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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初恋

  • 作者: 飞言情A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7542
  • 梦我

      简介:作为梨花园的老板,所有人都以为傅延爱戏如痴。直到数年后一位叫小梨花的闺门旦名动全城,大家才发觉,原来傅延压根儿听不懂什么戏腔唱词。

      他是为了江晚梨。

      一、

      “满树梨花”是梨花园的禁地,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儿。

      所以当一众花汗衫老头儿、老太太啪啪鼓掌时,多少觉得有些奇怪——今天“满树梨花”怎么突然开放了呢?

      果然,没过一会儿傅延就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

      俊朗的年轻男人眉头紧锁着,像是要吃人一样死盯着台上的一众角儿。

      他的眼神实在瘆人,台中轻纱掩面的姑娘被傅延盯得全身发麻,强装镇定地摇着水袖继续唱着。

      忍了又忍,傅延终究是没忍住,把面前的桌子拍得啪啪响,瞪着台上的角儿们怒发冲冠。

      “唱唱唱!还有完没完了啊!我没有说过这个台子不能唱戏?你们都当耳旁风了吗?!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脾气很好?傅嫱人呢?看我不弄死她!”

      台上的其他人都被他一通连珠炮的大嗓门儿吓得停了唱,满场除了傅延怒吼的声音外鸦雀无声。

      那个年轻的闺门旦抖了下水袖,侧着身子不敢看傅延,垂眸有些心虚地小声道:“有事儿慢慢说,你先不要在戏场上吼。”

      还教训上他了?也不看看这儿是谁的地盘!

      傅延怒气上涌,又不好欺负一个姑娘,于是憋得额上青筋直跳,冷笑一声,一脚把面前的凳子踹飞到墙上,发出惊天巨响。

      场上的观众尽是些老头儿、老太太,工作人员怕他们被吓出个好歹,但傅延是这梨花园的老板,总不能把他赶走,于是悄悄地打手势让观众们跟着他离开。

      台下的老观众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台上大概是新来的闺门旦,还不知道这梨花园的规矩,所以擅自在这“禁地”唱起了戏。

      唉,傅少爷这么暴躁的脾气,那姑娘恐怕是要受委屈了。

      那边傅延心里有火,余光瞟到倒在地上的凳子,火气更旺了。

      ——这些是初建梨花园时,他专门找人定制的桌椅,凳面、桌面上都绘着精美的梨花,栩栩如生。

      他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讨某人欢心,人家却毫不知情,他未免也太窝囊了!傅延抬手就想掀翻那碍眼的桌子。

      这时,那个旦角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取下面纱,转过身看着他道:“傅延,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今天非要砸了梨花园不可吗?”

      傅延的手都抬起来了,却在霎时间愣住,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去,没想到刚刚还在心里念着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江晚梨亭亭地站在台上,眉目清淡纤巧,眸中含着水光。

      傅延滞在半空中的手在犹豫了几秒后,还是讪讪地收到了唇边,掩饰住上扬的嘴角,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强自挽尊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江晚梨下台走到他身边。

      看着他别扭的、孩子气的侧脸,想起不久前傅嫱对她说过的话,又想起如今的梨花园,江晚梨不由得心下一软,声音更轻软。

      “阿延,你知道梨花园为什么叫梨花园吗?”

      废话,我是老板我能不知道吗?

      可是傅延没有说话,反倒是耳朵渐渐红了起来,最后还是江晚梨忍不住笑出来。

      “原来我不知道,”她缓慢而认真地看着他说,“可是现在,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

      傅延这次是真的傻了,他嘴唇开开合合,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含笑的江晚梨。

      傅延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不好惹、爱记仇、锱铢必较。

      戏班其他人被刚刚还暴跳如雷的傅延吓得心惊胆战,没想到江晚梨轻浅的几句话就将傅少哄得像只被顺了毛的大狗,他们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这姑娘是谁啊?”有人偷偷议论道。

