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佩
吉林大学
一、米勒的重复理论
J·希里斯·米勒(J. Hillis Miller),是美国闻名的文学理论家。他在解构批评阶段的一些著作,主要是《解读叙事》、《小说与重复》、《重申解构主义》等。米勒在他的作品《小说与重复》中,通过对七部经典小说的分析,提出了他对解构主义新的看法,也在后来被称作“重复”理论。20世纪70年代以来,他成为美国解构主义批评家主要代表之一。“重复”历来被认为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修辞手段,它往往起强调作用。而分析表面的重复现象背后的内涵有助于进一步挖掘文本。米勒并未停留在重复的表面意义,而是通过对各种重复现象的细致分析试图挖掘出其背后的丰富意义。
1.重复的三种类型。
(1)言语成分的重复。从细小处说,包括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情态的描绘以及以隐喻方式出现的隐蔽的重复,其中词的重复是最为简单的一种。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以《呼啸山庄》为例提到,小说中最丰富的重复形式也许并不是书中的一个部分与另一个部分的呼应,而在于一部小说中极具张力的词语——“1801年,我刚回来......”(Hillis,2008:76)。尽管词的重复形式简单,但当特定的词进行重复在读者头脑中自我成形后,这些词就被赋予了更特殊的含义,有的词就成了文中重要的意象,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象征意义,这些词也成为了触发读者情感开关的“扳机”。(2)事件、人物或场景重复。从大处看,是事件,人物或场景在同一文本中的重复。米勒以《亨利·艾斯芒德》这部小说为例,亨利在他对瑞切尔的女儿碧爱崔丽克斯的爱中重复着他对瑞切尔的爱。这种贯穿于这代人到下一代人的(或这次重现到下次重现)的爱情充满戏剧化,在重复中强化了力度(Hillis,2008:84)。通过这种重复,文本中的人物、事件、主题不再局限于一本书,一篇文章里,不再因句号的出现而静止而结束,而是在重复中得到延续,获得永生。
(3)不同作品中的重复。不同作品的重复包括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或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在主题、动机、人物、事件上的重复。这种重复不局限于个别文本,与广大的文学领域产生交集。依旧以《亨利·艾斯芒德》这部小说为例:《亨利·艾斯芒德》以一种差异的方式重复了18、19世纪小说的常规俗套:菲尔丁的《汤姆·琼德》、司各特的《昆廷·杜华德》,虽然他们的故事情节发展截然不同;此外,《亨利·艾斯芒德》还是一部历史小说:在故事里,它以另一种方式上演了18世纪以来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艾迪生、斯蒂尔、觊觎王位者夺取王位阴谋的失败等等。这样的“重复”在一定程度上将小说构建在一个更广阔的时代背景下:18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所具有的鲜明特色,使读者在读到这一部分的时候能够自然联想到其他作品或者当时的历史条件,从而在无形中加深印象,而对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进行重复则更好的塑造了一个作者的文风。
2.重复的两种形式。
在《小说与重复》的第一章中,米勒分析了重复的三种类型,并着重指出,所有的重复都可以分为两种形式,他借鉴了德鲁兹的一些观点,总结出重复的两种基本形式:一种他称之为“柏拉图式的重复”,另一种是“尼采式的重复”。这两种重复形式互相依存,既互相对立,又互相缠绕成一体。柏拉图式认为世间万物皆是对理念世界的摹仿与复制,这是19到20世纪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和批评的前提条件,大部分的西方批评家都在遵循这一原则。而尼采式的重复则假设世界因差异性的存在而得以运行,内容相似以本质差异为前提,通过没有根基的重复衍生出意象(image)。前者是同质性重复,后者是异质性重复。“异质性”(heterogeneity)是米勒文学理论的基本设想,也是他解构主义形而上学的理论依据。
二、《普鲁士军官》中的“重复”
米勒认为,一部小说的阐释,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注意诸如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这些重复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也决定了与外部因素多样化的关系(Hillis,2008:3)。因此,思考这些重复有什么意义,对于读者和评论者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1.从重复的类型看《普鲁士军官》。
