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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到这里

  • 作者: 作家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7950
  • 周洁茹1976年出生于江苏常州。1991年开始写作并发表,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我们干点什么吧》《你疼吗》,散文集《天使有了欲望》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2007年旅居美国,2008年重新开始写作,有小说《花园》《四个》《201》《你们》《幸福》等。

      现居中国香港。

      我准备好了。

      ——海绵宝宝

      1.香港公园

      我只睡了两个小时就上飞机了,我也没有能够在飞机上睡着。时间再一次摧毁了我。

      ——2008年8月29日

      我因为嫉妒比尔而痛哭的那个晚上,九月让我去躺一会儿,九月说躺一会儿就好了。我第二天还是不好。嫉妒生了根,发芽,马上要种出树来了。

      我的眼睛已经肿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去洗了脸,洗了头,洗了脚,我花了整整一天洗自己,眼睛还是肿着。我什么都不吃,就像我和比尔在一起一样,我什么都不吃。吃饭太浪费时间了。

      比尔以为我会去找他,他说他不在。Andrew就比他诚实,虽然他们是一起的。Andrew上个月破产了,我们大家又都回到了香港,不八他八谁呢?谁都知道他,他娶那么有名的老婆,他自己又这么有名。我亲眼看着他坐电梯从一楼到十二楼就搭到了一个陌生女人。Andrew在学校里是什么样的?Andrew永远穿汗衫和拖鞋,Andrew的坏电脑永远不扔掉,Andrew永远吃五块九毛五的泰国炒面。我亲眼看着他勾引那个女人,也许他只是卖弄,我在心里面说Andrew啊Andrew啊你勾引她还不如勾引我呢。2001年Andrew在飞机上看我的竖版书,Andrew回到美国的时候还摇着头对我说,你啊你啊,你不道德啊。可是2002年他到上海上班就开始勾引女人,2005年他就在香港被他老婆捉奸在床。他又是那样爱他老婆的,不是政治联姻也不是经济联姻,不是舒服也不是亲近才结的婚,他是真的爱她。可是他爱她又跟别的女人上床,还被捉住。我只见过他太太一次,舒服又亲近的女人,我都愿意跟她在一起。

      我只是在2002年就知道会是这样,我跑到城隍庙给他买护身符。我说Andrew你喜欢加州还是台湾,Andrew说我最爱上海。Andrew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往上扬,一脸烂桃花。

      我不要Andrew上这样的班,今天在纽约明天在巴黎,全世界跑,每天睡不一样的床。我不要Andrew这样。我是把Andrew当成家里人的,只是Andrew并不知道。

      Andrew再也不能回台湾了。

      风神在香港的时候我也在香港,我旁边坐着的姑娘说Andrew令她恶心。我们在香港公园的对面,太古的上面,外面下着大雨。她让我很难过,我一直以为我爱的男人别的女人们也爱。

      我看着窗子的外面,下着雨,什么都是灰的,香港公园是绿的。我不知道我怎么招惹到香港公园了,我在香港的爱恨情愁全部发生在香港公园。

      2.新港

      控制叙述

      你太挥霍它们了

      其实我一直在等待冬天的到来,冬天是我开始写作的日子。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通红的手指,结了冰的键盘,慢慢地看着天亮。母亲端来一杯热红茶的温暖,七年前了,仍然历历在目。

      上一个冬天,我刚刚回到中国,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只能躺到床上去睡觉,等待一觉醒来,父母把什么都安排好。我着了魔地害怕面对现实,就像我在美国的七年,那七年,和住在山上简直没什么两样。

      太平洋的三年,大西洋的三年,还有整整一年用来横穿太平洋和大西洋。完全不阅读不写作的日子,然而很忙,从早忙到晚,不知道忙什么,一事无成。

      夏天和冬天,春天和秋天,我都坐在游乐场旁边的椅子上,孩子们在玩闹,保姆们在聚会,我喜欢听她们说话。那个看到我就像没有看到的女邻居,其实她是一个超级妈妈,她的家一尘不染,她一个星期换三个保姆,再自信的保姆看到她收拾房间的水平也会惊吓得不敢接受那份工。其实她对保姆的要求远远低于她对自己的要求。她把整个新港的保姆都换遍了,最后没有一个保姆愿意做她家的保姆,也没有一个保姆愿意向她推荐更多的保姆,保姆们看到她出现就远远地绕着走,直到一个新到美国又急切要挣钱的老太太一头撞上她。老太太没有坚持到第三天,自从到了她家,老太太从早到晚,没有一分钟停,终于在晚上九点钟干完了所有的活,可是超级妈妈说,现在你可以把没有包完的馄饨包完了。七十岁的老太太,包菜肉大馄饨一直包到凌晨两点。大大小小的保姆们的脸围住了老太太流泪的老脸。我坐在我的椅子上,我不能接近她们的圈子,只要我流露出意图,她们就不说话了。我远远地坐着。她们说张家的老二不好带,日日夜夜抱在手上。她们说李家的孩子从小放中国习惯不好,但是只要撒一地硬币那孩子就会马上安静下来,一个一个捡半天。她们说住在二十八楼的那个男人是坐在家里写财经书的,一本书赚一百万美元,他的女人是在中国城上班的,每天中午去万昌买盒饭,他们过节放保姆的假还带保姆去游轮。他们有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保姆带来了第二个保姆,两个保姆,一起煲补身的汤。

      我起身去丽婷家,她是最完美的基督徒,可是她说不过我。后来她有了小孩,她每天都站在哈德逊河边,清晨淡淡的太阳光下,她给她的小孩读圣经,那婴儿就变得更纯洁。然后我去看一个室内设计师,她家的一面墙是红色的,另一面是黑色的。还有林达,她愉快地请我吃她做的蘑菇鸡和鲫鱼汤,我在第二天就偿还了她。她还是告诉所有的人我什么都不会做,一到吃饭的时间就晃来晃去可怜得要死。我就是这样晃来晃去,我去HOBOKEN吃马来西亚咖喱,我在购物中心三楼吃熊猫快递,风很大我就在孔府买海鲜炒面,我再也不要吃别的女人做的饭了。

      其实我敬佩那个早晨坐在床上念圣经下午去健身中心游泳的超级妈妈,她精确地安排时间,没有谁的精力会被白白浪费。至于让那个年纪如自己妈妈的老人连夜包馄饨,其实她付过了钱她也就应该心安理得。

      我和露比找了同一个保姆,因为她最新到美国所以最便宜而且卖力。她们通常是过来探亲的谁谁谁的老母亲,华尔街上班的银行家女儿或者投资家儿子,多多的钱也多多的时间,她们还是要出来挣钱。即使还有孙子和外孙们交给她们照看,她们就把自己睡觉的时间空出来挣钱,她们挣的钱,也不舍得用,藏好了,回国贴补没有出国也没有钱的别的儿女。谁说美国的大街上已经没有钱了,只要你肯,满大街仍然都是钱。她们到了美国的第二个月就会开始做保姆,一直做到回国的前一天。我和露比找的保姆,到美国的第二天就开始做保姆,一天都没有耽误。她下午去露比家打扫,做晚饭,上午在我家打扫,不需要做午饭,我们都按小时付她钱。可是我和露比翻脸了。保姆的精力有限,做了你家的就没有力气做我家的,做了我家的就没有力气做你家的。我不应该在露比请了她做保姆以后还请她再做我的保姆,即使她说她有的就是力气。我和露比一

      样爱贪便宜。后来我就不要她来做了,我的理由是不喜欢她打扫的时候把地面上的东西全部堆到床上。其实她在露比家也是这样,所有地上的东西都会放在没有铺的床上,露比晚上就会在那张看不出脏的床上睡觉。真正的理由是她吸地毯要吸一个上午。我曾经以为吸地毯就是要吸一个上午,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中途折返,我看到了我请来的保姆坐在我的长了草的地毯中央发呆。我不要她做了,我付清了所有的钱,我还躲过了要给红包的圣诞节。后来露比也不要她做了,虽然她会做江南的小菜。露比的理由是她理所当然又若无其事地迟到,露比说她一定以为这里还是中国。

      我后来还是常见到她,很冷的冬天,她穿单薄的毛衣。她说她的儿子和媳妇其实待她最好,他们给她买衣服她不要,他们给她买回国的旅行箱她也不要,她就是什么都不要,然后站在风中发抖。上海来的秀芬就送给她自己不穿的毛衣,秀芬说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新港的秀芬像加州的贝蒂。我在加州的时候生病,我觉得我要死了,贝蒂来看我,做吃的,还有一盒伤风素。后来我好了,我想感谢她,她说她女儿原先在香港读大学,成绩最好。一个美国富人去学校参观,说要资助一个学生去旧金山读书,就选了她,起先吃住都在富人家,有一天富人突然翻脸,她只能连夜搬出来。深更半夜,一个小女孩,走投无路。看到报纸上的广告说寂寞老太太需要年轻小姑娘陪伴,她就去了,却是一个老男人,企图强奸她,她逃了出来,然后在那一天流光了所有的眼泪。然后她在三间餐厅打工,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旧金山的另一个富人听说了这件事情就寄给她三千块钱让她完成学业。后来她毕业了,上班了,有了钱还他,那个人说,钱不用还了,只要你遇到同样困难的人,把这笔钱转赠给他就好了。那三千块钱,她一直都没有动,只等着有机会转赠出去。我说贝蒂你什么时候能给我那三千块钱?贝蒂说你有那么困难吗?

      秀芬也给我做吃的,上海炒粗面或者菜肉成饭,都是很靠近我家乡的菜,秀芬说不要再在外面东吃西吃了,花钱又没有营养。我想付钱给秀芬,其实我想的是秀芬每天都给我做饭,可是秀芬不肯收我的钱,而且从此以后我再也吃不到秀芬家的炒面和成饭了。

      我仍然晃来晃去,尤其在吃饭的时间。孔府的旁边是意大利馆子,我在那里吃到了把虾做在披萨里的披萨。意大利馆子的旁边是墨西哥馆子,夏天的夜晚,那里有酒还有乐队。美食周开始的第一天,我和露比在露比的楼下用很少的钱吃很高级的法国菜,只在美食周。对面是台湾人开的日本馆子,他家的鱼池里只有一条白鲤和一只白肚皮的青蛙,我时常弄混它们。在我离开新港的前一个晚上,我和露比一起喝奶茶,她送我香蕉共和国的包包,她说她最爱这个包包,所以买了一模一样的两个,一个给我,一个留给自己。

      我们的保姆受伤了。因为她在做保姆的间隙还给人理发,五块钱一次。我是在国营理发店工作过的,她说,我还带过来了我自己的推子。于是很多人都找她理发,中国城的地下室发廊也要五块,不过中国城的五块还要加上小费,再加上路途遥远。所有的人都很满意,除了财经书作者家的保姆,她说那个国营理发师的手艺让她露出了不应该露出来的头皮。我和露比,我们曾经的保姆受伤了,在给一个孩子理完发以后,那孩子惊人的挣扎令她的手腕骨裂了。大概是因为她过于自信,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她制服不了的小孩。可是这里不是中国,这里的小孩,每一个都是很有个性的,如果他不同意让你碰他的头,你就是不能碰,若是硬碰,就会骨裂。她的儿子很心疼她,他说理个头五块钱,医药费却花了五百。

      我还是时常见到她,在她住的楼下,那是一幢新楼,比我和露比的楼都贵。她说她会在圣诞节的前一天回国,儿子已经给她订好了机票。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过了圣诞节,至少过一下美国式的圣诞节。她说她要去买回国的旅行箱,她说回国要送人礼物,她说她要在路过上海的时候买那些礼物,因为上海的东西比美国的便宜。她不回答我的为什么,她就是那么神秘。

      在她离开美国的前一个星期,我给她找了一些美国制造而且没有拆封过的小东西,我说这些都不值钱但是如果你的箱子里还塞得下你就带上吧。她的箱子里塞满了儿子想要捐掉或者扔掉的衣物,有些还是儿子出国前置办的崭新的从未上身的衣服,她说扔掉太可惜不如带回国给老伴穿。至于礼物,就像我所了解的老人们的真实想法,他们认为的好礼物其实是包装完好的美国制造,即使上海制造的质量好过美国制造。上海的自行车还有上海的皮鞋,已经过了四十年了,上海制造仍然是质量的证明,却不是来过美国的证明。

      她走的那天没有下雪。那一年的圣诞节,雪来得特别晚。

      超级妈妈仍然看到我就像没有看到,她的眼睛从我的脸上滑到了空气中,又从空气中滑到了更远的远方。我们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邻居,很多人天天见面却互相不认识。直到有一天她在教会说起她的过去,她说她在中国是拿过奖的,那时她还没有结婚,她是那么优秀。有人在下面笑,大概是因为笑的人并不认识那个奖而且不是温和的基督徒。她说现在呢?现在她只是孩子们的母亲,她要做家务,她不得不做那些低级又毫无意义的家务!她并不是歇斯底里,她只是用了情。她的发言胜过了林达的,林达刚刚说过了我可是在世贸中心的律师楼上过班的,林达还说过了我的丈夫可是哈佛大学的博士。我想起来,林达戴着她丈夫的博士帽穿着她丈夫的博士服拍了照,那照片嵌在相框里摆在一进门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没有人像笑超级妈妈那样笑她,没有人笑。有人提醒她,如果是哈佛的就不用特别说明了,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常青藤。

      刚到新港的时候我总是起得很早,带着一个白水煮鸡蛋。河水有时候很满,有时候很浅,有时候可以看到玛丽号,我走在木头的码头上,有一个跑步的老头每天都对我说你好。

      慢慢的我也起不来了,慢慢的我再也不去码头散步了。不管是早晨还是晚饭后,我总是坐在游乐场的椅子上,等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

      我在椅子下面捡到了一个相机,里面是印度人的脸,我就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三个印度人,两男一女,他们说谢谢。可是我昨天刚刚丢了我的第三只相机,在去42街的船上,有人捡走了我的相机,我的最后一只相机。

      我的新港的细水长流的日子啊。

      这样的日子,好过AVENEL在大雪天。我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波兰女人,一个印尼女人,她们不来的时候,整个村子罩在大雪中,寂静,听得到雪一片一片落下的声音,海鸟在雪花中飞舞。空气中浓郁的咖喱味道,就像住在月亮上的印度。

      3.AVENEL的房子

      有一只熊和一只老虎,他们住在一个很小但是舒服的房子里,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有一天他们在河里发现了一个巴拿马的香蕉箱子,他们就决定去巴拿马。他们遇见了好多动物,狐狸和乌鸦,兔子和刺猬,动物们都说,只要向左,最终就能够到达巴拿马。可是总是向左走会走到哪儿去呢?是啊,会回到原来的地

      方。于是,熊和老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因为隔的时间太久,他们的房子已经破旧,连他们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但是他们很高兴,他们认为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地方就是他们一直想要找到的巴拿马。然后他们修好了房子。他们说,我们终于来到了巴拿马,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我们永远永远都不用再搬家了。

      ——小清醒

      2002年三月,《中国娃娃》的发布会前夜,小清醒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她说这是她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我知道小清醒跟我说这些是因为她对我不满意,她只是说不出来她的不满意,她只好讲故事。

      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不会到现在才回家。小清醒是我旅途中遇到的兔子,兔子说,是啊美丽的巴拿马,你要往左拐。兔子为什么就不说站住,往后转呢?兔子说你要往左拐。我往左拐了三次,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样坚决的寻找,其实特别艰苦。我后来变得迟钝,没了希望,我不想往前一步,也不想往后一步,我什么都不想,如果有人推我,我就挪一下,他们忘了我,我就变成真正的石头,却是我在年轻时候最想要的,醉生梦死。

      我经常梦到我二十岁前住的房子,那个房子的前门和后门,门前绿色的信箱。梦里我时常去开那个信箱,信箱里装着很多过期的报纸和杂志,都被雨雪打湿了。我从没有梦到过我后来的房子,加州的房子,AVENEL的房子,新港的房子,一次都没有。搬到新泽西以后,我多梦又疲倦,也许真是像他们所说的,新泽西是地狱的门。

      我的家乡一直下雨。我厌烦下雨带来的潮湿和寒冷,我厌烦四季分明的衣服,我厌烦蛀洞和白色霉点,我真的是厌烦极了。我说我将来要住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一个可以用竹子做家具的地方,那些竹子永远都不会腐烂。我说我老年要定居在拉斯维加斯,沙漠可以缓解我的关节痛,我还可以去隔壁的赌场玩老虎机,一分的那种,玩一整天都输不掉十块钱。

      我又是一直喜欢雨的,那样的喜欢,在空无一人的滑雪场画再多的蝴蝶都不能代替。可是我怎么能够又要下雨又抵抗下雨给我的疼痛呢?这世界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公平合理。就像我在加州一定要住在一楼,地震起来可以翻窗而去,可是我阻止不了蚂蚁们翻窗而来到达厨房。我使用了红花油,红花油无效后我觉得滚开水太残酷,就去店里找了一种好吃的药,蚂蚁都爱吃,再带回去给蚁后吃,蚁后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慢慢地,慢慢地,那一窝蚂蚁就灭绝了。是不是比滚开水更残酷?

      加州最美丽,可是加州有蚂蚁,不怕红花油的蚂蚁。AVENEL的第一天,我有全部崭新的厨房和全部崭新的浴缸。我想不出来那么巨大的客厅放什么,两张乒乓桌?或者三张?窗子外面在下雪,落下来都有声音的雪,像家乡的雨。后来雪化了,老鼠吃光了壁橱里所有的辛拉面。那个冬天,我和老鼠们一起吃面,我总在白天吃,它们总在夜晚吃,细致又小声。我不太明白,这样的老鼠房子,楼下的印度先生怎么可以一直住着,一直住着,住二十年。

      新港有蟑螂,半夜三更奔跑的蟑螂,墨西哥捉鬼队和红色小圆盘都不能令它们减少。秀芬说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新港的问题,秀芬说她可是连蟑螂腿都见不着一根,可是秀芬的电话坏了,秀芬拆开话筒,哎,里面住着一家蟑螂,有老有小,秀芬每天傍晚都抱着它们煲电话粥。

      新港的蟑螂让我想家,我在中国的家没有蚂蚁没有老鼠没有蟑螂,我对自己说我是来找巴拿马的,我不是来找蟑螂的。

      可是你以为凯丽在曼哈顿的日子就会比我好到哪儿去吗?你一定没有注意她饼干盒里的蟑螂你也一定没有注意夏绿蒂甩掉那个完美又有品的双性恋仅仅是因为那只令他们尖叫的老鼠。纽约的地底下,有全世界最多的蟑螂和老鼠。

      我走在路上看到水果店的店主抓住了一只老鼠,他把那只老鼠连笼子放在火上烤。我走来走去就会看到他们那一家。天黑了,水果筐翻过来就是小饭桌,只有一个小方凳,属于他瘦弱但是有力气的女人。上小学的女儿还有他自己,一岁的儿子,上半部分,全部在桌面上,有碗也有筷,可是下半部分,全部蹲着。他们的晚饭总是有滋有味。

      我走过去,不敢看一眼那只老鼠,可是老鼠的目光亮闪闪地扫过来,我努力使自己的心硬起来,我努力去想点别的,我想起来了AVENEL的老鼠,它们即使被粘老鼠板粘到,它们还有一次在垃圾箱挣脱的机会。

      和我一起吃面的老鼠们都自动消失了,房子外面的树丛搬来了一只野猫,它只愿意做野猫,不接受施舍也不接受铃铛。

      后来我还时常回AVENEL看我住过的房子,楼下仍然住着住了二十年的印度先生,门口是他开了二十年的老林肯车,他绝不开别的车,还有他铺了二十年的看不出花纹的地毯。

      我会看到阳台上停了一辆自行车,窗帘拉上了,下一次自行车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台巨大的费雪玩具,最后一次我看到阳台上是一个玻璃小圆桌还有雕花的椅子。如果我在早晨来,我就能看到一个女人像我一样,坐在阳台上喝咖啡。可是我不喝咖啡。我也坐在阳台上,有时候,但我时常发呆,我看不到更多的风景。我会看到冰淇淋车,一天只来一次,还有邮差,他把我的箱子直接扔上阳台,他真是力大无穷。我每天都盼望着他,我盼望着他和他手里的广告,我把广告们仔细地看一遍,然后分类,整理好,然后扔进垃圾桶。

      我还是想起AVENEL的好来,夏天的傍晚,村口总有印度老头儿们盘腿坐着,他们指手画脚,像在召开村民大会。大得望不到边际的草地上,阿妮塔的女儿在那里踢过足球。永远修不好的秋千架和网球场,只在夏天开放的露天游泳池。很远的远处,铁丝网的外边是树林,树林的外边,是火车的轨道。

      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可以通往最近的杂货店,我在那里和一个店员吵架,也在那里赞扬一个店员对我一年的彬彬有礼,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可是她拖住我的手叫我不要走,她打电话叫来她的经理,她要我把赞扬的话再说一遍。我还是目瞪口呆好了。我记得那个经理的德州脖子,红又粗壮,那样的人只能做经理。我还和波士顿市场的埃及主管吵架,她长得足够丑陋。我特别无聊的时候,到处找人吵架。我曾经以为新泽西的人民已经够粗鲁的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经常地待在城里。

      去火车站的路上有一问很小的鸡汤面馆,他们只做鸡汤面,汤面淡而无味,可是很多人为了一杯淡而无味从遥远的地方开车来。我看到了两个警官,他们没有电影中的风情,他们冷冷地看着柜台后面也冷冷地看着我,他们和我一样,吃完了淡而无味的鸡汤面就走了。

      后来我住在新港了,厨房里有蟑螂我就从不去厨房,台湾的丽婷给了我一份外卖菜单,我按照菜单上的电话打过去,我用刚刚学会的台湾腔说,请问是王妈妈吗?我开始每天吃盐酥鸡和冬瓜汤。后来我在假日酒店见到了真正的王妈妈,她慈祥又有福气,可是她不喜欢林达太迟去教会,那样会太明显地显得她只是为了最后的大班面包。

      租王妈妈家的车去肯尼迪机场要四百块钱,我总是在回中国的前夜打电话给她问价钱,价钱从不改变,我就挂了电话。

      你是不是觉得,熊和老虎当初就该待在家

      里?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浪费时间了?

      噢,不。假如他们没有遇到一只狐狸和乌鸦,假如他们没有遇到兔子和刺猬,那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一个漂亮、柔软的长毛沙发是多么舒服呵。

      ——雅诺什

      4.露比在铜锣湾

      亲爱的,是该一字千斤的时候了。

      ——2008年9月2日

      2007年夏天,我在香港。我总是坐在马鞍山公园的椅子上给露比打电话。是的露比,她也在香港了,就像神话一样。可是她不出来见我,她也不要我去看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夏天,我只能给她打电话。

      我知道她割舍不下美国,可是她让我觉得她是唯一那个只要离开美国就会死掉的人。其实我和露比,不是“香蕉共和国”的包包那种,我和露比,是坐在克里斯多夫街的地下铁站台里各自沉默的两个人。我们没有靠得更近。

      她只是让我知道她的忧郁完全只是因为亨利,她说她一秒钟都不能离开他。2001年9月的一个早晨亨利上班的楼在两个小时内崩塌,她也崩塌了。可是亨利只是困在PATH里,她并没有失去他。她开始忧郁。

      我只是说不出来,亨利比她爱他更爱她。他们结婚八年,亨利的眼珠子再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我和露比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总会来电话,如果我们在炮台公园那儿,他只有五分钟他也跑过来。他们不是情人,他们是有证照的夫妻,一天里的一半时间要睡在一起,可是八年了,每天中午他们还要通电话。

      我不是说露比不够爱他,露比爱他才离开美国。我好像已经说过了要露比离开美国比让她去死还严重,我只是不愿意露比再被亨利之外的男人爱。我想我都要哭了,我又不能说出来。我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让露比觉得我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我不化妆,不谈恋爱,每天穿同一件衣裳,我让露比觉得我已经干得有点过头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早已经厌烦了做一个女作家,就像我以前人格分裂成女公务员和女反社会人员一样,2006年以后我人格分裂成残废了的女作家和中年家庭妇女。露比只看得到其中的一面,露比觉得我是一个很差劲的中年妇女。除了不用眼霜,不吃维生素,我饭前不喝汤饭后还不吃水果,J.CREW半夜大减价的时候我竟然也没有等在电脑前面。

      我也没有我的亨利,一起看网球比赛的亨利,睡前一起喝杯红酒。我不看任何比赛,睡前我要喝牛奶。

      我的女朋友们都只看得到这一面,但是她们宽容我,尤其卡萝琳。是的卡萝琳,已经搬去旧金山的卡萝琳,现在她和我的另一群重要的女朋友们住在一个地方了。我很想念她,她的上海小菜让我们活下去。还有阿不,她是世界上最正直的女人。还有米,她是一个神话女人。我知道我是一个被神话了的女人,可是我的米,她是真正神话的女人。

      我离开的时候,她们三个送我TIFFANY的银项链,她们各自挖走了那根项链的三颗心,她们轮流在卡片上写字。我不在乎那是不是圆珠笔写的字,我不在乎她们不使用全部的中文。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爱她们。一定是那根TIFFANY让我意识到的。

      我把那根空了三颗心的项链挂在脖子上,我没有哭出来,我茫然地看着窗外,我就要离开了。

      我在《四个》里说过,我加上女朋友们是四个,只能是四个,不能是五个也不能是三个。卡萝琳、阿不和米,她们是我新泽西的四个。就像亭亭加上YY加上小敏感是我纽约的四个一样。至于我和露比,我们不是,我们还差了两个,永远差了两个,我们不是没有尝试过,我们找了BOBO,我们甚至找了林达。我们都不能在一起。

      是啊还有BOBO,我们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在新港的日子,一半和露比在一起,另一半和BOBO在一起。我们从来不三个人都在一起,即使在一起又怎么样?我们还是缺一个。有时候我们会在“维多利亚的秘密”碰到,前一天是我陪BOBO买内衣,碰到了露比,后一天是我陪露比买内衣,碰到了BOBO。她们有那么多的内衣要买,她们的尺寸都一样,她们挑选内衣的时候我常有错觉,不知道今天和谁在一起。

      可是从“维多利亚的秘密”出来以后,我和BOBO会去后面的杂货店给自己的家买一卷圆筒纸再买一张彩券,而我和露比会去吃点什么,她穿着她百分之一百的喀什米尔和Jimmy Choo,我乱着头发,还有我的拖鞋。吃完了甜点她赶回去睡午觉,她睡觉的时间永远不能被改变。我不睡,睡觉太浪费时间了。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窗外,我的新港的时间啊,我细水长流的时间,该死的怎么过得这么慢?