      “你是新来的吧?不知道梨花园是傅少为了他的初恋创办的?好像说是个叫作小梨花的闺门旦,”戏班里的老人努努嘴,“估计就是这位了。”

      什么唱词戏腔,傅延其实压根儿听不懂。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江晚梨。

      二、

      一九九八年,江南小镇的那条青石板小巷里,藏着江晚梨和傅延的童年。

      傅延和妹妹傅嫱是小巷里的老住户,江奶奶带着江晚梨是后来搬进去的,那时傅延和江晚梨还不满十岁,傅嫱更小。

      最开始,傅延对这个新邻居丝毫不感兴趣,只听爷爷奶奶说过,隔壁的小姑娘长得那么乖,却命苦,早早没了父母。

      倒是傅嫱和江晚梨更熟悉一些,不是因为她们成了什么小姐妹,而是因为江晚梨斯文安静又会唱昆曲,傅奶奶很喜欢她,于是没完没了地对着傅嫱夸她,把她俩作比。

      傅嫱性格娇纵,听了几天教训后,越发看不惯江晚梨,偶尔遇到江晚梨,出口闭口都在挑衅她,江晚梨看着一副软绵绵的样子,不料性格竟然很刚,于是两个人就在巷尾打了一架。

      路过的傅延,看着面前两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吓了一跳。这是傅延第一次注意到隔壁院子那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儿。

      ——看着玲珑清秀,瓷娃娃似的,脾气倒不小。

      傅延当即就不太喜欢江晚梨,打了他妹妹不说,还表里不一,在他奶奶面前装得跟个小白兔似的。

      于是傅延目含凶光地揪住小姑娘的马尾辫,语气带着几分恐吓:“臭丫头,敢打我妹妹?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就……”

      我就揪光你的头发!

      可是话还没说完,傅延就嗷嗷叫起来,痛得直跳脚,因为江晚梨一把扯过他的手,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傅少爷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里子、面子都被丢得一干二净。

      自打那天起,傅延右手虎口上就添了个月牙状的疤痕,而傅家兄妹和江晚梨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小巷就巴掌大的地方,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傅延硬是憋着一口气,好几年都对江晚梨视而不见,而江晚梨也永远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更让傅延窝火。

      后来,江晚梨初中就入学了昆曲定向班,被老师当作“闺门旦”的苗子重点培养。长得好看,天赋异禀,又被老师偏爱,班上的其他小姑娘都抱团排挤她。

      江晚梨从小就寡言冷清,江奶奶从来不知道这些事,第一个发现异常的竟然是傅延。

      有一次放学回家,傅延偶然在路边看到被一群少女围堵的江晚梨。

      在傅延的印象里,江晚梨向来是清冷孤傲的,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轻易低头。

      但当时的江晚梨就安静地站在一群人中间,任她们推搡拉扯,嬉笑辱骂,她不说话也不反抗,像是习惯了一样,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看到这一幕,傅延心里突然蹿起火来。

      倒不是心疼她,傅延本来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格,但他当年也算是江晚梨的“手下败将”,江晚梨怎么能这样随意地任人欺负?这让他情何以堪!

      于是傅延摇了两下车铃,扯着嗓子喊了句:“快闪开!不然小爷撞上谁,可不负责!”

      说着,就踩着单车不管不顾地朝那群少女冲了过去。

      镇上的姑娘们多少都听说过傅家这位暴躁不羁的小霸王,知道他还真的做得出这浑事,于是吓得四散而逃。

      江晚梨惊讶地回头,正好看见黄昏下的傅延脚踩在单车上,笑得极为嚣张,风把他的白衬衫吹得鼓起,斜阳把他欠揍的脸都映照出几分温柔,不知怎么的,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傅延把江晚梨带到一个烂尾楼的顶楼,坐在天台上正好能看见他们住的那条小巷,江家门口满树雪白的梨花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江晚梨看到她奶奶系着围裙推开门,往巷子外张望了一会儿,没看到人影又转身回去。

      于是她哭得声音更大了,完全没有了平时冷静早熟的模样,像个受委屈的小女孩一样抽抽噎噎。

      “她们一直欺负我,一直欺负我!”

