歇羽暂驻,
  像猎鹰俯冲向他的猎物。
  “俊美的赫米斯,戴羽而闪光,
  昨夜我见你,只美梦一场:
  见你坐在金色的宝座上,
  与众神并列,在古神山岗,
  唯獨你不乐,只因你不闻
  九缪思轻弄的淙淙琴声,
  甚至也不闻阿波罗独唱,
  浑不闻他放喉的长歌悠扬。
  梦中我见你披着紫霞,
  多么风流地穿朝云而下,
  迅如太阳神灿烂的飞镖,
  直射克里特岛;你竟已飞到!
  斯文的赫米斯,可寻着那美女?”
  听她此言,忘川之星不犹豫,
  赧然口快便向她问起:
  “你这条伶嘴蛇,真有主意!
  你这俏花卷,满眼哀愁,
  你要的什么幸福我都有,
  只要告诉我,那水仙遁何处———住在何方?”“明星啊,空说无助”
  蛇回话,“且发个誓吧,俊仙郎!”
  “我保证,”赫米斯说,“凭这蛇杖
  凭你的俏眼,你戴星的头颅!”
  在花间吹送,他的重话飘舞。
  于是再展阴柔的聪明:
  “痴心郎!你失去的仙灵,
  自在如风,无影无踪,她漫游
  这一片无忧的原野;岁月清幽,
  由得她独享,无人见她捷脚
  留下踪迹在香花与野草;
  从疲乏的藤蔓,压低的枝条,
  无人见到她摘果,或浴澡:
  她的妖娆靠我的法力遮护,
  不容人来冒犯或来轻侮,
  不容大小牧神的俗眼
  来窥色,醉眼的老妖徒叹惋。
  她的仙身变得虚弱,受害
  于这一批求欢客,她的悲哀
  令我同情,就教她用魔浆
  来浸润长发,如此可经常
  保她的婀娜隐形,却不碍
  她到处漫游,自由自在。
  只要你肯守诺言,赏我神恩,
  就能见她,赫米斯,就你一人!”
  于是着迷的神再度发誓言,
  那良言,听进她蛇耳里面,
  温馨,微颤,虔诚,如诗篇。
  她不禁狂悦,昂头如色嬉,
  面泛桃色,轻快的唇音细细:
  “我前生是女人,让我恢复
  女身吧,而且要动人如故。
  我爱科林斯一少年———真天幸!
  请还我女儿身,放在他附近。
  下来吧,赫米斯,我一吹你前额,
  你的俏水仙就出现,此刻。”
  天神半敛翼,轻轻落地,
  她在他眼上吹口气,蓦地,
  隐身的水仙竟现身,含笑,在草地。
  不是在做梦,也可说正是梦,
  众神做梦都成真,其乐无穷,
  在不醒的长梦里享受平静
  热烈而害羞的一刻,盘旋不定,
  像因水仙之美所激,他如焚;
  不落足印地降在草地,转身
  来昏去的蛇前,懒懒伸臂,
  轻巧地,用他的魔杖发挥神力。事成,他转眼眷顾着水仙,
  满面爱羡的泪水与慰勉,
  向她步去;而她,像缺月一弯,
  当着他转暗,畏缩,难按
  恐惧的饮泣,像朵合瓣的花,
  到黄昏就晕厥,不支而塌垮:
  但天神抚慰她冰凉的手,
  使她转暖,眼神也转柔,
  于是像蓓蕾迎晨颂的蜜蜂
  而盛放,且将蜜浆全贡奉。
  一对情人飞入了绿荫深处,
  却不像俗世情侣般淡出。
  剩下她自己,蛇妖开始蜕变;                            
  妖精的血液剧烈地流转,
  口吐白沫,草地溅到都枯槁,
  这样的露珠,再甜,也是毒药;
  蛇眼痛得直瞪,苦恼又凄惨,
  发烫,发白,放大,睫毛全烧干,
  闪磷光,射火星,无凉泪可沾。
  七彩迤逦,全身都已熊熊,
  她扭来转去,不胜其灼痛:
  深沉的火山黄取代她身上
  比较典雅而低调的月光;
  正如熔浆摧毁了草原,
  她的银铠和金锦也不免
  任所有的斑点和线条遮暗:
  新月蚀尽,群星也吞完;
  剎那之间她只剩裸赤,
  再不见宝蓝、翠绿,和晶紫,
  还有绛银:一切都乌有,
  除了痛苦和丑陋,一切不留。
  她的头顶还闪现,旋即消隐,她自己也突然
  化于她自己也突然化于无形;
  空际传来她如琴的新声,
  “莱歇斯,斯文的莱歇斯!”一并
  随明雾飞绕苍山才消掉,
  克里特岛的林中再听不到。
  蕾米亚去了何处?她已变淑女,
  十足的美人,年轻而秀丽。
  从森克烈海滨去科林斯城,
