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澄
一
“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嗯,就是最近吧。”
“最近最近,你总是说最近,这样拖下去,我们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拿到画啊?”
“你就那么希望早点儿完成任务吗?”她还以为,暮云的心思是跟她一样的呢。
咄咄逼人的女子身子一僵:“少主的决定,我们尽管遵守就好,不需要想些其他的。”
“这样啊……”小阳吞吐道,夜风徐徐,裸露在外的肌肤一阵冰凉,她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衣裳。这身粗糙的下人服饰对她来说刚刚好,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天生的丫鬟命,只是,丫鬟也是人呀,就连一点儿小小的奢望都不能有吗?
“总之,三天后的晚上,我会过来接应你,到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把人带到!否则,后果自负!”撂下狠话,颜暮云腾身一跃,轻而易举地翻上墙头,继而消失在夜色之中。
“真是凶悍!”小阳摇摇头,双手抱臂,夜渐深,好像更冷了呢。
二
“少爷,你在画什么?”温宝将头凑过去,却被温云庭用力推开。
“你下去看看云影那小子回来了没有。”温云庭头也不抬地命令道,又继续仔细地给画像画上最后一笔。
温宝嘟囔着走了出去,温云庭这才将画像执起,画中女子面容俏丽,眼波盈盈,唇边含笑。温云庭眼光放柔,将画像妥善地放进书柜里,信步走出了书房。
“小阳,把这边的花修剪好之后就到厨房里去打打下手吧。”管家兰姨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这会儿她正扯大嗓门吩咐丫鬟们做事。
“嗯,好。”小阳应了一声,低头继续修剪花枝。
“大哥大哥!”温云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众人向大门的方向望去,只见他匆匆地跑进来,头发散乱,刚做的新衣也沾染上了尘土。兰姨第一个迎了上去:“哎呀,小少爷,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知道稳重……”
温云影不耐地拍开兰姨伸过来的手,跑到温云庭面前,急道:“大哥,我听说,陵园那边昨晚又有贼人闯入了?”
“林叔已经把他们从墓室里带出来并移送到官府去了。”温云庭淡淡地开口道,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都怪那该死的蔺娇娇,说什么要见识一下天下第一美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觊觎着我们家的陵园?三叔公的墓都不知道被多少人给叨扰了!这笔账,总有一天我要跟她算清楚!”温云影气得直跺脚。
温家祖先曾随先祖打下天玺王朝的江山,功绩显赫,被授予要职。以后数代,温家子弟在官场上皆有作为,其中数三叔公最为厉害,未到不惑之年便担任了丞相一职。传说先皇曾在宫中摆宴犒赏群臣,席间命丞相在一个时辰之内画出天下第一美人的画像,没想到他一口应承,不到一个时辰便完成了画像,先皇一看,只道:“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而赴宴的群臣也无一不拍手称绝。先皇将此画赐予三叔公,他死后,画像便随他一同埋进了墓室之中。数月前,武林盟主的女儿蔺娇娇突然放话,谁能为她找来这天下第一美人的画像,谁就能成为蔺家的乘龙快婿,成为蔺家庄的未来主人。消息一出,温家陵园便再无安宁之日。
“既来之,则安之。”温云庭为温云影拿去头上的草屑,“现在外面也不安全,没事的话尽量不要出去。”温家祖上人才辈出,二叔公擅长机关暗器,陵园由他亲自设计建造,墓室之中机关重重,外人难以突破,只有温家子弟才知道其中的奥秘。因此,温家的陵园并不是个不安全的地方。
“都是那个蔺娇娇,都是她的错!”温云影只有十二岁,发起脾气来还像是个小孩子。
“嗯嗯,都是她的错。”置身花丛中的人儿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一不小心,手上的剪子将开得最艳的那朵牡丹给剪了下来。她锚愕地望着手上已经与枝干分离了的花朵,随即小心翼翼地望向兰姨,发现她正抓着小少爷整理仪容,才略略放下心来,匆匆地把牡丹塞进袖子里去。
一抬眼,对上那温润如水的目光。小阳确信,她的举动都落入了温云庭的眼里,幸而他平素亲切有加,也并不是会为难人的主顾,因此她只是无辜一笑,继而丢下剪子急忙地向厨房跑去。
三
夜凉如水。
温云庭坐在桌前,他在朝中并未担任要职,公务也并不繁忙,只是家大业大,父母早逝,唯一的弟弟年纪尚幼,所有事务他都得操上一份心。
“少爷,兰姨命我为你斟上一杯参茶。”
“嗯,谢谢。”温云庭喝了一口,见小阳仍呆立在原处,不禁疑惑道,“还有什么事吗?”
