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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遗民:梦里花落知多少

  • 作者: 百家讲坛(红版)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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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箜篌引

      晚明遗民:梦里花落知多少

      ◎ 箜篌引

      

      图/冯 乾

    风骨

    顺治八年(1651年)冬,苏州灵岩山,大雪。

      雪纷纷扬扬,风很大,呼啸着将雪花吹得七零八落,也吹得明朝遗民董说一个趔趄。他裹紧长衫,站稳身体,吸了口气,继续拾阶前行。

      这灵岩山,董说并不陌生,他以前也曾来过:灵岩山上有个灵岩寺,灵岩寺里有位弘储和尚,很是有名,可惜他不曾见过。而这次上山,他也见不到弘储。弘储自投罗网去了。

      弘储是晚明一位著名禅师的弟子,深得其师儒释合一的真传,认为禅之“参话头”(禅宗最具代表性的法门)即是儒之“格物”(探究事物的道理,格物致知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概念)。弘储又身处明清交替之际,除了做佛教功课,更是把身心都奉献给了明朝:每年到崇祯的忌日,他都要着素服焚香向北遥拜;吴越之地的抗清星火,大都是他点起的;明朝的遗民大都是他收留的。这位遗民界的精神领袖虽披着袈裟,也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这些,清廷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之所以还没有动作,不是大发慈悲,而是时机不到。

      直到这年九月,浙江舟山被清兵攻陷,逃亡于此的海上小朝廷、南明的监国鲁王不得不去厦门投奔郑成功,清廷松了口气,才想起灵岩寺的这帮遗民和尚。遗民头领人在浙江,浙江按院(巡按御史)自然脱不了干系,便先行上疏弹劾弘储,以免受制于人。

      浙江按院的心机,弘储自然懂。唯其懂得,他才决定在腊月,于当年释迦牟尼成道之日到杭州投案。牺牲自己,浙江按院对清廷有了交代,便不至于再追捕灵岩的其他遗民,自己既报了崇祯的君恩,又度了众生,何乐而不为?灵岩诸人自然不愿弘储自投罗网,但弘储意志坚决,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忍痛和弘储道别,星散而去。

      此刻,走在大雪中的灵岩,董说不禁吟起了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再看看自己一身风雪,倒真像个蓑笠翁,他不由得哑然失笑—在这个时节、这个天气,恐怕只有董某一人上山吧?

      董说虽说一心向佛,又渴慕弘储,可惜一直无缘一见。他体弱多病,自明亡以来,一直隐居在鹿山(位于江苏苏州),读书、著述、念佛,一晃十几年竟过去了。得知弘储到杭州投案的消息,董说合上书本,点点头,无声地笑了:这才是大师啊。

      所以,下雪算什么,就算下刀子,他也要上灵岩山—上山不仅是对弘储品行的赞叹,更是对其行动的声援。灵岩诸人为保全实力,把抗清大业长远地坚持下去,都避风头去了,就让渴慕贤者的董某人来展示灵岩风骨吧。

      到了山上,雪停了,灵岩寺空无一人。

      站在寺门口,董说双手合十,俯身拜了下去。树上,一只寒雀倏地惊飞,雪花扑簌簌落了他一身。

      多年后,弘储的另一个弟子、董说的师弟称赞师兄高义,把董说比作南宋初年的抗金名将张浚,说当年金国皇帝侵犯南宋,兵临采石(位于安徽马鞍山,是长江边的战略要地),南宋没有一个人敢横渡长江到江北去,唯独张浚驾小舟直冲金营,金军以为他是从天而降的战神,赶紧退兵了。如今董说能在形势不利时毅然上灵岩山,可见大明虽死,精神犹生。董说只是笑笑,说师弟过誉了。

      浙江按院或许是碍于弘储的盛名,或许是满意弘储知趣的投案,或许只是想震慑遗民、本来就没有法办弘储的意思,总之,经过一番按部就班的审讯,第二年五月,弘储就被释放了。

      回到灵岩寺,弘储并没有见到董说。夜里,他站在寺门口,远望着南浔(今属浙江湖州)的方向,合掌站立了好久。那儿,他未来的弟子,那个叫董说的书生,正在故乡飘摇的烛光里做着清梦。

