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九月里一个稀疏平常的傍晚,阿丘嫂见红了,提早了整整半个月。这日子又是一个意外,阿丘嫂本来打算在预产期前几天,暗暗到县城卫生院附近找个地方,一旦有了状况好马上跑进卫生院去,卫生院像是一个堡垒,进去了就安全了。可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这红来得让人措手不及。但阿丘嫂仍是淡定,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一回生二回熟,真正到了这一刻反而没有了先前的紧张。
一直乖巧的阿秀站在她的身旁,这会儿竟然无端哭闹起来。她摇晃着妈妈的手,一定要跟着一起去,她闹着要看弟弟是怎么从妈妈肚子里面钻出来的。爱梅边给女儿准备红糖和包头巾,边安慰外孙女:“你得和外婆在家里守着屋子,不然弟弟怎么回家呀?”她动作麻利地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齐塞进了袋子里,“你和外婆一起,把家里的柜子抽屉都打开,你弟弟就出来了。”
启明借了村里唯一的一辆五羊摩托车,在夜晚癞蛤蟆聒噪的掩护声里,将阿丘嫂和启富媳妇儿送到了县城卫生院。当晚来卫生院生孩子的人挺多的,诊室里面混杂着撕心裂肺的、隐忍的、蛮横的声音。阿丘嫂坐在门口冰冷的凳子上仔细听着,她还不能进去,只能通过想象声音主人的模样来缓解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阿丘来的时候带来了一股子的酒气,但很快融进了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中。“怎么说?”阿丘问。“什么时候生?”阿丘问。“怎么还不住进去?”阿丘问。“会不会不让住?”阿丘问。阿丘一来就是不停地在问,没有人回答他,但他还是不停在问,他不知道在问谁,也不知道谁应该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答案,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他只是不停地发问。阿丘嫂把手中的红糖糕重重砸在椅子上,拉下口罩,道:“你问什么!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你懂个屁!”怕他俩在这个节骨眼上吵起来,启富家的赶紧揽话:“得疼得紧了再进去。姐夫你别急,生娃娃哪有这么便宜的,我生我家的崽子在家里疼了一天一夜都没把他给憋出来。”只平静了一会儿,阿丘又开始说:“你他娘的是不是生第二个,没知觉了?”阿丘又说:“你他娘的不要把我儿子给憋坏了。”阿丘又说:“来了都两个钟头了,你他娘的一泡尿都没有撒!”阿丘嫂看着他在跟前上窜下跳,道:“你他娘的想让谁知道你儿子是偷来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闷闷传来。
凌晨三点,疼痛袭来。疼痛如流水,流经胯骨,慢慢渗透、浸润,摸不到碰不着,抓不住掐不断。她的嘴唇开始发干发白,说话开始一个词一个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上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握着启富媳妇的手越来越紧,头埋地越来越低。她强迫自己吃了几口糖糕,但是手已经抖得抓不住东西,启富家的见状,伏在她耳边轻声问:“阿姐,还要忍吗?”她已经坐不大住了,在椅子上疼得东倒西歪,没了言语,缩成一团,任凭宰割。
凌晨四点,阿丘嫂进了诊室。值班护士见状,照例问:“疼多久了?”阿丘嫂双腿半弯,膝盖几近地面,没有力气吐出一字半句,启富家的代答:“要拉了。”小护士大叫:“别拉别拉,自己进去再拉!”一边伸手拉住往里头钻的阿丘道:“家属不能进去,外面等着。”阿丘理直气壮起来:“我是她弟弟。”小护士瞥了他一眼:“谁都不能进去,还弟弟。”
产房里只有一个背对她的助产士。一个孕妇躺在左边的床上,双手握着把手,青筋暴起,满脸通红地在那里傻生,孩子却已经掉在了地上。这时候那个唯一的助产士才转过身来,对着阿丘嫂冷声道:“脱了裤子上去,杵着干什么。”这一转身才看到了地上的娃娃,赶紧抱起来推门而去。阿丘嫂颤颤巍巍脱了裤子,摘了口罩,躺了上去,这是她进卫生院以后第一次完完全全摘下口罩,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成了另外一个傻生的女人。