“少爷,你说,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真的存在吗?”烛光摇曳,映照着小阳沉静的面容。
“此话怎讲?”温云庭抬头望向她。
“每个人对于美的看法都有所不同,要画出令所有人都赞同的天下第一美人的画像,怕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其实她一直怀疑那个故事的真实性,有些事情口口相传,难免会被夸大甚至虚构。
“是的,从来都没有一个美人可以让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所以……”语未毕,一阵眩晕猛地袭来,温云庭手撑着桌子,勉强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闭上双眼的前一刻,他看见小阳一脸无辜地走近自己,嘴里还念叨着:“真是的,药效这么快就发作了……”
“嗯,好重。”温云庭幽幽转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双手被绑住,而小阳正吃力地拖着自己前进。
“我说,你就不能来帮我一下吗?好吧好吧,就算你不想帮我,也让我休息一下好吗?都走了半个时辰了……”
“少啰嗦,等他们发现温家少爷不见了,自然会想到陵园,错过了这最佳的时机,我们再想拿画也就难了。”
小阳哀叹一声,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她撇过头,轻声道:“少爷,我快没力气了,你还是自己起来走吧,免得我摔着您。”
闻言,温云庭暗暗一惊,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她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但他还是站了起来,步调一致地跟在小阳身后。他压低声音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如你所听见的一般,我们只是俗人两个,为的也不过是那天下第一美人的画像。”小阳凑近道,“前面那个女人武功高,但脾气不太好,少爷不想受皮肉之苦的话还是乖乖听她的话吧!”
“你们在咕哝些什么?”颜暮云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一掌推开小阳,抓住温云庭的衣服往前疾走。
“就不能稍稍温柔一点儿吗……”小阳揉了揉胸口,见温云庭被颜暮云拽着走,连忙拔腿跟了上去。
四
“暮云,欲速则不达,我们这么急躁惊扰了先人可不妙啊。”墓室里阴暗狭窄,因为尘封太久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想起方才被颜暮云一掌打晕的两个守园人,小阳不禁缩了缩脖子。
“少啰嗦!”颜暮云狠狠地瞪了小阳一眼,转身对温云庭说道,“温少爷,这墓室的路机关重重,想拿到美人的画像,还全得靠你了。”她将火把丢给小阳,一只手扯着温云庭的衣服,另一只手握着剑,剑柄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冰冷的光。
“姑娘你要画的话尽管拿去,我们温家也可以图个洁净,只是这里毕竟是我先祖长眠的地方,还望姑娘你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扰了先人。”温云庭的声音平静无波。
“那是自然。”
“真是差别待遇啊……”小阳不满地喃喃道,见两
人径直朝前走去,她急忙跟上。
“姑娘,这墓道狭窄,我的双手又被你们缚住,就算你不抓着我,我也跑不了,所以,请你放手好吗?”
颜暮云狐疑地望着温云庭,最终还是缓缓地松开了扯住他衣裳的手。说时迟那时快,温云庭一个转身踩住墙上的砖块,从另一边射出几支短箭,纷纷朝颜暮云飞去!颜暮云一把抓过小阳,小阳一惊,侧身躲避,却还是有一支短箭刺进了她的手臂。
“啊!”小阳哀叫一声,左手手臂传来钻心的疼。
“你竟敢算计我?!”颜暮云愤怒地朝温云庭挥出一掌,温云庭侧身闪过,却抵挡不住她接下来的凌厉攻势。
“住手!”小阳突然横在他们两人之间,“颜暮云,你胡来也要有个限度!前面机关重重,打死了他,谁来为我们带路?”
“你这个胆小鬼!我就不相信,没有了他,我就不能带回那幅画!”
手臂一片湿润,小阳喘着气,大声道:“拿别人当挡箭牌的人没资格这么说!要是让少主知道,你……”
“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怎样!”颜暮云打断她,“少主知你生性优柔寡断,料你终有一天会背叛他,所以他一早就指示下来,真到了那一天,我尽管动手,不必留情。你迟迟不肯动手执行任务,现在还帮着外人,这难道不算是背叛吗?”
