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我忙得要命,日记本懒得打开,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心情去记那些日记了。紫城大武斗后,我撤下县城,日记本也丢掉了,从此,几年来养成的写日记的习惯也就跟我无缘了。
县城秘密会议之后,我成了井冈山兵团别动队的一名队员。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命运将会怎么样?这些我全然没有考虑。但是,我觉得干这行对我挺适合,因为我胆子大,又喜欢冒险,喜欢出风头,况且在这样的年代,谁不想出人头地,干一番事业?!
多事的十一月很快就要过去,除了发生在身边的事,其他的情况我一点也不了解,因为我整天忙着干自己的事情,大事让头头们操心去吧。
首先我必须赶紧制作武器,这事头头们催得很紧,别动队很快就要开展行动,没有武器怎么行?长矛很快地搞出来了。学校科学馆里有的是水管,我用钢锯把它锯成两米长的一截,把一端磨锋利,就象古代张飞用的丈八蛇矛一样。制成后我把它往树杆上一试,果然厉害得很,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长矛从树杆上拔了出来。匕首则很难搞,主要是材料找不到。后来,我好不容易从一位同学手里弄来一块刻腊纸用的旧钢板,把它拿到县机械厂车间去打制匕首。这个工厂里大多数工人是旗派,是最早支持井冈山兵团的工人造反队,许多工人同我们战斗在一起,彼此结下了深情厚谊。当我赶到厂里时,看到许多工人师傅正在“叮叮当当”地打制大刀、长矛等冷兵器,干得热火朝天。我找到两位师傅,他们乐意帮我的忙,仅用一天时间,匕首就制作出来了
匕首打制得相当精巧,简直跟军队士兵使用的一模一样。两刃锋利,中间有一条小沟。我听人说,拿它捅人,血就从小沟里流出来,很厉害。不过,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它,更没有用它来杀人。我很喜欢这把匕首,自己用木料为它制作了一个剑梢,外面用绸布包好,经常随身带上它。
几天后,二十多名别动队员都把武器准备好了。理光头的王义平自己制作的长矛跟我一模一样,也是用水管制成的,只不过稍长一点。脸部长着很多斑点的张亮制作的不是长矛,而是叫人打制一把刀,把它塞进一截水管里,跟古代作战用的大刀一样。大家准备的武器各式各样,但是匕首却是一样的,都是叫机械厂工人用车床加工出来的。我们拿着这些武器,觉得很威武,每个人都尽量把自己打扮得象古代武士一样。
别动队成立后,头头把我们召集起来,开了几次会,大家集中在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我们还在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和鲜红的战旗下庄严地宣誓:“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庄严地向您宣誓:为了保卫您,保卫您的光辉思想和您的革命路线,我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我们决不当逃兵,决不当叛徒,誓把紫贝县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就这样,别动队成了井岗山兵团的核心。至此,井系旗派也有了自己的武斗组织。
有了武器,我们都感到手里痒痒的,想快点派上用场,好显示它们的威力。不久,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老佈从县城来到学校,把我们集合起来,先检查我们的武器,然后报告了县城最近的形势。他说联总派四大兵团【联总派的武斗组织】活动非常嚣张,破坏了我们不少的大字报栏,还扬言要砸烂我们的总部。老佈要求我们做好准备,马上开展行动。最后,他还把我们二十几个人编成三个特别行动小组。
我和张亮、王义平、李江、姜元等几位同学编成一个小组。我们都是68届学生,并在同一个班里读书。在井冈山兵团诞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一块参加了造反派组织。从“五。一二”行动、“六.二二”反围攻到“九.一三”武斗,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们参加了一场又一场惊险的搏斗,经受了锻炼和考验。乐于冒险,取冲敢拼,是我们几个人的共同性格。兵团里的同学把我们称为鹰派,我们引以为荣,感到非常自豪。
一天夜里,我们开始了行动。任务是撕掉联总派在县城里的大字报,砸烂他们的大字报栏。为了防止意外,制造声势,兵团还派出一部分同学配合我们的行动。
凌晨,我们十多人手握大刀、长矛,抬着一大桶墨汁,静悄悄地离开了学校。
冬夜,万寐俱寂。路旁水沟流水轻声细语,远处传来几阵狗吠声,听得很真切。四野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担心暴露目标,不敢打亮手电筒,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走。