    梦里春秋

    董说的梦是从周岁时开始的。到37岁时,他感慨地说自己已经在梦境里游荡了36年。刚开始,做梦可能只是孩童生理上的反应,后来就成了潜移默化的习惯—他生于世代显贵之家,父辈的身体却都不好,叔父们都英年早逝,只有父亲活了四十几岁。因此,为了养生,在笃信佛法的父亲的影响下,三岁的董说就能结跏趺坐,五岁就开始读佛经,八岁皈依了一位高僧。父亲说,西南方有国名古莽,国人以清醒时所行之事为虚妄,以梦中所作所为为真实。这种交织着神话和禅意的双重人生观塑造着他,他的梦,高远而缥缈。

      在梦中探究哲理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在现实中努力。14岁时,他中了秀才,那时,他的梦境还是充满亮色的。20岁乡试落榜后,他的梦境开始变得颓废。也是在这一年,他遇到了复社的领袖。复社的宗旨是为明朝储备人才,其领袖很看重董说,有意收他为弟子,董说也以师事之。遗憾的是,一年后,复社的领袖病逝了,这更让董说觉得人生无常,充满无奈。

      既然人生如梦幻泡影,不可捉摸,那么他干脆到梦里去,把世界看个究竟吧。

      于是,董说钻进《西游记》里,变身孙悟空来做梦,写就小说《西游补》。为名著写的续作多为狗尾续貂,是出力不讨好的事,但董说另辟蹊径,从唐僧师徒四人过火焰山、三借芭蕉扇之后荡开,描写孙悟空化缘时为鲭鱼气所迷,进入梦幻世界,经历种种奇遇,最后被虚空尊者唤醒,继续西行取经。这个梦是董说生活的真实写照:他虽愤激、颓废,但梦醒了,他还是会继续读书,准备下一场科考。

      23岁时,董说得了一场大病,多梦就是病情的副产品。其实身体病弱之人大多爱做梦,只不过平时不在意罢了,但董说不仅做梦,还做到了极致:他说自己游梦乡三年,且为太史,管理梦乡国,还把梦整理成书,名为“梦史”,并刻“梦乡”“梦乡太史”二印以记之。

      病中不能远行,董说就在墙上挂上山水画,凝视良久,泠泠然有林下风,然后寂然入梦。这梦中的风景俨然是山水画中的,那松下的弈者赫然是董说自己。

      在董说看来,梦是一味药:味甘、性醇、无毒,益神智、畅血脉、辟烦滞、清心远俗,为长寿之本,可天天服用。如此良药对自己的病体大为有用。

      除了自己享用梦境,他还与朋友互动,成立了梦社,并向社友征“名山方外,瀑花林彩”之梦,刊刻成书;他又教朋友做梦,伴着药炉、茶鼎、香篆、幽花等入眠,以做高洁瑰丽之梦。

      梦幻盛放之时,离明亡不到一年。

      清朝的飞扬跋扈,明朝的惶恐失措,如一幕荒诞的戏剧,正宿命地走向剧终。任董说如何费尽心机地超脱现实,还是免不了铁马金戈入梦来。他曾做过这样的梦:他沿着梯子登天,还没到天上,他向下看,见白云如大地,他便坠落到云上,他奔跑了数十里,却一步踏错,踏破白云,落到河边……

      现实中的那种焦虑和担忧,那种明知结局却无能为力的悲怆,反映到梦里,就是堕落云端的惊悚。这个梦,董说做过多次,每次从梦中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他还没来得及从噩梦中解脱出来,更大的噩梦来了—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于煤山自缢,明朝灭亡。24岁的董说一连几天没有睡觉,偶尔打个盹,马上又惊醒过来。

      血雨腥风中,一豆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就像醒不了的恶梦。

    存在感

    明亡后,为避战乱,董说一开始住在湖州东南的鹿山,后来搬到南浔的丰庵寺,在丰庵寺一住十几年。这期间,他读书、著述,不仅有诗文集,还有易学研究、史学著作,甚至音韵学和其他有关诗画历法之著作。

      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故国的沦亡,他的书越写越多,梦则越做越少,成了稀客,就算有,也没有了以前的古远奇丽—这剩山残水的恶梦,不做也罢!