小阳浑身一震,火光下,她光洁的额头上不断地有汗水沁出:“好一个不必留情,少主他还真是有远见!”一咬牙,她右手奋力将火把丢出,同时拉着温云庭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没了火把,墓道里一片漆黑,小阳掏出怀中的匕首,摸索着割开温云庭手上的绳子。
“你还好吧?”温云庭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关切地问道。
“没事……”小阳虚弱道。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关,两人一脚踩空,纷纷掉落陷阱之中。小阳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人抱住,灵巧地翻了个身,摔落在地时,重重落地的是温云庭,而她被他护在怀中,并无大碍。
“谢谢你……”小阳从温云庭的身上爬起来,头一阵眩晕,她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耳边一直回荡着温云庭焦急的声音:“小阳,小阳……”
五
“娘,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啊?”父亲早逝,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新衣穿了,今天娘给她买布做了新衣裳,还说要带她去吃肉,比过年还要讲究,让小小的她不禁怀疑,今天到底是什么大日子?
“不要问那么多,一会儿到了林嬷嬷那儿,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其他的事情不要多嘴!”
“哦。”她乖顺地点点头,任由娘亲将她带进绮红苑。娘亲把她留在那里,拿着一笔钱独自离开了。
往后几年,她在绮红苑里打杂跑腿,给姑娘们当丫鬟。当初买她进去的林嬷嬷常骂她是赔钱货,小时候长得挺标致,却越长越丑,怎么看都像是个下人,注定上不了大场面。她暗自庆幸,做下人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可以清洁白白地活着。
十四岁那年,命运跟她开了个玩笑,看腻了风月场上的莺莺燕燕,绮红苑的常客于大爷看上了清纯的她。林嬷嬷软硬兼施,她抵死不从。昏暗的房间里,那个于大爷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她拼命挣扎,一狠心,从二楼的窗上跳下。
林嬷嬷和护院追了出来,她站不起来也跑不动,哭着喊着就是没有人愿意对她伸出援手,她在地上爬着,终于有一个人站到了她面前,她死死地拽住他的衣服不肯松手:“救、救我……”
她抬头,阳光亮得刺眼,她眯着眼,看见温云庭微笑的脸。
“小阳?”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渐渐清醒过来。左臂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她浑身似火烧般虚软无力。
“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里?”温云庭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火把,借着火光,小阳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看上去他们像是掉进了岩洞之中。
“是墓室下面,这里没有机关,只是路况非常复杂,一旦迷路,可能会被困在这里直到饿死。”温云庭表情凝重,“小时候家父曾经带我走过一次,但也只有一次而已,我刚刚看了一下,不能确定哪一条路才是通往外面的。”
“这样啊……你打算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温云庭在她身边躺下,“我刚才也消耗了不少体力,现在休息一下,醒来再想办法好了。”
小阳垂下眼睛:“不要管我,找对了路,你一个人逃出去就好。”
“你年纪轻轻就这么想死?”温云庭偏头看她。
“那倒不是。我受了伤,带上我,对于你来说不过是多个累赘罢了。”小阳轻轻摇了摇头,“更何况,我是曾经挟持你的人啊。”
“可是你后来不也救了我吗?”
“我那样做也是有私心的。”小阳一顿,又继续说下去,“我不过是不想让那个人拿到那幅画而已……”
“江湖传言,谁拿到天下第一美人的画像,谁就能娶蔺娇娇为妻,你不想那个人拿到画,是想阻止他成为蔺娇娇的夫婿吧?那个人,是你的心仪之人?”黑暗中,温云庭的双眸深沉如幽潭。
“算是吧。”从他救了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仰望着他,只期望他能多看她一眼,哪怕让她做牛做马也甘愿。只是到头来,换来的竟是他冷冷的一句“不必留情”。他说得对,她生性优柔寡断,明知道他不可能喜欢她却还是会有非分之想,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次,她是真的死心了。
“颜初阳,这是我十四岁之后的名字,原本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颜是那个人的姓氏,现在我不要了,如果我不幸死在这里的话,墓上刻‘初阳二字即可。”说完,初阳一阵咳嗽,她身体忽冷忽热,想来应该是发烧了。
温云庭侧身将她揽入怀中:“只有名字没有姓氏多奇怪,要不你考虑一下,百年之后在墓碑上刻上‘温初阳三个字如何?”
初阳并不抗拒温云庭的举动,她轻笑道:“怎么,你想收我当义妹?”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温云庭咬牙道,“你昏迷的时候是我为你包扎的伤口,你的身子被我看过,这辈子你怎么也逃不掉了!”