      露比和BOBO,她们到底还是两个人,她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只是“维多利亚的秘密”。

      可是你只看这一段你不要以为露比只顾自己而BOBO顾家,事实上BOBO很少碰她的家,如果我要求去她那儿打一局牌,她就会使劲地擦那张最大的桌子,连擦桌子的纸都是黑的。而露比,她搬来搬去她的地毯和钢琴总是跟着她,她的硬币都放在对的地方。

      有时候我和谁都不在一起,我一个人,我不买什么,我什么都不要。最多我买一只粉红色的维多利亚秘密狗,然后再买一个巨大的粉红色的包包,装那只狗。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去AE,那儿的每一件东西都停在女生宿舍,永远停在那儿。我去那儿,沙发上坐着一圈高中生,至少我的脸还可以冒充。我人格分裂严重的时候在九月去普林斯顿,我不止一次被认为是一个新生,我出来的时候手里一堆纸,我就满足了。

      我那么留恋过去。

      我好像在《上帝的孩子都有枪》里说过,哎呀,失去了少女的小辫又没有女人的快乐。

      我在过街的时候看到林达,她硬邦邦的上海卷发和LOFT长裤,她要去退换什么,她每天都要去退换什么。BOBO说你相信吗?林达买了半年的衣服都退得掉。BOBO说我拒绝和林达一起去LOFT是因为林达试所有的衣服,然后把它们全部扔在试衣间的地板上,BOBO说林达丢光了所有中国女人的脸。现在我知道LOFT的店员为什么用眼白瞪我了,我又不去LOFT,LOFT是中年妇女去的地方。

      我假装没有看到林达,绿灯亮了,我飞快地绕过了她也绕过了她的华亭路的古奇包包。

      谁都猜得到我一定会和BOBO翻脸,不是这一天就是那一天,完全没有理由的。不像我和林达,我和林达翻脸一定是因为梅西百货往每个信箱里都放了一张优惠券,我扔掉了所有的优惠券以后我又需要那张券买一把刀,我给住在隔壁的林达打电话,林达说她有她也不要买刀可是她把券放在杂志的下面了,她说要她拿开杂志拿券她觉得很麻烦,你看你看,她找了这么一个借口,她还不如直接地说她没有,她让我觉得我多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被她赚到了。就像BOB0和林达翻脸一定是因为她打电话给早她十分钟去河边散步的林达问天气,林达说今天真热,热得我以为夏天跳过了春天直接来了,BOBO就穿着一件花衬衫到了积雪的外面,BOBO冻得半死,咳嗽了整整一个月。你看你看,林达尽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乱。这有什么呢?我说,如果你不舒服,我陪你买东西,她们从不买降价的东西,而我从来不买东西。我让你舒服了一点吗?

      露比摇摇头,露比说现在我们是两个阶层的人了。

      露比的条件是每年回两次美国,一次纽约一次加州,露比回纽约的时候一定要住新港购物中心对面的假日酒店,露比宁愿再坐几回PATH,露比会在我们都走过的哈德逊河边再走一走,那儿有台湾人的茶店,那儿有人说过,蛋糕不好吃吗?那儿有人笑着摇摇头,那儿有个人,吃了露比不要吃的蛋糕。

      亨利满足了露比,亨利比以前更英俊,亨利没有时间发胖。

      露比说你知道吗?你以前住的楼旁边有了新楼,新楼旁边有了新花园。可是我想不起来我以前住的楼了,也许那是一幢红色的楼,蟑螂们一定也会搬去那幢新楼。

      露比在香港公园问我,你不会和比尔发生什么吧?他帅得要死。

      香港公园有好多假马、假瀑布,鱼池的后面是泰国餐馆,也像假的。我说不会啊,他和九月是同一种人。既然我已经有了九月,我为什么还要比尔。我要那么多一模一样的男人干什么?

      更何况我连九月都不要,我又说。

      露比没有说出来你和九月都有病,露比只是在她的心里面把这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你要比尔的电话号码吗?我说,你离他这么近,你们可以有点什么。

      露比说你死远一点。

      后来我跟比尔说你要露比的电话号码吗?比尔说好啊。我觉得我像一个拉皮条的。

      我带给露比的J.Crew包包终于没有再带回去,每次我去港岛都会带着,没有露比我又带走,终于这是最后一次了。露比说谢谢你一直记得。实际上露比从来没有中断过邮购J.Crew,有人回香港的时候会给她带过来,没有人回香港的话他们给她寄过来,一麻袋,又一麻袋。可是我知道露比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露比开始尝试Club Monaco,露比站在他们的衣架前拿起了一件很窄的风衣,露比说她偏要买减价的东西,为了和香港的富太太们区别开来,她说我就是要买减价的东西。我想如果露比知道我写作,她一定会后悔出现在我生命里,她一定会后悔一直被我记得。

      就像BOBO一定会后悔她和她丈夫打架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她说她把他的钱包扔到抽水马桶里去了,我问她扔前钱包里面的现金拿出来没有,BOBO说你们江苏人怎么都那样啊?我说我们江苏人怎么样了啊?BOBO说他把他所有的衬衫都从衣柜里扒拉出来,扔到地板上用脚踩。我说真的吗真的吗?那可是你每天都洗并且熨来熨去要熨一天的衬衫啊,他可真是太过分了!BOBO说我只有一个办法,我把他的名字写在门背后,我用脚踢。我说别把门踢坏了,你要把他名字写在地上,使劲儿地践踏。

      现在我也有一点儿后悔我曾经出现在BOBO的生命里了,BOBO和丈夫和好以后一定会觉得我恶毒,不配结交。我想我终于找到了BOBO跟我翻脸的理由。

      我和露比在太古的底层吃了冰淇淋,我说香草她要我试别的,她说你要尝试不同的滋味,她说你试过了一千种滋味你还是要香草,那样的香草才是值得的。我痛苦地望着手里不是香草的冰淇淋,我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五分钟前露比一定要我把整个OOO汉堡吃下去,露比说这可是全香港最好的汉堡,五十块钱一个。我一定是为了那五十块钱才吃的,我控制了我的眼泪,我对自己说也没什么,最多我下午再打电话给我的营养顾问,让她多给一颗药。

      亨利刚刚离开,我不知道我已经是第几次看到亨利了,亨利还是穿着他的蓝衬衫挂着他的卡片。九月说他有时候和亨利一起吃午饭,我想不出来这两个男人一起吃饭会谈些什么,也许他们只谈股票。他们是男人。

      大熊单膝下跪向米求婚的时候,我以为大熊会和九月有共同语言。可是大熊没有和九月更要好,大熊跟卡萝琳家的胖子谈得好一点。当然胖子并不胖,就好像大熊并不像大熊一样。大熊跪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戒指,米说了我愿意以后,他们才拉着手到处去找戒指。米的手指没有戴着那枚戒指,米在切炒米糖,米自己做的炒米糖,里面夹了七种小果仁。能跟米有一拼的只有卡萝琳了,卡萝琳做一切你能想到的上海菜,如果她不是要在华尔街上班,她就可以去开鹿鸣春了。

      人人都说大熊和米的爱情惊天地泣鬼神,因为那是1998年,多数人都还没有电脑,大熊就和米网恋了。他们没有打电话,连照片都没有一张,大熊在第三天飞回了北京,大熊见米第一眼,大熊就跪在了王府井,人来人往的北京街头,大熊说,嫁给我吧。我们每次听到这儿的时候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哇。我们眼睁睁望着这两个金童玉女,他们就站在我们的面前,他们的爱情是被神祝福的。我们已经嫉妒得说不出话来了,1998年的网络,那么小的网络,大熊那么英俊的男人米那么神话的女人都被他们互相捡到了。

      我在加州的时候认识了米,那时候她在纽约上学,可是每天晚上回新泽西睡。我一天到晚盯着她问新泽西的房子。新泽西的房子贵吗?新泽西的房子离纽约城近吗?新泽西的房子闹鬼吗?我说得米什么都不想跟我说了。最后我在网上找到了AVENEL。我在大雪的早晨到达新泽西,一个星期以后我见米第一面,她成为了我最重要的女朋友。

      那个时候卡萝琳和阿不也在,可是她们看都不看我一眼,她们死盯着一个做蛋糕的台湾女人,那女人彻底征服了她们。是的是的,我们的每一个女人都在银行上班,可是这一个居然又上班又养育女儿,晚上她也不要睡觉,她做蛋糕,三层豪华的婚礼蛋糕。她做完蛋糕她还手绣桌布,我们每一个人都找她签名,签完名后照合影,场面混乱。她眉眼清淡,我以为我看到了安妮宝贝。

      其实我看了卡萝琳和阿不一眼,我听到卡萝琳响亮的上海话,我就闭上了那一眼。隔了一年我才知道她们的好,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新港了,为了能见到她们,我要多开一个小时的车。我不知道我们住得很近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一起,就好像我在美国的时候一口牛奶都不喝,全脂的有机的,我不喝,我要豆浆,我宁愿自己磨黄豆,回到中国以后我不要豆浆了,我非要牛奶,又贵又有毒的牛奶。我相信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干,这些人在纽约到处找川菜馆,回到中国才吃牛排。卡萝琳用一个字表达,作。

      卡萝琳知道我写作,她知道,她只在第一次说,你不写了有点可惜啊,你还是重新开始写吧。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没有再多说一遍。

      就好像她知道我不做饭一样,我说我宁愿去刷墙我都不要进厨房。她说你要控制你自己,做饭没什么不对,就好像你不能阅读也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你感到恶心,你可以停一下,但是不要停太久,你要控制住你的恶心,一天,再加一天,你就不会那么恶心了。

      她也没有再说第二遍。

      卡萝琳是那个唯一可以指责我懒惰的女人,她说十遍我都不反驳,当然卡萝琳说什么都只说一遍,如果你在第一遍没有理解她,她就不会再给你机会。她干脆又聪明,她像一颗银豆子。

      她和她的大学同学胖子结了婚,胖子并不胖,胖子只是笑起来有一双酒窝,我们都说他

      最可爱。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胖子后来去旧金山,卡萝琳没有犹豫地卖掉了房子辞掉了工作,跟着他去。

      其实小冷静也是这样,小冷静的每一步都冷静,如果她的他在香港,那么什么都可以扔掉,去香港,只要和他在一起。

      单独留另一半在美国或者中国的,最后总会失去。我们都知道。

      米、卡萝琳和阿不,还有我,我们不是最近的四个,肯定有人比我们还近,她们只是进不来。我们四个挤在卡萝琳的电脑前面看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中年妇女晒泳装照,我们笑得都要昏过去了。很快我们就不笑了,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也是中年妇女了,中年妇女嘲笑中年妇女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于是我们坐回原处,继续打我们的牌。过了几分钟胖子也凑过去看,他说我说你们笑什么呢,这有什么好笑的?是啊是啊,这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其余的男人们坐在沙发上动都不会动,除了他。

      这样的场景就好像我们有四个写小说的坐在一起,我们像往常那样八卦几桩离婚案和男女的那点儿事。我们中间某个人的结发妻子站在桌角听了五分钟,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们文学圈怎么这么乱啊?

      卡萝琳家的胖子实在可爱,他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起来像是美国的他们每一个都忠于爱情,忠于家庭,他们周末给院子除草,假期去爬山。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想说这些,如果你以为你制造了丑闻就可以从街头传到街尾,你就错了,他们并不是真正地关心你们的丑闻,他们只是要注意他们自己的标准,离婚案和男女的事不是他们的标准。

      奇怪的是,我在卡萝琳那里可以找到归属感,非常非常舒服的一种感觉。那种感觉足以让我在卡萝琳的沙发上睡着,做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以后开车送阿不回家,漆黑的夜,门廊里一盏亮了小半夜的灯,阿不看得见门把和门锁,阿不准确地把钥匙插入了锁孔。

      我的女朋友们,所有的女朋友,她们每一个都是先付出,然后得到,我突然想起了加州的维维安,我想起了越来越多的女朋友,每一个都是这样。我找不到一个不付出也不得到的女人,也许只有我自己。

      但是她们不是我们的另外一种女朋友,我有过那样的女朋友,她们的男朋友每一个都要转行去念商学院,即使物理已经念到第四年,即使之前已经转过一次计算机。男朋友们和商学院们需要时间和高额学费,女朋友们都坚忍着,她们供他们念完商学院,他们上班以后轮到她们念,继续坚忍着,最多五年,他们全部都去了华尔街。我不太知道以后的事情,他们很多不结婚也不要孩子,他们坐在他们的豪宅里,喝一杯红酒,窗外是纽约的夜,缤纷的夜。

      我说的付出,似乎只是不离不弃。

      我的新泽西的四个,我的纽约的四个,我的加州的四个,她们都不是那样的女朋友,她们的男人即使要念十年比较文学、十年化学,她们都不离开他们。阿不最多重新去上班,工作对于阿不来说是容易极了的事情,就像她在二十六岁辞了她复旦大学的教授职务一样,她只是不需要。她需要亲自养育孩子们,给孩子们吃有营养的菜,孩子们都去了学校,阿不就去上班。之前的十年艰难,阿不不逼迫她的男人念商学院。那个男人,在夜半的门前,为她亮一盏灯,父亲式的。

      她们总能找到这样细致的男人,北京的,或者上海的,他们往她们的钱包放零的现金,用掉了再放,他们甚至不让她们为了停车时找不到硬币烦恼。他们要和粗心大意没心没肝的她们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他们最大的错,是大雪的夜,米没有在火车站等到大熊每天接她的车,坏感觉折磨了米几个钟头,米深一脚浅一脚到家后拼命砸门,从不带钥匙的米拼命地砸门,里面没有人,米的世界都崩塌了。其实大熊只是睡过头了,其实大熊应该睡过头,他太累了,就好像胖子加班以后在浴缸里睡着一样。这些男人们都太累了。

      我吃了最多的卡萝琳做的上海菜,我接受了阿不所有的关于人生的真理,我还得到了米做的Diaper Cake,那是我在美国唯一的一个Diaper Cake。米还有一个星期毕业,米还没有做完她的毕业论文,可是米做完了我的DiaperCake。她没有说她做了三个晚上,她只是说第一天的缎带不够,第二天要去买更多的,她抱歉地说她只是第一次,她没有足够的经验。

      可是我只给她们我差劲的中年妇女的那一半,另外一半,我长久不用,自己都快要忘掉了。

      她们一定是要非常地爱我才能忍受我。

      她们不会对第二个人这么好了。她们一定是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如果她们分给我一点点感情我就会好起来。我会不会好起来?

      回到中国以后我MSN给我1993年的女朋友小花朵,我说那个女的拿米2000年的词参加超女比赛,她还写信给米,她说对不起我就是抄了,她还被你的公司签了。小花朵说你现在来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小花朵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小花朵说得好像她跟我不再是彼此生活的审视者了。

      你的文字永远追不上你的思考,她又说。

      我托着我的下巴,我看着MSN里她闪烁的头像,我想我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好啦好啦。小花朵说,我们已经不签她了,当时签她也只是她让我们相信了她是一个会作词的歌手,两年下来,她再没有拿出一首像样的词,她的创作能力已经足够令我们怀疑。

      我并没有好过一点。荒原狼说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小花朵直接到达了2008年,小花朵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时候她扔掉了我。

      我想听一听那首歌,心有些乱作的曲,他大概还存着,我打电话给心有些乱,心有些乱说啊?他说他完全不知道我是谁,他只是没有说出来他也不记得米是谁了。八年确实是有些长。心有些乱忘了他其实见过我,2000年在北京,那一年我们见的人都太多,其实我也有一点忘了他是不是见过我了。他一定是想说,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您还一直惦记着?我想起来我看过的半部电影,一架飞行的客机掉进了时间洞,在那个瞬间所有醒着的人都被时间吞没,睡着的人得以存活,幸存者给他们自己找出路,他们东奔西走,到最后一秒他们还失去了他们中间不得不醒着的那一个。我看到了时间的相貌,它是一个金属的大嘴,尖利的银牙,咬起东西来非常爽快。这半部电影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以为时间就是一个金属嘴。我等待了整整一年都没有等到心有些乱寄来那首米写的词他作的曲,我耐心地等,我有的就是时间。美国是一个时间洞,我们在进入的时候睡着了,我们幸免于难,我和米,金属嘴给我们的心留下了浅月白的印子,却没有破坏我们的容貌。我们经历了一个时代再回到现实,我不知道怎么来叙述这个现实。就好像多数穿越小说只说穿越后的开始,那样更好些,如果主角再回到现实,穿越前的那一秒,他们的年纪和模样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变化,谁会知道他们已经在另一个时代生儿育女,活过了一百岁呢?可是他们又在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现实里待着做什么呢?

      6.小花朵去了北京

      我们有过交叉的那一点,特别短暂,一年,

      或者两年。以后的十五年里,我经常把头扭过去看她,她越来越幸福了,我真的很为她高兴。

      ——2008年2月20日

      小花朵和BASS分手的前一个晚上他们还去唱卡拉OK,小花朵用她最甜美的声音唱,突然有个念头,和你有个Baby,那有多快乐。然后他们就分手了,小花朵去了北京。

      接下来的每一天BASS都踩着脚踏车在我家门口的那条巷子转来转去,如果正好转到我出门扔垃圾,他就停下来,一只脚踮地,用那种非常假的声音说,嗨,真巧。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小花朵去北京了,我也找不到她。BASS羞涩地笑笑走掉。可是第二天他又在我的眼皮底下转来转去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走下台阶,走得离他的脸特别近,我说BASS,这一次你一定要听得特别明白,小花朵走了,去北京了,不回来了。

      BASS瘦狠了的长脸就往上扬,眼神里挤出好多绝望。BASS吓到我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那个眼神的阴影里了,如果不是那眼神藏在很多的头发和很厚的眼镜片后面。我在当晚给小花朵的信里说,你怎么舍得甩掉这样的男人?

      BASS的痴情成为了我们寻找爱人的标准,即使小面条说BASS实在是不值得同情,小面条说BASS搞过的女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我说那又怎么样,至少他在每一个搞过的女人身上都投入了时间。小面条说他可是连朋友的女人都搞,他还振振有词,他说得出一堆道理。我说小面条BASS搞了你的女人?小面条说没有,绝对没有。我说那么就让他搞来搞去好了。

      BASS当然是搞乐队的,那个时候他们不是搞乐队就是搞文学。可是我想不起来BASS的乐队是什么样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小花朵从不带我去玩。在她去了北京以后我突然意识到她是想保护我。小花朵在2008年说我一直比她更有生活的智慧,可是1993年的时候她想保护我。她提都不跟我提她的BASS,我们在1993年只谈我们的理想。

      可是这些搞乐队的搞文学的穷男人迷死了一大片当时的女孩子,就像小苹果迷死了小金子。小金子嫌小苹果长得不好看,小金子的导师老金和老宝就给他喝一点儿啤酒,然后拍着他的小瘦肩膀跟他说,你知足吧,小苹果可是广播电视报的记者啊,你以后有的混了。

      小金子的乐队朋友小冰雹和小面条也在底下里说小金子这回可捡到宝了。他们那个时候想睡什么女孩子就睡什么女孩子,睡得他们都不想再睡了,他们个个要从良。

      小金子果然捡到宝,小苹果忠于他们的爱情直到永远和永远。即使十年以后她把他捉奸在床,即使隔了几天他也把她捉奸在床。

      可是我在小花朵小苹果认识他们之前就已经见过了他们,因为他们通通是电厂的工人。我晃来晃去特别无聊的暑假,有一个男人带我去过一次,一个封闭的房间,一群奇形怪状的老男人,木地板,吉他和鼓。我再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十五年以后我按照自然规律长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老女人,他们倒通通退回去变成年纪刚刚好的成功男士。时间给所有的男人特权,真是令人悲愤的事情。

      我去拍工作照的时候就碰到了小冰雹,小冰雹说他见过我,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可是我想不起来我曾经见过他,我也想不起来我有过十七岁,我说我那个时候什么样?小冰雹说你那个时候特别阴暗。如果到此为止就好了,我一定要开始爱他。可是小冰雹接着说,带你来的是小面条。我说是吗?小冰雹说是,他说他给小面条拍了结婚照,小面条的老婆很漂亮。

      我说去你妈的,但是现在我不把那四个字说出声音来了。老女人最好不要骂人,但是把一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男人塞给我,我还是会像年轻时候那样骂人。小冰雹你一定是这么想的,谁带你,谁就跟你睡。可是男人和女人就只能睡觉吗?不能做朋友吗?也许你是对的,男人和女人只能睡觉。

      可是从1993年一直到1999年我都在主流社会,他们说的,我在主流社会,脚都没有放下来过。我上学放学,我是三好学生,我上班下班,不迟到不早退,年初我写计划年终我写总结,总结得好我就是每一年的先进。我从来不跟他们混,除了老宝,老宝带我看过老金,老金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没有上过学你就不要把老师说成导师,老师和导师是一回事儿吗?我茫然地望着他胖胖的走来走去的老婆。我说啊?这一切就好像1997年有人带我看过狗子,狗子说这个女人浓妆艳抹的,有意思吗?

      我突然意识到小金子的乐队和BASS的乐队并不是同一个乐队,那个时候一街都是乐队,三个人就是一个乐队,实在找不着人两个人也是一个乐队。我后来把BASS和小金子搞混也就是因为他们换来换去,拆了装,装了拆,就像搭积木,搭到贝司吉他主唱都有了为止。BASS后来肯定是和小金子搭在一起,我只是不太懂两个吉他手怎么搭,他们谁都不能像小冰雹那样做一个闷骚的贝司手。小面条说过女人们都爱主唱,因为主唱嚣张,吉他没有话语权,吉他要神秘,鼓手要狂野。我说贝司呢?贝司看起来很闷。小面条说你以为贝司不想吗?贝司比谁都想,他最闷骚。小面条长成那样他却是一个主唱,小面条唱起来的时候人人都爱他,可是他站到离你一厘米远你就不想爱他了,他又不能一天到晚地唱。

      我问单身妈妈小苹果她的前夫小金子年轻的时候在乐队里做什么?小苹果说键盘。这些男人和这些女人终于把我搞混了,小金子不是吉他手小金子是键盘,我都不知道一个乐队为什么需要一个键盘。我和小苹果,我们坐在一个钢琴教室的前面,小苹果说你不要写我啊,你要再写我我就抽你。我担心着她抽我,又担心着失去她,我只能去看很远的远方,那儿有一丛竹子林,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1997年我在北京给小花朵打电话,我说我只待三天两夜,我还要花一天时间去爬长城。小花朵就来了,挎着一个特别旧的书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像她离开的前夜,我们坐在延陵路的肯德基,为了让她觉得我们都一样我抽了那一年唯一的一根烟,然后我把整盒烟还有整个露台都留给她了。我在回家的路上回头张望,那个露台上有两顶大伞,白色的烟气就从那两顶伞的下面袅袅地冒上来,她一定在那个露台上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小花朵来了,她看起来很不好,然后我们一起吃了一盘特别咸的羊肉还有饺子,然后小花朵说现在我要去买火车票了。我说为什么?小花朵说BASS来了,她要去火车站排队买一张火车票送他回家。我说为什么?我说你们都分手了,你有义务做这些吗?

      小花朵不说话。就像她就是不带我去乐队玩儿,可是她就是不解释。可是她以为我是我的神吗?她不说我就会自己明白吗?

      之后的1998年、1999年和2000年每一年我都会去一下北京,可是我和小花朵不再见面,我们兴许会通一个电话,可是在电话里我们什么话都没有。最后一次在北京见到小花朵,她约我去GREEN,可是她迟到了,她坐在我的对面,不停地抽烟。我说你为什么要笑?她说你的后面坐着王学兵。我说王学兵是谁?

      现在小花朵连过年都不回家了,小花朵的家永远放在北京了。

      BASS和乐队在北京待了短暂的几个月,BASS的乐队留在北京,BASS自己回来了,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了,谁都没有了。BASS只能去找小金子小冰雹他们搭,搭好以后在老戴的酒吧里唱。BASS和小金子不是很协调,可是BASS不能再拆了装,装了拆了,BASS不能像换姑娘那样换乐队,姑娘不协调可以换一个,不协调再换一个,换到协调为止,可是既然换到最后还是第一个姑娘好,那么换来换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们的乐队就是这样回到原点,吉他还是那个吉他,贝司还是那个贝司,最多主唱换一个女的。小面条不唱了,小面条回电厂上班,他是唯一那个没有辞职的,他一年的工资加上奖金有好几万。除了他要被电厂的工人们搞,他们把上班睡觉的小面条捆在椅子上,关紧房门,门的缝隙用擦机器的棉丝塞塞好,然后从天窗放火烧他,小面条说他其实已经死了。我看着死了的小面条,我说你最好跟小冰雹说清楚,我跟你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小面条说你去爱小冰雹还不如爱小金子。我想了一下小金子的脸,我还是不能理解小苹果嫁过那样的男人,小苹果说因为小金子写小说,我说我也写小说啊,你怎么不爱我?