      “好多年了,从我进定向班开始。最初只是骂我,后来就开始围攻我。”

      “可是我没有办法,也不敢反抗。我不能得罪她们,不能给奶奶找麻烦……”

      “呜呜呜,可是我也好委屈啊,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傅延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却没有说话,只是在纸巾被泪水浸透时安静地给她递一张新的。

      说实话,傅延其实和江晚梨并不算熟,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伤心的小姑娘,但是他隐约能感受到江晚梨的隐忍和委屈。他看着她雪白的裙角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脊背,突然觉得她很像巷子里的梨花,竟然有几分惹人怜爱。

      暮春的江南晚风拂起发丝,斜晖染黄了天台上的白衬衫和小白裙。

      少年最后到底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少女的头。

      三、

      傅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总是忍不住去关注江晚梨。

      每个周末,他在秘密天台上吹风时,就会刚好看到巷子里的江晚梨推门出来,蹦蹦跳跳地去上昆曲课,马尾辫像只兔子一样上下翻动。

      傅延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直以为江晚梨寡淡又死板,但那样冷漠的样子好像都是她的防御系统,在没人的时候,她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孩,有着动人的娇憨和灵动。

      后来傅延目送她出门,竟然也渐渐成了习惯,直到江家门口的梨花都簌簌落下。看到雪白的花瓣落到小姑娘纤瘦的肩头时,他突然想起那天她哭到颤抖的模样,又忍不住去想,她现在还有没有再受欺负?

      想到这里,傅延的腿已经迈开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鬼了迷心窍,竟然偷偷跟在那丫头身后,护送她回家。

      这是做什么?演骑士与公主吗?

      虽然傅延在心里唾弃自己,但身体很诚实,眼睛都不敢从江晚梨身上挪开,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她又被人欺负了。

      他在暗地里帮江晚梨解决过几次麻烦,但是她好像浑然不觉,只是每次遇到他时,不再视而不见,而是会露出一抹清浅的笑,笑得傅延耳根发红,莫名心虚得不敢看她。

      又是一个周末。

      离江晚梨惯常出门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于是傅延慢吞吞地在房里换衣服,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江晚梨会来敲自己的门。

      他的房门没关紧,一敲就被推开了,于是江晚梨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少年宽阔瘦削的脊背。

      傅延听到声响惊讶地回头,对上江晚梨的眼睛时瞬间呆若木鸡。

      江晚梨愣了一下,抱歉地朝他一笑,大大方方地转身:“你先穿衣服吧,我在院子里等你。”

      倒是反应过来的傅延像个娇羞的小媳妇儿,红着脸嗫嚅道:“嗯嗯,好的。”

      江晚梨“扑哧”一声笑出来,竟然觉得他此刻有些傻傻的可爱。

      傅延到院子里时,正看到奶奶在夸江晚梨,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乖到不行。旁邊的傅嫱气得面红耳赤,恨不得上去扯掉她的面具。

      一见傅延出来,傅嫱就忙跑来告状,她笃定她哥和她一样讨厌江晚梨。

      “哥,你看江晚梨,她……”

      话还没说完,傅嫱的头顶就挨了狠狠的一个“栗子”。

      “懂不懂礼貌?江晚梨是你叫的?叫姐姐!”

      傅延漫不经心地训傅嫱,又转头去看江晚梨,问道:“找我做什么?”