(1)细小处言语的重复。《普鲁士军官》的开篇就是一段篇幅不短的景物描写,生动地对行军路上炎热的天气进行了描写,而在景物描写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是“深绿色的黑麦”,看似不起眼的黑麦却在炎热的天气中依然翠绿,散发着热气,和“一排排瘦弱的果树”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勤务兵就和这黑麦一样,虽然在乡间生长,但是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后文对勤务兵的外貌描写也着重对这一方面进行了渲染:“The orderly was a youth of about twenty-two, of medium height, and well built. He had strong, heavy limbs, was swarthy, with a soft, black, young moustache.”可以说勤务兵正是年轻的,强壮的,生机勃勃的代表,也是这样的无拘无束,天真烂漫对上尉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同时也和上尉僵化而死气沉沉的形象形成了对比。而经过第一章上尉和勤务兵两个人发生过身体和心理冲突之后,第二章的开头再次进行了景物描写,劳伦斯重复对黑麦这一形象进行描画,但同样的意象却变了味道:“The scent of green rye soaked in sunshine came like a sickness.”年轻的,茁壮的黑麦似乎丧失了活力,在热气中奄奄一息。一方面两段相似景物的不同描写了勤务兵的心情、心境变化,另一方面“黑麦”的变化也暗示着勤务兵生气的流逝,也为后文勤务兵亲手扼杀了上尉这一情节做铺垫。
第二处劳伦斯进行反复渲染的部分是在第二章对勤务兵又渴又热,身体迟钝,周围人物似远又近、真切又迷幻:比 如“he was going mad with fever and thirst.”;对于他飘忽不定的幻觉,劳伦斯是这样描述的“He felt as in a blackish dream: as if all the other things were there and had form, but he himself was only a consciousness”这种反复和循环的感觉把勤务兵推向更深的潜意识,他对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感觉到厌倦和痛苦,而这种不真切和幻觉让他积攒起冲动,最终杀死上尉。
这些重复出现文中各处,每次重复都有不同的意味。但这些重复并非各自独立,毫无联系,相反,它们散落在文中却都为人物的塑造起到十分重要的的作用。这也说明了,重复与重复之间存在联系且存在差异,也证实了米勒异质性的观点。
(2)事件、人物或场景重复。文中对上尉形象的描述是一个英俊的、有教养的普鲁士贵族,虽然脾气暴躁,目空一切,但为人公正。因此士兵们虽然怕他,却并不讨厌他。然而这样的一个上尉,在面对他的勤务兵的时候,却三番四次动手打他、踢他,而这样的情节在文中也反复出现,进行了浓重的渲染:“Once he flung a heavy military glove into the young soldier’s face.”“he slung the end of a belt in his servant’s face.”通过这几处反复的描写可以看到,上尉的暴力一次比一次重。而上尉的心情却在一次次的暴行中变得愉悦起来,从在矛盾中参杂着羞愧和高兴的心情,到后来看到勤务兵疼痛、喘息的模样而出现笑容,上尉在逐渐享受这种暴力。国内学者对此做出了不同的阐释:有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认为上尉和勤务兵的关系是一对不自知的同性恋者(侯玉芹,2003:44);也有结合劳伦斯的生平和写作背景来挖掘二者的同性恋关系(汪志勤,2010 :31);还有的学者认为上尉是用暴力满足身体欲望,探寻建立“男性同盟”(陈勤,2009:104)。
本文认为,上尉对勤务兵的认知和感觉是复杂而矛盾的,这其中隐含着上尉对勤务兵的爱恋:他会对勤务兵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而愤怒,会不自觉把目光放到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身上。但这种感情也是畸形而自私的,在他眼中,勤务兵仅仅是一个“stupid, perverse servant”,尽管由于母亲欠下赌债导致家道中落,但这种阶级意识早已经根深蒂固,他身为贵族的骄傲会让他自觉与那些下层阶级的士兵们保持距离,同时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被一个小小的勤务兵吸引甚至产生感情。同时,上尉会被勤务兵吸引也是因为勤务兵身上有着他缺失的特性:年轻、生机和不谙世事的单纯。但他一直有意识无意识的抗拒这种感情和吸引力的产生,而抗拒的结果就是他需要通过暴力来释放心里的压力,而在这种暴力中他得到了别样的快感,也逐渐沉迷于其中。