      晚上我特别空,我就在电话里给小面条讲了一个故事,作为交换,小面条讲了他们乐队在1997年夏天打的那场架,当然小面条只说真故事,而且是十年前的真故事。

      1997年夏天,小面条在那个晚上特别需要一笔钱去坐飞机,可是小金子和小冰雹一个比一个穷,谁都没有钱。他们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给小面条以后终于想起来有一个人欠他们钱,他们就去找那个人。天都黑了,这些快要三十岁的男人们手里提着棍子去要钱,那个人说他没有钱,就是打死他也没钱,小面条和小金子就和他打了起来,然后他们全部在派出所蹲了一夜,小面条终于没有坐到飞机。

      讲完了,小面条说。我说就这么完了?小面条说你还要我怎么样,讲故事都把我讲出神经病来了。我说小冰雹呢?小面条说你还是放过我吧,我要睡觉,小冰雹实在没什么好讲的。我说你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小面条说好吧好吧,第一,小冰雹是一个正经男人。第二,小冰雹曾经爱一个女人,为她去死,可是那个女人不要他。第三,小冰雹结婚了,他老婆很凶。

      我就挂了电话。小面条他们那个乐队,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那几个人,除了小面条,我一个都不认得。

      其实小面条不是做主角的,关于小面条只可以多说一句,他前面的头发太长,他又喜欢吃面条,于是每次吃面条他就得一手拿筷子,另一只手用来把自己的头发撩起来。你们看,一个宁愿在头发后面吃面条却不愿意改变头发的男人。

      其实我跟他们待过一个晚上,我们全部坐在江南商场的屋顶上面喝啤酒。我忘了小花朵在哪儿,那个晚上小花朵肯定不在我的旁边。我的左边是小雷电,右边是小雨点,小雷电根本没敢答理我,他弹琵琶的女朋友就坐在对面。小雨点倒是递给我一瓶啤酒,如果你不想喝的话可以不喝,他极尽温柔地说,可是我根本就没敢答理他,我不跟普通话里有青龙口音的人说话。小雨点后来特别努力,他再也没有让人从他的口音里听出来他是从哪儿来的。第二天白天小雨点坐在清真寺前面吃兰州拉面,他一边吃一边说你为什么要戴那些乱七八糟的耳环呢?我说你为什么就那么爱吃拉面呢?小雨点这个男人特别倒霉,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一个男人,所有的人却以为我们有关系。他要为那个真正的坐在他对面的主角背一辈子的黑锅。

      可是现在我也有点搞不清楚真正的主角是谁了。

      小花朵在她婚礼的前一个钟头才给我打电话,她说那是因为她并不确定我在中国,她只是试试电话。小花朵说这个婚礼只是长辈们要求的一个仪式,小花朵说你来吃一顿吧,不要带红包。

      我被安排坐在小花朵的初中同学一桌,她的初中同学坚持不懈地问我要电话号码。

      那个夜晚属于小花朵,她穿一件露肩又短到膝盖上面的婚礼服,美得惊人。她只在我旁边坐了一分钟,她说你给我挡着点儿,我就抽一口,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说你找了一个不让你抽烟的丈夫?小花朵笑笑,她从来就不肯多说一句。小花朵我真的有你想的那么聪明吗?你不说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新郎的父亲端着水晶杯站起来,他说小花朵就是我们全家的小公主,我们全家都珍爱她。小花朵笑得甜蜜,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泪流满面,我赶快走掉了。我想一定是我的心里实在盛不下那么多的幸福了。

      我1993年的女朋友小花朵终于出嫁了,还有这一场婚礼,在这个她度过了童年就有了特殊意义的地方,她一定也在这里付出过爱情,她只是从来不说,她不说我就要靠自己想,我总是自己想问题,我都要想出神经病了。可是她已经重新选择了更适合她的地方做家,从此以后她再也不需要回来了,除非她丢了她的护照。

      很多女人都不要婚礼,吵闹的,盛大的,豪华的,她们都不要,这世界上又有那么多的女人想要可是没有,就像我,没有婚礼长辈们就仍然以为我还单身,他们说你确实应该找一个对的。我说我有戒指,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了。可是那只是一个钻石戒指,用来求婚,不是用来负责我的下半辈子的,除非我为那个男人生很多孩子,可是生了孩子你就会得到负责吗?我已经看得到我的六十三岁了,我一定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没有人还记得我,最后我一定是饿死的,我都没有一个光滑的结婚戒指。

      小金子小冰雹搭BASS的乐队不得不去苏州的酒吧唱,我们这儿不需要酒吧和乐队。老戴的酒吧也没有了,老宝说他为了老戴和老戴的酒吧屁股上多了一个红缨枪的伤疤。乐队在苏州待了几个月,那几个月他们在路上,他们就不得不和酒吧里鬼混的女孩子搞,搞到后来他们特别厌倦,尽管他们也用情,就像真的一样。

      他们终于不搞乐队了,其实他们醒悟得特别晚,那个时候几乎都没有接近三十岁还在做乐队的男人了。小金子们终于接受了小苹果们的爱,他们结婚,生孩子,去做生意,跟艺术有点关系的生意。我不知道BASS在哪里,他的很凉的眼神飘来又飘去。

      2008年小面条的酒吧开业,他要我穿校服去。我说制服还是校服?小面条说校服校服,什么校服都行,只要不是我们中学里的那种运动衫校服。我说如果你能告诉我贝司是什么东西,像吉他一样吗?如果和吉他一样,为什么又叫贝司而不是叫吉他呢?小面条说吉他六弦,贝司四弦。我说哦。

      小花朵丢了她的护照,她不得不回来。小花朵选择了当天往返的飞机,她只给她自己五个小时,如果飞机被延误,她就会回不去。可是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到这一点,结果她的飞机果真延误了两个小时,现在只有三个小时了。

      我在出入境管理处等到了她,除了她的手机,别的都和从前一样,我看着她穿着绣花的牛仔裤走过来,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除了她的手机上挂了一串熊。电话响了,她从那堆熊里找电话。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样找电话就会快一点。这是她第一次回答我的问题。

      去机场的路上她抱怨了不止一回,她不应该去喝那口鸡汤,她肯定是赶不上回北京的航

      班了。从出入境管理处出来后,她被要求去一个长辈家喝一碗从早晨炖到傍晚的鸡汤。她去了,喝了一口,然后直接去机场。可是她赶上了。我看着她过了安检就要消失,隔着围栏我很快地问,你真的忘了BASS一边弹吉他一边唱那首写给你的《罢了歌》吗?

      小花朵停了一下,可是她没有回头。BASS是贝司,她说。她终于没有回她的头,她和她的手机都不见了。这些男人和这些女人终于又把我搞混了,BASS是贝司手。如果BASS是贝司手,如果小冰雹是贝司手,一个小乐队里为什么要两个闷骚的贝司却没有一个吉他呢?难道小金子放下不熟的键盘去弄更不熟的吉他吗?我是不是还提到过一句小金子的女主唱?她只出现一秒是因为她为了改变她自己的生活就去网上聊天,她聊到一个美籍华人,很快地嫁到了美国。我问小面条她在美国的哪里?小面条说你去问小金子好了。小面条的叙述绝对出了问题,我们看到了不断重复的吉他手,不断重复的贝司手,我们甚至没有看到一个鼓手。至于主唱小面条,他忘了说他的手里也应该拿点什么,不是吉他就是贝司,你们见过甩着两只手唱的主唱吗?小面条只是说女人们都爱主唱,因为他最出风头。我说我为什么不爱,我不是女人吗?小面条说你跟乐手睡过吗?

      我说小苹果要跟小金子睡是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七零后,乐队和文学满足他们北京大学和青春期的一切幻想。乐队和文学能够打动我吗?不能。因为我和小苹果差了半代,半代就是半个代沟。可是BASS为什么打动了小花朵?因为音乐是小花朵的命。可是写小说的男人们为什么打动了我?因为小说是我的命。

      拍工作照前我去洗头,洗头的小孩说阿姨您不好再挂面头了,与您的气质不符,然后他们给我剪了一个游泳头,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我都没有剪过游泳头,可是现在,我有了一个与气质相符的游泳头。我就去买了一个假的波波头,如果要出去开会,我就戴那个波波头,我觉得也不错。

      我看着打光的小女孩,她的下巴上有一颗钻石。她让我想起了六年前在上海,小珍珠的下巴上是一颗珍珠。我往右边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只戴了一边耳环的小男孩,我问他为什么,他不理我。我想起了十年前在上海,小舌头的舌头上有一个环。

      他们总是让我回忆起过去还有上海,我都要哭了。我决定不再看他们了。我看按快门的小冰雹,他的眼镜快要掉下来了,可是只要他动一下上嘴唇,那个快要掉下来的眼镜就会自动抬上去。我想我一定不要爱上小冰雹,除非他的舌头上有一个环。

      我说小冰雹现在停一下,我要戴个波波头。小冰雹说不行。我说为什么?小冰雹说什么样子都没有你早晨的样子好。我说我在早晨什么样子?小冰雹说没有睡醒的样子。我停了一下,我说小冰雹你冷不冷?小冰雹说不冷。我说小冰雹你在乐队的时候为什么是一个贝司手?小冰雹说因为我最高。

      从小冰雹那儿出来以后我站在一张椅子的旁边,椅子上坐着吃酸辣粉的一男一女。我打电话给小面条,我说为什么贝司是整个乐队里最高的?小面条说贝司外形比较长。我说为什么?小面条说琴的间隔比较大,所以琴体一般比吉他大点长点。我说我问的是人不是琴。小面条说你睡醒没有?

      我想起来我回来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小面条,我说我回来了,小面条就说,我去把小金子叫出来,我当然有办法把他叫出来,虽然他又结婚了。我说谁是小金子?小面条说就是你走的时候他问你你为什么要去世界上最土的地方的那个小金子。我说我是怎么回答的?小面条说你说你也可以留下来。

      然后呢?

      小金子说如果我说为了我,留下来,你会留下来吗?

      我留下来没有?

      你不是刚回来吗?

      我说小面条你是不是去洗一下脑袋?我等你好了。

      现在开始就有点可怕了。我走的时候,确实有一个人说,你为什么要去世界上最土的地方?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小面条。可是现在小面条说,那个人是小金子。

      不是小金子又是谁呢?小面条说。

      小金子是小苹果的前夫,不是我的,我说。如果小面条站在我的面前,我就会走下台阶,走得离他的脸特别近,我说小面条,这一次你一定要听得特别明白,小金子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明白了,小面条说。

      吃酸辣粉的男女离开以后我坐了下来,椅子上还有酸辣粉的温度,那样的温度足够令我重新再站起来。

      我说有人告诉我十五年前我去过他们那儿,一个木地板的房间,那个房间在哪儿?

      是的是的我也在那儿,我记得那个房间。小面条说,那儿还有昏黄的灯和玩球的小狗,那不就是小冰雹的房间嘛。

      你带我去的,小面条?

      当然不是我。小面条说,我在那个晚上才第一次见你。

      那么是谁呢?

      是BASS吧,小面条说。

      我说我是小花朵吗?BASS带我去?

      小面条停顿了一下,小面条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说没关系,我也不记得了。

      7.我们

      那些陪伴我一起走来的女子,是盛开在我回忆里永不凋谢的花朵。

      ——小花朵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

      ——《我去2000年》

      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四个,你一定无法想象那种感情,对于我来说,她们像我的亲人一样。

      我们有故事,因为我们在一起十七年了,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初中二年级,我们开始逃学,什么都阻止不了我们。

      我们的中学生活丰富多彩,每个下午,我们都去旱冰场和跳舞厅,我们从不花钱,因为小可长得美,有很多男生为小可付钱。任何男生想要取悦小可,就得为我们付账单。

      还有一些最危险的老男人,他们想把小可带回家,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

      我们是一个圆圈,最亲密的圆圈,友好、团结的圆圈,我们不想出去,也没有人能进得来,谁也伤害不了我们,谁也感动不了我们。

      我们一生中最有趣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时代,我们的做问题少女的时代。

      我们穿世界上最奇怪的衣服,我们的头发很长,长到可以遮住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我们从头发的后面看人,我们看过很多很多人,就会变得很会看人。我们从不看错人。

      我们开始抽烟,可是我们一抽烟就呕吐,后来我们不得不放弃香烟。当别人都说大麻很香的时候,我们却觉得它很臭。我们也不喜欢酒的味道。所以尽管我们经常在外面玩儿,可是我们很健康。

      我们有最大的书包,里面放校服和眼镜,我们总在回家前换衣服,我们的课本和作业从没有带回过家。我们总是起床很早,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在早晨抄作业,小可、丝丝和蝴蝶抄起作业来都比我小心,我就很笨,我每次都会被人发现,然后写检查,可是我只哭了一次,因为那个告密的男生是我喜欢的。

      我们总在考试的前一天才开始学习,可是我们的分数很高,因为我们会在考试的时候作弊。通常是这样,我做语文卷,蝴蝶做数学卷,丝丝做英语卷,然后互相交换,小可什么都不做,因为她除了弹钢琴什么都不会。

      我们很高明,所以从来都没有被抓起来过。只有一次,我们完成得太晚了,小可连抄答案的时间都没有,我们不得不把她的试卷分成四份赶抄,那次考试我们坐得太散,可是动作太大,于是我们就被监考的美术老师发现了,可是他也没拿我们怎么样,他甚至把考试时间延长了五分钟。

      我们都知道那是因为小可,他喜欢小可。那个时候他只有二十三岁,刚刚从南京艺术学院毕业,而小可比他小五岁。他长得很高,很好看,笑起来像太阳一样,他的课很少,一星期两次,因为我们的校长认为美术最不重要。可是我们喜欢他的课,小可就可以偷偷往他的后背上贴动画粘纸了,他会顶着那些纸在课堂里走来走去,直到所有的同学都笑翻,可是他从来都不生气。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和小可有一腿,其实没有,他们不过约了几次会,他为她画过一幅画,再没有别的了。

      我就不一样了,自从我小学四年级被一个代课老师摸过手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老师。

      其实他应该爱蝴蝶,蝴蝶对美术最有兴趣,可是她不喜欢画,她喜欢做。蝴蝶参加所有的行为艺术展览,蝴蝶的朋友们中有人把自己的血从左手臂抽出来,然后再输回自己的右手臂,那件艺术的名字叫做《自然》,有人在紫金山放飞了一只鸽子,那件艺术的名字叫做《飞了》。我们都建议蝴蝶做一个关于触摸的艺术,可是蝴蝶说她没有时间。那个时候我们四个人都忙于高考,当然我们谁也不可能考上北京大学,可是至少也得考一下吧,不然就太伤父母的心了。

      后来这个艺术被一个香港的前卫情色片女明星做去了,我们都感到很可惜。

      蝴蝶的参展作品是《障碍》。由于我在初中一年级的联欢会上导演了一个小话剧《零》,《零》的主要剧情是作弊和反抗,只有蝴蝶帮我忙,在我的戏里扮演女主角,可是这个戏引起了轰动。我和蝴蝶一跃成为了我们学校的女明星,至今都有人记得我们。小可和丝丝后来也坦诚地说,她们感到非常后悔,蝴蝶的那个角色其实应该属于小可。

      总之一切都过去了。

      所以这次我也帮蝴蝶的忙。我们在一个早晨买下了一个菜农全部的菜,然后把菜背到一个农贸市场叫卖。整整一天,蝴蝶没有卖出一根菜,可是作品完成了。我在距离蝴蝶和菜三米远的地方拍下了蝴蝶的这一天,我拍得很省,所以只用掉十卷胶卷。

      我说蝴蝶我真不明白,人家飞了都不拍下来,人家就在展览会上解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艺术拍下来呢?蝴蝶说,他虚荣。我觉得蝴蝶的话很有毛病,可是我懒得反驳她了,我从那堆菜里挑了几根黄花菜,回家了。

      再到后来,我和小奇怪到斯坦福大学的小博物馆参观,我看到一张大照片,一个美国女人,穿着古代欧洲人的宫廷服装,化着日本的妆,雪白的脸,唇红像一滴血,拿着一把中国的团扇,笑起来像后宫的弃妇。

      我在那张大照片前面站了很久。

      旁边的小奇怪说,这个女人在美国很有名,她总是这样,她就是喜欢拍自己,各种各样的自己。

      我就突然想起蝴蝶来了。

      高中三年级是我们变化最大的一年,我们已经不大明目张胆地逃课了。

      我们开始去酒吧,所有影响了我们人生的男人都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小可仍然最好看,男人们请她喝酒的同时也请我们,那些酒精装饰着我们的青春,尽管我们是那么地厌恶它。

      我们过着最腐烂的生活。

      小可每天都生活在被爱中,她变得越来越坏。

      丝丝的成绩最好,每次学校举行英语演讲比赛,她总是第一名。丝丝直到离开学校都没有男朋友,因为她总惦着她的青梅竹马。丝丝的回忆总是这么开始的:他六岁,她五岁,他们在他的儿童房里玩过家家,屋梁上挂着一个小竹篮的小房间,书架上放着坦克纸模型,地板上铺满了连环画的小房间。后来,六岁就搬过一张小板凳,爬上去,够着那个小篮,从里面摸出一个小桔子来,香香甜甜的小桔子,和五岁一起分享了。那个小桔子,就这么香甜了那一刻,那一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蝴蝶忙于在瓷盘上画脸谱,她的产品放在一些店里卖,很久了都没有卖出去一件,她也不会悲伤,她说如果她舍得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卖就会供不应求,可是她不舍得卖自己的作品。蝴蝶把产品和作品分得很清楚,蝴蝶做一件产品只需要几分钟,可是做一件作品需要一年,在这一年里任何男女在她眼里都没有性别。

      爱我的男生最少,可是他们的方式最特别,所有爱我的男生都是小流氓,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可是我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不像小可的崇拜者那样,把情书写在成绩单的背面或者五颜六色的小卡片上,小流氓很现实,他们从不来情书那一套,他们出手就把大把的鲜花,尽管我相信他们每个傍晚都在别的学校门口敲小同学的头,要他们把零用钱掏出来。

      于是我变得从不为一捧花感动。

      再到后来,他们会在手腕上烫烟洞,并且动不动就写血书,我也从不相信那是真正的血写成的情书。

      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四个,我们每天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计算谁得到的爱更多一些,我们从计算爱里得到更多的乐趣。

      可我还是觉得,我没有爱,我的成绩很差,我的父母对我很绝望,我觉得他们不爱我,我就想从楼上跳下去,我以为只要我跳下去我就会得到爱,我会满足于一滴眼泪,我会被重视一下,我会得到暂时的纪念。我一直都这么想。想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就这么试过了一次,可是我被抢救过来了。后来我发现有一个名字叫做伊能静的女人和我想得一模一样,我就在自己的书里表扬伊能静聪明,然后就有读者写电子邮件给我骂我幼稚,只配看童话,听伊能静。

      直到我离开学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幼儿园,我和一个弱智小朋友最要好,后来他死了,我就再没有要好的小朋友了。幼儿园的阿姨每天都给我同样的玩具,在我睡不着午觉并且干扰其他小朋友睡午觉的时候,她们就把我关进一个单独的小黑屋子,关着关着她们就把我给忘了,直到我爸我妈来接我。

      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很忙,他们总在天黑了才来接我,他们经常会看到阿姨不高兴,有时候我得一个人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因为幼儿园下班了。我走丢过一次,后来找回来了,因为我妈在我的胸口别了块小手绢,我爸在那块小手绢上写了我的名字和地址。我长大了还经常梦见那个幼儿园,昏黄的灯光,一个小孩,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地碎。

      我爸妈觉得很对不起我,他们就在幼儿园对面的百货商店给我买了一只绒布做的小狮子,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我和绒布狮子玩了二十年,最后把它带到了美国,它是我唯一带过来的童年玩具。还有一只兔子,我妈买给我的兔子,穿着牛仔裤戴着草帽的兔子,它的鼻子一天到晚都是湿的,那是我的眼泪,

      我在英语电视和一天到晚说英语的美国人中崩溃,我每天都想自杀,我每天都去阳台看下面的树,我住在十七楼,如果我跳下去,就不会再抢救回来了。

      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四年级,我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我病了,我头晕,并

      且呕吐。可是我很想讨好我的班主任,我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我的班主任在学校门口拦住了我,她要我去医院,她说你今天不用来上学了。可是我坚强地说,我可以,我一定可以坚持到底。我以为她会高兴,我以为她高兴了。可是她说,今天有上面来的领导旁听我的课,你要吐了我怎么办?然后她看了我一眼,我永远都记得那一眼,冰凉冰凉的,把我的心都刺出血来了。

      后来我就再也不是三好生了,我上什么课都走神,我越来越讨厌上课。

      初中,我不满意学校把我们班当试验班,开了公共关系课又开了机械制图课,我就带领全班同学罢课,并且去找校长理论,除了丝丝、小可和蝴蝶,所有的同学都在校长出现的那一瞬间逃掉了。

      后来我就再也不信任第四个人了,我越来越讨厌人。

      我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夜,我没有地方去,就住到蝴蝶那儿去了,蝴蝶和她的聋外婆一起住,她和她爸爸妈妈分别住在三个不同的国家。蝴蝶为冻得发紫的我煮了一锅豆腐汤,我为那锅热汤写了一首诗,那首诗发表了,我开始写作。

      我每天都在数学课上写作,我的数学老师每天部向我扔粉笔头,可她每天都扔不准,那些粉笔头通通打到窗玻璃上,然后反弹到别的同学脸上。后来我的同桌写小纸条给我,她说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只配做纺织女工。我就放下我的笔,和我的同桌打架,我们都太恶毒了,她撕完我的笔记本以后,我就把她踹倒在地上,并且踩了好几脚。我一定很伤害她,因为第二天她就请了她高中部的哥哥们来收拾我,每天一个,每一个都不重样。

      我从不上英语课,因为英语课代表就是我的同桌,那个时候丝丝已经转到隔壁中学去了,不然轮不到我的同桌做英语课代表。她每天都把我的名字写在黑板左下角的英语差生栏里,我每天上课就得看着自己的名字,越来越耻辱。

      只有化学老师会在上课前擦干净黑板,可是上完化学课她又写上了,她从不会忘记那个角。她还负责批改英语小测验的试卷,那种小考试卷老师不看,家长看,我总是零分,抄我考卷的都九十分了我还是零分。

      我就变得很恨英语,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英语就想呕吐。我发现我总是犯这种低级错误,数学老师扔我粉笔头我就恨数学,英语课代表欺负我我就恨英语,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学会恨人。就像我的网页,我的网页以前有留言区,可是一个月前有一个女人每天都来我的网页骂我,她每天都来,从来不迟到,她的词汇很丰富,永远都不重复,我就把我网页的留言区删除掉了,其实我更应该封她的ID,可我居然没有。

      我只愿意相信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因为我从没有见过魔鬼,也许她是第一个,也许ID后面的她是我的英语课代表,她的恨,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中考的数学和英语加起来只有五十分。

      高中一年级和二年级,我每天都逃学,从下午两点到三点,我在交通广播电台音乐频道做流行音乐排行榜的DJ。那个时候所有的唱片公司只懂寄小样和招待券打榜,我一离开电台他们就懂寄深海鱼油和现金支票给电台DJ了。下了节目我就去一间小电脑公司,我用他们的苹果机编最简单的程序,我会把字母做成飞机,一个一个往下掉。

      我爸妈一直都以为是学校的老师太差,于是他们不断地安排我转学,很多早晨我根本就回忆不起来我今天要去哪间学校上学,我每天都有新校长、新同学和新的班主任。我看到的脸越来越多,再到后来,所有的脸在我眼里都一样。

      我和蝴蝶、小可和丝丝保持着最紧密的联系,她们的爸爸妈妈也在为她们的状况伤透脑筋,她们也和我一样,不停地换班、转学,后来我们四个人都在不同的学校了,我们还是那么要好。

      我们总约在肯德基聚会,因为麦当劳不在我们的城市开分店,没有人知道那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城市不够大。我们坐过那间肯德基的每一张桌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它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我们最喜欢肯德基的红茶,我们会在那里坐一个下午,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互相倾吐各种各样的烦恼,再琐碎的烦恼说出来就不是烦恼了。

      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考了也没用,可是我爸和我妈把我安排进了一个工学院学计算机,他们以为我喜欢计算机。后来我在工学院也逃学,他们就把我送进了一个外国语学院学英语,于是我天天都呕吐,脑子里空空荡荡。

      大学二年级,蝴蝶被她的父亲接到日本去了,可是半年以后,她自己回来了。

      丝丝去了一家寻呼台做领班,她对待那些小姐像深圳的妈咪那么凶残,她每天都裁人,她手里的小姐到后来每一个都变得很变态,后来她就去海南了。

      小可每天都带一个男朋友上街,她买一切她不需要的东西,然后再换一个男朋友。

      学校就这么结束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我喜欢的一个老师,他爱上了另一个我喜欢的老师,那个时候他们俩都已经四十岁了,各自有家,有小孩,可是他们相爱了。后来他就跳楼自杀了。

      还有,我的同班同学姚小江勇救落水老人牺牲了,全市掀起了一股学习赖宁式好少年姚小江的热潮。

      还有还有,我的同班同学杨大风高考的时候疯了。

      别的,再也没有别的了。

      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最要好,我们有固定的聚会,在固定的酒吧、固定的餐馆、固定的肯德基。我们无聊,很多时候我们在酒吧里扮演两对女同性恋,我们从每一个观众的厌恶里得到乐趣。可是我们从不敢真正触摸到对方,我们每一个人都真实地害怕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和气味,我们不过是好玩。我们从没有真正亲密过。

      我们喜欢去长安楼吃饭,因为长安楼的洗手间里总有真正的女同性恋在性交,她们的呻吟那么动听,我们喜欢听她们呻吟。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处女,我们的二十岁。

      据说在古代,男人和女人不可以在野外性交,看看月亮谈谈心也不可以,因为会有工人纠察队拿手电筒照他们,然后一声断喝,吓破他们的胆,然后把他们押到劳动教养所关起来,然后通知他们的领导,然后他们的领导就会在全厂大会上批判他们,然后处分他们,然后,他们这一辈子就结束了。