“要是我死在这里了呢?”初阳轻声道。
“我不会让你死的!”
生死有命,凡人又能改变些什么呢?初阳刚想反驳,却发现温云庭抱着自己的手竞微微地颤抖着。这个男人……是在害怕吗?害怕她真的会这样死去?她闭上眼睛,想起她在温府做事的时候,好几次,一抬眼,总能看见望着她的温云庭。他目光中的含义她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只是,平凡如她,有哪一点值得他喜欢呢?
想起刚才的噩梦,初阳缩了缩身体,往温云庭的方向靠去。如果,当初她遇见的人是温云庭,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呢?
六
三个月后。
“救、救我……”黑暗中,她的身体不断地坠落,内心一阵慌乱,她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绝望之际,有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
“我不会让你死的!”
心一惊,初阳倏地睁开眼,温云庭微笑着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天气晴暖,她躺在软榻上,不知不觉竟睡了一个下午。
三个月前,温云庭带着她找了两天,终于重见天日。她重伤昏迷不醒,他不眠不休地照料她。两人的关系处于微妙的境地,温云庭的感情表露无遗,而初阳却始终不瘟不火,她继续在温府打杂,一如往常,好像什
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刚刚。”温云庭在她身边坐下,同时把手上的纸袋递给她,“又做噩梦了?”
“嗯。”她淡淡道,接过纸袋,一打开,竟是蜜枣。
她又不是孩童,他怎么总是拿这些小东西来哄她?初阳愤愤地想,但还是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甜蜜的味道从口中一直蔓延到嘴角。
“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嗯,我知道。”事实上,这些年她一直会断断续续地做噩梦,只是这几个月更频繁了些。而且,梦境中又增添了新的内容,每当她彷徨无措的时候,温云庭的脸都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本以为,少主的遗弃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是,好像也没那么严重。温家安稳舒适,她在这里干点小活,偶尔偷偷懒,无比闲适,这样的生活,于她,似乎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她又拿起一颗蜜枣丢进嘴里,真是糟糕,她好像有点上瘾了呢。
温云庭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兰姨正在屋外呼唤初阳的声音。
“我先出去了。”初阳把纸袋揣进怀里,默默地望了一眼温云庭,他略略垂眸,长长的睫毛轻若蝶翅,眼睛黑亮,平静无波。心一惊,她步履匆匆地跑出门去。
奇怪,她的心怎么突然跳动得这么快?初阳背靠着假山,轻抚着胸口以缓解紧张。她一定是跑得太快了才会这样,一定是!
“兰姨,你又在使唤小阳做事啊?”温云影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初阳眼皮一跳,没有出声。
“二少爷,我身为总管,使唤一个丫鬟做事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可是小阳不是普通的丫鬟,她是我大哥喜欢的人!”
闻言,初阳脸皮微热,有那么明显吗?连十二岁的小孩都知道他喜欢她。
兰姨的声音一板一眼的:“大少爷没有阻止我吩咐她去做事,只要她一天还是温府的丫鬟,就得听总管的调派。”
“我不管啦,我听温宝说那个蔺娇娇这两天要到府上来,大哥早年拜师学艺,曾在蔺家庄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最近她造出美人图风波,现下又说要登门拜访致歉,这意图不是很明显吗?”
“什么意图?”
温云影气得尖声嚷道:“意图当然就是我大哥!大哥他容貌俊美,风采超然,又年轻有为,她没理由不心动的!用这种法子来招惹我大哥,真的很讨厌,我才不要她来当我大嫂!”
“据说蔺家小姐才貌双全,大少爷与她成亲也并无不妥。”兰姨向假山的方向瞟了一眼,便硬拽着温云影向大厅走去。“二少爷你小小年纪,不应该这样来管大人的事,我看晚膳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请少爷到大厅用餐。”
初阳背靠假山,一动不动。她抬头,天边的晚霞红得有点刺目。
怎么办好呢?她明明只想很悠闲很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还是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扰乱心神呢?
七
“少爷,你深夜潜入我房中,恐怕于礼不合吧?”初阳刚褪去外衣,就发现房内另一个人的存在,她把衣服重新穿上,拉开床帘。
月光从打开的窗户洒进来,温云庭驻立窗前,一袭白衣衬托出他挺拔的身形。他上前几步,不经意道:“我不过是怕你做噩梦,特地来看你一下而已。”
伤愈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个他为她安排的单人房里,她浅眠,极小的声音都能让她醒过来,因此,每晚夜深人静他站在床边凝视着她的时候她也全都知道,只是从不拆穿。只是今日,他未免来得有点太早了点吧?