      只是,不做梦又如何?去汲汲于功名吗?明亡后,连功名也无从谈起,清朝倒是提供功名,但遗民们避之唯恐不及,谁愿意为稻粱谋而做贰臣呢?去千金买醉吗?他没有那个资本,也没有那个心情。去揭竿而起、反清复明吗?这是志士型遗民的做法,可惜病弱的他拿不动刀枪剑戟,只能做隐逸型遗民。

      可是隐士的风雅又往哪里寻?故国沦亡,若再惺惺作态地吟风弄月,怕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思来想去,董说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命名。国破家亡,但好在自己还有话语权,虽然这权力少得可怜,但勉强可刷刷故国的存在感—江山易改,文化难移,他对故国难舍的情思全隐藏在汉字的一笔一画里。

      于是,他给自己起名,梦乡太史、槁木林、月潜、钝榜状元、余无名……足有二三十个。他又给自己的六个孩子起名,樵、牧、耒、舫、渔、梅,不仅有名,还有字、有号,全是高古奇僻的范儿。他还给身边之物起名,房屋曰“樵止”,水曰“菖蒲石流”,泉曰“平远泓”,庵曰“白潭庵”……

      这不是在炫耀学问、玩弄文字,而是尘世恶浊,更那堪故国不堪回首,唯有这些名字能让董说产生依稀的归属感和满足感:一吐口,便云出山岫,山泉泻玉,云蒸霞蔚出一个繁华盛世,仿佛那个风雅的朝代不曾逝去……

      除了命名,他还在品香中寻找存在感。

      香有多种,有除秽之香、供养之香(燃香在佛教修行中有重要作用),还有清玩之香。董说的香属于第三种。文人爱香,尤其晚明文人,在污浊恶世中,以香自喻再合适不过,以心为香,以身为炉,燃出一个清洁清静的梦幻世界。袅袅香烟中,可枯坐,可入梦,更可为遗民疗治心理暗疾。

      董说是那种凡事做到极致的人,做梦如是,品香也如是。他说:“香以静默为德,以简远为品,以飘扬为用,以沈著为体……清癨而不欲其枯,飞动而不欲其躁……”这说的哪是什么香啊,分明是他自己!

      只是,无论董说如何躲闪,现实都是他躲不过的。一个朋友偶然从金陵的明故宫得到一种香,慨叹久之并赋诗记之。董说再也按捺不住,他从烟雾中直起身,提笔和诗:“结客场空忆少年,故宫回首隔秋烟。”家国之思,这样的诗他一连和了18首,每和一首,他都要竭力忍住心中不断涌起的咸涩。

    醍醐灌顶

    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对董说来说尤其如此。他会把香和雨联系在一起,把纸窗听雨、蒸茉莉花等相提并论,说那感觉好像在鹿山桥上“望雨后云烟出没”。而相比于在陆上听雨,他更喜欢在舟中听雨。

      五月,烟雨石湖。岸边烟柳依依,湖中雨声细细。

      舟中,自称“雨道人人”“月函船师”的董说凭几枯坐。几上,一杯清茶冒着热气,一个鸭子香炉沁出香雾,一本佛经摊开。这与其说是他的日常闲居,不如说是一种仪式般的审美人生。梅雨季节,董说都要在水边小住,不为别的,只为听雨。

      窗前听雨固然好,雨声或淅沥或悠长,打在芭蕉叶上、红墙蓝瓦上,总是有点儿迟滞,有点儿犹疑,没有那种荡气回肠的清爽感;雨中听雨也不错,现场感十足,但淋多了要生病,只能偶尔为之;最妙的是舟中听雨,雨丝细细,宛若银鱼,小舟一晃,银鱼跃舟,那种沁凉,那种清新,无以言说。

      董说的癖好,弟子自然知道。某个弟子有心,提前请某著名画家画了幅《舟居听雨图》,在五月送到石湖。董说笑了,有徒如此,他知足了。

      雨帘如箭,将世界分作两个,一个是滚滚红尘,一个是艺术人生,晃荡的烛光下,董说望了一下图画,又打量了一下自己,闭了眼自语:画是在舟上呢,还是舟在画中?自己在梦中呓语呢,还是梦中的自己在思考?