      我们的时代真的不同了,同性恋可以在洗手间里性交,低级妓女在腋下夹一条床单,然后四处招徕顾客。

      我没上过学,可是我最后得到了一个学士学位,然后我爸把我安排进一个宣传部上班。我在宣传部待了四年,然后去文联做专业作家,我做了三个月专业作家,就到美国来了。

      这就是我全部的历史。

      在宣传部上班的时候我就想,只要我能够不上班,每天坐在家里,我愿意用十年的青春来交换。后来我当专业作家了,我每天坐在家里,除了一周去一次文联开一天会,什么都不用干。我又想,如果我能够不写作,每年还都上中国文学报的头版头条,我愿意用二十年的青春来交换。再后来,我写作写得很烦恼,我就向领导请了三个月的假去加州晒太阳。他们就在我飞越太平洋的时候开除了我,并且不给我那个月的工资。我才发现我就是每天都上中国文学报的头版头条也没用。于是我写信给宣

      传部,我说你们不发给我工资我很理解,可你们总应该把我的档案还给我吧,我可是组织的人啊。我把那封信写得情深意重催人泪下,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就很想再写一封信回去,可是一封航空信六美毛,实在很贵,我就算了。也许我这一辈子都看不到我的档案了,其实我不过是想亲眼看看我的档案袋,我很想很想知道,那里面究竟装了一些什么东西。

      我发现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实现了一个目标就会出现另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再一个目标,直到死去。

      小奇怪说她看过一部陈冲导演的电影,里面的女知青会为了回城和各种各样的男人睡觉,到后来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去找她,只需要说一句“我可以让你回城”,她就和你睡觉。

      可是小奇怪不大敢确定那是陈冲导的电影,她说陈冲不是女演员吗?她会导电影?小奇怪七岁搬来美国住,看过陈冲表演的大班。我说刘德华还投资陈果拍《香港制造》呢,任何角色都可以互换,以后我对写作厌倦了我就去做女演员。

      没有人能够想象我的生活,从二十岁开始,我每天早晨必须听到老鹰的《加州旅馆》,不然我就起不了床。我不可以起不了床,因为我是坐火车上班的,错过了这一班就没有下一班,我们机关专属的直通列车,每天一班。

      整整四年,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我会贴在墙上睡着,我会说着说着话就睡过去了。

      我一直都以为,我上班的方式最特别,可是有一天我去北京,我发现有很多人住在天津,可是去北京上班,他们也像我一样,每天坐火车上班,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是,没有人可以在江南冬天的凌晨五点离开床,没有人做得到,只要你来过江南,并且留在江南过冬,你才会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钻进骨头缝里去的寒冷。

      那是我最勤奋的一段日子,我每天写作,直到凌晨一点,我喜欢冬天的深夜,外面下着雪就更好。雪下起来是没有声音的,不像现在的雨,下得那么吵那么酸,下完又没有彩虹,我最恨下雨。雪夜的凌晨一点钟,感情就会活过来,爱,或者不爱,变得分明极了。可是,真冷啊。我总在指尖发现冰屑子,它们凝在键盘的上面,每敲一个字,疼痛就从手指流到心的深处,冬天,我的每一根手指都是红肿的。

      因为江南的每一幢房子里都没有暖气,因为它们在江南,一到江北房子里就有暖气了,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江南只有空调,空调永远都打不出热气来。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冷空气不会过江,或者冷空气过了江就变成水了。

      后来,后来我每天都和我的父亲斗争,我要辞职,我父亲不许,我非要辞职,我父亲就请我滚,永远都不许回家,我怕自己在外面饿死,就忍气吞声地回房间睡觉了。直到我找到了另一个单位来商调我。可是他们答应调我,就是不调我,我每天傍晚都打一个电话去组织部,问他们今天开会讨论我了没有。

      我调动整整一年,终于调动了。

      蝴蝶在一所离自己家最近的小学里教美术。她很凶,小学生们不听话,她就用钢尺打他们手心,可是蝴蝶的领导喜欢蝴蝶,他们准备提拔蝴蝶做校长。蝴蝶有了一个男朋友,可是她不要他,也不带出来给我们看,她说因为他太丑,见不得人。

      后来,后来蝴蝶变得最穷,因为她爸爸不要她了,她妈妈也不要她了,也许是她不要她的爸爸妈妈了,总之,她变得一无所有。她没有钱,又要供外婆和自己吃饭,她的情况就很糟糕。蝴蝶再也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新衣裳,一双新鞋子,除了布和颜料,她什么都不买。蝴蝶的手指每天都是破的,因为她捡了很多旧木头为自己的油画钉画框,她总把钉子敲进自己的手指。我们每次见面,就互相查看对方的手指有没有好一点。

      蝴蝶的外婆听不见,所以从不接电话,每天就坐在家里看电视。蝴蝶很爱她的外婆,每天早晨为外婆做好饭以后才去上班。可是她晚上不在家吃饭,她要赶好几场家教。她对家教的小孩子也很凶,那些小孩子都很怕她,可是家长们喜欢她。蝴蝶总说自己不孝,对不起外婆,因为从不陪外婆吃晚饭。我就安慰蝴蝶说,如果你不拼命工作,你外婆就会没有好吃的饭吃,那么你就会更不孝,所以你现在还是孝的,只不过你不知道自己孝罢了。

      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每周有一次聚餐。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不再去肯德基,我们开始吃得很奢侈。我们总是要一坛加了姜丝温的女儿红,陈了十八年的酒是最好的摆设,像成年仪式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奇怪,我们四个从不好好学习,我们总逃课,总在外面玩,是公认的异类,没有人喜欢我们,可我们一直部是女孩子,我们想问题的方式,处理问题的方式都女孩子极了。我们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在我们的同时代,我们班最乖最听话的学习委员堕了两次胎,我们班最讨老师喜欢的班长在毕业以后四处诈骗财物,最后被抓起来了。我们却还时时记得我们初中时的那一堆大麻,我们因为吸过那一口而深深地忏悔,直到现在。

      比我们老的女人,她们常常惊叹我们的十四岁可以那么自由度过。现在轮到我们惊叹了,比我们小的孩子,她们的十四岁可以做一个婴儿的母亲,也可以做世界精英模特大赛的冠军,没有人会处分她们,她们可以更自由地选择怎么活下去。

      就是这样。

      我们的聚餐有规则,我们总是轮流买单,我们试行过在饭后各自买各自的账单,可是我们的数学都不够好,我们总是算不清楚小数点的后面,我们就再也不使用那种方法了。

      我们有意识地回避蝴蝶的经济情况,通常是这样,我的账单,小可的账单,丝丝的账单,然后再是我的账单,可是蝴蝶从不忘记她的账单,每一次她都坚持付款,她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和我们一样。

      我们吃遍了所有的馆子,我们变成了食评家,我们越来越挑剔,只要我们愿意,任何一道菜都会被我们从里到外说得一文不值,我们的批评总是很有道理,因为有的厨师会面红耳赤地出来道歉。

      我们也玩过了一切可以玩的娱乐,我们一起走到了时尚的最前沿。

      有很多活动,蝴蝶不参加,即使她参加,也要坐公共汽车来,她总是穿着最旧的牛仔裤,背着一个大书包,而且活动进行到一半,她就睡过去了。蝴蝶变得越来越不好玩。

      丝丝从不长进,她没有工作,也不想有工作。她爸爸去世的时候留给她一房明朝家具,还有一笔足够她用一辈子的钱。她就从海南回来了,她在海南有车,有房,有保姆,可是她都不要了,她回来了,也许是因为她海口的房子不够好,海口一起风她的房子就会没有电,也没有水,她不得不抱着箱子坐三轮车去酒店住,她会在酒店里给我们打电话,她会在电话里哭。她觉得自己生活得很苦。

      后来,后来丝丝结婚了,可是她经常生气,她一生气就摔家里的碗,那些碗都有一百年了,可是都被她摔碎了,然后她躺在她爸爸留给她的巨大的红木床上哭,因为她发现自己不能生小孩,她的血凝固不起来,只要她的身体破一点点皮,血就会一直地流,一直地流。

      丝丝的丈夫很爱很爱她,可是丝丝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神再给我一次选择,要丈夫?还是要父亲?我会要回我的父亲。

      小可比丝丝长进一点点,小可长进起来就去西餐厅弹钢琴,每小时一百元人民币,小可弹完钢琴就坐在钢琴旁边的桌子吃那个餐厅最豪华的饭,把弹钢琴赚来的钱全部都用光。

      后来,后来小可开始做生意,我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生意,钢铁?石油?小可变得越来越忙,她一到晚飞来飞去,她从不在家吃饭,可是我们四个人的聚会从来没有变化过,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固定的地方,固定的人,有固定的聚会。我们的烦恼不再带到聚会里,每一次见面都是最愉快的。

      只是,我们每个人的话都越来越少,我们不再谈自己了,我们都喜欢上了倾听,很多时候,整整一餐饭,我们都没有一句话可说。也许是因为累了,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老了。

      我们没有觉得突然,因为这改变是那么地缓慢,察觉不出来的缓慢。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们居住的城市很小,我们总是去固定的酒吧,因为别的酒吧都不好玩,我们总是玩固定的游戏,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没有好玩的游戏。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永远。

      直到有一天,很突然地,蝴蝶打电话给我,她说她要去中央美院了,她存到了足够的钱,现在是时候了,她真的要走了,她还要把她的外婆带走,带到北京去,她已经把房子卖了,她爸爸妈妈的房子,她说她一天都不想在那个房子里多待。

      我们都以为蝴蝶疯了。

      于是我们约在长安楼吃饭,我们也确实很久没有见面了,一个月?两个月?也许更久,如果不是这次蝴蝶突然要走,我们根本就意识不到,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聚会了。

      丝丝最后一个到,她看起来很不好。她说她接受不了这样突然的事实,蝴蝶要走。

      我说当年蝴蝶去日本丝丝你去海口,剩下来的我们一开始也很不好受,后来就好了,你们不都又回来了吗?

      丝丝说蝴蝶这次不会再回来了。蝴蝶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以后你们可以来北京看我。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我已经预约了下个月去见签证官,我准备去美国住一段,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

      于是我们开始说点别的。

      丝丝说她真无聊啊,她每天都没有事情可做,她就到大街上去逛,她在购物中心门口碰到了班里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同学热情邀请她去参加她的婚礼,她就去了,她包了三百元的喜封给新娘,因为她们实在很不熟,可是和新娘最最要好的同学也不过才包了一百元。丝丝问我们,我为什么这么傻呢?

      我说丝丝你不傻,你有钱嘛。

      蝴蝶说,对啊,多好的机会,你可以向她们显示一下你过的是怎么富裕的日子了。

      小可在看菜单。

      然后,丝丝说,喜宴开始了,那些女人真穷啊,每上一道菜她们的筷子就在盘子里飞快地搅动,每一盘菜她们都吃光,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大家都是同学,为什么她们就那么惨呢?小可抬了抬她的漂亮睫毛,伤感地说。

      蝴蝶说,因为她们命不好嘛。

      我看菜单,我在想,我要不要告诉她们,我要去美国了。

      可是她们自己意识不到的。丝丝说,她们从没有吃过比那天酒席上的菜更好吃的菜,我可是一口都没吃。丝丝说完,吃吃地笑。

      我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她,我说丝丝你变得这么恶毒?

      丝丝说,我才不恶毒呢,你知道她们怎么说你来着?你听好吧你,一个说,她倒去做作家了,我要是高兴写也是作家,我就是不高兴写,另一个说,她的书应该送我们一人一本,不过我也不要看,另一个就接过去说,对呀对呀,她大学都考不上。

      我说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她们有没有提到我?小可问。

      丝丝说,有倒是有,不过只一句,小可还有数以万计的男朋友吗?每一个还都愿意为她去死吗?

      然后呢?小可说,然后她们说什么?

      什么然后?没有什么然后了,然后一桌的女人就哄堂大笑。丝丝说,不过她们倒没提蝴蝶,也许是因为蝴蝶没什么特色。

      蝴蝶羞涩地笑了一笑。

      丝丝说,坐在那个酒席上我唯一想的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要来呢?整个酒席我都在想,我为什么要来?

      小可说好了好了,别再提学校和那群蠢女人了,坏了我的胃口,我们说点别的吧。然后她亮出手腕上的玉镯,问我们看不看得出来,这镯子值多少钱。

      我说我们都懒得猜了,你自己说吧,多少钱?

      小可抚摸着她的镯子,说,这可是真正的缅甸玉啊,这个镯是标价五万人民币的,可是我得来没有花一分钱。

      我说小可你这次认识了一个缅甸男人?

      小可说不对,她认识的是一个越南男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去了越南再也回不来的中国男人。

      我说你去越南了小可?怎么我们都不知道的?

      是啊,以前你去哪儿都还打个电话什么的,怎么现在连电话都没有一个了?蝴蝶和丝丝说。

      小可说我走得匆忙嘛,再说,我一星期之内就回来,也没有什么必要告诉你们。上次丝丝回海南住了三天,她不也是一句没提吗?

      丝丝说,不就三天吗,我懒得打电话跟你们说了。

      沉默。没有人再说话。

      小可继续说她的镯子,这个镯子是他的酬谢,因为他托我带一个口信给他在中国的妈妈,他离家已经二十年了,他要我告诉他妈妈,他还活着。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旧地址的妈妈,这么大的一个城市,还真难找。

      找到了吗?我问。

      还没有。小可说,好了好了,轮你们说了。

      蝴蝶说她出来之前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晚安,这操来操去的城市和操来操去的鸽子们。

      丝丝说她也看到了,她们都怀疑是我写的。

      我说我的小说里出现过操这个脏字眼儿吗?然后我举起盛着红色酒液的玻璃杯,我们现在不喝黄酒了,我们现在喝葡萄酒,不甜的葡萄酒,一个小时之后才会醉。我举起杯,说,为婊子的生活干杯吧。

      什么意思?小可警惕地看着我。

      没什么意思。我说,我今天去文联开会,我们的杂志要连载一个以写包二奶成名的女作家的长篇小说《特区姐妹花》,除了我,所有的人都表决同意了,我不同意是因为她小说里的性描写是这样的,哥哥啊,你不要停啊不要停。

      蝴蝶把酒喷到了桌布上。

      临桌的男人们纷纷看我,小可抛过去一个媚眼。

      可是开完会,我就和那个女作家在门口碰上了,她和我们杂志的全体编辑们在一起,他们的脸是红的,他们的嘴是油光光的,他们一定吃得很饱。我把脸藏起来,准备离他们远一点,可是他们一把抓住我,其中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得管人家叫大姐。他指着她说,因为你大姐比你大二十岁,你大姐新完成的这部长篇小说语言优美,可读性极强,内涵丰富,极具现实意义……我使劲挣脱了那个家伙,我说傻逼。他们马上就炸起来了,他们说因为他们的年纪比我大,所以他们永远是老师而不是傻逼。老师们要把我今天的恶劣表现反映给领导听,然后扣我的奖金,让我好好反省一下。我说完,叹了一口气。

      服务员们飞快地为我们换了一块新桌布,并且为蝴蝶重新倒了一杯酒。

      不要再想它了。蝴蝶善解人意地举起酒杯,大家一起来吧,为婊子的生活干杯吧。

      可是小可的手机响了,小可听完电话就说

      她必须走了,她很抱歉。我们都很奇怪,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小可说完就站起来走了。丝丝也走了,跟在小可后面,我和蝴蝶透过玻璃落地窗看到她们俩走在一起,她们走得很快,马上就走不见了。

      我还在想,我要不要告诉她们,我要去美国了。

      丝丝现在和小可有业务上的往来。蝴蝶说,她们好像在做一笔大生意。

      什么生意?我回过神来了。

      大概也就是怎么从男人那里骗来钱吧。蝴蝶很淡地说。

      我惊讶地望着蝴蝶,我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蝴蝶笑笑,说,是啊,你只顾做自己的事。也许所有的人都以为你看人很细致,其实你是我们中间最大大咧咧的。你没有察觉到一丝一点的变化,我们,和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地改变了。

      很多事情我们不能互相理解,尽管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说,就如同小可永远不承认她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一样,我们永远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我恶毒吗?我怎么可以这么贬低她们?蝴蝶说,你想这样问我吗?

      第一道菜上来了,是小可和丝丝最喜欢的醉虾。她们俩喜欢吃一切冷血的动物,她们俩吃的虾必须是在酒里淹死的,而不是放在火里煮死的。可是这道菜浪费了,因为我和蝴蝶从来不吃生的东西,一口都不吃。

      可这是事实。蝴蝶又说。

      所有生意场上的女人都现实。我说,如果小可和丝丝不是我最好的女朋友,我真的会想,她们是那么喜欢钱和权,我知道她们俩越来越相像了,懂是非,懂怎么说话与客套,即使怎么笑才好看,她们都很懂,她们自己是物质的,可是她们不承认,她们眼里只看得到别人的物质,总还应该宽容她们的吧,心里可以明白,可是不能说,也不能有轻视。

      你虚荣。蝴蝶说。

      蝴蝶很奇怪,蝴蝶从小到大就喜欢说那三个字,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的三个字,可是我从来就懒得反驳她。我开始吃菜,四个人的菜,两个人的晚餐。

      吃过饭,我和蝴蝶在街上走,我想起来我和蝴蝶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这么走了。因为我和丝丝住得最近,在蝴蝶陪她的外婆小可忙她的生意的时候,只有我和丝丝约会。我和丝丝有时候会在吃过饭以后走一走,而我和蝴蝶,很久都没有一起走了。

      我和蝴蝶,我们在街上走,我们起先都很错愕,当小可和丝丝飞快地离开时,我们确实错愕极了,在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我们开始有些失落了,我们很冷,很饥饿,而且,我们似乎被抛弃了。

      后来蝴蝶跟我回家了,她不想回自己的家,我给我们煮了一锅热汤,然后我们开始聊天,关于她的生活,关于我的生活。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待在一起了,在这么深的夜,多年的老朋友了,却在过了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以后,才试着互相了解,可是太晚了,那些故事,有些记不起来了,有些说不清楚了,有些就不想说了。

      以前我总是顺路送丝丝回去,因为丝丝住得最近。我说,现在不同了,我不知道她们还要去哪儿,即使她们什么地方也不去,她们只是走走,我仍然很难过。

      蝴蝶笑了笑,说,我不难过,也许是因为我要走了,所以不难过,我太想离开这里了,我一点都不觉得留恋。我下个星期走,你要不要来送我?

      后来我和丝丝小可在一问韩国馆子吃过一次烤肉,那次我们没有打电话给蝴蝶,好像我们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蝴蝶不会再来了,蝴蝶已经离开了,出去了,没有了。

      后来我和丝丝聚过一次,我们在一家新开张的扬州茶社喝了一上午早茶,然后我顺路送她回去,一切好像又都回去了。

      后来,我们四个人最后聚了一次,还是在长安楼。可是那次很糟糕,我哭了。

      因为我告诉她们了,我也要走了,谁都没有料到,小可和丝丝跳了起来,她们很生气,她们的脸都气得变形了,她们说,你居然要走?你背叛了我们所有的人,你抛弃了你的好朋友。

      然后我就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趴在洗手间里,泣不成声。这里曾经是我们的乐园,那时候的我们,那么坏,那么荒唐。

      后来蝴蝶进来了,蝴蝶陪我一起哭。

      我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去北京她们不生气,我去美国她们要生气?

      蝴蝶说因为我只是飞两个小时,而你要飞十二个小时。

      我说我还是不明白,我反反复复地问蝴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蝴蝶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

      然后我们擦干眼泪,回到桌前,丝丝和小可若无其事地坐着,她们的脸永远都是微笑着的。然后我们开始吃菜,说点别的什么。我们拍了很多留念照片,我们在照片中笑,一切不快都已经过去了,可是,我在笑中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心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这转变好像就在一瞬间,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我拿到签证以后,给蝴蝶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下个月就动身,如果丝丝和小可问起,你会告诉她们的吧?

      我没有打电话给丝丝和小可,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直到我离开中国,我都没有接到过她们的电话,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那声先响起来的电话铃。

      我曾经无数次地拎起话筒听一听,我总以为是电话坏了,可是我宁愿一次又一次地检查电话,也不愿意按下那三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我上飞机的时候心很疼,心深处的疼,说不出来,堵在心口上,越来越疼。后来,蝴蝶给我写来了一封电子邮件,从此以后,她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蝴蝶在信里说,还记得你一直问我为什么吗?有些事情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陪你哭是因为你不知道。

      我去北京没有对她们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优秀过她们,她们以为,我穿的衣服永远没有她们的流行,我用的香水永远没有她们的贵,我请的饭局永远没有她们请的有排场,我没有钱,我永远都可以让她们感觉良好。

      而你不一样,你要去美国。你不应该去,在她们眼里,你是要去享乐的,你就是错的,你不可以这么幸运,因为你从来都是幸运的。从小到大,你最不用功,可是你什么都成功了,你还要去这个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你就是犯了最大的罪。

      如果大家都不动就好了,我们每个人都像从前一样,不动声色地,安安静静地过下去,我们就可以永远做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即使烂在那个小城里,还是好朋友。

      可是我要走了,你也要走了,她们就震惊了,其实那次她们跳起来,不完全是你的原因,还有我的原因,一起爆发了。

      我们不再是问题少女了,这是你最喜欢用的一个词,我们不再是了,我们都长大了。

      以前折磨我们的是学校、分数,现在折磨我们的是整个世界,还有心底里的欲望。

      小可去上海念外国语学校了,她说她非要找个老外不可。

      丝丝留在原处,因为她的丈夫不许她离开,她每天都郁闷,她很想很想去上海找小可,和小可一起念外语。

      我恶毒。你一定会这么想我。

      可是你不知道,我恰好认识一些小可也认识的男人,所以我知道了一些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小可被很多男人爱,因为小可坏。如果

      小可逛街的时候看到了喜欢的东西,她不会买,她会回家,打一个电话给随便哪个男人,问他好不好,然后挂掉电话。过一个星期,她会再打去一个电话,和他聊聊天气,聊聊健康,一切无关紧要的话。再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会把那个男人约到家里,她会为他亲手做几个拿手小菜,这男人就幸福了。再过了一个星期,她才打电话给他,问他要不要出来散散步。当他们一起逛上那条街的时候,那件她喜欢的东西当然还等在那儿,她会表现出她是第一次见到那样东西,她喜欢,他就会为她买下来。就这样。周而复始,不过再换一个男人,换几样拿手小菜。最完美不过的计划,所以无论如何,小可都是最从容的,最高贵的,最善良的。

      小可永远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我们都及不过她,你不承认吗?

      其实这些与你,与我都无关,这是小可的生活,当然。可是,有些事情与我有关。还记得我们在大酒店吃的那次家常菜吗?我请的。你当然不会记得了,毕竟是很久以前了。买完单,我和你一起去洗手间,然后我先回餐桌,可是当我走到屏风的后面,我很不小心地,听到了小可和丝丝的对话。小可在说,蝴蝶每次请我们吃饭,尽是些大鱼大肉的粗菜,摆摆倒是一桌子,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丝丝就说,是啊是啊,她又没钱,还拿得出手什么好东西。然后她们一起笑起来了。她们的笑声,突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么刺耳。然后你走过来了,你完全不知情,你还在微笑着,有好朋友的日子,那么快乐,于是我也笑起来了,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笑里有泪。

      以前我从不说,因为我不能说,现在可以了,我们现在住在四个地方,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了。

      我们是四个人,不是一个人。

      最后,祝你幸福。

      很久很久以后了,有一天,我和小奇怪坐在一家日本馆子,我们的临桌是两个美国女孩,她们讲她们各自的故事,很好笑的故事,她们的声音很大,她们看起来那么要好。我问小奇怪,你以前有最要好的女朋友吗?小奇怪说有啊。

      你还记得她吗?