(3)不同作品中的重复。劳伦斯的小说题材以对人性和两性关系的深入观察和描写为主,他的作品里常常通过对亲密关系的描述来表达他对生活和生命的本质的思考;审视人类在工业文明的急速发展的激流中处于怎样的境地。
在同一作家不同作品的重复中,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有关于男性之间亲密的肉体接触的描写以及对“兄弟之爱”的宣扬。如《白孔雀》中乔治和西里尔互相温柔地擦身;《阿伦的藜杖》、《袋鼠》、《羽蛇》则更集中地探讨了“兄弟之爱”。尽管《普鲁士军官》中对于两个人的身体交流的描写上充斥着对峙和暴力,但在这些作品中相似的是劳伦斯认同同性之间存在相互吸引,并且通过这样亲密的肉体语言往往能比话语上的交流更深刻。
劳伦斯所处时代正是现代主义开始成形并盛行的时期,现代主义相比起其他流派更注重内心感受,伍尔夫、乔伊斯等都是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而劳伦斯的很多作品也反映了现代主义的创作特点,通过放大身体的本能去观察人物内心世界。
2.从重复的形式看《普鲁士军官》。
从重复的形式来看,劳伦斯的作品还是以尼采式重复为主,即在重复中寻找和建立差异。二战爆发后,劳伦斯从德国回到英国,从那时起开始了有关战争题材的创作。《肉中刺》、《普鲁士军官》等都是他在这一方面的优秀作品。但同样是战争题材的作品,都表达了劳伦斯对于战争的残酷以及战争对人性的碾压的不满,几部作品却通过不同的情节或描写展现了不同的特点。《普鲁士军官》着重描绘的是军营中军官利用军队等级制度赋予的权利肆意施虐;《肉中刺》借助“耶稣”和“玛利亚”的人物原型,劳伦斯在《肉中刺》中宣泄了自己的恋母情结,同时表达了自己对于宗教教义的独到见解和对现代文明的思考(谢诗彤,2015:24)。令人惊叹的是,虽然他并没有上过战场,只是通过耳闻目睹,但劳伦斯却可以通过发挥想象力,在一定的事实基础上创造出全新的作品,这也是尼采式重复的核心所在。3.重复现象的意义。
在《普鲁士军官》中,通过某些重复的词语、举动,上尉和勤务兵的形象变得饱满而深刻了起来。比如文中多次出现的对两人外貌、动作上的描述,一部分出现在客观的第三视角,而大部分都是两人目光落在对方身上而出现的内心感受。这也是为什么《普鲁士军官》这部作品多被人称作是心理小说的原因之一。首先上尉作为落魄贵族,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优雅,但又由于作为军官多年,脾气暴躁,惯于发号施令,对所有士兵都漠不关心,这两种特质在一个人身上奇异地融合。而勤务兵就像天地间任一棵自由生长的黑麦子,年轻健壮、充满活力,尽管他“seemed never to have thought”,但却好像总是有着盲目的正确性。上尉渐渐的把目光放到了这个年轻的小兵身上:young, vigorous, unconscious;他就像一团“warm flame”。
这样的描述散落在文中各处,在后文中随着两人对峙的升级,目光似乎也慢慢变了味道,勤务兵看向上尉时开始带着憎恶;而上尉尽管得意于将勤务兵控制在股掌之中,却也感到茫然和痛苦。那么这样看似重复的描述就显得意味深长:一是借文中主人公的视角多方面地向读者介绍背景、人物特点,差异性的重复使人物形象变得立体饱满;二是通过重复的描述使读者印象更深刻;三是随着细微的描述的变化展现人物心境的变化,将情节推向高潮——在文中当勤务兵对上尉的恐惧和厌恶达到一个顶点的时候,他杀了上尉。
早些时候对于经典作品的解读,往往是单一的、权威的,而多元化的解读在目前看来已经成为新的趋势。小说中的每一种重复都不是一味的文字的堆砌,通过其中的重复,我们或看到作者在作品中展现的写作背景,或看到作者想要强调的思想主题,透过一部作品去看到其他作品,看到整个时代。
三、结语
在米勒看来,无论是柏拉图式重复还是尼采式重复都是缺一不可的:世间万物处于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也因此没有绝对相同的两样事物。而在不同的时间,或不同的地点,或由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目的来重复,结局和效果等都不同。在文学创作上,如果单纯只进行重复,文学就失去了活力和延续的意义。但如果只承认差异性,文本也无法被构建,因为文本本身是依托语言而存在的,而语言的魅力往往就是通过相同字符的不同组合展现不同的涵义。本文通过米勒的重复理论对《普鲁士军官》中的重复现象进行了分析,一方面,通过重复理论可以看到经典作品有旺盛生命力的根源所在就是其深刻的内涵和意义;另一方面对于读者和评论者来说,作品中的重复现象使一部作品的解读充满了可能性和多样性。正如在《普鲁士军官》中,对于上尉和勤务兵之间的复杂关系后世的学者们有很多不同角度的解读,这些解读让人们深刻了对作者劳伦斯和对作品的了解,也让小说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