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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笔记(十五首)

  • 作者: 芳草·文学杂志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8161
  • 臧棣

      鸳鸯简史

      水性好到很洁癖,它们的栖息地

      往往也是理想的垂钓之地。

      风动之后,如果真的去丈量,池塘的

      宽度多半和神话的直径不相上下;

      仿佛和我们也有很大的关系———

      在它们身上,自在比自由

      更启发潜在的游戏;此外,

      华丽的警惕性也一点都不多余。

      因为我们很少见到它们

      不成双入对;抑或我们不愿接受

      其他不够浪漫的统计数字,

      所以,爱情的标本非它们莫属。

      形影相随之际,更有刻骨的厮守

      将游禽的天性升华为

      一种高贵的习性。在附近,

      会弯腰的芦苇固然很拟人,

      但绝比不上造物的蛮力

      在它们身上下过的血本:

      它们的鸣叫短促,尖厉到世界

      尽管充满危险,但依然有

      很多漂亮的回旋余地。此外,

      别总盯着外表妖艳的羽毛看;

      要注意那像箭镞的小东西———

      红与黑,功夫可全醒目在嘴上呢。

      喜鵲简史

      一眼望过去,枝条枯瘦得像

      野猫把逮过的老鼠

      又逮了两遍;败叶遍地,

      而结伴的喜鹊却能从芜杂的坡地上,

      翻找出越冬的细粮。

      抬头察看动静时,它们的眼神

      像是在更衣室里遇到了

      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但它们

      并未显出惊慌;多数情形下,

      它们的嘴里还含有一颗风干的果粒;

      一旦相对安全被确认,

      它们会像挥动的锤子那样

      重新把头快速戳进枯黄的败叶中,

      进食我们用肉眼很难看明白的

      冬天的小东西。它们记得从枝条上

      落下的每一样果实,记得最佳的

      食用效果在风干多久之后

      才会显现;它们从不偏食,

      就好像适用于我们的艰辛

      对它们而言,只会范围更广,

      程度更深。除了体表颜色不如

      春天时显眼外,它们的情绪

      并未受到降温的影响。

      它们的游戏专注于天空的冰蓝;

      当你试图靠近,试图将人的好奇

      扩散为冬天的友谊时,

      它们中体型最漂亮的那一只,

      只是从较低的树枝蹦跳到

      较高的树枝上,就把你又扔回到

      灵长类动物的进化史之中。

      德谟克利特入门

      很受宠,家里最小的儿子,

      但假如死亡能带来真理

      他就不会费神去解剖兔子;

      接着,他用解体的兔子去喂

      对笼子感到愤怒的豹子。

      一切都计划得很经验。据传言,

      在豹子之后,他不顾邻居的反对

      还解剖过一头狮子。结论是

      就勇气而言,将生命的本质比作

      一头奔跑的狮子,至少没撒谎。

      见不得血腥的柏拉图曾叫嚷,

      要用火焰来惩罚他的疯狂———

      因为他相信,幸福并不在心灵之外的

      任何地方,甚至不在死后;

      所以任何时候,迅猛于简朴是秘诀。

      他被带进法庭,但作为思想的被告,

      他是幸运的。希波克拉底作证,

      至少从老鹰嘴里脱落的乌龟

      赞成他的想法:就命运而言,

      没有不完美的世界,只有不快乐的人。

      到了晚年,他用爱琴海的强光

      照瞎自己的双眼,以便

      人生中最伟大的黑暗

      能像记忆的棺柩一样绝对地封存

      他年轻时爱慕过的地中海美人。

      狗从不出没

      因为爱,狗从不出没;

      因为暗示和启示在它们身上

      转换得太自如,喜鹊从不出没;

      因为忙碌太欢乐,麻雀从不出没;

      因为萧索,像从时间的荒凉中

      租来的一个巨大的表情,

      乌鸦从不出没;顺着聒噪

      传来的方向,明明枝条上

      只有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鸦,

      但它翘动的黑尾巴却醒目地

      出现在两只乌鸦的叫声里。

      因为漂亮得像是和幽灵打过赌,

      鸳鸯的情形稍稍复杂一点,

      它们的出没取决你

      对野猫的态度;或者更现象,

      对它们而言,出没即出现:

      如果你守时,鸳鸯的出现

      堪比冬天最好的惊喜。

      更难得的,因为默契

      有时反而会更生动地显露在

      人和小动物之间,就像是在接头,

      一只从不出没的野猫的出现

      不可逆转地将你的出没

      封死在了无名的蜕变中。

      玩冰

      荷花的残梗被光滑的白冰

      冻僵在原始的透明之中;

      如果只看表面,想要捕捉到一点

      轮回的迹象,凭直觉太经验,

      还不如凭生与死的界限

      早已被那不断重复的回旋

      提前取消在寒风的凛冽之中。

      再猛烈的风吹,也会有

      因你的天真而平息的时刻;

      而我的老道则出色在

      你提出要求后我能及时

      从那几丛冻得死死的

      荷花的残梗中察看出

      结冰的厚度是否足以支撑

      你渴望像北极熊一样

      奔走在冰的舞台之上;