      忽然,绵长悠扬的钟声响起。董说怔了一下。

      这钟声,他太熟悉了。他受父亲影响,自小皈依佛门,是虔诚的佛弟子,对钟声百听不厌。明亡后,他慨然有出家之志,更喜听钟声。只是,尘世繁华凋零,寺庙香火也冷,他竟好久没有听到钟声了。为了随时能听到钟声,他干脆自制了一口钟,其色黯黯有古光,其音清凝悠长,每到深夜寂寥之时,他卧在床上击钟,钟声令他很是慰藉。

      董说随钟声前行,发现那竟是一座小庙,掩映于烟雨中。他的心颤了一下。

      亡国以来,以隐逸遗民自居的他一直在自欺,沉溺于清赏、清玩不能自拔,竟疏远了佛国。而今,雨中的钟声让他醍醐灌顶:相比于香、雨等有为法(佛教中指因缘所生、无常变幻的现象世界),清静无为的佛法才是解脱他心灵困境的归宿……

      于是,他决定上灵岩,拜访久已仰慕的弘储和尚。只是,他耽于琐事,一直蹉跎,直到顺治八年冬,灵岩山的那场大雪中,他才终于登上了灵岩。虽没有见到弘储,但董说知道,冥冥中,他和弘储早已是师徒。而当他在寺门口俯身下拜时,杭州牢房里的弘储师父正在遥望着皑皑灵岩。

    遁入佛门

    灵岩之行两年后,顺治十年五月,董说又上灵岩,才见到了弘储。这次,他只做了白衣弟子,并没有出家。他家事甚多,数子尚幼,现世的生活让他无法割舍。

      只是,名师难遇,他又怎能舍弃?董说陷入了两难:一

      边是家庭,要负为夫、为父之责;一边是佛门,要发度天下众生之愿。如何才能不负如来不负卿?挣扎了数年,直到1657年,董说才正式剃度,法名南潜,字月涵。这一年,他37岁。

      剃度前,董说焚书。这些书中有藏书,有著作,曾是他的至爱,每次出游都不离他左右.然而,或许是因禅宗不立文字相,或许因清朝的文化钳制,他亲手点起一把大火,将数年心血焚烧殆尽。

      全心投入的董说很得师父弘储赏识。这赏识缘于董说登山声援的高义,更缘于他卓越的才情。董说也很尊敬弘储,这尊敬缘于弘储的佛学造诣、故国情思,更缘于弘储儒释合一的才具。师徒两人惺惺相惜,参禅,谈诗,偶尔也谈书艺,把格物和参话头融合得天衣无缝。

      不久,董说升为灵岩首座(职责是辅佐住持,地位仅次于方丈),之后又任尧峰山寺院住持,成为东南佛教界的核心领袖之一。

      1672年,弘储圆寂。董说悲不自胜,作文以纪念。那个最懂他的人走了,虽说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但董说还是感到彻骨的悲凉。

      时光流逝,故人一个个圆寂,晚明覆水难收。老了的董说更深地把自己藏起来,藏到山水中,藏到古寺里,藏到岁月深处。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清将施琅攻破台湾,晚明郡王宁靖王自尽殉国,明朝彻底灭亡。董说闭目枯坐,再无念想。三年后,他溘然长逝。

      董说早年是书生,却无处可报国,后半生当遗民,却因病弱无法做义士,只能剑走偏锋,于铁马金戈和纸醉金迷之间找一个神龛,安放自己的故国之思。制香如是,命名如是,听雨、听钟如是,遁入佛门更如是。举世皆昏昏,他唯有以癖好遁世。蓦然回首,这个一直在逃跑的书生竟以高僧的形式出现,救度像他一样无路可逃的芸芸众生。不知在彼岸,他梦中的花朵是否尚在枝头绽放?

      编辑/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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