      小奇怪说,她父母用毒品,又经常虐待她,她十三岁离开家去流浪,杳无音讯。我有一天在街上走,一个女孩牵了条狗迎面走过来,对我说:“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我不要钱,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拥抱?”我认出她来,她还在流浪。那天我陪她走了很久,她问每一个路过的人要一个拥抱。

      我突然就想起蝴蝶来了。

      你有没有过,听到一个故事,看到一幅画,就想起一个人?我是这样的,我听到千百惠的歌会想起蝴蝶,因为我们初中的时候躲在被窝里一起听千百惠的歌,那个时候物质很贫乏,整整一年,都只有千百惠的歌。我每次吃俄式罗宋汤的时候会想到丝丝,丝丝总不愿意在汤里放胡萝卜,所以她做的罗宋汤总也不好吃,我一直都想要告诉她,应该在汤里放多多的胡萝卜。我每天走过我们楼下的时候就会想起小可,因为那儿摆着一架钢琴,有时候会有人坐在那儿弹奏,可是从没有一个人会弹得像小可那么好。如果我们还是朋友,我会写信告诉她们这些,可是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也许这一辈子,永远,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一棵树,一片叶子,就会使你回忆起一个人,真的,只要他还在记忆的最深处,总会时时逃出来触碰你的心。只要窗外下起大雪,我就会想起,我们的二十岁,大雪的夜,围坐着红泥小火炉的四张小脸,纯真的笑笑的脸。

      可是加州没有雪。

      可是我很想念她们,真的。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2005年

      已经是五年以后了。如果我的大人物像凯丽的大人物一样,在她离开纽约的第二个星期就去把她接回来,我也不会这么一直在美国待着,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中国人去美国要比美国人去巴黎难得多。

      反正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我的女朋友小可嫁给了四十五岁的加拿大商人。我的另一个女朋友蝴蝶嫁给了三十五岁的日本留学生。我还有一个女朋友丝丝失踪了。反正我回来以后,我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空荡荡的城市,所有的人都没有了。

      我能见到的全部都是没有离开于是发了财的人,这些不熟的富人邀请我参加有酒还可以抽烟的派对,虽然我从不抽烟而且早已经不喝酒了。五年前的最后一个派对,他们往玻璃酒杯塔尖倾倒香槟时播放国际歌,五年以后,还是国际歌。国际歌给了我错觉,好像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可我是那个唯一穿着小礼服还戴珠宝的土人,是的,土到顶点了,连那个穿黑白条纹羊毛衫的女人都在看我。有人说过的,天啊,那个在纽约住的女人,她居然在这么热的天穿了一双皮靴在没有空调的小房间做访问,还有她那个被硕大珍珠包围了的短脖子。说真的,听到这样的话我一丁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尽管那个被嘲笑的女人曾经叫我去死。我不应该笑,在我没有弄清楚他们嘲笑的是纽约,或是在纽约住的女人之前。

      我只在纽约的乡下住了一年,之前的四年我在加州。

      我在大雪的早晨搬到了新泽西,坐的是没有饼干的小飞机。航班还差一点被取消,因为下雪。我能够赶上飞机是因为我提早到了圣荷西机场,我有足够的时间再改道旧金山机场,那里总会有一架飞机是不会被取消的。

      我从网上租到了要住一年的房子,那个房子在大雪中尤其美,我真是爱死它了。后来雪化了,春天来了,夏天也来了,我就开始厌倦,我越来越讨厌它,我没有等住满一年就搬到新港了,是的是的,自由女神左胳膊下的新港,所有的房子都是新的。现在我住在购物中心的对面了,而且十五分钟之内我就可以从自己的房间到达33街,再走几十条街我就可以坐在中央公园吃YY亲手做的中国菜。看完动物园那头年纪最大的熊,绕着湖走一圈,我仍然可能在下午五点之前回到自己的家。

      可是新泽西仍然是纽约的乡下,就像常州或者苏州仍然是上海的乡下。上海人甚至从不认为青浦是上海,纽约的人也从不认为皇后区或者布鲁克林会是纽约。

      我不能住在纽约是因为一千八百块可以在新港住没有老鼠的房子,在纽约就说不准了。其次是因为车,住在纽约不需要自己开车,而且每年花在停车场的钱足够你再买一辆车。其实新港也不是那么讨人喜欢,如果你必须为你的那两辆车每个月付四百块停车费,而其中一辆是你完全不需要的,你不卖掉它只是因为它是你的第一辆车而你又花了钱把它从遥远的加州运来。就如同男人忘不掉某个女人只是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而不是那个女人有多美,第一个女人总是让男人有羞耻感,即使男人后来又有女人,越来越多的女人,羞耻感却要不回来。当然有车和没有车还是完全不同的,曼哈顿的女人最远只能去到汉普顿,而我可以开自己的车去费城的中国城吃兰州拉面。其实最重要的是纽约真的是一个很诱惑人的地方,既然我活到二十九岁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我干脆还是离欲望远一点好了。

      说到底YY从中央公园走路就可以回她那个没有客厅的房间,我却还要在没有人让座的PATH里拉紧扶手。

      我看到了一个1986年出生的女孩,她戴着

      假睫毛,卷头发,和小可几乎一模一样。那个有酒也可以抽烟的派对一共来了三十个封面女郎,1986是最引人注目的。她长得真像小可。

      小可后来真的去上海外语学校学外语了。我打电话给丝丝,在2002年。丝丝说小可是一定要到美国的,以后你们在美国碰面,会是奇怪的场面。

      我一直都记得小可说过的,是你先抛弃了我们,不是我们抛弃了你。

      2002年,常州流行吃香辣蟹。三年前的我不能吃辣,我的承受程度只是中餐馆菜单上的第三颗辣椒,所以第一口中国辣椒就让我有了眼泪,我的对面坐着丝丝和小可。蝴蝶也从北京回来了,她没有在北京找到爱人,蝴蝶说那里的人都漂着,没有人愿意安定下来。蝴蝶没有来,她说她不要再见到这两个人,丝丝和小可。

      2002年的小可一直在说话,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到了2005年,就连她的每一个表情我也记着,我的记性怎么就这么好呢!

      2002年的小可疯了,可是2002年的我却不舍得告诉自己真相。

      又过了一年,2003年,我接到了小可打来的电话。我接电话的时候全身发抖,我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鼠那样抖得不停。小可说她住在加拿大了,她结婚了,她的他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钱,他爱她,爱得要命,他宠她,宠得全世界就没有别的男人和女人了。我说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可是我的声音听起来怎么都像在反问,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于是小可不停地证实她所说的,真的真的,全部都是真的。我想让她舒服一点,我想让她知道我知道是真的。可是我怎么都做不好,就好像我离开的时候。

      小可说她要来看我了,她经常往返于加拿大和美国,只是她每次都去纽约,不去加州。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加州在哪里,在美国的东边还是西边?我说不出话来,我在发抖。

      可是我还有希望。我在等待小可来看我。小可没有来。我搬到她说她常去的纽约了,她也没有来。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只知道他有钱他也爱她,她让我知道的全部就是这六个字,他有钱,他爱她。

      五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在餐馆的洗手间里痛哭,蝴蝶是和我一起哭的,我要记得。

      2002年的时候我是因为香辣蟹哭,是香辣蟹不是别的。蝴蝶没有和我一起,她选择了不出现,她说她不要再看见那两个人。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哭不是别的是因为小可不停地说话,小可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狗屎,我还把每一粒狗屎都捡起来,藏在心底,直到现在。

      她们都曾经是我的亲人,丝丝、小可和蝴蝶,她们是我的爱,我的恨,我的眼睛,我粉碎的心,我的一切和一切。后来我走了,她们不再是亲人,她们是陌生人。

      已经是五年以后了。我的大人物已经结婚,和一个他说他不爱的女人。我和凯丽的区别在于凯丽的大人物去巴黎接她回家,而我的大人物迅速地和别人结了婚。陌生人小可嫁给了四十五岁的加拿大商人。陌生人蝴蝶嫁给了三十五岁的日本留学生。陌生人丝丝失踪了。

      三言两语就讲完了。

      我提到过丝丝不能去上海外语学校和小可一起学外语是因为丝丝已经结了婚吗?其实我一个月前见到过一个自称是丝丝的女人,她的大又无神的眼睛,缺水的嘴唇,简直和我的丝丝一模一样。可是她从没有结过婚,她有过同居的男友,后来他们分开了。她现在的男友是一个检察官,她现在是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她开一辆很破的白色桑塔纳,她为她开这样的破车辩解了几百遍,她的难为情都是趾高气扬的。

      我的丝丝,她的丈夫是一个穿拖鞋又仗义的混混,她是一个永远有着烂笑容永远披着错颜色披肩的女混混。我的丝丝,她的假话都是真话,她从不辩解,她凭风而来的德国表哥,她从天而降的亿万富翁的父亲,她的一千零一夜。我的丝丝是从来不会难为情的。

      所以丝丝真的是失踪了。

      回忆起来,最后一次见到丝丝是2002年,是的是的,那个多事的唠唠叨叨的2002年。我居然还敢打电话给蝴蝶,我说丝丝请大家吃香辣蟹。蝴蝶说我为什么要来,我又不认得她们。在我打电话的同时,丝丝打电话给小可。小可说我是不高兴来的,要不是看在你丝丝的面上,我是根本就不会来的。

      蝴蝶不来。小可不高兴地来了,带着她的旅行包。其实我说的这个故事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四个女人,这四个女人从小一起长大,她们非常要好,比你想象的还要好。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如果这里面的谁失去了另外的三个,她就会痛苦得死掉,而她死掉之后,那剩余的三个也会散掉,要么疯了,要么失踪,要么到中央美院去。这四个女人相亲相爱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天,女人1宣布她要去旧金山,女人2宣布她去中央美院,女人3叫女人1去死,女人4一言不发。然后女人1开始哭,女人2也开始哭,女人3一言不发,女人4说你们两个都去死。最后女人1去旧金山了,女人2去中央美院了,女人3和女人4下落不明。如果你已经头昏眼花,我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吧。

      女人1=我。

      女人2=蝴蝶。

      女人3=小可。

      女人4=丝丝。

      更详细的,你就必须要往前面翻一下了,那儿交代了更多的为什么。

      两年以后,我回家了。蝴蝶也回家了。我们俩两手空空,还不如两年前就去死算了,就像小可和丝丝说的那样。

      患了健忘症的丝丝建议大家一起吃香辣蟹,是的,只有彻底遗忘了当年的决裂是怎样地惨无人道或者变成彻底的白痴才能想得出来这样的建议。我也是有病的那一个,记忆的某些部分缺失了,像中风的前兆。可是我还有希望。我希望好起来,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蝴蝶不来。小可不高兴地来了,带着她的旅行包。旅行包鼓鼓囊囊,里面一定装了给我给丝丝给蝴蝶的小惊喜,我一直在看那个包。小可把它放在脚下,拿出手机,开始收发短信,同时小可开始说话。你总看到过赛手车换档的速度吧,说实话,我这一辈子都没见到过一个能像小可那样把手机短信收发得如此迅速的人,就如同赛车手那令你眼花缭乱的换档一样。可是你见到过不断换档还能不断说话的赛车手吗?可是小可还说了那么多的话。小可说她实际上不是从上海赶回来的,她从东南亚而来,是的是的那个又脏又穷的东南亚,提都不要提了。小可说现在去美国容易得要命,要不是拖累着她的生意,是的是的那些生意总在拖累着她,要不是生意小可早就去了好几回美国了。小可说我的生意朋友们有事没事就去玩儿,三万块钱一趟,有什么呢?小可说中国男人到了美国就弄计算机,他们只会弄计算机。小可说中国女人到了美国只会洗碗,她们洗碗洗得要死了都不回来,因为她们要面子。小可说你不要不相信,我认识的一个女的就是这样,在美国洗了七年碗,不敢告诉别人,也不敢回国。小可说我就要在加勒比海买别墅了,我的生意朋友们,每一个都在加勒比海有别墅的,平时不住的,偶尔想起来了,才去度度假。小可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分为旅游护照和因私护照两种,小可说你这种因私护照,想去东南亚和香港是很难很难的,又没有人发邀请信给你。小可说你想去吗?你实在很想去也只能自己花钱做洋葱头

      找旅行社办,旅行社还不一定办得到。小可说你看什么你在美国两年了还听不懂我讲的是英语啊,我在上海外语学校的成绩好极了,年年都拿奖学金的。

      小可给我的小惊喜就这样突然地来了,一把洋泾浜的美国弯刀,好笑的杀伤力,却令我痛不欲生。如果小可还是我的亲人,我一定会把她抱在怀里,我会泪流满面,可怜的小孩,我可怜的小孩,请你闭嘴。

      小可没有闭嘴。小可说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不是吗?

      白痴丝丝在摸小可的旅行包,丝丝说不错的包嘛。小可说你摸什么,这是我在香港给我妈买的LV的包包,上次回来忘带了。

      丝丝说小可你的眼光一直不错,你上次提过的那套一百多万的浦东房子现在一定涨价了。小可淡淡地笑了一笑。小可笑起来的眉眼还是那么令人着迷,小可一直都是美的。

      你结婚了吗?

      丝丝不白痴,丝丝白痴就不会问这么不白痴的问题了,你结婚了吗。

      我从洗手间出来,小可已经不见了,还有她妈的LV包包,都不见了。

      丝丝说小可还有生意要谈,她走了。丝丝说小可没有结婚。

      不要想不开,千万不要想不开,加勒比海的度假别墅,或者上海外语学校的奖学金,想不开你的眉头就会连成一条线。小可走的时候问我谁买单,我说是我,小可说你白痴啊,她美国回来的她有钱,让她买好了。我就笑了。

      患了健忘症的白痴丝丝和轻微中风的我都笑了,一切正在好起来。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丝丝白痴了,蝴蝶才是,她错过了这么美好的重聚。

      直到我接到小可从加拿大来的电话。我是真心希望小可嫁给美国的或者加拿大的谁的,无论是谁,四十五岁和三十五岁都没有区别。结了婚,她就会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究竟有多少种,加州离纽约到底有多远。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小可和丝丝的消息。现在又回到了故事的开头,女人3和女人4下落不明。

      蝴蝶是在2005年出嫁的,她终于赶在她的二十九岁之前嫁了。2002年的蝴蝶还是个一贫如洗,在胸前挂小手机,额头上长痘痘,易怒并且顽固的大龄未婚女青年。中央美院甚至没有改变蝴蝶的一根头发,蝴蝶还是原来的蝴蝶。北京和中央美院是蝴蝶的理想,就如同上海和外语学校是小可的理想一样。可是蝴蝶回来了,她说她回来是因为她没有在北京找到爱人,可是她又不是去北京找爱人的。

      现在好了,小可和蝴蝶到底变成一样的了,中央美院和上海外语学校也变成一样的了,加拿大的商人和日本的留学生,四十五岁和三十五岁,只要是男人,就通通一样。

      香辣蟹的那个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小可和丝丝都走了以后,我站在桥上,我穿着九月的衬衫,这样我到哪里都还有九月的拥抱,温暖又令我骄傲。可是即使九月在我的身边,他又怎么帮助我面对我的小可我的丝丝,还有蝴蝶。她们是我隐秘的不可告人的短处,比如我的隐形眼镜比如我有一颗牙是假的。她们不应该是短处,她们也应该是我的骄傲,我的红玫瑰,我左手无名指上TIFFANY的钻石戒指,即使在黑夜里也闪闪发光。

      我打电话给九月,我说我们不去市政厅我们不去拉斯维加斯,我们的婚礼应该在加勒比海。

      九月说亲爱的亲爱的你又在和谁计较呢。

      十四岁到美国的只能算是二分之一的ABC,他们说流利的中国话,他们也吃中国饭,他们不是美国人,他们也不是中国人,他们甚至连ABC都不是。

      九月你喜欢凯丽还是夏绿蒂?萨曼莎还是玛兰达?二分之一的ABC九月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四个女流氓。

      我站在桥上,香辣蟹的花椒像青春期的那一口大麻一样让我说不出话来,可是我真的很想骂人。如果不是小可那个关于加勒比海的大谎话我也不会在九月面前这么出丑,我现在就等于向九月承认,亲爱的我其实是一个高度近视眼,如果我不戴隐形眼镜我就会连你的鼻尖都看不清。

      我请蝴蝶吃加利福尼亚卷,我们面对面坐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于是第二天中午我又请蝴蝶吃寿司。然后是第三天,就这样接连吃了三天。我想不出来我三年前为什么要请蝴蝶吃寿司,我们有那么多东西可吃,为什么偏偏是寿司。如果我早知道三年后蝴蝶会嫁去日本,我就不请她吃日本的东西了。

      可是我们怎么会知道三年以后发生的事情呢?我们又不是神。

      我从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蝴蝶说,它们和加利福尼亚又有什么关系,在我嘴里它们和波士顿卷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你只有在美国和中国才吃得到,就像加州没有加州牛肉面,我说,以后你住在日本反倒吃不到了。我是这么说的,以后你住在日本反倒吃不到了。

      是的。蝴蝶回答。

      蝴蝶并没有去过日本,可是蝴蝶坦然地回答,是的。我只在虚构小说里安排蝴蝶去日本,蝴蝶在那部小说里有一个耳聋的外婆,蝴蝶在大学二年级被父亲接去日本,直到半年以后她自动回国。为什么偏偏是日本,我不知道,我说过了我不是神。可是蝴蝶真的嫁到日本去了。

      接连三天的日本冷饭团原来是可怕的预兆,还有我的虚构小说,真的可怕极了。

      可是无论蝴蝶嫁到哪里,我相信我的蝴蝶只嫁给爱情,全部是爱情。我还说过上海和外语学校是小可的理想吗?我肯定弄错了,没有人知道小可的理想,上海只是帮助了她,可以快一点实现理想,小可神秘的理想,绝对不是加拿大,或者丈夫,绝对不是可以坐在我的对面,或者再高一点。没有人知道。

      “我收到了两张明信片,一张是你的波士顿小鸭子,一张是小可的瑞士风光,你们把明信片寄到了我的学校,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小可后来打电话给我,她说她在日内瓦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欧洲是如此之美,令她情不自禁地寄起了明信片。”

      蝴蝶突然提起小可,就好像一切都过去以后,她会突然写一封前因后果的长信。是的小可,她已经是那些多余的话,我不说,除非蝴蝶自己说起。

      你没有看到我写在明信片后面的字吗?在日内瓦开会的小可问道。

      我看不懂。蝴蝶诚实地说,我一个字都看不懂,是英文吗?

      我咽下了我想说的话,我也不想笑。我去波士顿只是参加婚礼,我又没有重要的会,我为什么也寄明信片给蝴蝶?难道蝴蝶是收集明信片或者外国邮票的吗?也许我只是想给蝴蝶讲故事,亲爱的蝴蝶你一定没有听过这个仁慈的故事。野鸭先生和野鸭太太要带孩子们去波士顿公园,因为那里有很多花生吃。可是城市里的车太多了,小鸭子们和妈妈过不了马路,它们只能站在马路中央发愁。后来警察米其尔出现了,米其尔拦住了所有的车,让他们给小鸭子让路,米其尔还打电话到警察局,最后警车也来了,鸭妈妈和孩子们终于过了马路。

      这么长的故事,不适合写在明信片的背面,无论是用中文还是英文。

      可是我一眼看到那张明信片就想买下来寄给谁,我想不起来除了我爸妈我在中国还有什么亲人,我只有蝴蝶了。

      五年前了,我走的时候蝴蝶送我,带来一个绿穗的玉坠。蝴蝶说你漂洋过海背井离乡,玉会保你平安。至于小可和丝丝,我没有等来任何祝福或者诅咒,甚至一个电话。我走了。

      五年中,我和蝴蝶通过网络的对话不超过十句。可是我时时想起她,想起的时候心里面就会轻轻地疼一下,我在想我会心疼是不是因为一直没有人爱蝴蝶,没有人爱我时我也是这么疼的,两种疼简直一模一样。

      蝴蝶是用MSN告诉我她要结婚的,我给蝴蝶寄了我在联合国买的邮票,我在信封上写了大大的“百年好合”。

      丝丝是最后知道的,蝴蝶结婚的消息一定击碎了她,因为她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后来见到的自称丝丝的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处女,她当然不可能是我的丝丝。

      关于蝴蝶和小可说来也是简单的。小可把用过的男人包包好送给了蝴蝶。蝴蝶说,喂,你不要把自己不要的男人当礼物送人好吧?小可说,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我是把你当好朋友才给你的。说到底只是这两个女人对待男人的态度不同,不是谁对谁又错,只是不同。可是她们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而丝丝和小可,即将购买一个加勒比海别墅的小可无论吃饭或者洗头都还让丝丝买单是丝丝最大的不满,其实不是小可的错,小可又不是没有钱,小可只是习惯了别人为她付账单。

      至于我,除了我抛弃了她们,就如同她们所说的,我没有别的错处,比如我不会把我的男人送给我的女朋友,不管是用过的还是没有用过的,我也不会接受我的女朋友送我男人,尤其是用过的。

      可是抛弃已经是最重的罪,胜过了把男人送女人。

      我再也没有过女朋友,尽管我后来见了很多很多的人。我曾经说过小奇怪是我的新女朋友吗?我还和她一起看博物馆,我还和她一起吃日本饭,听她讲那个十三岁离家去流浪,后来牵了狗问每一个过路的人要一个二十岁生日拥抱的女朋友的故事。其实我是骗你们的,小奇怪不是我的朋友,我在美国找不到朋友。小奇怪是九月的朋友。所有九月的朋友都认为我不配他们的九月,尽管我的人也都认为九月不配我。

      小奇怪和九月一起吃饭,他们属于那种想起来就吃一顿的朋友。他们有时候一起吃法国菜,有时候一起吃食堂,有时候坐在一起吃。可是九月吃越南冷春卷,小奇怪吃包豆子的墨西哥卷。昕以他们到底只是一起吃饭的朋友。

      我拼命地讨好九月的朋友,我不要九月为了我连一起吃饭的朋友部失掉。我唯有紧紧地夹住自己的尾巴,直到我变成了九月的尾巴。可是一切正在好起来,九月的朋友小奇怪邀请我们周末一起打牌。

      我们照例迷路,在桥下面的太阳公司转了三圈,快到小奇怪家的时候,我们停下来,在加油站买了一盒巧克力。我们是最后到的,来历不明的老马已经在唱最后一句美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小奇怪的男朋友简直十全十美,不会讲中文又不是缺点。

      小奇怪的大房子也十全十美,有跳舞毯又有卡拉OK,更完美的是厨房,小奇怪准备了青菜和海南鸡饭。

      我一边出牌一边吃糖,我把老马带来的糖全部都吃光了,我这么吃好像我没有吃到小奇怪做的晚餐一样,其实晚餐真的棒极了,我找不出一个字来形容我有多喜欢。

      如果不是东柏拉阿图的坏名声,我和九月会在小奇怪那里出一夜的牌,可是我们还是决定在凌晨三点离开。如果九月的车在经过东柏拉阿图的时候熄火,我就会和九月在车里过夜。我是这么想的,即使睡在车座上我也不会出去推车,死也不去。可是九月的车没有熄火,我们很快地经过了东柏拉阿图,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些传闻中的枪案就都变成假的了,有洞的出租车,被子弹击穿大腿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少的中国人。中国人就是这么坚强,在哪里都坚强。

      即使是在柏拉阿图,也有人告诉我他真的很饿。被一个饥饿的人跟三条街,你就会明白你必须有现金,你也必须在出门前写好遗嘱。我要把我所有的钱给我爸爸妈妈,把我所有的首饰给蝴蝶,把我所有的对不起给丝丝和小可,把我所有的恨留给那些欺骗过我的坏男人,把我所有的爱留给九月。

      2002年我上飞机前的最后一餐是和小奇怪一起,当然还有九月,那间有着长树枝面包的法国馆子,比石头还坚硬的鱼。我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它了。毕业于伯克利可是在斯坦福上班的小奇怪那天早晨在游子天涯的发帖是:洽洽瓜子真好吃。下面的跟帖是你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好吃吗?再下面的跟帖是,因为它是煮的,不是炒的。再下面的跟帖是,是的是的,一整袋瓜子,就没咬着一粒烂的。

      可是我还是没能得到小奇怪的票。

      无辜的九月,他终于长了一条狐狸精的尾巴,长尾巴的九月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一起吃饭的朋友,一起打坐的朋友一起玩三国的朋友,甚至红颜知己,甚至以前一起吵架的朋友,现在他们都不跟他吵了。现在九月只有我了。

      小奇怪有两只狗,不是一只不能只是一只,必须两只,因为狗也有权利,一只狗太孤独,会得忧郁症。我想起来为什么小奇怪的大房子不是真的十全十美,原来是狗。还有小奇怪的男朋友,不会讲中文的二分之二的ABC,其实对我来说真的是非常非常地不完美。

      是不是你还在想那个会做中国菜的YY?我离开加州的最后一餐是和她一起,她做了芋头馅的甜包和粥,还有棒极了的辣子鸡。后来她也搬到纽约了,她再也没有做过辣子鸡,因为她没有车去法拉盛的中国店买花椒,她的车留在加州了,还有她的花儿。是的是的,那是一个会做菜又爱花的好女人,可是她仍然不是我的女朋友,她不是蝴蝶不是小可也不是丝丝,没有人可以替代她们,也没有人能覆盖她们,没有人填那三个洞。我的心不是无穷大的,如果我的心里有了人,后面的人就进不来了。

      我爱死了后来又厌倦的新泽西房子在最古老最经常闹鬼的地方,现在那里是一个印度村,中国人都住在爱迪生村,可是我住到印度村去了。村里有印度人也有巴基斯坦人,那些人住了几十年,从来就没有移动过。还有唯一的波兰女人阿妮塔和唯一的印度尼西亚女人梅娣。如果我是这两个女人,我早就忧郁得死了。

      阿妮塔在认识我的第二天就告诉我,她的丈夫比她大二十岁。阿妮塔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奇怪,可是我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麻木不仁,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能说大了好,大了就更爱你了。

      真正麻木不仁的是那个有两个孩子的梅娣,从我见到她的那刻起她就是一个跳来跳去邋里邋遢的小母亲。她向我推销她做的小甜饼,她说上一个圣诞节她靠卖小甜饼就赚了四百多块,她说你一定要试试我亲手做的美味小甜饼,十块钱这么大一瓶,绝对物超所值。她穿着宽大的袍子,袍子下面连胸罩都没有,她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十年都没有做过了。可是我坐在她干净的房间里,连外面那层窗子都是干净的,她的孩子们在没有玩具的客厅里玩,电视永远开着,所有的玩具都在壁橱里,沙发是白色的,还有宜家的便宜灯笼。我就想我必须有一个朋友了,我在美国必须有一个朋友,那就是她了。我透过干净的窗子看到了她的车,车也是干净的,在阳光下自得耀眼。这正是我需要的,年轻的女人,亚洲女人,干净,大大咧咧,纽约牌照的宝马车,对待钱的态度非常正确。

      直到有一天梅娣打电话给我说她急需用我

      一直以为蝴蝶允许了我的选择,直到我们在最后决裂,蝴蝶说她们只是你的女朋友,并不是我的女朋友。蝴蝶的话令我吃惊。

      后来我真的失去了她们,就像蝴蝶预知的那样。可是我并没有失去蝴蝶。蝴蝶去日本又回来又去日本又回来。每一步我都是看着的。

      那个失去了的女朋友每隔两年半就会和我一起吃顿饭。第一个两年半,我请她吃火锅,因为她穷困潦倒她的爱人比她更穷困潦倒。第二个两年半,她的一群男上司请我们吃不断上桌的好幕,那些菜没有动过一筷就被撤掉,男人们的手缓慢地握住了我的女朋友的手,很久很久都不放开,她开一辆很破的普桑,没有爱人。第三个两年半,她变成了公务员,她请我在包厢里吃我不认识的菜,她有三套房开一辆我不认识的车,她的爱人也是公务员,他们忙得不能见面,只能每隔一个钟头就通一个电话。

      每次她都会当着我的面打电话给另外那个失去了的女朋友,那个女朋友每次都说,我很忙,我在shopping。每次我都会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蝴蝶,蝴蝶每次都说,她们只是你的女朋友,不是我的。然后我们就会不再说话,我们沉默地吃完饭,然后说再见,等待下一个两年半。

      ——《四个》

      丝丝打来了电话,因为她开车路过,她像八年前那样抬头,她看到我家的灯亮了,她就停到路边,找到手机,按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我的用了二十年都没有更改的电话号码,她张口就来,那一串数字刻在了她的舌头上,永久的。

      我们去了红梅公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那儿,我们的小学六年中学六年春游和秋游全都在那儿。可是隔了八年,什么都变得陌生,丝丝说你看你看我们的红梅公园,你一定都不认识它了。我说那是我们的文笔塔吗?它变高了。丝丝沉默了一下,丝丝说那不是我们的文笔塔,丝丝说你现在简直就是一个乡下人。我们的那个时代只有一个红梅公园,可是我们找不到一点点我们留下的痕迹,我们夜半放过的那一场烟花,我们在金鱼池里丢失了的金戒指,什么都找不到了。

      大雪天,我们绕着公园走了一圈,脚印印在雪上,丝丝说这是这些年来最厚的一场雪,丝丝说你住的地方就是下这样的雪吧?我没有说话,可是丝丝你以为我住在小可的加拿大蝴蝴的富士山下吗?我住的地方,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十二月的早晨醒来,无声无息的新雪,埋住人也埋住半扇门,到了四月,裸露的春天,还会下一场薄脆的雪,雪落进裸露的脖子里,冰凉。

      我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丝丝的陪伴,她抓起一团雪扔过来,我慢慢地闪开,我只是有点老了,我不想动。有几株梅花开了,雪衬得它们特别红。丝丝说我们还是来早了三天,只要是后天和大后天,这些梅花都会盛开,红梅公园就会变成真正的红梅公园。我也没有看那些梅花一眼,我的心特别冷淡。

      湖面都结冰了,我坐在冰面的旁边,很多雪的栏杆上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丝丝说你都变了。我说丝丝你的丈夫呢?丝丝说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我怎么会有丈夫?