      傅嫱半天没回过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哥跟着江晚梨出了门,百思不得其解傅延到底是何时倒戈背叛了她。

      这个周末是昆曲班的汇报表演,其实傅延根本看不懂昆曲,也不知道江晚梨为什么会邀请他去看,但是她没说,他也就默契地没有问,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心里还沾沾自喜,今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送她回家了。

      傅延和江晚梨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他知道她从小就学昆曲,而且似乎还学得不赖,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唱戏。

      那时十几岁的江晚梨,已经抽条长开,戏服下窈窕的身段像是江南舒展的垂柳。

      她声似百灵,唱腔婉转,水袖婀娜起伏。唱到最后,江晚梨完全入了戏,戏尾她哭得如怨如诉,悲从中来,一时竟分不清是在哭戏中还是在悲戏外。

      掌声雷鸣,下了戏台,江晚梨还缓不过神,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

      会演结束后,傅延倚靠在门口等江晚梨时,心潮还是不能平静。这算是傅延第二次看见她哭,但不同的是,这次他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酸酸麻麻的,很想伸手去给她擦眼泪。

      这时,他听见旁边有几个少年正在讨论江晚梨,夸她漂亮,又说她白嫩的小手牵起来一定很软,话题说着说着就有些过分了。

      傅延皱着眉,心里的烦躁更甚,于是不耐烦地直起身子,慢悠悠地走向他们,语气不善:“刚刚是谁说想泡江晚梨来着?”

      他凉凉的眼神扫过那群少年,让人不寒而栗,声音越发阴沉:“我想看看有我傅延在,谁敢动江晚梨一下?”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中二”,但奈何傅延霸道的威名在外,几乎无人不晓,加上他个头高,脸色又臭,实在太让人有压迫感了,说闲话的少年们瞬间安静如鸡,灰溜溜地散去。

      傅延回过身,就看到江晚梨似笑非笑的表情——显然刚刚她目睹了全程。

      傅延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轻咳了一声。

      幸好江晚梨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吟吟地对他说:“傅延,我请你吃冰吧?”

      四、

      傅延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他才发现,江家门口的梨花早就落尽了,树枝上结了小小的果子。

      他坐在烂尾楼的秘密天台上吹风,吹到日光将尽时才想起今天是周末,忘了去接那丫头回家,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路上遇到麻烦。

      正想着,肩上突然被人拍了拍,他偏头看到了一抹雪白的裙角,向上就是江晚梨比梨花还甜的笑脸。她顺势坐在他身边,抚平裙边,然后对上傅延疑惑的表情,笑了笑。

      “你今天没来接我,我猜你可能出了什么事,所以想来看看你会不会在这儿。”

      傅延噎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

      江晚梨笑得更开怀了,心想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傅延是个傻白甜呢?

      虽然傅延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但他做得实在不算隐蔽,江晚梨每次都只能装作目不斜视才能看不到他。何况班里的女孩们已经很久没有找过她麻烦了,她就算猜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今天是怎么了啊,我的傅少爷?”

      听到她这样说,傅延竟然有些害臊,然后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傅延和傅嫱从小就和爷爷奶奶生活在江南,是因为父母都在S市做生意,没时间照顾他们。十几年过去,生意越做越大,夫妻俩就想把长子接回S市。

      道理傅延都懂,他长大了,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江南,父母在S市为他选定的学校很好,更何况学习金融,将来把父母的心血发扬光大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回S市百利而无一害。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或许是舍不得爷爷奶奶和妹妹,或许是眷恋江南的晚风和垂柳,又或许是想要继续保护某个梨花般的小姑娘。

      于是他和父亲大吵一架,搞砸了自己的成人宴,负气跑到天台上,吹了一整天的风。

      江晚梨看了一眼天色,暮色已经四合,隐约可见星光闪烁。她突然起身拉起傅延道:“快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傅延看着握住自己的小手,不由得想起会演那天自己听到的闲话。

      江晚梨的手,还真软啊,像是一把握在了他的心上。

      一座弯弯的拱桥下是静静流淌的河水,漆黑的河水上漂着无数盏花灯,晃晃悠悠地承载着希冀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花灯一寸一寸照亮了河面,仿佛也一点儿一点儿地驱逐了傅延内心的焦躁。

      他低头看向江晚梨:“这是怎么回事?”

      江晚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忘了吗?今天是七夕啊!放花灯的日子!”