  她遁世的谷地是行人必经。
  她在那一带荒山脚歇下,
  皮连河的源头由此出发,
  另一边是迤逦的野岭,笼云
  罩雾一直向西南延伸
  去克雷奥内。她便伫立,
  约当幼鸟可扑飞的距离,
  有座茂林,草坡上有道苔径,
  在一泓清池边她大发豪情,
  自照竟已逃出了难关,
  衣裙像水仙花一般翩然。
  莱歇斯有幸了!———有女如斯
  谁能够比美,纵然都有辫子,
  都叹气,害羞,在春花的牧场
  向游唱诗人摆动绿裳:
  如斯处女,清唇无邪,却熟谙
  爱情之道,能深入人心坎:
  降世不到一时辰,但论世故,
  却能分辨幸福与近邻痛苦,
  辨祸福之窄界,析祸福
  之交际,与旦夕之反复;
  能用乱真之伪境而明察
  惑人之毫末,屡试不差;
  似乎在爱神学府她早已
  逍遥地卒业,仍纯真不移,
  懒懒散散修完了玫红的学期。
  这位俏佳人何以像精灵
  在路边徘徊,我会说明;
  但首先该解释,虽身在蛇狱,
  当初她却能随心所欲,
  冥思又梦想,离奇或者辉煌,
  只要起念,她何处都能往,
  无论渺茫的旖旎仙境,
  或下潜漂发的海浪,乘波灵
  的顺风,延珠梯入海神私寝;
  或酒神饮尽了琼浆,悠然
  在黏脂的松树下睡酣;
  或在冥王的宫苑之中
  战神的巨柱围广场而炯炯。
  有时她会送梦魂入城,
  追逐宴乐与骚响相混;
  有一次她混入凡夫俗子,
  见到科城的少年莱歇斯
  在争路的赛车场一马领先,
  像青春的宙父神定气闲,
  当时就情迷爱上了人家。
  而此刻正薄暮,蛾影上下,
  她知道,从海边回科城,
  莱歇斯会路过;东风阵阵
  刚吹起,此刻他的帆船,
  铜首磨着石墩,在森克烈湾,
  从艾吉纳屿来停靠泊岸:
  他去艾吉纳祭罢宙父神庙,
  大理石庙门久等血祭与香料。
  宙父许他誓愿,却偿过于求,
  也是正巧有缘分,跟朋友
  说了再见,他踏上了归途,
  也许对科城的清谈不满足;
  他越过了寂寥的山径,
  漫不经心,尚未见到黄昏星,
  心已不清,遐思幻想乃迷途,
  在柏拉图玄虚的幽静薄雾。
  蕾米亚见他越走越近身———
  毫不注目,几乎要错身,
  凉鞋无声地踏过苔藓,
  如此靠拢,却视而不见,
  她站住:他过路,自闭于玄境,
  头脑密里如披风;她的眼睛
  追随他脚步,白颈多高贵,
  也在转———吐音清晰,“莱歇斯,喂,
  你难道要留我一人在山间?
  莱歇斯,转过来,人家要爱怜。”
  他回身;不是冷峻的疑问,
  而是奥菲斯对亡妻般温存;
  她的话真是悦耳的歌吟,
  似乎一整个长夏他都爱听:
  立刻,他双眼已饮尽她娇美,
  不留一滴在迷人的酒杯,
  但杯中仍酒满———他深恐
  她会消失,害他来不及贡奉
  应献的颂词,便开口赞扬;
  她的柔情转羞,见他已落网
  “留下你一人!回头看!啊,女神
  看我的眼神能否离你一瞬!
  怜悯掩不住我的伤心———
  如果失去你,我就会送命。
  站住!虽然你只是小小水仙,
  溪流都顺从你的心愿;
  别走!虽然绿林都由你掌管,
  绿林也自愿把朝雨喝干;
  虽然生属七姊妹星谱,难道
  没有一位,善奏的姊妹淘,
  能调顺你的星空,代闪银辉?                            
  你的呼唤是如此甜美,
  令我耳醉,若是你化为乌有,
  对你的相思也令我消瘦———
  怜悯永不磨灭!”———“真要我留下,”
  蕾米亚说,“踩着人世的泥沙,
  在这崎岖的花丛走得脚痛,
  你能说能做的有何神功
  来慰解我细腻的乡愁?
  你总不能要我跟你奔走
  在这些荒山野谷,无人喜欢,
  跟长生和幸福都毫不相干!
  你是个书生,莱歇斯,该知道
  精致的仙灵必定受不了
  人世的风尘,活不了:唉痴少年,
  你岂有清纯的滋味能慰勉
  我的丽质?何处有更安宁
  的宫苑,可娱我六欲七情,
  用什么妙计能解我无尽的渴心?