      老宝跨出大丰农场的那一天,他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一个面摊前面,他觉得卖面条的女人真美,他就盯着她看,并且说HI。卖面条的女人不理她,卖面条的女人站在那儿卖面条卖了四十年,每隔几天就有人放出来,那些人都觉得她美。老宝就去旁边的田抽了两根烟,抽完他觉得他能够伸直他的腿走路回家了,他就回家了。

      老宝诉说这种感觉的时候我觉得亲切,我离开中国又回到中国的第一天,见到中国人就要一个拥抱。再隔一个五年,我再回到中国,我在红绿灯的下面站着,我不抽烟所以找不到镇静的方法,我就站着,我给小面条打电话,我说了五个小时的话,直到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小面条说你现在可以过马路了吗?

      第一顿饭吃得十分诡异,丝丝说点菜点菜,我说如果我点每人一盘,吃完AA,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丝丝就拿去了菜单。小金子一句话不说,我刚问了第二遍他的前妻小苹果他就冲我翻白眼。小冰雹一坐下就说他的腰不好,晚上睡都睡不着。小面条马上掀起衣服露出白肚皮跟他比,小面条说我腰不好得根本就不要睡。丝丝瞄了我一眼。我说他们十五年前不这样,我说他们中年人来疯。第三杯酒下去,丝丝像八年前那么踩我,习惯性地,丝丝说你又浓妆了吧?你化得毛孔都看不出来了。丝丝说你在减肥啊?你看起来比上次至少瘦了十斤。丝丝说咦?你这件外套又是你爸的吧?小面条就响亮地笑起来,小面条说我真的爱上你了丝丝,小面条说丝丝来来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我们礼拜天去看电影。丝丝使劲地瞪他,丝丝说我有男朋友了。我说还是那个检察官吗?丝丝说也许我去泰国,有一个泰国王室的男人在追求我。

      我没有提一句丝丝的丈夫老英,尽管在我那里,他永远是丝丝的丈夫,永远。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老英的那个晚上,丝丝没有打电话就来了。她说她和老英吃了晚饭没事情做,就出来散步,他们走了很多很多路,都快要走到我家了,丝丝就想上我这儿来。老英喊住了一个过路的三轮车,不知道老英是怎么处理那个车夫的,总之老英变成了车夫,老英踩三轮车,他的小太太丝丝坐在三轮车的上面,他们一路踩着到了我家的楼下。老英说上去吧,我在下面等你。丝丝就上来了。我们关了房间的灯,从窗口往下看,昏黄的路灯下,老英独自坐在那个三轮车上,他也没有抽烟,他跷着他的脚,一双黑色人字拖。我们一边看着那个等待的男人一边喝茶聊天,我们至少让他等了两个钟头。

      我再也没有见过老英穿别的,老英永远穿着那双人字拖。

      下一次就是老英给丝丝开了一个小饭店,丝丝那时候有条小胖狗,盯着我新做的蓝色脚趾甲。我跳到饭桌上,我让丝丝把她的狗弄远一点,如果我知道第二天那条狗就被人偷去,我就不会这么干了,那条狗是丝丝的命,她好几年都没缓过来。老英有一桌朋友,个个文雅,啤酒只喝喜力。

      没有第三次,除了我坐在丝丝的沙发上喝丝丝煮的咖啡时他突然回家,他会马上又出门,但是他会在出门前笑一笑说,你们聊,_我走了。老英是真的冷淡,丝丝说过我是除了她之外唯一能看到老英笑的女人。

      可是现在,丝丝说她没有结过婚,丝丝说过检查官,丝丝说过泰王室,老英那两个字,她一字不提。

      后来老宝说丝丝有情有义。我说啊?我看不出来丝丝怎么有情有义了。我说你怎么认得我的丝丝?她是混江湖的吗?帮你看场子还是帮你放水钱?老宝说是丝丝的男人老英,老宝给了老英最高的评价,仗义,老宝给了老英的女人丝丝最高的评价,有情有义。

      老宝的叙述也有问题,因为我对照老宝给出的时间,丝丝和老英在一起的时候老英已经开始吸粉。可是那个晚上老英等在楼下,很耐心地等,两个钟头都没有动一下。老英是瘦,可是并没有飘过去。如果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吸粉丝丝还要跟着他,丝丝就是真的爱他。可是丝丝向我们隐瞒了一切,足足十五年,如果不是老宝说破,就是丝丝一辈子的秘密。

      老英的结局肯定是倾家荡产,如果丝丝爱钱,只爱钱,老英已经一钱不值并且关在里面,

      丝丝何必不离不弃,可是丝丝不离不弃。所有的钱都拿来给老英戒永远戒不掉的毒,丝丝已经身无分文,那是我在美国的第二年,蝴蝶在北京小可在上海的那一年,我的丝丝,一个人的丝丝,回到了零点,她什么都没有,除了牢里那个办了酒席还没有领证的丈夫。人人都知道,那样的男人,即使出来也是废物了。

      她还常来看他,每次都带烟酒。老宝说,她还是唯一的那个女人,老妈老婆们都不去我们那个地方,她只是他的女人,她来,路上就是一天,她来,就这么过了那三年。

      我想象不出来丝丝爬在山路上的样子,她头发都蓬起来了,她越来越黑的白衬衫,断了跟的高跟鞋,她紧紧抱着怀里的烟酒。有烟有酒老英在牢里的日子就好过一点,为了那个好一点点的可能,她更紧地抱紧了烟酒。

      他们分手肯定是在老英出来以后,丝丝才重新生活,找了检察官,可是不结婚,也不要孩子。我计算了时间,那是2005年。

      你有什么方法可以移动一座山?你自己走过去,爱情也如此。

      ——《富士山下》

      蝴蝶坐船去日本,蝴蝶说那是非常有用的经历,可是蝴蝶不写小说,那些经历对她又有什么用?蝴蝶坐船到了日本,她清洁的房间老雄等在那里。

      我是不是说过2005年没有人爱蝴蝶我的心总是疼?我疼得比蝴蝶多因为蝴蝶已经麻木,每天下了班就被安排相亲,那些男人们个个白痴。直到她在第十次终于相到一个亲近的男人,她只是觉得他亲近,她找不出原因。直到他带着她吃饭,他们碰到他的表哥,小可包包好送给蝴蝶的表哥男人。表哥一直不结婚等着小可,小可已经在加拿大做了高龄产妇,表哥还是不结婚,表哥接受蝴蝶只因为小可,小可心里清楚得很,但是小可把他包得那么好,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隔了好几天表弟都不再来找蝴蝶,他只是很难忘掉她,他开车在蝴蝶的楼下转来转去,转了很久他终于消失。那一年我回来找蝴蝶,她也不见我,我知道是我毁坏了我们的生活,我把小可和丝丝带进来,我为了女朋友永远是四个毁坏了蝴蝶这一个。

      蝴蝶并不需要女朋友,蝴蝶也不需要我,我一定要去她的生活,我永远都不离开即使我在远处,我住在她的生命里不走。她恨我。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我一定阻止我在六岁就去找蝴蝶,我一定阻止我十五岁为她和热汤写第一首诗,我一定不要到了二十九岁蝴蝶为了阻止我不再见我。

      蝴蝶没有恋爱就结了婚,蝴蝶说任何恋爱都是多余的。老雄是她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这个男人清白地等在那里,等到三十五岁他还是等着,就好像表哥等着小可。蝴蝶在结婚以后才学会爱,蝴蝶说老雄是神安排在那里真正能够解救她灵魂的人。

      老雄就是那个在电话里叮嘱我要对蝴蝶好的男人,老雄说我们家的蝴蝶单纯美好什么都不懂,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要带她好好玩。我挂了电话,我在想他的话,你要带她好好玩。

      他为什么把她托付给我?

      我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尤其是秘密。小金子一句话都不说就是因为他害怕,他们都害怕我剖开他们取他们的秘密。我是活在别人秘密里的人,像是有人活在我的时间里。

      我小时候有一本书,书里的小孩不爱学习,他们羡慕大人有胡须而且不用去学校,他们就有了快快长大的念头,早晨醒来他们果然变成很老的老人,头发都白了。他们很快后悔,他们千辛万苦寻找他们被偷走的时间,最后他们找到恶魔,恶魔的房间放着全世界的钟,恶魔拨弄那些钟,拨得飞快,他自己的钟却慢下来,几乎要停在那里。老了的孩子们趁着恶魔睡着,拨回了自己的时间。这本书教育我好好学习,浪费时间就会看到恶魔。后来我看到《童梦奇缘》,有长大愿望的小孩喝了没有解药的药,每天长十年,经历爱情和离别,七天就轮到死亡。我一直以为那小孩还能小回来,直到最后,他闭上了他浑浊的眼睛,那张脸苍老又凄凉,我才绝了望。老死前的小孩对那个还站在电影院门口等着年轻的他的女人说,如果你等的人没来,你会不会生气啊?女人说不会啊,我有的是时间。小孩摇头苦笑,说,好像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好多时间。我突然觉得我也是那十岁孩童,被时间摧毁,完全无能为力。那样的变老又特别残酷,一夜之间。

      其实我只少了八年,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没有浪费,我吃饭的时候读书,搬石头的时候思考,每一天的时间都不够用,少吃一餐饭或者不睡觉,时间又会来。我的二十四岁,我的每一个今天都是明天。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不能写也不能读,我可以坐在那里很久很久,可是什么都不想,有人偷我的东西,有人过来敲我的头,全部无济于事。八年,足够儿童成为少年,足够女孩成为母亲,足够所有的爱和恨都灰飞烟灭。如果你一抬头发现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而你只察觉到一秒,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呆呆地坐一天什么都不干,那么一定就是恶魔在拨你们的钟。就像他一次拨掉我八年。

      八年以后我因为嫉妒比尔能够控制他自己的时间而痛哭,九月说你终于后悔了?比尔的狠让你后悔了?

      人人都在等待我后悔的那一天,人人都说我得来容易就不珍惜。我肿着眼睛否认我后悔,比尔只给了一点点嫉妒,已经足够我走过去,写下第一个字。

      8.小树叶回来了

      我也在飞机上睡着了,我一定也说梦话了,我一定也说我真的累死了。五年以后了,我也变成了容易疲劳的中年妇女。可是我没有变成飞来飞去的中年妇女,我没有思念便宜的按摩,我的护照不是蓝色的,我还会微笑,我还是和从前一样,除了年纪,我什么都没有变。

      ——2005年

      先来讲故事吧。从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很相爱,他们决定结婚,他们还去看了婚纱看了房子,他们说墙壁要漆成蓝色的,地毯要换成白色的,他们还说那个朝南的小房间要布置成未来宝宝的婴儿室。然后男人带女人见了自己的父母,接下来就是女人带男人见女人的父母,可是男人再也没有出现。女人等了又等,等到后来女人开始找男人,可是找不到,男人躲着她。被抛弃的女人眼泪汪汪却不甘心,故事里的女人总是不甘心,女人每天都去找男人,只问一句为什么。这个男人只是沉默,不说一句话,不管女人说什么,他只是沉默。男人很快结了婚,有了孩子。女人还是单身一人,直到现在。原因其实简单,女人的父亲和男人的母亲曾经相爱,可是那一天太突然,女人的父亲抛弃了男人的母亲娶了女人的母亲。男人的母亲见到女人第一眼,就已经是这样的结局。故事讲完了,这个让我晕头转向的故事,那就再讲一个吧。

      从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很相爱。可是有一天,男人突然对女人说,我们分手吧。女人说好吧。于是他们分手了。一个月后,认识男人也认识女人的人对女人说,其实他只是试探,他并不想真的分手,他一直深爱着你。女人只是笑笑,不说什么。直到一年以后,又有人对女人说同样的话,女人就去了英国。男人很快结了婚,有了孩子。女人还是单身一人,直到现在。

      再讲第三个故事也是一样,很相爱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就是不能够在一起。

      其实这些年我听到的故事很少,唯一还与我联系的只有去了英国的小树叶,我和她认识十年她才告诉我第二个故事。她是笑着说那个故事的,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点悲伤,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而且还很好笑。那是十一月,小树叶已经回到中国,彻底地回国,她说她的箱子超重了,她不得不为那些超重的部分付钱,可是她宁愿扔掉钱也不扔掉箱子里任何一本书。所以小树叶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如果是我,我选择扔掉书。其实我经常扔掉东西,一切旧的东西,我扔起来坚决,什么都不留下。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如果我爱的男人只是用分手试探我,我会原谅他,兴许还会和他在一起。小树叶不会,小树叶宁愿不结婚直到二十九岁,也不原谅。

      其实小树叶最好的朋友是小青草,不是我。小树叶、小青草还有我,我们三个在一起只是吃饭,福记的底楼或者福记的二楼或者福记的三楼,每次吃饭不是小树叶付账就是小青草,她们轮流。今天是小树叶明天就会是小青草,她们从不弄错,我就变成了永远蹭饭的那一个。无论我想把自己放在哪里,我都是多余的那一个。她们说的那些话和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甚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笑,起先我还会问为什么,后来我就不说话了。她们相视而笑,两个亲密的朋友,为什么我要在其中。

      小青草结婚的时候小树叶已经去英国了,小树叶也许会打一个祝贺电话,其实电话也是多余的,如果我没有看错她们的亲密。小青草没有寄喜帖给我大概是因为我也不在中国而且她和我到底也不熟,对她来说,我不是她的女朋友也不是她女朋友的女朋友,我只是小树叶的朋友,而我和小树叶,说到底也只能算是互相认识的人。我还以为小青草是不会结婚的,她说她的男朋友是一个外地人,不被父母承认,她说他得了重病,严重得快要死了。然后小青草就和他结婚了。

      小青草结婚的时候小树叶在英国,我在美国,我们没有喝到喜酒也没有付出红包。我们不在中国的日子里,我们都认识的人纷纷开始结婚,生小孩。小孩们过完满月和周岁,我和小树叶相继回国,我们没有参加任何一个人的喜宴也没有赠送给任何一个人一分钱,这里面唯一的坏处是你会很放松很放松,没有一个又一个人的结婚和生孩子催促你,你会一直放松到中年妇女都浑然不觉。

      后来我在大街上看到了小青草,我问小青草你丈夫的病怎么样了?小青草奇怪地看着我说,他有什么病?他什么时候生病了?其实我经常犯这种错误,我一直都以为有个人生了脑癌,就要死了,我在他死前见到他,他很坚强,令我泪下,可是五年以后,这个人仍然活着,还很活泼,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与癌有什么关系。我的记忆真的出问题了,不仅仅是丢失还有错误,我一定吃错东西了,原来所有的别人都没有病,我有病。

      海归小树叶很快找到了工作,我还在寻找我的档案,它不在我原来上班的地方也不在人才交流中心,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也许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一直在寻找它,那里面有我的入团申请书也有我的入党申请书,不仅仅是这样,我要找到它,它是我与中国的联系。

      五年以前,我认识的人都写小说,所有的人都在写小说,而且是长篇小说,2000年的长篇小说一定比印度的电影还要多。现在这些人都去写剧本了,所有的人都写剧本,就连小树叶,她的新工作也是剧本,那些剧本一定令她发狂。不是的不是的,我并不是轻视剧本,我只是想说,既然你写了剧本你就得承认,你为了钱。可是写小说就不是为了钱吗?大家都为了钱,大家的钱都是劳动所得,不劳动就得到钱,是犯罪行为。每天挑重物的人和每天写太多剧本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大家都以劳动为生,大家都会得颈椎的病。《爱的教育》里说的,你既然选定了你的职业,就要尊重它。

      十一月,我和小树叶一起混泰州驾照,是的是的,我们在美国和英国的驾照并不说明我们会在中国开车。我们的师傅又过生日又过春节,我们送给他芙蓉王又请同班同学吃鸦片鱼头。我和小树叶每天见面,我就有了错觉,我以为小树叶成为了我的女朋友。可是这个女朋友只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小树叶还说过有一个男人会半夜三更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去红梅公园散散步。我说你不去吗?小树叶说,有病。

      有一个化了妆的女人喜欢那个师傅,她每天都要见他,他却不要见她,她的丈夫还是认得他的,可是她要见他,一天都不能少。我和小树叶买到泰州驾照的那一天就把他骗了出来见她,他很紧张,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了。我和小树叶在那一天特别亲密,像真正的女朋友。

      我在美国时只与小树叶通电子信,她会寄我照片,她脚边是房东的猫,还有她和同学,我给她找出最帅的,她说我找的都是GAY。她的信里总是坏消息,比如我以前的男朋友又在新浪博客里骂我,比如有个她认识我也认识的人撞到树上死了。

      其实小树叶有真正的爱情,就像小青草的那些爱情,可是她们都不告诉我,因为她们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能够想象的真正的爱情一定是这样,相爱的男人和女人,可是他们没能够在一起,直到十年以后,甚至五十年以后,他们又见面,玻璃之城的结局是这种,他们一定要一起死去,死的时候一定要有烟花,他们才可以回到从前,年轻的他和年轻的她,手拉着手,还有笑声,然后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张爱玲的结局是这种,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小树叶的结局是这种,她低头,飞快地走掉,而那个牵着小孩也牵着气球的男人,他有点迷惑,他在想他一定在哪里见过那个比风还快的影子,他扬起头来仔细地想了一想,可是他想不出来,他只能继续往前走。

      就是这样的世界,两个相爱过的男女擦肩而过,他们甚至没有回一下头。如果你觉得太残忍,我就安排那个男人回一下头好了,因为他的心里面突然疼了一下。可是他找不到疼的原因,所以他没有回第二次头,他只是突然疼了一下。

      其实我也想过我自己的结局,一定是这种。

      听说你离婚了,还会再结婚吗?

      不会,如果我再结婚就一定是你,可是我不会再结婚了,你呢?

      我?我挺好的,我也不会再结婚了,因为我不会离婚。

      这还是十年的见面,如果是五十年就不会有这种结婚离婚的对话了,那时候大家都在天堂里飞。

      好了好了还是来说说我听到的假故事吧。A和B是情侣,可是各自有各自的网络情人,直到网络情人决定见面,A见到的是B,B见到的是A。另外一对A和B,她们是自动扶梯上两个单薄的背影,手拉着手,她们是纸火锅后面两个靠在一起永远不会争吵的笑脸,她们会亲吻对方,上楼梯的时候A还会抱着B。后来她们分手,A继续做异性恋,有丈夫又有孩子,B生病,眼睛瞎了,A又回去在B的身边,别的什么都不要了。这些假故事真令我晕头转向。

      我最近看的最假的一个故事是说整个世界就是神的梦,人是幻象,人看到的种种更是幻象,神醒了,世界也没了。所以人这么爱来爱去,到底还是一个梦。你是不是开始担心这个世界会突然没了?其实假故事里也说,头就是

      尾尾就是头,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神醒了还可以再睡,世界又开始了。

      再回过去说小树叶的那个结局,其实还不是最残忍的。我可以安排小树叶和他一起吃个饭或者一起喝个茶。相爱过的两个人,怎么可能隔了十年就不认得了呢?诚实一点的说法是,就是烧成灰他们也互相认得。

      小树叶已经在前一个饭局上喝了一点酒了,否则她是不可能去见他的,小树叶这个人物,一定要安排她和前男友见面,就一定要找得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比如她喝了一点酒了,比如她那一天特别脆弱,比如她根本就是神经了。好了好了,不管有什么理由,她和他,已经坐在一个小饭馆里了,不大但是还算整齐的小饭馆,他们都是第一次去,所以他们都不知道吃什么好,至于他们谈恋爱时去过的那些饭馆,怎么可能还在那里?都说了是隔了十年了。

      小树叶不说什么,小树叶一直就是这样,不说什么。说话的是男人,男人没有喝酒,神智也清楚,可是喋喋不休。为了这个见面,男人中午就从家里出来了,男人把老婆和儿子放在家里,在外面闲逛了十个小时,就是为了这一刻,晚上十点,见到她。因为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其实男人这些年来从没有在星期天的晚上出过门,男人为了使这个晚上的出门变得合理,狠着心跟老婆吵了一架,男人得以摔门而去。男人宁愿接受更严厉的处罚,只要这处罚放在第二天,男人只为了今天,即使只有一分钟,他也会做。幸好很多旧情人只是见一面,如果是要见很多面,天天见面,男人天天要和老婆吵,天天要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这样的男人,谁都会厌恶。男人不能拒绝小树叶要求的时间,就是小树叶说凌晨三点,男人也是会来的。

      现在小树叶就坐在男人的对面,她看起来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她口红的颜色都没有变。男人就有了错觉,以为还在昨天。男人就喋喋不休起来。

      小树叶没有去英国之前是不吃辣的,可是现在的小树叶,只要一天没有辣椒,她就会睡不着觉,辣椒变成了小树叶的香烟。小树叶到哪里都只点四样,不管菜单上有没有不管厨师做还是不做,她只点四样。夫妻肺片、水煮鱼、辣子鸡、丝苗白饭。

      我也吃辣,男人说,我一直都是吃辣的,我也叫我太太吃,现在她也吃辣了。小树叶不说什么,小树叶甚至没有问起一句男人的儿子。

      其实我只是想结婚一年,我认识我太太只有两个星期我就和她结婚了,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就和她过一年,男人说。小树叶只是觉得菜太成了,每一个菜都太成了,她是再也不会在这里吃饭了。

      你看你现在都变得懒了。男人说,以前的你多么进取,整个人都是向上的,现在的你看起来就像是停在这里不动了。小树叶把浮在水煮鱼上面厚厚的辣椒末扫到旁边。

      结账。小树叶突然说。

      有胡子的老板正在邻桌接受一根烟。小树叶叫过结账以后他慢慢地踱过来,看了看桌上几乎没有动的菜。就来就来,他说。他也不笑,他是很少见的不笑的小饭馆的老板。手上生满冻疮的小姑娘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盆赤红,不笑的老板开始用保鲜膜包裹那个大盆,全部裹好后他拎着那盆菜出了门。

      小树叶不说什么,她已经在等菜上花了半个钟头,因为老板说的,只有一个厨师,既要抓锅,又要炒菜。

      小树叶去英国实在是匆忙,所以她离开的时候,没有人在机场上哭。可是她过了一下春节又要离家去英国的时候,她妈突然哭出来了,小树叶也哭了。小树叶是这么说的,因为我妈哭了,我也只好哭了。

      其实我收到过小树叶一封没有坏消息也没有照片的电子信,小树叶在那封电子信里说,在英国,就算是身边围满了人,我的感觉也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小树叶又不是写小说的,而且和我也不是那么熟,她能写这么一句话给我,就是对我最大的信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复,我就假装我根本就没有收到那封信。

      小老板空着手回来了。结账,小树叶又说。小树叶坚持自己付账单,小树叶说下次再换你付好了,小树叶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下次了,也许再过十年都没有下次了。既然十年前和这个男人无话,十年后怎么会变得有话?既然十年前小树叶就选择了接受分手,小树叶相信自己做什么都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不管是在十年前,还是十年以后。

      男人突然说,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你。小树叶笑笑。

      男人说这句话大概是想像十年前说那一句我们分手吧那样,让这个女人不再在他面前傲慢,可是和十年前一样,这样的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十年前这个女人还会说,好吧。现在这个女人只是笑笑,连话都没有了。她就像是没有听到,男人说的所有的话,她都没有听到。

      男人就想再说第二遍。可是小树叶没有给他时间说更多的话,小树叶礼貌地离开了座位。男人要去哪里,回家还是不回家,或是继续游荡,她不关心,她是真的不关心。

      就是神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这两个人还是不可能在一起,即使是幻象,他们也不在一起,这样的结局是不是比在马路上擦肩而过更残忍?