      说着,她晃了晃手里刚买的花灯,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你真是生在一个浪漫的日子啊!花灯千盏庆祝你的诞生呢!生日快乐,阿延!”

      说完,江晚梨就掏出一支笔,低头在花灯上写了些什么,然后蹲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灯放进了河里。

      目送花灯安静地远去后,她回头去看傅延,嘴角含笑,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

      “阿延,你说江南有你爱的人,S市有你的理想,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因为爱意不是朝夕就可以倾尽的,如果你想为爱人祭献花灯,那么你首先要手握光明。我相信你以后会有足够的能力续写浪漫。”

      傅延看着她被花灯照红的脸颊和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憋出一句:“你……你刚刚在花灯上写了什么?”

      江晚梨一愣,然后笑得狡黠:“秘密。”

      不过是一句:祝傅延他日凌云。

      五、

      从江晚梨住进小巷开始,她就认识了傅延。

      虽然他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了十幾年,但真正和平相处过的日子并不算长。以至于傅延的离开,似乎并没有对江晚梨产生任何影响。

      但他多少还是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了一些无法磨灭的痕迹——比如镇上的少男少女都知道江晚梨是傅延罩着的人,即使他走了,也没人敢来骚扰她;比如后来傅嫱看到她时,都不得不憋屈地喊她一声“姐姐”;比如每次看到花灯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本质是个傻白甜的小少爷。

      只是此后的日子里,拱桥下的河水日复一日慢慢淌,门前梨花年复一年静静开,日升月落,晨钟暮鼓,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江奶奶得了重病,急需用钱,那时的江晚梨刚上大二,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凑齐医药费。

      这时,一家娱乐公司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对方看中了她的戏曲基础和一身典型的江南气质,并承诺只要她签约,就可以帮她解决奶奶的医药费。但这就意味着,她不得不放弃从小就学习的昆曲。

      江晚梨从来没想过要进入娱乐圈,她只想好好唱戏,但眼下的情况不容她选择。

      当她把这件事告诉奶奶时,奶奶字字诛心地问她:“你这样对得起你的老师们吗?对得起我吗?最重要的是,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如果你为了钱而把热爱当作垫脚石,那么算我白教你这么多年!”

      江晚梨从小就进了昆剧团的定向班,学制十年,一路从初中读到大学。这种定向班十年才招一次生,她更是被老师们精心培养的“闺门旦”继承人。

      她唱了十几年的戏,打她有记忆起,屋子里就是咿咿呀呀的唱词,如果要放弃这份事业,她自己比谁都难过。

      可奶奶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江奶奶哪里会不知道自己孙女在想什么,她像江晚梨小时候一样,把她搂进怀里,伸手去轻抚她的脸。

      “晚晚啊,还记得奶奶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只留下一个幼小的孙女。江奶奶一个人带着江晚梨回到江南老家,一把年纪了依旧每天去昆剧团工作。昆剧团的工资不算高,只能勉强养活祖孙俩,但她是真真正正为昆曲奉献了一辈子。

      “奶奶这一生受了那么多苦,都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唱曲。如果病治不好,不过是命数到了,但是你如果放弃了自己的理想,那才是背叛了奶奶。你要记住,人生在世,不要为世俗,要为所爱。”

      江晚梨瞬间泣不成声。

      虽然放弃了出道的机会,但是奶奶的病不能不治。江晚梨每天上完课后,还得辗转好几个地方去兼职。

      傅奶奶心疼她,时常会帮她去医院照顾江奶奶。傅嫱已经上高中了,也许是她长大了,也许是同情江晚梨,这几年,她俩的关系竟然缓和不少。傅嫱有时候还会替傅奶奶去江晚梨打工的奶茶店给她送饭。

      这天,傅嫱送完饭后,状似无意地靠在吧台上问江晚梨:“晚梨姐,你本来就是学昆曲的,有没有想过靠唱曲赚钱啊?”

      江晚梨摇摇头道:“我倒是想,但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傅嫱突然兴奋起来:“那如果有机会呢?你愿不愿意?”