滨海岛的冬季姗姗来迟,已经是十一月底了,我们还穿着一条单衣。刚走出校门,小雨淅沥沥地下来了,寒风扑面而来,直往脖子、衣袖里钻,但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冷,只觉得身上热烘烘的。象今夜这样的行动,尽管以前干了许多次,但我还是有点紧张,心窝里“扑扑扑”地剧烈跳动。
一会儿,我们赶到县城,老佈领着一大伙人,在桥头那边等着我们。他们手里也拿着大刀、长矛和木棒,正在等待得不耐烦呢。
我们和老佈会合后,便开始了行动。我和义平的任务是在联总派据点县广播站周围警戒,如果发现联总派有人出来活动,我俩便打出信号,我们的人马便马上撤走。我们今夜的任务是破坏联总派的大字报,眼下我们还不想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我和义平迅速地穿过死气沉沉的大街,一栋栋黑色的楼房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路灯早已熄灭了,县城里漆黑一团。这里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这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机会。
我俩赶到县广播站附近。这是城区中心一栋较大的建筑物,有三层楼高,是联总派的主要据点。这里有三条大街交叉在一起,平时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却静得出奇。我握着长矛,在广播站右边街道来回移动。王义平在另一头,双方相距约几十步,我看不见他的人影,偶尔,我看到一丁点的火光在忽明忽暗,我知道他在吸烟。
联总派的人近在身旁,他们正躺在大楼上睡大觉,我想,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对手正在他们身边活动。不过,我必须小心再小心,任何一点疏忽都会引起意想不到的灾祸。
我睁大眼睛,窥探着矗立在我眼前的这栋大楼,想从中观察出一点点动静来,可是,除了那巨大的、吓人的黑影之外,其余的一切你就是用一万倍的望远镜也难以分辨。
夜深了,只有那竖立在楼顶上的那面联总派的战旗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的声响。
多么神密的夜啊!我惊恐地、孤零零地站在黑沉沉的街道上,好象在黑夜里呆在荒野的墓地上一样,我有点胆怯了,我希望早点结束这场奇特的战斗。
在夜幕中,我看见大街的另一头出现了手电筒的闪光,我心头一紧,马上抄起长矛,飞快地向那里赶去。
黑暗中我认出了王义平,他擦燃了一支火柴,闪光中我看见了他那副笑嘻嘻的脸庞。
“他娘的!他们那帮人干的挺热火,却叫我们在这里守坟场,窝气!”他吐了一口痰,怪声怪气地说。
“什么事?”我看见他的长矛丢在地上,两手空空的,心里也放松了下来。
“没个屁事,他们干完了,没事了,咱们回去睡大觉。”说完,他拿起长矛,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走了。
路过影剧院,我看见大街上满地是被撕毁的大字报,一阵风吹来,纸屑儿象墓地的纸钱一样在空中飞舞,一会儿,它们飞过九里香树丛,坠落在大街旁边的紫贝河里去。王义平打开手电筒一照,都是联总派刚贴不久的大字报,踩上一脚,浆糊还是湿漉漉的呢。大街正中还有许多被推倒的大字报栏,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我和义平挺着长矛在它们身上连连冲刺,直到它们被砸个支离破碎,我们看了哈哈大笑,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学校去了。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吃午饭时才爬起床来。白天我们这帮人照例没有“公事”干。吃完午饭,我提议到县城去观看我们昨晚的“杰作”,张亮、王义平欣然同意,于是,我们这一伙人就大模大样地下县城去了。
县城里还象往常那样热闹非凡。一者年关将至,又恰逢农闲时节,城郊农民成群结队来购买年货,虽然文化大革命进行了将近一年,但铺面上的货源还是充足的;二者城乡的文化大革命密切相关,各派群众争相来县城打探消息,凑热闹的人很多。县城里几条街道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我们穿过了喧闹的街市,朝昨晚我们行动的那个地方走去。在影剧院门前和三角街一带,我们的“杰作”还历历在目:满街是被撕烂的大字报,只不过是在它们上面又增加了许多人的脚印,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被推倒的大字报栏仍然在大街正中睡觉,看来它们的主人还来不及收拾它们。影剧院墙壁上,有几张刚贴上去的大字报,浆糊还不断地往下流淌。我们走上前一看,原来是四大兵团对我们昨晚行动的反应,上面照例写着“强烈抗议”、“严重警告”、“砸烂狗头”等措词强硬的语言。我们看了心里暗笑,我叫张亮拿笔来,在每张大字报都写上“见鬼去吧!”“放屁!”几个字,便扬长而去。
一连几天,别动队连续出击,专干这类勾当,搞掉了不少联总派的大字报。后来,联总派警觉起来,四大兵团活动频繁,加强了防范。有一天晚上,我们的人马差点儿跟他们动了真家伙。十一月下旬,武斗的风声愈来愈紧,兵团的头头们叫我们执行另一项任务,于是我们便收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