她不怎么怕疼,旁边那个女人在鬼哭狼嚎,她在哭自己生死未卜的孩子,比傻生的时候还费劲儿。一阵疼痛袭来,阿丘嫂觉着自己的腰带着酥酥麻麻,这酸楚比自己在田里插了一天的秧还要疼,疼得直不起身又断不了,不给人一个痛快,尽往死里折磨。她用力拉住两边的把手,使劲往上提,连带着她的腰和屁股也一齐抬了起来,这时产房的门被推开,助产士又走了进来。往阿丘嫂身下一看,急忙带上手套,扎起马步,“用力,来用力,”“再用点力。”“看到了看到了,再用力。”然后只听得“哇”的一声,孩子出来了。
“儿子,2点11分。”助产士说。
终于生完了,她对自己说。她下意识的动作是反手从耳边拿起口罩,重新戴了上去。恍惚中她看见自己的母亲拿着钳子将煤炉中已经发白的煤球渣夹了出来,轻轻放在被正午的太阳炙烤得滚烫的地面上。下体的疼痛侵袭而来,她微微皱眉,一个医生模样的女人已经站定在眼前。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有危险。
这个腋下夹着簿子的女人是赛亚,她透过半睁的眼睛一下子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和她以前一起弹过棉花,在那段贫瘠的印象中这个洋气的名字凸显得尤其深刻。阿丘嫂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指尖纱布粗糙的触感令她心安。她把眼睛又眯上一些,佯装睡觉。赛亚从口袋掏出笔来,轻唤道:“醒醒。”产房的门开了又关上,有人出去了。“醒醒。”赛亚又推了推她的手臂。她不得不醒来,半睁开眼睛,一脸虚弱,戴上口罩后她就成了戏子,穿上戏服就进入了剧情。“叫什么名字?”赛亚问道。阿丘嫂从喉咙底部发出比平时粗重一些的声音来,答:“陈美娟。”这个名字是怎么蹦出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张开嘴就蹦了出来。“听不清。大声一点。”赛亚复问。“陈美娟。”阿丘嫂清了清嗓子复答。如果赛亚再问一次,阿丘嫂一定答不上来,她或许会蹦出陈丽娟、许美娟,却一定再也记不起陈美娟着三个字。“住哪里?”赛亚继续问。阿丘嫂咽了一下口水,答:“岭下村。”生完这个娃娃,脑子突然开窍了,要什么来什么。赛亚在纸上迅速记着,猛地,赛亚俯下身来,这种距离极其危险,她可以看到赛亚白色头皮上每一个凸起的毛孔,毛孔密密麻麻塞满了她的脑袋,淹没了她所有真假的信息。赛亚弯下腰,用两根手指探进鞋里,揉了揉自己的脚后跟,笑笑:“哎哟,这新鞋子真是磨脚兮磨脚。”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床上戴口罩的女人,笑问:“怎么老带着口罩?”这时助产士已经处理好她的下半身,她放平自己的双腿,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借口:“我们乡里生完孩子除了眼睛,都得遮起来。”赛亚鄙夷嗤笑:“还是头一回见。”赛亚的嗤笑和她的名字一样是她的特产。她的嗤笑带了点小女人的娇羞,又带了点大女人的嘲讽,在男人听来多是欲擒故纵的挑逗,在女人听来多是变着法子的发骚,因为她的嗤笑,阿丘嫂从前就不喜欢她。助产士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只听过包头裹脚的,头回听说还要裹嘴的。”赛亚把本子上的一页一撕,递给了阿丘嫂:“拿着,别丢了。”是一张写着自己信息的纸片。赛亚走了,带着她讨厌的放浪的嗤笑。
按要求她在产房里还要消磨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漫长而又恐惧的等待之中,隔壁床又换了一个女人。女人生娃的痛苦大同小异,和年龄无关,新来的年轻女人无数次地用力,无数次地倒在台子上,哭着向亲娘发誓自己少活十年也不要生了,助产士冷声道:“下次脱裤子的时候长点记性!”阿丘嫂在家中排行老大,长女的特权中有一项就是看妈妈生孩子,家里孩子全都是黄村有名的寡妇接生婆接生的,那时每次接生都要在床头挂一个符,剪脐带的剪刀要用红纸包上,还要备一个木桶,很多盆的汤,还有一根很粗的擀面杖,启富的脐带就是阿丘嫂亲自剪的,也是阿丘嫂对着启富的嘴吹的气,家里有孩子要出生了,除了躺在床上如临大敌的女人,上上下下都是高高兴兴的。那个时候阿丘嫂的愿望就是当一个接生婆。后来有了县医院,女人们开始对自己好了,自己都轻贱自己还有谁拿你当会儿事儿?于是生孩子都要往县医院挤,接生婆的生意就没落了,很少有人请她。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门又被推了进来,一个护士将阿丘嫂移到另一张推床上,一手收抱着已经处理好脐带的孩子,阿丘嫂想起了接生婆曾经对母亲的忠告,问护士:“肚脐上涂了老菜油了吗?”护士瞥了她一眼,见怪不怪。她终于被推出了产房,她被推出了童年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