  不行的———再见吧!”说罢,她立起
  踮起脚尖,摊开白臂。他深惧
  与她自艾自怨的爱约相错,
  一时情迷,喃喃而诉,难过
  得憔悴。淑女心狠,全不露出
  疼惜她少年情郎的悲楚,
  反而,似乎嫌明眸还不够艳,
  用更艳的眼神,从容的欢颜,
  用新唇吻他的唇,献出自己
  久久蟠蜿在曲身的活力:
  而当他一阵情迷后又一阵
  情迷,她便扬起了歌声
  为美貌、新生、爱情,为一切欢腾,
  唱一首情歌,非凡琴能尽演,
  当星群屏息,敛起抖动的火焰。
  然后她低语成轻轻颤动,
  像恋人苦等后首次相逢,
  终于放心地单独一聚,
  情话不需用目传;她叫他抬起
  头来,把心底的疑虑扫开,
  因为她已成了女人,不再
  有玄奥的仙液流过血管,
  只有热血,而且如他的一般,
  脆弱的心中怀着痛楚。.
  她又说奇怪为何他未睹
  她一面,在科城多年,说自己
  在该地半隐居,说在该地
  好日子要靠金币来安排,
  不是靠爱情;过得还自在,
  直到见他之前,走过他身边,
  他正悠然出神,倚在一柱前,
  在爱神庙的长廊,四下都是
  满篮催情的药草与花,摘自
  初夜,那正是阿当尼斯盛宴
  之前夕,后来就无缘再见面,
  她只能独泣,泣何以要暗恋?
  莱歇斯死而复苏,满心奇异,
  见她还在,唱得正甜蜜;
  听她低诉女人经如此内行,
  他又从惊异转为欢畅;
  她每讲一句他就更着迷,
  满心踏实的欣悦与欢喜。
  让轻狂的诗人随意夸说,
  说仙子、精灵、女神多洒脱,
  洞里,湖畔,瀑布下来去,
  仙班之中有什么艳遇
  比得上人间女子,无论出身
  是琵拉的卵石,亚当的后人。
  蕾米亚想了又想,终于想通:
  莱歇斯爱她,不能半带惊恐,
  要令他倾心,倾得更深,
  就不能做女神,要扮女人;
  他不能受惊,只能惊艳,
  艳色虽可惊,却有惊无险。
  莱歇斯的回应十分流利,
  每句话都配上一声叹气,
  终于指着科林斯,问得殷勤:
  夜深了,她的娇足可否远行。
  其实不远,只因蕾米亚心急,
  略施法术,就教十里八里
  缩成了短程;莱歇斯目迷,
  只对她关注,却全不怀疑。
  怎么就进了城,他全不明白,
  太静了,他根本没有去猜。
  人常在梦中呓语,科城亦然,
  不仅它金碧辉煌的宫殿,
  还有繁华的街道,放荡的神庙,
  像风雨起自远方,都在嘈嘈。
  对着塔上的夜色茫茫,
  不论男女或贫富,乘着晚凉,
  都穿着便鞋在街头闲步,
  或同行,或独步;豪奢的庆祝
  此起彼落,有火光明晃,
  将抖动的人影投在墙上,
  或映出人影被檐影掩护,
  或聚在拱门下,或出没廊柱。
  他蒙起脸,怕跟熟人会面,
  紧握住她手指,正有人近前,
  卷发灰白,眼神锐利,又秃顶,
  披着哲人的长袍,缓步而行
  走过身边时,莱歇斯的身体
  在篷斗里更瑟缩,步伐更急,
  蕾米亚赶得发抖:他说“唉,
  你为何抖得这么厉害,吾爱?
  你的柔掌为何竟湿透?”
  “我累了,”蕾米亚说,“那老头
  究竟是谁?我实在记不起
  他的面容———莱歇斯,为何你
  要躲避他的锐眼?”莱歇斯道:
  “那是阿波罗涅,我的指导,
  良师,但今晚他无异是蠢鬼,
  竟来我的美梦里作祟。”
  这么说着,他们已来到
  一道柱廊,有一扇拱门高挑,
  银灯悬着,晓星的光芒
  倒映在下面的石板阶上,
  柔如水中星光,大理石
  的光泽这么新,这么纯澈,
  这么通透的晶莹,流畅,
  布着黑纹,只有神仙的脚掌
  才可以触摩。风铃叮当,
  由铰链带响,每当拱门宽敞,
  有时开出无名的天地,
  谁也不知,除了两人自己,
  和几个波斯哑仆,就在那年
  有人见哑仆在市场出現,
  但住在何处谁也不知,好奇
  的人无法追踪他们去宫里。
  此外则有待飞扬的诗句
  来坦述,后来是什么悲剧,
  让大家开心,就此放下他们,
  避开不肯轻信的凡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