“夜已经深了,少爷你还是早点儿回房休息吧。”黑暗中,初阳眨眨眼。
“恐怕还要待得晚些,我刚从外头应酬回来,温宝说蔺姑娘等了我一夜,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我不便久留。”
嘴角抽搐了一下,初阳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恕不远送了。”
“那你也早点儿休息吧。”温云庭颔首,转身离去。
直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初阳才和衣躺下。一会儿,她翻身向内,不过一会儿又转身,反复几次,她霍地坐起身来,穿上鞋跑出门。
可恶,那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吧?他去见蔺家小姐关她什么事?还特地跑过来知会她一声,存心想让她忌妒吗?可她还真的感到有点窝火!
初阳疾步穿过回廊,快到温云庭的书房时,她轻轻地放慢了脚步。书房内灯火大亮,她来到墙角,身子半贴在窗子上。
“那幅天下第一的美人图就要仰仗温公子了。”
“哪里,蔺姑娘你客气了。”
嗯嗯,然后呢?初阳侧耳倾听,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她疑惑地抬头,一眼便望见温云庭含笑的脸。笑笑笑,这个人除了笑,还会有其他表情吗?
“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初阳神色窘迫,她从墙角退开,装作无辜地抬头仰望星空,“今天的夜空还真美啊。”
“蔺姑娘已经回去了。”温云庭随着她一起望向天空。
“哦,是吗,今天天气真好,周公正在等着我我还是马上回房好了。”说完,初阳拔腿就跑。
“你呀,也不是完全不在乎的是吧。”温云庭心情很好地说道,“算了,今天就放过你了。”
八
初阳一路落荒而逃,刚回到房中,来不及先稳定心神,就发现房内又多了一个人。
“看来你还活得好好儿嘛。”颜暮云声音低沉。
真是冤家路窄!初阳翻了翻白眼,语气却没有丝毫不耐烦:“那都是托了您的福。”当日温云庭将她带离出来后曾派人入墓中查看,却没有发现颜暮云。她心里忐忑,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没料到,会是今天。
“你既然没死就应该继续完成少主之前的命令。”
初阳默然,许久才开口道:“现在,我叫初阳,颜不再是我的姓氏。”
“你想背叛少主吗?”颜暮云森然道。
“我优柔寡断,不适合再帮少主做事。”
“难道你不怕死?”颜暮云一步步地逼近。
“怕,当然怕。只是我天生没那个才干,怎么勉强都没有用。”
“你也不在乎温家人的生死吗?如果你不乖乖地合作,我可不在乎将他们全部灭门。”
初阳眼皮一跳,声音异常平静:“温家世代为官,与他们作对,怕是只会增添麻烦而不会有任何好处吧?”要不然,何须她在温家潜伏等待时机?“不过,如果你们愿意放过我,完成这次任务后不再来干扰我的生活的话,我可以答应你。”
“好,一言为定。”颜暮云刚说完,眨眼之间,她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天生就是女侠的料啊……”初阳喃喃自语,“不像我,我还是比较喜欢悠闲太平的日子。”
“温公子,小女子一时戏言,不知竟给府上带来这么多麻烦,还望多多包涵。”温云庭在亭中摆席宴客,蔺娇娇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他,“那天下第一美人图定是府上的珍宝,娇娇不敢觊觎,只是如今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此番我前来也是想了结这件事,给大家一个交代。”
“嗯,蔺姑娘不必客气。”温云庭说着,眼睛却望向初阳。
初阳对他的注视视而不见,她只是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不停地犯着嘀咕。不是什么才貌双全的女侠吗?说起话来怎么一副无辜弱女子的样子?