      江晚梨狐疑地看着她,却还是点了点头。

      傅嫱帮她安排的工作就是每个周末在垂柳亭对着湖面唱一出戏就好。听说因为雇主社交恐惧症严重,又酷爱听戏,所以才想出来这个折中的法子。

      江晚梨虽然觉得奇怪,但是这个活儿不算累,酬劳也不低,她本身也不是喜欢探究他人的性格,所以乐得轻松。

      就是这个唱戏的地方有些特别。

      垂柳亭就是当年傅延爱去的那个秘密天台拆除后重建的。站在这里的高地上可以看到小巷里江家门口的大梨树。

      最近正是梨花盛放的季节,江晚梨唱戏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雪白的梨花上。不知道傅延当年是不是也曾经这样看过她?

      想到这个尘封多年的名字,江晚梨的唱腔突然走了个调,但端坐在阴影里的那人依旧一聲不吭,沉默地听完戏后就匆匆离开了。

      说起来,那人确实很奇怪,对她好像没来由地好。每次她来时,亭中的桌上已经摆好了她爱吃的小点心和润喉的茶水;雨天会细心地给她备好伞;降温时会为她准备外套;有时候桌上还会留下可爱的小字条——“你唱得很好”“今天很漂亮”诸如此类的话。

      每次结束时,他都会为江晚梨鼓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江晚梨总觉得这是他由衷的掌声,好像能从中听出他真心的欢喜。

      因为种种,所以即便是江晚梨,也忍不住开始好奇那人到底是谁了。

      好奇归好奇,但她并不会逾矩,只是暗暗猜测“他”会不会是自己在垂柳亭旁经常偶遇的那个男生。

      这年冬天,傅延专程回到江南过春节。

      那时候,江奶奶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江晚梨孤身一人,从小巷搬到了昆剧团的宿舍。

      傅延一回来就想去江家院子里拜访,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他有些埋怨地问傅嫱:“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说?”

      傅嫱缩在沙发角落不出声,心想我还有更大的事没敢和你说呢!

      她怕她哥知道了会发疯。

      但最终傅延还是知道了,是在傅家年夜饭的桌上听说的。

      傅奶奶扯起闲话来总不免要说到江家的事,听到那句“听说小梨的男朋友当时为了偶遇她,天天去垂柳亭那边晃悠”时,傅延一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锐利的目光直逼傅嫱:“谁有男朋友了?”

      傅嫱不敢看他,头皮发麻地结巴道:“晚、晚梨姐交了个男朋友,有小半年了吧……就、就是当时晚梨姐在垂柳亭唱戏,那男生路过时对姐姐一见钟情。后来江奶奶去世了,姐姐就不去垂柳亭了,那个男生就跟姐姐表白了……”

      什么叫“为他人作嫁衣裳”!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傅延气得头顶快冒烟了,冷笑两声道:“傅嫱,你敢瞒着我了?你好样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江晚梨,你竟然敢和别人在一起,真是好样的!

      傅延气势汹汹地赶到昆曲团门口时,正好看到江晚梨走出来。

      几年不见,她长高了,也更瘦了,但是笑容依旧清浅漂亮,像一朵纯净的小梨花。

      傅延看到她走到一个男生身边,然后温柔地笑了笑。这多半就是她的男朋友了,但傅延看不出来她有多欢喜、多热烈。

      江晚梨牵着男生的手转身时,正好看见堵在门口的傅延。

      高大挺拔的身材,穿着一身黑风衣,眉目依旧俊朗,却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棱角。

      江晚梨诧异地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傅延?”

      傅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江晚梨看着他的脸心跳逐渐加速,像是某些尘封的情绪突然喷薄而出一样。她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已经下意识地松开了身边男生的手,男生一愣,眼里晦涩不明。

      “你……你怎么回来了?”她莫名有些心虚。

      傅延没回答,只是盯着她,问:“这是你男朋友?”

