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一月下旬起,气候骤然变化,整天彤云密布,云层越来越厚,接着,小雨密一阵疏一阵地下起来,令人厌烦的冬季雨来临了。
紫贝县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也跟变化了的气候一样,正朝着另一个高潮发展,令人担忧的武斗风声一天比一天地吃紧起来。
头痛、发热、难以忍受。我患了重感冒,整天头晕眼花,浑身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也不想吃东西,同学们请来校医,打了几针,也不见得有所好转。
下到重兴公社参加海军表态大会的同学回来了,他们告诉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联总派向我们动手了!
原来,自“十一。十四”县城大表态以后,海军方面为了争取更多的群众站到井系旗派一边,连续派出部队到下面各公社召开表态大会,支持井系旗派。这实际上是公开挖联总派的墙角,拆县联总派的台。为此,联总派的头头们感到非常恼火,他们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来破坏海军的表态。重兴公社是县联总派势力最雄厚的一个公社,历来活动非常猖獗,而它的对手—井系旗派则受到压制,活动极其困难。为了支持重兴公社的井系旗派,打开这里的局面,海军派出一支宣传队到重兴墟召开表态大会。不料消息泄露,县联总派指使重兴公社联总派在开会前一天做好准备,蓄意破坏这次表态。大会结束后,井系旗派红农会开始游行示威,联总派发动了突然袭击,大打出手,结果,井系旗派游行队伍被打散,许多人受伤。
重兴事件发生后,县城里的气氛也日益紧张了起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不断传来:联总派在各个据点昼夜修筑工事;一批全副武装的民兵被调往县城;各公社联总派民兵开始发放武器。
紧接着谣言四起,县联总广播站整天作骇人听闻的煽动性的宣传:××日,井系旗派组织了近千人的武斗兵团,准备攻打县联总的总部—圣殿;××日,联总派头头某某某被井系旗派暗杀队杀害;××日,海军四四一一部队发给井系旗派红农会枪支近千枝……一时间,县城呈现出一片恐怖的气氛。
陷阱,联总派早已挖好的陷阱。联总派正虎视眈眈地伏在暗处,而它的猎物—井系旗派却毫无觉察,正慢慢地向陷阱踱去。
二十五日上午,井系旗派联合指挥部在紫贝岭召开了各造反派组织头头会议。紫贝中学井冈山兵团头头韩桐、王诚树、佈揖谦等参加了会议。头头们对紫贝县的文革形势作了分析,估计了发展趋势,并制定了一些临时紧急措施:在县城的各造反派组织要立即行动起来,组织力量修筑各据点的防御工事,加强防卫,以防突发事件的发生。
稍后,联合指挥部头头陈华训、肖跃才和韩桐等人驱车到清澜海军基地,同海军部队首长进行了协商。海军的支左负责人认为目前的形势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他劝说井系旗派做出一些让步,尽量避免冲突,由于双方对形势的估计发生了分歧,协商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
第二天,头头韩桐等人来到学校据点,召集了驻校战斗队全体人员会议,韩桐对当前的严重形势作了具体分析,他要求我们丢掉幻想,准备斗争,去迎接最严峻的考验。
接着,我们被紧急动员起来,大力加固学校图书馆大楼的防御工事。我们把一袋袋石头、砖块和玻璃瓶运往大楼各层,备足了武斗的“子弹”。我们还把图书馆前后左右的门窗用木板钉死,过往道路用石头堵死,仅留一条小小的通道。张亮、义平等人还到科学馆运来几麻袋石灰和一箱硫酸,堆放在楼顶上,准备留在最危急的关头使用它。
在十一月的最后几天,尽管县城里的紧张气氛有增无减,已经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地步,但紫贝中学的校园里还是比较平静的。我们跟联委的同学住宿在同一个学校里,吃饭在同一个饭堂里,彼此之间还没有发生大的冲突。但是,从双方张贴在食堂墙壁上的大字报来看,措词越来越强烈,火药味也越来越浓。稍有头脑的人便可以看出,危机一触即发。
早在十一月初的时候,由于观点不同,两派的矛盾日益加剧,学校里的井冈山和联委两派学生便在饭厅里各自划分势力范围。饭桌也被分成两部分。井冈山兵团人多势盛,又闹得凶,占据了饭堂的大部分面积。联委学生被赶到一个角落里去就餐,饭桌也很少。联委学生看到自己力量弱小,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在学校里跟井冈山学生公开较量。