      可是,是的是的,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这样的话又怎能不让这个女人记得?她只是说不出来,她不是我写的这样,可以爱也可以不爱,如果他爱,她也爱了,如果他不爱,她也不爱了。

      那你十年前是爱还是不爱呢?我看到的幻象是爱。那你十年后是爱还是不爱呢?我看到的幻象还是爱。幻象再过一百年都不会变,变的是我,我不爱了。

      小树叶直到现在才看到十年前她没有看到的,她不爱了。

      好了好了小树叶的爱情说到底就是这样了,还是说说我吧。我的旁边坐着一个相貌丑陋但是好心的中年妇女,她要我睡觉,她说不睡觉就倒不了时差,她要我脱鞋,她说鞋再好看也要脱,不然脚会肿,她说她这么有飞行经验是因为她每隔两个月就从上海飞旧金山,再从旧金山飞上海,因为她老公在上海做生意,她不得不经常回上海看看,因为她不看就会有上海婊子勾搭他的老公,但是她又不能一直看,因为小孩还在美国。她喋喋不休直到睡着,我听到她说梦话,她说她累死了。飞机降落前十分钟她醒了,她笑嘻嘻地问我知不知道她下飞机后的第一件事情做什么?我说看老公。她说不是,她说她直接去水会,桑拿,按摩,修脚。

      五年以后,我醒来的时候在东京上空,我后来搬到美国的最东边了,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过了太平洋就到了家,我不得不多费三个小时甚至整整一夜落在日本转机,可是我宁愿落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都不想落在北京,我害怕再见到他。既然已经发生过一回,我和他都在机场,不是我要起飞他正降落,而是我和他都要起飞,只是我去我的地方,他去他的地方,可是他就在我的隔壁,透明的墙,当我们的飞机同时开始登机,我就看到了他,我只能拖着翻了身的行李箱逃跑。我这一辈子只在机场跑过这一次,我不想再跑第二次,如果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至少还可以逃跑。

      9.时间的洞和金牛星座

      我曾经写两千字给十年后的我,我知道我在2000年就看得到2010年,很多时候我是神仙。就像我小时候在铁路旁边埋时间,那儿已

      经有一个不浅的洞,很多人埋东西在那里,几分钟后又被挖出来,后面的人扔掉前面人的东西,埋自己的新东西进去,再后面的人又扔后面人的东西出去,周而复始。我在那个洞的旁边挖了一个新洞,我往里面装了一些石头和一个花手绢包着的硬币,我觉得至少那些石头可以长久。

      我十七岁。

      我出生在冬天,很多时候我的心会像冬天那么冷。

      冬天出生的女子都特别容易绝望,因为寒冷,我会因为寒冷而紧张,我太紧张了就会绝望。

      我生活在留国,我们的国家很奇特,因为它在水的中央,被三道墙包围着,通往外界的,只有一座竹桥。

      ——2000年

      我喜欢做梦。

      我在白天也做梦。我已经很大了,可是我还做梦。我在做梦的时候会很投入,我会流下眼泪来,被自己的梦打动。

      我总是梦到我的男人背叛我,我就会在他的面前死去,我要我死得很痛苦,但是绝美,然后我要看到他的眼泪,一颗,一颗,一颗……然后我就醒了,发现键盘上有眼泪,我很奇怪,因为所有的梦都很短暂,可是我为了一个梦,流眼泪。后来这个梦变得很复杂。

      我梦到我结婚了,丈夫是个好男人,好得总忘不了他过去的女人。我们像所有的夫妻那样,平淡地过着日子。后来他过去的女人回来了,他们偷偷地约会,于是我就会在他的面前死去,我要我死得很痛苦,我仍然长发,在结了婚以后,我穿最美的服装,当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的衣服要比我更美,我要他抱着我的头,抓住我的手,看着我死去。我的已经破碎了的心,碎了一地的心,和我的灵魂一起,飘来散去,最后,消失了。

      我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当我爱上了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总是以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所有的女人都要跟我抢他。

      他有致命的魅力,他冷酷地走在路上,不答理任何人,可是每一个女人都想答理他。在他面前,所有的女人都变得放荡,她们风情万种,走来走去,只为了勾引他,把他从我身边弄走。

      于是我在恋爱的时候会仇恨所有的女人,即使我完全得到了他,他成为了我的丈夫,我仍然仇恨所有的女人,

      当我不爱他了,我又会错误地认为他会被整个世界的女人轻视,没有女人会爱他,这个男人一钱不值。

      为了使自己不再做这样的梦,我开始和自己讲道理,我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如果我丈夫要背叛我,我死去,他就会大笑。也许他会拼命地摇晃我,他吓坏了,可是我相信,当我的心碎裂开来的时候,他的心,盛开了,像一朵花。

      我没有爱,会恨男人。

      可是我有了爱,仍然恨男人。

      真奇怪。

      后来我的梦都发生在古代。

      其实我从五岁就开始有幻想,我清晰地记得我们幼儿园的天花板,每天中午他们都在熟睡的时候我就开始幻想,那时候我的幻想里有很多神仙,他们在天花板上飞来飞去,个个神通广大。

      后来我上小学了,我会望着窗子外面流眼泪,我在幻想我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我确实也被整个世界遗弃了,那个时候。

      我想我喜欢受虐,如果没有人遗弃我,我就遗弃我自己。可是我要百依百顺,对我爱的男人,如果他也喜欢受虐,我也会听从他,扮演一个悍妇,捆绑他,用他喜欢的方式踢他,或者鞭打他。

      我总是希望在我的这一生里,有人绑架我,绑匪必须毕业于哲学系,我要和他们斗智斗勇。当他们都和我讲道理的时候,我就不讲道理,我谩骂他们,可是他们永远不生气。

      可是我歧视他们,我痛殴他们,然后让他们知道,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是。

      我小时候的幻想不是这样的,因为我没有上过学,我的幻想就很简单;我要做一个武艺不高强的女人,但我打起架来必须很好看,我每天都穿不重样的透明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有飘带,当我施展起轻功的时候,我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我可以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洗澡,木桶里有红色的花瓣。

      我还得受伤,而且总是伤得不是地方,那些暗器都打在我的胸前、腿部,或者肩头。它们使我很痛,甚至使我流出了鲜血,可是它们不可以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疤痕。

      在我爱的男人为我疗伤的时候,他必须撕开我的衣服,有一点点暴力地撕开,他担心极了,因为我受了伤。他看到了我的身体,他有一点儿反应,可是他不能马上表现出来,因为我受伤了。

      所有的暗器都有毒,我在受伤的同时也中了毒。

      那些毒被逼出来以后,我还得吐出一口血,我嘴角的那一丝血,使我的脸分外凄美。

      在他包扎好了我的伤口以后,他又发现,我还受了内伤,于是他又得为我疗伤。

      我们坐在密室里,穿很少的衣服,或者不穿衣服,我们头顶冒热气,掌心贴在一起。

      我们的密室最好就是一个冰窖,我们都坐在一块巨大的冰上,像我们的爱情,纯真极了。

      我的故事里,我会经常麻烦他,我每天都会中毒,或者被暗器所伤,他得不断地为我疗伤。

      当我渐渐地好起来了,我坐在小庭院的石台阶上看云,我看见被风吹乱了的花瓣飞来飞去,我的心也乱了。

      我们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结合,然后他抱着我,他说他想像我一样写小说,可是我说不可以,因为你会像我一样,中毒,或者被暗器所伤。

      他的武艺最高强,可是他绝不表现出来,他从不打架,他看到最严酷的江湖纷争只会淡淡一笑,可是他的武艺最高强。

      他必须来自一个有荷塘的地方。他的语言漂亮极了,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声音都那么性感,他是一个高手。

      必须。

      无论这位男子被多少爱所环绕,他总是贪婪地想得到更多的爱。然而,无论水瓶星座献给他多少,她总要被迫与她的朋友以及所有人分享自己的爱。有时,似乎没有足够的爱供他们两人分配。当你只是索取时,爱从来都不够。

      ——《金牛星座》

      我想去看看小鱼干,我还没有见过她,我离开中国以后,人们遗忘我,我的MSN只剩下三个人,她是其中之一。2008年春天她说她也许结婚,我给了她祝贺,第二天她说不结了。她的失去特别突然,我给她寄了水莲香水,可是香水不是男朋友,她那三天一定过得艰难。夏天我从香港打电话给她,我说我现在很空,如果你需要我去中环揍那个男人。小鱼干说不要了,小鱼干说忘了吧,小鱼干说我忘了你也应该忘掉。然后小鱼干说你和比尔一起吃饭没有?我说没有,为什么要吃?小鱼干说也是,比尔那样的男人只是用来观赏的。

      后来我在香港公园看到比尔,我观赏了他,我认为小鱼干们过高地评估了他。我以为我会看走眼,我托着我的下巴又把比尔从头到脚死盯了一分钟,他吃了大约八片肉和一盘柚子沙拉。他给你特别温柔的错觉,实际上这个人特别狠,一点温度都没有。他是你毕业典礼照片上紧紧搂着你的那个帅哥,可是他都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他是你第一次穿小礼服端着香槟不知所措时过来跟你跳第一个舞的人,然后他抛下你走得无影无踪。你总能跟他说上一堆话,每句话都轻松得体,你们甚至笑出声,可是回头过去想想,真是没有一句能够记得的。

      小香菇和小木耳也迷恋上他真是令我吃

      惊,还有我的露比,人人都爱他。可是即使这些女人加起来再乘以三,他也顾得过来,他给她们一人一份,没有人多也没有人少,温柔的错觉铺陈开来,仍然巨大,如果你不能爱上他,或者你得不到他的爱你就只能去死。我盯着这个万人迷眼珠不错地观赏了一分钟,幸好只有一分钟,但那一分钟也足够令我胆颤心惊。我都要爱上他了。如果不是想起了Andrew。我知道我又在这里提Andrew会令你们不快,可是Andrew的现状多少令我心疼,Andrew那样的男人,应该一世清白,Andrew那样的男人应该被所有的女人爱却绝不跟她们做爱,让她们毁坏他的生活。如果Andrew和比尔一样,爱一切女人,礼貌地对待她们,又真正厌恶她们,我只希望现在我对面这个富有又英俊的男人应该是我们家的Andrew,而不是比尔。

      可是我又觉得他亲近,就像蝴蝶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接纳了那人全部家族的气息而不自知。那样的亲近促使我离开比尔到一个角落打电话给九月,我说九月你有没有比你大五岁的表哥?我只是立即意识到比尔的亲近是因为九月。我是不是说过他们的衬衫和脖子上挂着的卡片?那不是有说服力的,亨利也是那样,可是亨利永远是露比的丈夫,亨利永远不能和亲近沾上点儿边。衬衫和卡片就好像推销员每人都有的黑色箱子,围绕着香港公园上班的男人们,每一个都有衬衫和卡片,你只能够从他们的头顶分辨他们的年纪。

      可是如果他们只说古汉语或者英语,如果他们都是金牛星座却爱古董,如果他们二十岁之前已经读完他们这一辈子所有的中文书和英文书,如果他们苍白又纤瘦,热面汤都不能让他们掉色,他们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他们天生的冷淡,却让我嫉妒得发狂,我已经很多年不知道嫉妒是怎么回事了。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掐比尔的脖子。我只是不能相信比尔为什么不去爱男人,就像我曾经怀疑九月也爱男人。有一个夜晚,我找不到九月,我给他所有的朋友打电话,找不到他。我甚至让大山从小水的床上滚下来,去敲九月的窗。大山站在窗外等着,一直等到九月和大山的情敌大明走过来,他们去看了一场午夜场,两个男人,一起看电影,还有爆米花。

      可是九月也只是我的陌生人。就好像我有一天约维维安吃饭,那一天九月大概也约了他的大山大明或者小奇怪们,我去那间餐厅,我爱那里的洋葱圈,九月爱那里柔软的米皮春卷。我和维维安面对面坐着,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她的后面走过来,我侧过头看着走近的他,只觉得亲切,可是我想不出来为什么。维维安按照我的眼神回头,维维安说那不是你的九月吗?我说是吧?可是他看起来是一个陌生人。维维安放下了她的刀叉,维维安说你啊你啊。九月走近来,他在维维安的旁边停住,他似乎看到我吃惊,他说你也在这里啊?

      我们不是亨利和露比那种,他们捆绑在一起,他们出现的时候一定是亨利和亨利的太太,或者露比和露比的丈夫。他或者她做什么去哪里都在早晨告诉对方。他们每天中午通电话,露比会在电话里笑,因为亨利每天上班途中都发生好笑的事情,他把好笑的话放放好一直放到中午的电话时间,那一天最好的笑话和午间唯一的这个电话只属于露比。亨利没有时间,亨利就特别珍惜时间,露比是唯一可以占用他时间的女人,他和露比分享他的时间。

      我们不是那种,我和九月,即使我们同时出现,我是我的朋友们的我,九月是九月的朋友们的九月。我们也没有共同的朋友,我们的朋友们都必须为了与我们的友谊而去容忍另一些我们的朋友们,他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人们。就像我和九月从来只是两个靠在一起的圆圈,我们没有重叠的部分,我们靠得最近也只有那一点。这样的话我们有各自的世界,却不分享各自的幸福。没有人可以占用九月的时间,他最爱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些他的时间,他只是给,他不是要我和他分享。大山说你要去占用九月的时间,你一定要占用他的时间,你就占有了他。大山说这些话的时候小水嫌弃地望着他,小水说你这个白痴,可是小水又深深地爱着这个白痴。是的是的,吸引九月并且让他迷恋只需要一瞬间,可是维持这样的迷恋却要一辈子,谁都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你也不能真的爱他,即使你真的爱上他了,你要硬生生把你的爱收回来。既然你知道收的时候痛苦,起初你就不能放出去。你要保持你内心的冰凉,然后再说我爱你,你要把我爱你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要你的眼睛都不眨一下,然后你再把我爱你那句话收回来的时候,就会非常地容易。

      九月这样的男人,女人们也都是这么说的,用来观赏。

      是这样的,如果我已经有了一个万人迷丈夫,我为什么还要另一个万人迷过来做情夫。

      我不能理解小鱼干对自己的刻薄,小鱼干单身,美丽,安静,在我看来,小鱼干绝对配得上比尔,可是小鱼干连他的手都不敢碰。小木耳是另外一种,小木耳过了分地表达她的喜欢,她得到了喜欢的回应,但都不真切。小香菇和比尔一样,只爱自己,她只是发现了一个比她爱自己更爱他自己的男人,她产生了一点儿兴趣。可是两个只爱自己的人在一起会怎么样呢?

      比尔说好了我们在一起两个小时,可是后来多出了一个小时加一分钟,我也不知道那多出来的是他的礼貌还是他的爱。我们在香港公园的对面,太古的上面分手,我们的周围都是人,自动扶手梯他站在我下面的一层,这样我可以平视他的眼睛。我说比尔你为什么不去爱男人,比尔说因为我不爱男人。比尔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完全没有温度,就像他的眼睛。一分钟以后,他说再见。

      10.纽约啊纽约

      如果没有大峡谷和太浩湖,我一定不会去那里,就如同我一定不是为了热狗和摩天轮才去科尼岛的,我爱的是海滩旁边长长的散步道,小小的水族馆,还有牵着我们手的小亭亭和亭亭。

      ——《流年》

      这个世界其实也不是那么大,如果你曾经在上海的一节地铁车厢里遇到你的小学同学,可是你们又不是上海人,你们的小学在距离上海几千公里的地方。如果你在中央公园遇到你加利福尼亚的朋友,你们早已经失去了联系,如果不是面对面碰上,你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如果你离开新泽西去香港,你加利福尼亚的朋友离开纽约去波士顿,你在香港遇到了更多的纽约朋友,而她在波士顿遇到了更多的加利福尼亚朋友。你只能够说这是一个小世界。

      我还是要来说YY,2005年的时候我说她不是我的朋友,因为我的心里面有蝴蝶小可和丝丝,任何女人都不能填补她们,隔了三年我要收回我说过的话。只是她仍然不是我加州的那四个,虽然我在离开的前夜吃了她亲手做的白粥和包子,那个时候她却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春晓的朋友,她们共同种花草和做辣子鸡。我去找春晓说再见,春晓把我领到了YY那儿,YY已经做了一桌的芋头馅包子,春晓说你吃点包子吧,春晓的样子看起来很伤感。我拿起YY的包子咬了一口,我安慰春晓我只是去纽约,我不是去集中营。春晓说,再拿一个吧。我说不要了,谢谢。春晓说那么你喝一碗粥吧。春

      晓让我觉得我即将到达的纽约可能的确是一个集中营。那个时候YY还不是我的朋友,YY继续做着她的包子,她还浑然不觉,六个月以后,她也来到了纽约,并且住在中央公园的旁边。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有那一天,我们会在草地上碰面,然后我们要好起来,她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女朋友。

      说起来每一段往事都有些模糊了,如果你像我这样的年纪,你心力交瘁,你的记忆都是破碎的,你也会对你的过去模糊。我只记得我去香港的前夜,新港购物中心的三楼,我哭了,亭亭、小敏感和YY,我当着她们的面哭了。亭亭沉默地给我一张纸巾,YY抱住我,她比我瘦弱得多,可是她的手臂坚强,她说好了好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好像总是要哭,我实在脆弱,什么都承受不了。YY是完全相反的那种女人,她永远都乐观,她精力充沛,她有用不完的精力,她都不需要睡觉。她念完了数学念工商管理,只要有三十分钟的空她就做拔丝苹果,切苹果的间隙她给她的花花草草松土浇水,多下来的苹果她放进烤箱做派。你以为她一定累了,可是接下来她收拾房间,一边收拾一边给她的客户们打电话。她短头发,说话很快,她就是一个发动机。如果我的生活里永远有这么积极向上的榜样,我就永远不会杀了我自己。只有在YY那里,生命变成特别珍贵,最苦难的生活都可以撑过去。

      在YY还没有抵达纽约的那几个月,亭亭是我全部的精神支柱。我在一个露天的烧烤会第一次见到亭亭,她的脸马上打动了我,我知道她一定会成为容忍我一辈子的朋友。不是每一个朋友都能容忍我,即使他们爱我。我相信第一眼的感觉,我在《四个》里说过,我选择她们,因为第一眼的感觉。

      最初为了适应未知的在纽约的生活,我在M1T结识了十个很谈得来的女网友,她们全部住在纽约,我到达以后召集大家一起吃个饭,她们都说好啊好啊,可是最后出现的只有三个人,包括我自己。但是晚饭的气氛真是好极了,剩下的我们三个还是像在网络上那样,我们很谈得来。第二天我给她们打电话,其中之一关了她的电话,此后的三年都没有再打开。说起来她的脸都有些模糊了,似乎是一张圆圆的厚嘴唇的脸,完全不笑。幸好另外的那一个接了电话,我清楚地记得她,她像月亮,眉眼间有非常多的哀怨。小月亮说是的是的,这样的聚会真美好,如果人再多些多有趣。可是,小月亮说,我给另外的那个女孩打电话,她为什么要关机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她昨晚回去的路上车坏了吧?要不她突然感冒了?小月亮说可是我刚才还在网上见到她,我跟她说你好,她假装不认识我。我说你确定昨天晚上我们两个都清楚地付了各自的账单加上小费吧?是的我确定,小月亮说。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说。

      我离开了网络的纽约圈,那样的女孩只要出现一次就让我觉得纽约的女孩们都不是我能理解的。再后来九月的纽约朋友小灵芝和小石榴出现,我才意识到那样的女孩实在也不算什么。

      小月亮一直与我保持平衡的关系,如果我去看她一次,她就过来看我一次,如果她看过我那一次以后我没有去她那儿,她就坚持不会再来。偶尔我请她吃个饭,完全我付账单的那种,她就一定要买个东西给我。这样的平衡,足够我们的友谊永永远远,可是她突然得了癌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在得知她生病以前她就离开了我,并且用的是BOBO那样的方式。

      我像一个垃圾桶那样收纳了她们全部的倾诉,当你决定了做一个垃圾桶的时候你就必须喜欢垃圾。我收纳了全部,每一次与丈夫的吵架,每一次与前男友在MSN上的调情,吵架的细节,包括耳光在哪个瞬间落下,前男友露骨的情话,她们让我觉得,她们的衣冠禽兽禽兽起来真不是人。她们经受的苦是那种,第一次以后,世界上的人都变了。我活在这些秘密里面,又不让我说出来一个字,对我来说真是酷刑。可是她们倾倒了她们的秘密以后她们居然后悔,她们甚至憎恨接受她们倾倒的我,然后她们远离我,她们不面对我就可以暂时忘掉我的知晓,她们以为我也会忘掉,秘密的主人不再出现我就会忘掉。我不会忘掉,我记录一切,所以你们在寻找垃圾桶的时候一定要找到正确的,树洞不会说话,可是树会长出枝叶,每一片叶子都会说话。

      小敏感有着最惊人的秘密,真正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包括和她一起住在布鲁克林的亭亭。如果你想把你的秘密告诉亭亭,亭亭会阻止你,亭亭说请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不能保守,请一个字都不要说。亭亭教会了我拒绝别人的秘密,亭亭说如果那些秘密使你痛苦,如果那些别人的秘密伤害你,你一定要在最开始的时候说不。可是在此之前我得到了亭亭的秘密,亭亭的秘密足够伤害我,我不能与任何人分享这样的秘密,因为我们似乎是受了一模一样的苦,我们像是站在镜子的两端,镜子破碎了,我们看到对方,我们以为看到的还是自己。

      我不能记录亭亭的故事,如果我写下来,我就是在写我自己的故事,我不写我的故事,难道我是一个报告文学作家吗?我把自己放在一颗米的里面,我看到的世界就很巨大,可是我并不是一颗真的米。

      有一些只是生活的习惯而不是秘密,比如YY需要投入多大的耐心在她那个慢吞吞的爱人身上,比如小敏感左上臂那半个刺青的来历,比如人人知道我有阅读障碍,却没有人认为这与我童年时被确诊了的注意力缺失多动障碍有关系。

      我们是亲密的朋友,我们接受彼此生活的习惯,我们也是集体的倾诉和倾听者。小敏感也许叙述了一些不平常的往事,那也不算什么秘密,YY和我关于春晓的讨论,那不是秘密,甚至亭亭每天开四个小时的车去上班毕竟是为了什么,都不是秘密。秘密很多是男女的,羞耻的,脏的,令人不快的。我们四个之间似乎也没有脏的东西,完全没有。

      我曾经告诉过你们我知晓的最脏的秘密,秘密被转述了十遍,越来越脏。当然那是男女的事,老了的男人和老了的女人的事。如果是年轻的男女,我们原谅他们做的,他们是孩子,我们要保护他们。如果是这样一对老年的男女,丑陋,身体变形,相爱又不承认,那是悲剧。老年的男子总是迷恋年轻的女子,年轻女子是他们最后一根时间的稻草,他们紧紧抓住不放。他们也不容易厌倦。与他们同年的女子令他们不安又害怕,她们精明、世故,她们是对手、敌人,她们又没有美好的身体。在我的故事《故事》里,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另外的A,我看不到她的爱情,她丈夫在美国她却住中国要很久,她既爱美国又爱中国,而且没有罪恶感。我看不到她的爱情,我又不会在电话里和别的女人讲自己的爱情,所以我和A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可是没有缺点只是喜欢说来说去的C告诉D说A与B有染,D把这句话说给B听只是因为B在MSN里说他喜欢D。B马上就去告诉A。A就有点发疯,A一夜没睡还在自己的博客里自虐,形容自己就是一个拉皮条的。因为这些ABCD都是互相认识的,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恶心,每一个人都说他/她要去死,直到B改口把喜欢D改成了同情D,而A

      和D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看不大懂是吧?你们也不用去管那些ABCD了,反正这是足够恶心的事情。女人A的发疯不知道是清白名节的受辱还是男人B的背叛,如果是因为B对她的背叛她有什么清白的名节?如果是真清白,又不知道男人B为什么找她商谈有染的谣言。B的改口特别突然,原来喜欢不是喜欢,喜欢是同情的意思,大家都懂中国字,喜欢就是同情,同情就是喜欢,男人B变成了上游的狼。只有女人C是干净的,C只是嘴碎,把脏的秘密说来说去。女人D不干净,D接受了脏的喜欢又转述脏的秘密,秘密变得更脏。女人A一定感到痛苦,什么样的痛苦可以令她不睡觉并且自虐?怎么样的情形才算是做了一个拉皮条的?我曾经问过露比要不要比尔的电话,我也曾经问过比尔要不要露比的电话,我只是问问,问问让我感觉坏我就不问了。要做一个成功的拉皮条的,一定要把姑娘带上客人的床。客人刚刚开始喜欢,你又跑过来吓唬客人,打姑娘一顿,你还是拉皮条的吗?

      如果我必须不睡觉,如果我必须在自己的博客里表达名节受辱的悲愤,如果我必须自虐,我就说我被轮奸了好了,我为什么要是一个拉皮条的?拉皮条的就不用跟客人上床吗?如果姑娘不够用?如果客人变态?现在我都要怀疑你们有染了。你敢说你没有染吗?