      江晚梨沉默了几秒,不得不艰难地点了点头。

      傅延原本是想来兴师问罪的,但此刻站在这里才发觉,自己以什么身份质问她呢?一个不怎么熟悉的过去的邻居?还是胆怯多年的暗恋者?

      他什么都不是,所以没有资格插手她的私事,此刻站在这里,他仿佛就是个笑话。

      奇怪而尴尬的气息在三人之间流转,压迫得人几乎喘不上气。良久,傅延终于发声。

      他轻轻笑了一下,说了句“祝福你们”,然后转身离去。

      江晚梨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他,重逢却如此猝不及防,几乎让她无力招架。她看着傅延远去的背影,突然好难过。

      男生站在她身边,盯着她的眼睛道:“晚梨,你喜欢的人……其实是他吧?”

      江晚梨没有说话。

      六、

      江晚梨二十七岁的时候离开了小镇的昆剧团,调到S市工作,那时她已经是南方小有名气的闺门旦了。

      那年春节过后,江晚梨就和男朋友分手了。他算得上是她的初恋,但江晚梨并没有多喜欢他。当初在一起,也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遇到那个人了,所以想要和别人试试看。如果他没出现,她或许就这样平淡地结婚生子了,但偏偏他又出现了,她就没办法再骗自己。

      江晚梨没有刻意去找过傅延,但也没再谈过恋爱。

      后来,她在剧团收了几个小徒弟,教小徒弟沉浸感情戏的时候,她告诉她们联想到自己喜欢的人会演绎得更好。

      小徒弟们就起哄让她讲讲自己喜欢的人。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江晚梨提起那些过往时,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江老师,既然你因为他而无法接受别的男生,那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问话的女孩叫傅安,不仅和傅嫱一个姓,就连长相、性格都像极了小时候的傅嫱。

      江晚梨笑笑,语气有一丝无奈:“大概是因为我……太胆怯了吧。”

      听说傅安的叔叔就是S市著名戏园梨花园的老板,所以周末时,傅安极力邀请江晚梨一起去梨花园听戏。

      江晚梨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傅嫱。

      “嘴巴张这么大做什么?有这么吃惊吗?”傅嫱无语地看着她,“傅安没告诉你我是她小姑姑?”

      江晚梨点点头,确实很惊讶,这样说来,梨花园的老板不就是——傅延?

      傅嫱把她拉到一间名叫“满树梨花”的房间,指给她看凳面桌面上描绘的精美梨花,还有墻上栩栩如生的梨花壁画。

      “‘满树梨花这个场子是我哥为你定制的,也是梨花园的禁地,不许外人随便进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在这里唱戏。”

      “当年聘你在垂柳亭唱戏的也是我哥,他怕你不收他给的钱,所以每个周末忙里偷闲飞到镇上听你唱完戏再回S市。”

      “我哥暗恋你这么多年,你真的不知道吗?梨花园为什么叫梨花园,你现在猜到了吗?”傅嫱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江晚梨,“我都听小安说了,就你们俩这拧巴性格,活该耽误这么多年!”

      最后,傅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个月就是我哥的生日了,你要是真的还喜欢他,就别再错过这次机会了。”

      七月初七那天,傅嫱让傅延来梨花园一趟。他一来就发现“满树梨花”的门大开着,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观众在里面连连鼓掌。

      气得傅延几乎砸门,心想傅嫱可真是长大了,竟然敢这样挑衅他!

      他满腔怒火地冲进去,却在看到那张脸时顿时泄气,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又变成了那个一看到她就脸红结巴的毛头小子。

      江晚梨看他这样,也突然不再紧张,甚至看着他红红的耳朵和脖颈,笑着把手塞进他的手心。

      “阿延啊,你说说,这里为什么叫‘满树梨花啊?”

      傅延慢慢地把她的手捏紧,看着她的眼睛,虔诚又热烈。

      “因为小巷里的满树梨花,在我心上盛开了好多年。”

      本文标题:江南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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