“那,对于我的提议,温公子考虑得如何?”蔺娇娇贴身靠近,故作神秘道。
温云庭身体后退,望了一眼初阳,大声道:“三叔公去得比较早,我那时尚未出生,那幅画自然也是无缘
得见,凭空臆想怕也是画不出来的。”
“温公子谦虚了,谁不知道你丹青画得极好,天下间怕是无人能比的,只要是你画的,定是天下第一美人。”说着,身子又向前倾。
给了你画像岂不是要成为你的夫婿?这女人的如意算盘还真是打得响啊!初阳不动声色地走到两人身旁,很“不小心”地将手上的茶杯打翻了,热茶洒了蔺娇娇一身。
“你!”蔺娇娇怒目瞪向初阳,后者只是无辜地道:“对不起,一时手滑。”
“蔺姑娘莫生气,还是赶快回房换下这身衣服吧。”温云庭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那娇娇就暂时告退了。”蔺娇娇朝温云庭福了福身,经过初阳身边的时候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初阳耸耸肩:“少爷,真是不好意思,就这样赶走你的贵客了呢。”
“身为丫鬟,你这样做的确有点过分。”温云庭笑得如沐春风,“不过,要是你愿意换个身份的话,这样做倒是很对。”
“换个身份?比如呢?”初阳拿出手帕,将地上的碎片拾起。
温云庭俯身帮她捡碎片:“比如,在名字面前冠以温姓,如何?”
“温初阳,”初阳站起,悠然地转身离开,“听起来有点不顺耳呢……”
九
月上梢头时,初阳悠悠地在墙脚边踱着步,口里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温初阳……温初阳……多念几遍好像也没那么不顺啊。”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没有?”颜暮云冷不丁地出现。
“带了带了。”江湖上小道消息就是多,最近流传的传言便是天下第一的美人画像实际上并没有成为陪葬品,而是被温家人收藏在府里,因此,蔺娇娇才会亲自拜访温府,想亲自求画。她曾看见温云庭用那种古旧的纸张亲自绘制了一幅画像,想来他早有准备,如果把仿造的画像交给蔺娇娇,温家也不必遭受那么多的是非了。只是她还有两点不明白,一是那画像上的女子姿色中等,称不上美,更不要说是天下第一美人了;二是依蔺娇娇的个性,她能轻易地放过温云庭?他有什么办法来摆脱她的纠缠?
初阳思忖着,一边把手上那幅仿造的画像交给颜暮云。少主想要画像,无非是想娶蔺娇娇,攀上蔺家庄以完成自己的目的,以前她非常不想让少主拿到画像,可是如今,她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现在很想、迫不及待地想让少主把那个女人给娶回家去!
“你在玩弄我?!”颜暮云将画像撕扯成两半,朝初阳扔去。
怎么会?初阳睁大眼睛,她明明看着温云庭把画像放进书柜里的啊!怎么一拿出来,画像上的人就成了她?
“等等!”见颜暮云气势汹汹地朝她逼近,她连忙喊停,“我错了我错了,刚刚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已经打探到了那幅画的秘密,其实天下第一美人画像根本就不存在!”
“你什么意思?”颜暮云狐疑道。
“打个比方说吧,有人说蔺娇娇美,我可一点儿也不觉得,相信你也这样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看法,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根本就没有!”
“既然如此,蔺娇娇又怎会说想要那幅画?”
“我想,先皇让三叔公画天下第一美人之事是真,而三叔公也的的确确画出来了,那个人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女人,也是他最亲近的人,因此,旁人都赞同,也没什么不对。”见颜暮云渐渐放松下来,初阳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她脑筋转得快,不然就是死得快了。“就算是我们拿了三叔公的那幅画像去,依然会有人跳出来反对,毕竟看法不一,谁也说服不了谁。与其如此,不如少主亲自画一幅蔺娇娇的画像带去,一来可表真心,二来旁人也不敢跑出来反对。毕竟,蔺娇娇说的天下第一美人画像,可没说一定是温家画的那幅啊。”
“哼,我就姑且相信你一回吧。”说完,颜暮云飞身离去。
初阳捡起被撕成两半的画像,仔细地看了看,半晌,才对藏在树后的人道:“这样做,你可满意?”
温云庭从树后走出,脸上是万年不变的笑容:“那位姑娘武功高,连她都不知道我在这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直觉。”初阳轻笑道,“不为什么,那一夜也是这样,我就是知道你已经醒来了,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知道你会一直护着我……可是,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走进我的心里的呢?这一点我真的不知道。”
“这一点,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他接过初阳手里的画像,“你说得对,三叔公画的天下第一美人,正是他的妻子。那个女子在他二十四岁时辞世,那以后三叔公并未再娶,他一片真心赢得大家的尊重,因此,他画的美人画像没有人说不好的。”
“你还没回答我,我让少主画蔺娇娇的画像献上,这样做可好?”
“一次性解决两个麻烦的人,娘子你真聪明。”
“谁是你娘子?”
“温初阳啊。”
“另外给我画一幅画像再说,被撕了的那幅你把我画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