后来,井冈山兵团调遣了大部分人马下县城安营扎寨,仅留下一个战斗队几十个人在学校里坚守据点。联委学生看到井冈山的人数少了,他们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不断地向井岗山学生发起挑衅行动。
夜,漆黑、阴沉。
暗淡无光的天空,聚积着大团大团的乌云。乌云顺风飘游,它一接触到高高的椰子树,就用犹如大火燃起的旋转浓烟,逐渐把椰子树吞进黑色谜团里。乌云愈积愈多,黑色愈积愈浓。圆月也躲不过乌云的亲热,浸没在大团大团的浓云之间,不时抖出嶶嶶的光点。
26日晚,我又发了高烧,头痛得厉害,刚吃了几片感冒药,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忽然听到图书馆楼下人声躁动,沉重的脚步把楼梯踩得“咚咚咚”直响。
张亮、义平手持长矛,怒气冲冲地走进了我的宿舍。义平理着光头,脸色白哲,嫩润,一付姑娘相,而张亮则与之相反,满脸长着雀斑,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同学们称他为“张麻子”。两人都是别动队的核心人物,胆大妄为,勇气过人。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爬起床来。“小联匪那帮狗杂种又向我们打石头了!这一回我们可不要轻饶了他们!”义平那张小白脸气得变了形,狰狞可怕,跺着脚大声地骂道。
“今晚要揍他们一顿,好让他们知道我们井冈山人的厉害!”张亮也在一旁附和着他。
我的头嗡嗡地响了一阵子,没有象刚才那样痛了,脑瓜也清醒了一些。说实在话,对于小联匪那帮“软蛋”,我一贯是看不起的,他们也确实缺乏战斗力,不管是文斗还是武斗,从来就不是我们井岗山人的对手,现在居然有胆量向我们挑战,这实在是欺人太甚,应该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们一下,好让他们放老实点。但是,我脑子里一闪:不行!万一事情闹大了,我们人少,镇不住他们,丢了据点,这个责任谁也负不了。我否定了他们的意见:“还是先报告县城里的头头吧!我们不能擅且行动,打与不打,由他们决定。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交代。”
“报告个屁!这架早晚总是要打的,迟打不如早打,我们来个突然袭击,打它个措手不及!”王义平打断我的话,用手拍拍胸膛:“这个责任我负!”
“我们先斩后奏,速战速决,我看有把握打败他们,头头们是不会干涉我们的。”张亮也跃跃欲试。
这时载川、姜元、李海他们也进来了,他们一致支持义平的意见,主张立即还击联委的挑衅行动。
他们最终把我说服了,我手里也发痒了,很想跟联委们面对面干一仗,出出心里的晦气。我说:“可以教训他们一顿。不过,我们先要找个借口,要打的有理,可以先向他们刺激一下,看他们的反应如何,如果他们的嘴巴硬,我们就出手。另外,我们得多组织一些人马配合行动,防备联委抄我们的老窝。”
“好,就这样定了。”义平他们面露喜色,下去准备武器和招呼人马,我也拿着长矛到广播室去了。
一会儿,在校园沉寂的夜空中,传来了刺耳的广播员的声音,井冈山兵团广播站开始向联委学生广播了。首先是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接着反复播送由我起草的《严重警告》。
在广播员开始播音的时候,我们的突击队员也静悄悄地出发了。我们把驻校的同学分成两部分,一些人隐蔽在图书馆大楼周围,其余的人和别动队一块行动,攻打联委据点的几栋宿舍。
我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地向联委据点靠近。走在最前面的是别动队的几位同学:义平、张亮、姜元、李海、载川和我,我们手里拿着大刀长矛,腰上插着匕首,有些人口袋里还装着铁子。我们在联委据点附近的九里香树丛里隐蔽起来,其余的人则埋伏在我们身后的树林子里,手持石块,准备掩护我们的行动。
我们的广播响了一阵子,校园里又重新沉静起来。我们几十个人躲藏在黑暗中,焦虑不安地等待出击时机的到来。
时间一分钟一秒钟地过去,我的神经也越来越紧张,脸上冒出了汗珠,心脏的跳动也加快了。这一次我们事先没有向头头们请示,擅自行动,万一打砸了,后果会怎么样?我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我睁大眼睛盯着前面几栋瓦房,那里是我们攻击的目标。那里多安静呀!在暗淡的灯光下,房子倒映着巨大的阴影。瓦房里关窗闭户,一点生气也没有,难道他们都睡大觉了,对我们的警告一点也没有反应?
