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彩霞
『泥土诗人』：真正的爱情是不离不弃
◎ 潘彩霞
图/春 生
1958年，中国大戏院。戏开演了，一个身形瘦削、穿着破旧棉大衣的“老农民”蜷缩在椅子上，帽檐被压得很低，连眉毛都被盖住了，他一动不动，脸上的大口罩遮住了内心的波澜起伏。是啊，谁能想到，昔日的中国大戏院首任经理鲁藜，在短短几年后便成了一个受尽责难、瘦骨嶙峋的农民。
他把头深埋在胸前，生怕被人认出来。偏偏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带着疑惑的呼唤，他决定快速逃离。“你是鲁藜吧？”那个声音却追上来了，他的衣襟被扯住，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我是刘颖西呀！”“换开关的小女孩？”昔日的小友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久别重逢，鲁藜惊喜交集，长久以来黯淡的目光在瞬间恢复了诗人特有的清亮。
望着被折磨得苍老憔悴的鲁藜，刘颖西百感交集，日日都在盼望的一天突然降临，她怎能不喜出望外？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时，她才12岁，家里开着一个小小的电料行，就在天津文联对面。从小懂事的她放学后总是帮家里处理些小电工活，那天父亲差她去文联换一个开关，为她开门的正是时任文联主席的鲁藜。
那是1950年，鲁藜36岁。早在十几年前，他便在一本名叫《七月》的杂志上发表文章，并一炮打响，后来，一首《泥土》更让他饮誉诗坛，他也因此被称为“泥土诗人”。他身材颀长，眼睛又大又亮，正用手中的笔激情满怀地为新中国的诞生放声歌唱，整个人看上去气质非凡。
第一次面对“大人物”，刘颖西脸红了，甚至有些慌乱，在12岁孩子的眼里，鲁藜无疑是个完美的男人，尤其是看到他屋里有那么多书，她更加崇拜起他来。
开关换完了，他问她有什么困难，她忧虑地说：“考初中时怕被分到离家远的学校，放了学没法帮家里干活。”他点了点头，记在心里，刘颖西的处境让他想到了自己悲惨的少年时代。临走，他借给她几本《安徒生童话》，他叫她“孩子”，她称他“老师”。
不久，在鲁藜的帮助下，刘颖西上了离家近的女一中。由崇拜而感激，只要看到报纸上有他的作品，就会精心收集，并开始热爱诗歌。“忘年交”的友谊渐渐建立起来，鲁藜还送给她一张照片以作纪念。
可后来的事情出人意料。1955年，鲁藜因受《七月》杂志社领导的牵连而锒铛入狱。
一个犯了“错”的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更让人心寒的是，在狱中，鲁藜收到了妻子的离婚通知，一双儿女也选择了与他划清界限，鲁藜陷入了深深的孤独。
他不会想到，此时此刻，那个叫刘颖西的小姑娘正在焦急地寻找他。因为收集鲁藜的诗作、保存他的照片，还是个中学生的她也受到了牵连，被派出所叫去审查。他们反复问她：“你同他是怎么认识的？”“他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小黑屋中，她开始一遍遍地回忆，他玉树临风的身姿、清澈的眼神、温和的面容，他给她讲安徒生，还有对她的关心……从派出所出来时，她惊讶地发现，鲁藜的形象更加清晰生动，她的心里暗生了别样的情愫。
刘颖西迫切地想见到鲁藜，每天都到文联打听他的下落。有个画家看她可怜，对她说：“别再问了，鲁藜回不来了！”
三年匆匆而过，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这样意外相见。得知20岁的刘颖西已在一家诊所当了医生，鲁藜欣慰地说：“好，好啊，长大了！好孩子！”
虽然他还是叫她“孩子”，刘颖西却心潮起伏。这个柔弱的诗人以要命的坦诚拒不承认自己有罪，他坚持真理的赤子之心深深感动着她。
她决心向他表白，约他再来相见。几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他来了，却是来辞行的，他要去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接下来的命运会怎样，谁也不知道。窗外，雨声潺潺；屋内，泪水涟涟。一个诗人就这样消失了，天津南郊的农场里多了一个农民。而刘颖西也被“上山下乡”的浪潮裹挟，身不由己。此后22年，他们走在两条平行线上，再未见面。
其间，刘颖西也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关起来，轮番折磨之下，眼睛失明了。此时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一直默默关心她的男青年，她被打被骂时，他伸出胳膊护着她；她伤心痛苦时，他的肩膀就是她的依靠。在最恐惧无助的时候，他给了她最需要的温暖。
因为刘颖西自己是医生，眼睛慢慢治好了，男青年说：“结婚吧。”二人就这样成了婚。
然而，感情是时间无法稀释的。1980年，丈夫带回的一份《天津日报》让刘颖西沉寂已久的心再次掀起波澜：“你老师发表作品了！”
“他还活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颤抖着双手拿起报纸，除了“鲁藜”两个字，什么也看不清。“你去看看他吧……二十多年了，不易呀！”她的丈夫还是那样善解人意，有些事他知道她永远无法忘记。
刘颖西开始多方打听、寻找鲁藜，二人见面已是一年以后。鲁藜经受了炼狱般的考验，他腰弯背驼，身形不复挺拔，头发斑白稀疏。已经是个老头了啊！
鲁藜的屋里只有一双筷子、一个碗、一个黑乎乎的锅、一张小行军床，简陋得让人酸楚，刘颖西的泪又来了。回到家，她写了一首诗：“他被人抛弃了／你为他痛苦落泪／他再也没有人爱了／他白发苍苍／你悄悄找到他／他年老多病／你舍弃了一切／伴随着他……”鲁藜也被她的深情感动，二人难舍难分。
她哭着对丈夫说：“我12岁，他给我讲故事时，我就崇拜他，1958年我们邂逅，我就爱他爱得七颠八倒了；现在，命运又把他送到我面前……”善良的丈夫最终选择与妻子离婚，成全她与鲁藜。
1981年11月，刘颖西和鲁藜结婚了，只有一对碗筷、两床被褥。他一无所有，获得自由后分的房子、补发的工资悉数给了儿女，对儿女，他觉得亏欠太多。而她只要他，对她来说，他就是全世界。
爱是自然界的第二个太阳，有了刘颖西的照顾，日子不再独孤冷清，鲁藜的目光重新清澈透亮，笑容又重回到脸上：“一个能永远微笑的生命/是一个最难被打倒的生命。”他中断了二十多年的创作又攀高峰，《天青集》《鹅毛集》等作品相继出版，长篇哲理诗在新诗界自成一格，那些深沉而美丽的诗篇穿透黑暗，再一次绽放在诗歌大地上。
是她，让他在晚年发出最欢愉的声音：“我只要一滴水／我就可以尽情歌唱／唱得天地间／只有阳光、花朵与诗歌。”他只要一滴水，她却给了他整个海洋，由真心出发的爱情是世上最可贵的情感。
编辑/夏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