      并在摔倒后,第一次学会

      把脆弱的眼泪咽进肚子里。

      你的本性不允许你对美丽的坚冰撒谎,

      而冰的本性也没对你的冒险撒谎;

      但回到家,如果下午的历险记

      被女神问起,我们一致同意———

      禁忌必须得到尊重,

      欢乐的真相最多只涉及

      夏天的天鹅湖,那才叫好玩呢。

      狸花猫

      它的背影完美于

      人生的缩影已有点模糊;

      独自出没,独自面对大地的回音

      在寒风中屡屡被打散;

      它的眼睛雪亮,像发光的钻石扣子

      令你想到只有傻瓜才会鼓吹

      天衣是无缝的。对我们来说,

      前行道上不乏恼人的障碍;

      对它而言,却绝对算得上是

      来自隆冬时节的灌木枝条的

      无比惬意的全身按摩;如此,

      沿着不同的路线,它每天都会

      固定出现在喜鹊的叫喊之中,

      不是在坡地上,就是在刺槐下。

      而如果按人形,将它放大到

      你能接受的变形记的极限,

      它会显露出天使的一面,

      并用十足的野性,将生命的灵感

      温柔在你和它之间

      仿佛有一种距离会突然缩短。

      优先权入门

      在我们身上,它已退化为

      高贵的谎言中的一个不起眼的

      小疙瘩般的小角色,

      甚至还不如脾气爆发时,

      凛冽的北风对命运的简化。

      心有不甘时,它也曾将万物的沉默

      混入它的客观;它孕育真相,

      却从不参与分娩;以至于裸露的枝干

      空有出鞘的姿态,空有尖锐的指向,

      却无法解释冷空气为什么会比道德更楷模。

      只有在未封冻的湖水中,

      它勉强还保留着原始的一面:

      当你把馒头渣扔向靠近的野鸭,

      它们中体型偏大的绿头鸭,宁可不进食,

      也要频频扇动翅膀,驱离色彩偏暗的同类。

      小小的神迹入门

      漫长的黑暗有时也会因

      人类精神的暗疾而无法对比于

      瞬间的光明。相比之下,

      冰是更好的发明,更辽阔的礼物。

      很容易就领先于黑暗,

      很容易就天真于光明,

      冰,不仅发明了透明的固体,

      更发明了你其实可以凭借人的孤独

      去纠正一个偏见:只要有结冰,

      你就能走在水面之上;更直观的,

      从对岸回到现实,人的童年少年壮年老年

      仿佛可以循环于鲜明的春夏秋冬。

      在你刚驻足过的冻硬的水面之上,

      由于回暖的缘故,一小片融水晶亮;

      而当乌鸦像黑炮弹一样落下时,

      喜鹊则像躲避道德的瑕疵一样展翅飞离

      假如冬天的前提已被遗忘入门

      在远离波浪的地方,

      兴致勃勃的,有点抽象的,

      水和鱼,将我们张开的嘴变成了

      它们狭窄的出口。

      深埋在无形的压力中,

      一旦再度跃入阳光下的形象,

      它们都想靠前提取胜;

      前提越绝对,依存越真理。

      难解难分时,它们甚至会嫌

      假设世界没有它们,都太迟钝。

      再找不到窍门的话,它们威胁

      会将我们的脑海变成它们的秘密仓库……

      要打开的话,唯一的一把钥匙

      只能来自空中,由鹰的影子制成。

      如此,假如没有活水,这些鱼

      又能影射伟大的现实中的那些死结呢?

      冰

      透明到非常醒目,结实得像

      附近没有石头的话,你可以抄起它,

      砸退野兽的攻击。当然,

      眼下的情势还没到这一步。

      人的视线中,有很多因它而改变;

      但你几乎不会察觉。在萧索的

      灌木背后,闪着安静的光,

      作为命运的一部分,它几乎从未被误解过。

      它很外向,性格鲜明得就好像

      假如自然的奇妙没受到应有的重视,

      它会通过打滑警告你,在它的地盘上,

      人的粗心如同后果不堪设想。

      摸上去很冷,冻僵随时都有可能;

      繼续下去的话,冷,会退向它自己的神话。

      寒冷包含着寒冷,在它的层次中,

      有一个界限,甚至连死亡也没法跨越。

      它的表面就是它的本质,

      它不想把事情搞得上下有别。

      它只想让你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很冷,但在它的冷中,却没有丝毫的冷漠。

      月全食入门

      发生过很多回。但想要

      亲眼所见,将它像一块金灿的勋章那样

      攥紧在以缥缈为褶皱的黑暗中,

      你必须先杀死那只蟾蜍;

      要么就是,你得设法将那只大狗拴牢在

      梦的地窖里。浑圆的对象,

      经大气层折射后,来自太阳的天光

      像针灸刺向滑动在无形

      轨迹上的时间的戏剧;无论虚无

      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它都不止是奇观,

      不止是一块蓝色巨石用它的本影

      给无辜的月亮戴上了

      猩红的面具,以至于我必须绝对保证

      被吃掉的月亮,不会受到

      任何伤害。我必须将你给予我的信任

      都用在一个神圣的耐心之中。

      一旦倚靠发生,我还必须

      像一头从狮子那样用微颤的腹部

      感受到你全部的倾斜。

      如此,它欠我一份只有通过你

      才能还回的人情。

      神秘的纽带入门

      当我潜入水中,我能感到

      它宽如带鱼,比柔滑还韧性,

      每个闪失都已被计算进

      对魔鬼的冲动的有效预判中;