“怎么样?那里好象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义平偷偷地向我爬来,在我屁股上拧了一下,把我吓了一大跳,在朦胧的灯光下,他的脸色变得狰狞可怕。
他伏在我的身旁,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很急促,身子擅抖得特别厉害。“我们动手吧!”他低声说。
“还是等一等,我想他们总会有反应的,到时候我们动手还来得及。”我也是急不可耐,但还是把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按捺下去。
果然,在漆黑的夜空中,响彻着联委广播员嘶哑的声音。
“强烈抗议!强烈抗议!井冈山一小撮暴徒向我发动突然袭击……挑动武斗的人决不会有好下场!”
“抗议的屁!冲呀!”联委的广播还没停顿,义平就大喊了一声,第一个从九里香树丛中一跃而起,端着长矛,飞也似地向联委学生第一排宿舍冲去。
这是行动的信号,随着义平的第一声呐喊,“冲呀!”“杀呀!”数十个声音在各个黑暗角落里一齐炸响,这声音似暴风骤雨,盖过了联委广播员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格外凄厉恐怖。
在一阵发疯似的呐喊声中,我、张亮等其它别动队队员也一齐跳将起来,我们挺着长矛,一边向前奔跑,一边大声地嚎叫着。我这时头不疼了,双腿也格外有力,感冒病好象离我而去,心里觉得非常痛快。我的双腿好象安装着一对轮子,闪电般地向前滚动,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叫着。
眼前,朦胧的灯光下,一栋半明半暗的瓦房,一些人影在晃动、在叫喊、在奔跑,接着传来一阵猛烈的撞门声。
一些人从门口,从窗户里钻了出来,有披着衣服,有赤着上身,有裹着被子,他们象一群被猫追逐的老鼠一样,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我找到最后一间房子,大喊一声,一脚把门板踹开了。我举着长矛,高声喊道:“快出来!缴枪不杀!”可是,等了半晌,还没有一个人影出来。我冲了进去,一看,房子里空荡荡的,他们还算精灵,跑得比兔子还快呢?我想。房子里一塌糊涂,被子、衣服、饭盒、书籍乱七八糟地撤了一地。我不甘心,用长矛挑起一张被子,用手一摸,还暖烘烘的呢。我感到懊悔,埋怨自己动作迟缓,连一个“俘虏”也没抓到。我正想出去,忽然听到墙角一张双架床上有动静,原来有人躲藏在上面呢!我准备爬上去抓他,只见他赤着身子从睡床上跳下来,拼命地往窗口里钻。我急忙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只看见他的头已经钻出窗外,眼看要溜了。我急中生智,长矛从他双脚中间的横木中刺去,大喝一声:“你往哪里跑!”这一下子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地把头伸回来,大声叫道:“我是受蒙蔽的!我是受蒙蔽的!”我叫他穿上衣服,就把他赶到外面去了。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仅几分钟就结束了战斗。我们大获全胜,一共捉了五个“俘虏”。我们把他们押往据点教训了一顿,就把他们都放了。
这一夜,我们加强了警戒,防备联委报复。我们把分散在各个宿舍的同学都集中到图书馆大楼上住宿,分批轮流值班,一有情况立即敲响警钟。这一夜大家非常紧张,谁也不敢睡死。可是,我们白担心了一夜,待到天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一连几天,联委学生再也不向图书馆大楼扔石头了。我们和联委学生象往常一样在同一个饭堂里吃饭,学校里相安无事。可是,谁也没想到,一场灾祸很快地降临到我们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