      人人都在说假话,他们只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们只是暧昧,暧昧不承担罪责,暧昧不是爱,人人都暧昧。C和D在传播的时候使用有染,那真的会令你发疯,大家都懂中国字,有染做了,暧昧还没做,或者做了又收回。年老的男女,连爱都不愿意承认,也许他们只能这样。可是,不承认,又不停止,我认为那很脏,我不原谅。

      我只原谅这一种。那一天小金子已经是小苹果法律上的前夫,他又留恋过去,他在夜深去敲小苹果的门,可是小苹果已经和情大在床上了。小苹果不发出声音,小金子又知道她肯定在里面,小金子用力地敲,小苹果继续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小金子继续地敲,到后来小金子简直就想拿块砖砸他们家的门,其实那也不是他们家的门了。小苹果只能让床上的他把衣服穿穿好从窗口跳出去。小苹果开门的时候若无其事,小金子径直走去床前摸床的温度,的确是热的,小金子的脸色就变了。可是小金子还没有说一句话的时候,他们家的窗玻璃真的破了,窗外那个他,离奇愤怒地拿了块砖砸进来。然后这两个男人就扭打在了一起。110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完了,各自流着血回家。我宁愿去做小苹果,男人们打起来,打完了都死出去,而不是我现在看到的这样,他们的嘴动来动去,一个比一个卑鄙。

      说起来他们的愤怒都没有什么道理,小金子签了离婚书就已经不是丈夫,他为什么要去敲不是妻子的女人的门,而且是半夜三更?不是妻子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睡他又要愤怒什么?所有跟你睡过的女人都不能再跟别人睡吗?你是苏丹王吗?至于跳窗的那个,他又愤怒什么?他以为他根本就不是在偷情?因为这个女人独特的自由的身份,他竟然用一块砖头捍卫他自由性爱的尊严,可是他不就是在偷情吗?至于小苹果,法律意义上她已经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为什么因为前夫的敲门恐慌,甚至命令情夫跳窗?如果是因为她还爱着前夫,情夫为什么又在她的床上?总之这些男女都没有什么道理。但是那场架打得坦白,他们的奸情都是坦白的。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坦白。

      九月说小石榴邀请他去她的生日会,我说小石榴没邀请我吗?九月说小石榴又不认识你,但是你可以作为我的客人跟着我去。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小灵芝那儿,小灵芝邀请他去她的中国火锅会。我们不能同时见到小石榴和小灵芝是因为她们互相轻视到无视。事实上这两个女人都是科学妖精,也许你是见过美女作家,比作家美比美女作的那些家,你一定没有见过像她们两个这样真正的美女科学家。有了网络人人都是作家,但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科学家。如果这两个女人都在二十七岁拿到常青藤博士,上了科学杂志,她们还长得像章子怡,你只能不说什么了。

      我听了不止一遍大明细数小灵芝大学里玩手指的可爱模样,因为小灵芝实在聪明,什么都懂了以后没有事情做,只好玩手指。大明们额头冒汗抄笔记,一抬头,小灵芝玉洁冰清地玩着她的手指,大明就被定在那个瞬间,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大明第三次开始细数的时候九月直接地说,小灵芝结婚了。大明马上就闭嘴,过了好一会儿大明说,什么样的男人可以娶到小灵芝啊?我不知道九月做这样的事情是为了什么,他就不能让大明在青春河里多游一会儿吗?就像他会故意地跟小灵芝提小石榴,小灵芝假装一时半会没想起那个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哦,小石榴啊。

      我看小灵芝和小石榴各一眼,小灵芝穿繁花似锦的小礼服小石榴戴蒂凡尼早餐片头的礼帽,烧烤会结束小灵芝的花朵都没有脏一朵,小石榴的礼帽却被TriBeCa的风吹到了两条街以外。第一局小灵芝胜。

      小石榴切尔西码头的生日茶会让我和九月沿着哈德逊河找了一个小时,树枝形状的三层银盘和精致无糖的日本点心都没能够补足寻找的分。再加上一桌全部讲英语的常青藤,十分钟就笑一次,我说九月你笑什么,九月说不知道笑什么,他们都笑他也只好笑。

      尽管小灵芝一月的火锅晚餐也让我们在夜晚的大雪地里走了一个小时,但是雪大起来的时候九月握住了我的手,我就可以停在雪里面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发问,你还爱我吧?我要把你还爱我吧说得像真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样我再收回来的时候就会特别容易。九月说爱啊,九月的爱也像是真的,收起来容易。

      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娶到小灵芝?如果你是六零后你就想一下莫少聪,如果你是七零后你就想一下陈晓东,如果你是八零后你就想一下罗志祥,如果你是我泰国的女朋友AE,你可以想一下林志颖。就是这么一个大眼睛科学家,他娶到了我们的小灵芝。

      大眼睛移开阳台的落地窗拿来冰冻果汁和啤酒,大眼睛说雪加露天阳台就是我们家的大冰箱。那个夜晚愉快又热闹,我们有火又有剁椒鱼,我们全部说中国话,小灵芝和我讨论了如何钉出不会倒的宜家搁物架。这一局小灵芝的大眼睛胜了小石榴一桌活泼的常青藤。

      可是我更喜欢小石榴,她是我的留在欲望都市里的凯丽。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理解九月的朋友们,就如同九月的康州朋友怪阿姨,她打电话给他的前女友,听她在电话里倾诉,她打了不止一个,她们说了非常多的话,都是九月永远不能知道的。怪阿姨打完电话,九月就是透明的了。我可不喜欢九月是透明的,好像我也是透明的了,我只能对怪阿姨说,他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即使他之前是这样的,可是他不再是这样了。怪阿姨客气地离我远点,她和透明的九月说说笑笑,她偶尔会看我一眼,那种感觉非常不祥。

      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会打电话给我的前男友。兴许有这么一个,在我们拜访她和她那位著名的还没有成为前夫的丈夫时,她也给了我不祥的感觉,可是她到底也没有对他做什么。她永远是我柔软的乡愁里的一部分,如果她要

      杀了她自己,我就会难过,真的难过。即使十年以后她和他在每夜都有的北京饭局里再次相遇,他对她说你在这个夜晚很美。她对他嫣然一笑说,你竟然过了十年才看到我的美吗?你竟然不知道我开了我的门只是因为你而不是她吗?他说,我当然察觉得到,我只是不能表达,那个时候到底我们的身边还有一个她。即使听到这样的对话我也不难过,真的,我更不会杀了我自己,我从来就没有杀过自己,即使要炒我的新书。如果她想杀她自己第二次,我仍然难过,真的很难过。

      但是如果她遇到了凯西,我想凯西肯定会杀了她,凯西是那种想不开的女人,就好像我们在讨论换妻俱乐部的问题时她说她也许同意这个建议,但是她绝不同意换夫。她的丈夫和她一起经历过车祸以后就是亲人了,他们的车去撞高速公路的护栏,护栏断了就横着刺进车身,她的丈夫满头满脸血搂着后座满头满脸血的她拼命地叫。她已经恍惚,又被他的叫叫醒过来。她伸手过去捞到了他给她买的LV,好牢固的LV,一点损坏都没有。他们从LV里找到了整台车唯一能够找到的电话,打出了救命的求援电话。等待的时间里,他们抱在一起,他们都以为对方就要死了。最后他们谁都没有死,他们却是一起死过的人了,他们是亲人了。所以我们共同的朋友吉尔冲她的丈夫笑了一下,她就和她一个月都不说话,她做得出来。我说凯西你是怎么想问题的,换妻不就是换夫吗?凯西说哦。

      我的这些奇怪的留在中国的女朋友们,她们总是令我想起我曾经有过的奇怪的生活。我用了好多年才把那样的生活彻底忘掉,可是早我十年去美国的亭亭都不能完全忘掉。只要你在中国一年,那一年就融在你的血里面,永远都不丢失。所以亭亭,她看你的眼神就有美国的清澈又有中国的温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又有力,无论是使用英语还是汉语,她甚至写汉字。我曾经希望我是亭亭而不是我,我就可以有海气味的房子,院子里有花,如果我找不到会烤羊肉串也会烤牛排的丈夫,至少我还有中国城的煲仔饭。

      11.加利福尼亚

      我再也没有写下谁的电话号码贴到冰箱上面,因为只要我开始需要那个号码,号码的主人就会离开,就像我在《那么冷的明尼苏达》里说过的,她们搬来搬去,从美国的西边到美国的东边,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搬着搬着她们就消失了。她们走的时候坚决,不回头,以后也不用再见面。我不再尝试找到女朋友,一起吃饭的女朋友,一起爬山的女朋友还有一起说话的女朋友,我终于习惯了生活在陌生人中间。

      我没了过去和未来。

      我曾经在中国店看得到我的过去未来,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习惯,我为剥菜皮的工程师和响亮的上海话惊讶,我还会在隔壁的录像店买电话卡,买满十张就送一张,直到买第九张时录像店因为经营盗版被查封。我坐在中国店的角落,我就会看到我的过去和未来。

      我的过去是那个拉着男朋友的手有着甜蜜笑容的小女孩,直头发,白衬衫和牛仔裤。像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月,对一切感兴趣,每天写电子信回家叙述那些兴趣,最大的愿望是最快地拿到驾照和信用卡,思念妈妈的菜和故乡的雨季,每一个梦里都会回家。她的羞涩的眼睛,她对淡豆浆或者成豆浆的犹豫,真的像极了我。

      我的未来是那个拖家带口的中年妇女,厚粉掩不了的眼袋,忘了梳的头,拖鞋和珍珠项链,一客蟹粉小笼馒头就给得了的心满意足。

      还有我的现在,是的是的,我的现在是那个坐在对面吃牛肉馅饼的女学生,刻薄的脸,警惕一切的眼神,还有沮丧。因为昨夜收到的那张罚单,因为早晨起床发现自己突然坏了一颗牙,因为打往中国的电话费涨了七倍半,因为得不到爱或者得到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爱。细数着这些细碎的烦恼,一周一次开半小时车才享受到的牛肉饼也变得可恶起来。

      是这样的,从2000年九月一直到2001年八月,我经常去中国店看过去和未来。到了八月底,我说我这么挣扎,甜酸苦辣,到头来也还是这样的下场,我还是离开这里好了。我不要做这里的女人,我要过每天都有好酒好菜的好日子,我要回家。

      可是我没有什么珍贵的纪念可以带回家。

      小树叶回国的箱子里装满了书,她不丢弃她读过的每一本书。我的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像费翔说的,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不知道为什么,九月笑着卡拉0K这首歌的时候,我要在旁边泪流满面。

      后来九月花了六百块把那些我已经扔在加州的东西运到纽约,后来九月又花了五千块把那些我已经扔在纽约的东西又运到香港,我已经没有力气骂他了。那些写着我名字的箱子里,不是酒也不是花,美国式的友谊,礼貌又不长久,不是日本礼物,最费心的包装和最便宜的内容,一只亲手叠的纸鹤或是一条摆成花朵的咸菜,情深意重,可是我对她们连礼貌都装不出来,没有恨,只是不忘记。所有诚心不诚心的日本礼物都被我转送给了老奥格,是的是的,那个我离开的时候给我印第安蓝石头手镯的洪都拉斯奥格。她的周一用来学中国画,周二用来按摩,周四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她约我一起饮茶,她要乳鸽和豉汁凤爪,她说鸡脚好吃鸽子大补。我还是目瞪口呆好了。她有巨大的厨房可是从来不做饭,她的客厅里有明代的椅子清代的暖炉,那些古董都放在不对的地方。她爱亚洲的一切,她去日本也去中国,日本和中国,对她来说没什么两样。她最爱她自日本带回的一幅字,上面只写一个龟字,她说那个字的意思真是妙极了。她让我想起和她一样有钱又爱亚洲的老卡萝琳。老卡萝琳在2001年7月4目送给我美国国旗和美国形状的蛋糕,她亲手做的蛋糕,五十颗蓝莓做五十个州,奶油条夹着草莓,还有蜡烛和冰淇淋,纯白的冰淇淋,像阿拉斯加。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咳嗽,其实我也可以离开,其实没有人强迫我给美国过生日。老卡萝琳爱的其实只是亚洲中的日本,日本女人中的三个做了她的女儿。我从不把她们两个弄混。

      2001年八月,我把一个乌克兰女人的烤箱手套带回了家,她的离开曾经是我最大的迷惑。天啊,乌克兰,她说她要回乌克兰,那个空气中都是辐射的烂地方。我已经不再迷惑了,在我决定了要回自己故乡的时候。我把手套带回家,我就永远不会忘掉她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最珍贵的是三好学生奖状,全优的成绩单,有权势的副班长递来的和好信。二十岁之前,我最珍贵的是每天都写的日记,有一天我把它们通通烧成了灰烬。我说过,我想忘记过去就用这种方法,直接而且有效。过了二十岁,我最珍贵我的字,我保存我的字,所有表扬我和批评我的字。可是我离开家的时候,箱子里只装了一个枕头还有父母的照片,关于我写的字,我不想再提了。2000年九月,我最珍贵的东西只是那个可以减轻我颈椎病痛苦的枕头。

      有一个人把初恋的照片和信带在身边,那些旧物从卧室搬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搬回卧室。当他快要结婚的时候,他跑到网上问别人,那些照片和信怎么办?所有的人都嘲笑他。这个人后来结婚,有了孩子,初恋的照片和信他

      仍然带在身边,从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

      我一直以为有人把首饰和好衣服当做最珍贵,就像我以前对奢侈品的理解就是许许多多的金子,后来不再是金子了,我的奢侈品,是总也不减价的苋菜和永远买不到的芦蒿。环境会改变人的想法,不仅仅是时间。

      我所有的衣服都捐给洗衣房了,我所有的书都捐给东亚图书馆还有西北大学了。我带走了第一年春节,有人寄来了一些贺卡,从此以后,他们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了。我带走了路上捡到的硬币,捡的时候没有看字也没有看花,所以不知道是好运还是背运。还有圣克鲁兹海滩游乐场弹弹子赢的四条中国造绒毛鱼,九月说的,一条是你一条是我,还有两条是我们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原来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的纪念物。原来我还没有过完的小半生,就已经有了那么多的纪念。可是后来我开始忘记,我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开始慢慢丢失记忆,一点又一点,早晨发生的,到了傍晚我就会忘记,然后是过去的早晨,过去的傍晚。到了现在,我已经丢失了大部分回忆还有三只数码照相机。我二十九岁了,我终于二十九岁了,更年期的二十九岁,我开始语无伦次了。

      可是后来我又回美国了,后来我又回中国了,后来我又回美国了。我回去又回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纪念》

      新泽西州的新港和加利福尼亚州的柏拉阿图,它们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地方。奇怪的是我竟然丢失了大部分柏拉阿图的记忆,就好像我不再梦到二十岁以后的房子。

      如果我没有在七年前把我能够想得起来的都记录在成年人童话《中国娃娃》里面,那一年就是空白的。我只是不太明白那个故事为什么没有写完。

      那一年我一定见了比我这一辈子见的人还要多的人,全世界的人。之前我的生活里只有四个,除非她们死了或者我完全扔掉她们,才可以有新的人进来。新的人来了又走了,他们是我坐在圆形透明的时间机器里看到的烟尘,每人一秒。如果你没有像我这样坐过时间机器,你一定不知道那种奇异的感觉,雪还没有落下就消失,树叶还没有发芽就变黄,你走出来你还是你,只是这个世界都不同了。可是只要他们存在过一秒,就有那一秒的故事。我们不就是生活在故事里吗?这是《木乃伊3》的最后一句台词。

      其实我为那一年写过童话之外的十万字,尽管到最后那些字都被我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丢弃,但我到底写过。就像这样。

      N0.20010505《木乃伊》第一集,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五频道反反复复地放,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从第一集就爱上了那个光头僵尸,还在MIT聊天室和一个伯克利姐姐讨论他的性感,直到整个聊天室的男人们自动下线。聊天室里有一个坏男人,中年无业,离异,假扮清纯女生勾引傻博士,我和她背后的他对骂,傻博士们就会群攻我,他们让我想起了我在中国的日子。我气急败坏,发誓永远不进聊天室。我看见清纯的中年男子在网络背后大笑,我无能为力,很多时候网络就是这么无耻。其实我想说的是,很多时候网络就是这么遮掩无耻。第二集是第一集的延续,光头僵尸比第一集更帅,又出现一个转世王妃,美女,比女主角还美。她在第一集的开始勇敢地死去,为了她和他的爱情,可是第二集她因为害怕死亡抛弃爱情,这样的修改令我们很不满意。我又上MIT找伯克利的姐姐,可是我没有找到她,只有傻博士,一看见我就用B开头的英文单词招呼我。好吧好吧我真的发誓,我真的永远不来你们的聊天室了,祝愿你们的男男爱情长长久久。

      NO.20001022我坐在卡萝琳的旁边,她的手在颤抖。可是我没有闭上眼睛,我在看对面的墙,那儿新挂了一张结婚照,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娶了一个黑人姑娘。我在想我们吃过饭离开,又剩下两个老人冷冷清清的了,我在中国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这么冷清呢?

      NO.20010204小樱花笑嘻嘻地说她肚子疼是因为她流产了。小德里说他家离这次地震中心很近,墙都裂了,柱子没倒,还好家人都活着。小尼亚的祖国曾经属于苏联,可是不再是了,她一言不发,她不愿意谈论国家。卡萝给我看一对夫妇从日本寄来的信和照片,他们在这里结识相爱,结婚生子,他们离开的时候婴儿抱在手里,现在那个孩子已经八岁了。

      NO.2001 041 5他们最小的儿子娶了一个中国姑娘,可是这个中国姑娘不会说中国话也不会写中国字,她出生在纽约,除了脸是中国的,其他都是纽约的。有些ABC卖弄自己被归化了的痛苦,在唐人街说话的烦恼,他们没有归属感,他们孤独矛盾,没有人要。可是她不卖弄,她是快乐的,不寂寞也没烦恼,她是最彻底的ABC。

      NO.20010421大山买了一本共产主义的小册子,一块钱,是一个大胡子工人阶级向我们兜售的,他背着大包,捧着那些小册子,说富人的坏话,于是大山买了他的小册子。大山总是令我们吃惊。看到了很久没有看到的张三,他初到美国住在卡萝琳家,卡萝琳送他上学带他买自行车,可是他很久很久没有去卡萝家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忙不过是借口,其实就是没意思,没劲,在那么一个你做不了主角连配角都做不上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呢?有人在书店门口游行,有人说到处都是骗子,有人说他们骂我,他们把骂我的话刻在这里刻在那里,刻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刻在食堂的大门上。他们愤怒又发抖。看完新闻打电话,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也不看电视。

      NO.20010428下半场的第一个节目仍然是舞蹈,他们说他们树立了亚裔在美国社会中的重要地位,而上半场的舞蹈彩绘了亚美文化的融合与协调,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挤眉弄眼,美国极了。《展花会》表演家的假指甲掉了下来,她道歉,然后重新缠好指甲,慢慢地。《告别的时刻》前奏过头了,歌手还没开口,她也道歉,然后重新开始。在美国就是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两个饶舌的中国青年在舞台中央绕圆圈,并且像真正的黑人青年那样指手画脚。

      NO.20010512春天集市连续三天,摆在白色广场。春天集市有石头做的烛台,草编的家具,见太阳就扇动翅膀的蝴蝶,游来游去的鱼,还有珠宝和画。一个日本妇女卖简易寿司制造机,她对面的中国人卖盆景,竖琴艺术家卖他的唱片,我喜欢他的金发,修长手指。我买了一瓶辣椒酱,因为墨西哥老爷爷皱纹的脸写满贫穷,却笑得灿烂。

      NO.20010704他们从没有这么拘谨过,大概是因为老卡萝琳,可是老卡萝琳吩咐我派餐具,我一定是她的中国好孩子。我在看每一个人的脸,他们埋着头,他们看着天,他们面无表情,他们皱眉,他们傻笑,各种各样生动的脸,联合国的脸。

      NO.20010716有人表演穿和服,穿了一个钟头才全部穿戴好,这块金光闪闪的大布头,他们说价值三千美元,伸手摸了一下,也没有摸出什么价值来。有人表演茶道,嫩绿的粉末加水,用竹扫帚涮,茶的颜色很绿,像青菜汁,喝起来也像青菜汁。小汉娜喝了一口,就像动画片一样,她的脸绿了。有人做加利福尼亚卷,

      一边做,一边说,黄豆、豆芽、毛豆、豆腐、豆腐皮、纸、伞、笔圣砚,通通是我们的文明。最后,钢琴弹奏樱花,他们全体站中间,表演扇子舞。只有我一个中国人,瞪着他们。

      NO.20010722昨天的史东夜话有人打电话去说,今年的华庆会要严禁炸臭豆腐,太臭了,太丢我们中国人的脸了。于是决定去这个华庆会,兴许可以吃到臭又丢脸的臭豆腐。一个小时到圣何西,化妆并且穿旗袍的议员站在高台上叫喊,因为话筒不好她声嘶力竭。台下坐的都是有身份的人,老头儿穿西服老太太穿丝绒旗袍,一位前年的亚美小姐,戴着皇冠。每个人都精力旺盈走来走去,有人坐在草地上听一位老小姐唱情歌,有人在小摊前排长队,等待和电视名人见面,还有一些挤在一个小道观的门口,可是小道观只有议员和亚美小姐才进得去,他们的脸很失望。我没有吃到臭豆腐,我一直在想泊车付出去的三块钱。

      NO.20010804老白说你知不知道《图兰朵》?我说不知道。老白说你知不知道你们中国有核武器?我说不知道。老白说你们有,印度也有。老白转过脸向维维安抱怨,他到了旧金山就像到了上海,到处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中国人都待在美国不回去呢?我说维维安你不要伸你的拳头出来,你学过国际关系的,你知道伸拳头不对。你看他跟小汉娜说墨索里尼的情妇,你看他跟杨二说挪威对老年人的优待,你看你看他揪住小樱花了,你看他的脸多兴奋,他的嘴是在说亲爱的你知道吗,再过三天就是我们美国往你们日本扔原子弹的纪念日了,你真的忘了吗?你看你看小樱花的咖啡翻掉了。

      NO.2000 FallPaleAlto刘齐从祖国来,我们一起喝咖啡,他在杜克大学十年,却没有喝过一杯星巴克的咖啡。他说你们这些小孩子真时髦。他忘了我们一起在三亚的时候,我吃了一根有绿花纹的起司,我说这是什么东西?他惊讶的脸,他说这是起司啊。他忘记了我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是他教的。

      NO.2000 Winter ShangHai滴多说你那么烦恼干什么?我说我隔了一年的烦恼你都看出来?滴多说烦恼要交给律师,律师是天使,天使帮你对付魔鬼、冒充的小表妹、诽谤、性骚扰、人身攻击、不给钱的出版社。我说天使也收钱,一小时一百块。滴多说很多时候一百块也买不来一小时的没烦恼。我说如果没烦恼的代价要用离开替代,我也愿意。滴多说离开就离开,谁在乎你啊。

      这么看起来,丢弃这些字确实不需要什么理由。我只是太珍惜它们,写字也很花时间的,更何况那是十万字。所以我也不能够再写我的那些姑娘们了,如果最后我总要丢弃她们。

      可是我还是要留出一点儿给我的维维安,她不是任何的四个中的一个。她不是九月的小奇怪,她不是为了谬西的序才出现的小新鲜,她不是要我把爱传递下去的贝蒂。维维安其实是加州版的露比,她曾经是我的眼睛,我的火炬手,我六神无主的日子里唯一的亮光。可是我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她。这个神秘的女人,每天都要爬后山,我只跟着她爬过两次,她再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直接地说不,我给她我真实的软弱无趣的那一面,维维安直接地说,你很差劲。

      可是唯一的那两次,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其实我时常后悔,如果我听她的话,如果我学会了每天爬山,如果我像她那样呼吸,我一定活得比现在好。我竟然还记得那些山上的房子,山上的树,每一处拐角,还有她飞快移动的背影,每一步都愉悦。只是她时常要停下来等我,她微笑的脸转回来,她说你啊你啊。有时候我们都停下来,因为太阳下的洒水机洒出了一道彩虹,因为有一个傍晚的晚霞特别美丽。这样的时刻,我们都沉默。可是我会把头扭过去看她,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一张女孩子的脸。

      那一年,我们的生活都重叠在一起。她是国际学生中心星期五下午的顾问,我是星期三上午的,我们照不到面。我会在前几页的日志上看到她的字。我已经在网页上见过了她的工作照,这个短发,嘴角有痣的女孩。我们是那一年唯一的两个中国顾问。可是有一天我背对着楼梯我听到了她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就看到了穿着白衬衫的她。她说我们应该早一点认识,她说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什么时候。第二天我们就一起吃了午饭,我们后来总是在一起吃午饭。可是那些细碎的午饭和对话,我都记不大真切了。

      我们是好朋友,一起爬山一起吃午饭甚至交谈的好朋友,可是她没能修补好我心里面的洞,蝴蝶丝丝和小可留下来的洞,没有人可以代替她们。至少在那一年,完全是这样的。

      可是如果我会在急诊室碰到一个我认识的人,那么那个人一定是维维安。我在《病》里面说过的,维维安忍着她自己的疼痛对我笑,维维安说你要笑,你看我都在笑,你为什么不能笑?我说我笑不出来。凌晨两点,我听到了他们喊我的名字,我麻木地回答问题,测量血压,直到我拿着一个小塑料瓶找到一个洗手间,阴冷的洗手间,在凌晨两点,昏黄的灯光,药物的气味,还有镜子里惨淡的我。我说我就要死了。

      我们从没有谈论过那一次的急诊室,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那个凌晨,铺天盖地的疼痛里,她的声音特别清晰,她说你要笑,因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切都好起来,我没有死,维维安也活着,一切都好起来。一切可怕的经历都不再可怕,包括已经过去了的那一年,我不再涂口红我已经剪掉了头发,旧金山的海滩,我仍然被一群小孩当做美女作家围观,我像一只猴子。第三个小孩把脸凑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否认了我自己的名字,我说我不是,根本就不是。2001年夏天旧金山的海滩,我说了我不是我。维维安说我们去爬山吧,你会好起来。

      我看着曾那么喜欢过一场的你,从容迈向美国的街头巷尾。可每每念及,依然会开心,毫不失望。我也知道你们都坚持做着自己千疮百孔的梦,做到累死和咬牙切齿。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姑娘,伟大而凄凉。你们给了我这些年里最深情的目光,每个小孩都需要目光,只有在目光里才能恰如其分地长大。于是,我就这么长大。亲爱的,你知道这一切多么美好。惺惺相惜,多么不易。

      ——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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