      它发挥的,可不是一般的作用,

      它不断将我拽向平静的水面。

      另一次,当我冲上悬崖,

      仿佛只要再迈出几步,

      我就能追上太阳像一匹燃烧的烈马;

      而来自它的牵扯像打着旋的皮鞭,

      将神秘的警告伸展成愤怒的脆响。

      因情感而存在,深化它的力量却来自爱的记忆。

      人发明了锋利无比的剪刀,

      而它发明的却是剪不断。

      较上了劲,人又发明了严酷的火炉,

      让一切变成灰烬。作为回应,

      它发明了浩渺的伦理,

      像一种人性的状况,立体在我们的脑海中。

      击败过时间对生命的磨损,

      击败过死亡对人生的过滤。

      更常见的情形,无色,无味,无形,

      连过这三关之后,它继续挑战你

      敢不敢将一只蜗牛看成是

      我们之间的纽带?外观上不线条,

      反而意味着你知道在与时间的较量中,

      它还有一个秘密:它几乎从不贬低

      从树枝上垂下的绳子:从不否认

      从衬衣上撕下的布条,浸过血后,

      越看越像一条证据,就好像你

      刚在火星上受过伤,但被救了过来。

      泉涌已不足以形容入门

      这么深的夜,再往前,

      是否就可以突然踏入只剩下

      干涸的河床的冥河?

      硬邦邦的,足以令铁铲卷刃的死硬

      甚至会加深泥土的忧郁,

      是否强烈的预感也难免

      因冷冻加剧而退化成几个念头?

      既然已不再需要摆渡,

      语言的翻涌便成了唯一

      能将我们缩短在伟大的天赋中的

      一种迹象。这么突然,

      或者这么汹涌,假如什么东西

      能淹没分裂的命运,这北方的黑暗

      必然就是它无边的眼眶。

      揉一揉,假如有东西能缓和

      这孤立的寂静,必然是现实

      也被同等的黑暗吞没得只剩下

      凌厉的树干和冰封的池塘。

      如此,你只需路过我,

      便会同意:尽管非常脆弱,

      但我和你依然是奇迹的一部分。

      北方启示录入门

      光秃秃的,因为落叶的缘故,

      冬天的枝条总比夏天的枝条惹眼———

      它们醒目得随时都像一截粗暴的器官

      愤怒地戳向空气的舌头。

      寒冷带来的变化,与其说缩短了

      自然和真相之间的距离,不如说

      更像是对我们还没来得及适应的

      人生场景的一种角色的背叛。

      降温之后,冷风如刀刃蹭着

      皲裂的树皮;如果还有树叶

      残留在干硬的枝杈上,你会觉得

      大地的仁慈中又混进了几枚假象。

      很多时候,聆听不如偷听———

      山喜鹊的脆叫格外悦耳:用卡拉扬的指挥棒

      反复拍打魔鬼的屁股,或时间的封条,

      也没法和这激越的鹊鸣相比。

      或许你猜得不错,山喜鹊的呼唤

      之所以生动,显然和这些冬天的树枝

      提供的慷慨的支撑有关;你甚至也曾

      伸出长臂,握紧它们植物的信念

      从引体向上中,调试你自己的歌喉。

      而此时,目击的效果更直观:

      没有了树叶的遮挡,更多的阳光

      尽情倾洒在沉静的枝条上———

      这也是一种变化,值得从悲伤的角度

      多强调几遍:即那些曾照射在

      茂密的树叶上的夏日的阳光,

      此刻,全都倾泻在了冬天的枝条上。

      冬天的捷径入门

      走向对岸,冰,硬邦邦得

      矛盾于它既很危险

      又非常美丽;每一步都像是

      对大胆的试探的一种奖赏。

      偶尔一声巨响,冰裂仿佛在重现

      一生中,人究竟能遭遇多少神性。

      舔一下,冰,原來从未输给过

      宇宙的甜食。才不天使呢,

      穿得很厚方能突出我的身形

      突然显得有点魁梧,而你的矮小

      在反衬的作用下反而显得

      你好像刚搂抱过一只小北极熊。

      我是引领者,天真于经验

      最终会被好奇说服;而你更出色,

      作为亲密的追随者,通过一连串

      可爱的跌跌撞撞,早已将世界

      还原为一个巨大的玩具。

      冰有多坚硬,你就有多么尖叫。

      这尖叫同样会构成一种反衬:

      冰,光滑得像史前巨兽的脊骨,

      而我们不会被这样的变形吓倒,

      更不会停止前行;随着迈出的脚步

      越来越放松,事情的性质也变了———

      冰,结实得就像一座梦中的白桥。

      本文标题:北方笔记(十五首)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76467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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