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年来临的前一天下午，我和老绝户背上猎枪去乱葬岗子遛套子，我还心存侥幸，希望能碰上那只狍子。要是再次遭遇狍子它准逃不掉，我们过年可就有美味佳肴下酒了。冰雪覆盖着静止不动的原野，树上都挂着一层毛茸茸的薄霜。这一次运气不错，没碰到狍子套住三只野兔，虽收获不大，总比空手强，却也令人心满意足了。归来的路上下起大雪，我低着头，脸藏进翻起的大衣领子里，顶着大风雪走到地窨子前，无意中望了江面一眼，发现一个人影蹒跚着向我们走来。
“绝爷，老大叔来了！”我惊喜地叫道。
“不是吧？”老绝户眯缝起肿眼泡子，用手遮着眼前飘落的雪花。
“怎么不是？”
雪大，飘飘洒洒的满世界都是雪花。老绝户这么一说，我也犹豫起来，确实，老头鱼没有来人这么胖。远远看上去，他戴着狗皮帽子，穿着光板羊皮大衣，浑身是雪，中间粗两头尖，圆滚滚的像个雪球。来人累得不行，陷入深雪的腿慢慢挪动着，一次次跌滑得单腿跪在地上，歇一会儿再站起来，顺着白雪皑皑的岸坡走上来。
“不管他是谁，来了就是客。”老绝户说。
我们快步迎上去，老远就听到那人掀开狗皮帽子喊：
“绝叔，是我，秃头！”
怨不得老远见他显得很胖，他背上用大衣裹着严严实实的东西，再加上浑身披满雪花，胡子、眉毛上都是白霜，我们怎么能看出他是谁。
“你咋来啦？”老绝户站住，拉长脸冷冷问。
“我……”秃头精疲力竭地跪在地上，费力地张开冻僵的嘴唇，要解释什么。
“少扯淡，我说过不想再见你。”老绝户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眯起眼睛，皱着脸，端起猎枪。“给我滚，我要开枪啦！”
秃头看出没有商量的余地，不再说什么，他将背上裹着的东西放下来，打开大衣，雪花纷纷抖落之后，一个穿着黑袄黑裤的男孩儿出现在我们面前。孩子揉着呆滞无神的睡眼，用袖口蹭着鼻孔擤了擤鼻涕，发现老绝户，两腿朝外撇着，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朝我们走来。老绝户怔怔地站着，不断地揉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被突然迸射的强烈光芒晃得发花了。
我们都愣住了。
“豆芽……绝爷，真的是豆芽，他还活着！”我醒悟过来，摇着他的胳膊喊叫。
豆芽张开双手跑起来，嘴里喊着：
“吃……吃……”
老绝户用袖口擦着眼泪，泪珠还是顺着胡子往下滚落，他扔掉猎枪，跑上去一把抱起豆芽，老半天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豆芽落水后，本能地抓住一根漂浮的大树杈，急速顺流而下。正当他淹得昏昏沉沉快要松开树杈子时，恰好被沿江巡视防洪大坝的巡逻艇发现，救上船去。豆芽醒来，巡逻的工作人员又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还要执行任务，一时无法安置，便将孩子寄放在附近的人家里。四下打听谁家丢了孩子，要他们到那家认领。秃头病好后辗转得知这个消息，马上跑到那个寄养孩子的人家，想弄清楚是不是那天晚上落水的豆芽。一看就是豆芽，掏出身上的钱全送给对方，千恩万谢地告别人家，立即将豆芽送往江神庙。
豆芽的死而复生，有如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绝奶抱着豆芽泣不成声，孩子仍旧紧搂着母亲，没把他的脸露出来。漂姐眉开眼笑，又发出往日咯咯的笑声。妮儿一见到秃头连忙低下头，紧张得肩膀发抖，几乎要哭。狗剩子根本不感激秃头送来豆芽，只想叫他赶快离开，竭力使他感觉到在这个瞬间要保持他们之间距离，对他横眉冷对，恶言恶语：“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没你的四（事）了，该哪去哪去！”秃头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退到外屋，脱下光板羊皮大衣，坐在灶前的木墩上烤火。我们早吃过午饭，老绝户给他从锅里盛碗剩菜，两人坐在锅台旁喝起酒来。老绝户绷着脸让道：
“吃吧，一路上背着孩子，累得不轻。”
“没冻着孩子，累不算啥。”
“我不知道怎么谢你，多喝点儿。”
“哪的话，谢什么，我只是做了自己应当做的，想报答还找不着机会呢。”秃头倒满两大海碗酒，自己先举起来。“绝叔，这碗我敬你，上次放我条生路。”
老绝户本来酒喝得挺勉强，几碗酒下肚很快就有了酒意，在身体里散发开来，态度也温和起来，他抹把嘴角：
“下一步咋办，冰天雪地的，留下过年吧。”
“不，绝叔，我暖和暖和就走。”
“我跟你 一码归一码，他们过不来那个劲，是他们，这儿我说了算。我诚心留你住两天，过完年再走嘛。”
秃头又喝下一大碗酒，默默摇头。
老绝户见他执意要走，从里屋炕席底下摸出几张钞票，返回来递给他道：“要是在早，实在要走，我也不能破坏规矩，把这个拿着。”
秃头低下头去推开钱。
“怎么，嫌少？”老绝户愕然，再一次塞过去。“就这么多了。”
秃头把钱放在锅台上，面孔涨得通红。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脸来盯住老绝户，眼睛里闪着火焰，嘴唇直打哆嗦：“绝叔，你把我看扁了，还以为我是过去那个秃头。我知道江神庙人讨厌我，可我也是个人啊，人都有良心。我只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了一件心事！”
“说。”
“敬大家一碗，感谢上次的救命之恩。”
老绝户想了一想表示同意，两人端起酒碗进屋，狗剩子故意背过身子逗豆芽玩，大家都默不作声的场面很尴尬。秃头走到我和绝奶面前恭恭敬敬弯下腰，四肢由于激动而颤抖，双手将碗举过头顶：
“绝婶儿，小疙瘩，感谢你们救我一条命。就算不为别的，单单为了这个，我也该来一趟的，要不我秃头早喂鱼了！”
绝奶平静地面对着他，我不知所措，没想到他表面上看来很简单，心里却是不简单的。他敬过酒，又转向妮儿深深地鞠躬，压低嗓音道：
“妮儿，我很对不起，真惭愧哪，我知道你恨我……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作孽，罪该万死，你们却不嫌弃我，救我……我总想有个机会说说心里话，这样也能好受些，可是我没脸呀。我秃头已经决心重新做人了，不管你接不接受，能当你的面把话说出来，死也甘心。”
妮儿的脸上毫无表情，她的生命似乎冻僵了，天塌下来也会无动于衷的。
“行了，别说了，”漂姐觉得喉头哽住了，急忙捂住。“学好就好，秃头兄弟。”
“走吧走吧，快土豆子搬家━━滚球！”狗剩子转脸吐出一口干唾沫，抬起胳膊撵他走。“狗改不了吃使（屎），别在这儿演戏啦！”
“这是干啥，他是客人。”
不管狗剩子愿不愿意，秃头还是朝大家鞠了三躬，然后穿上光板大衣，戴上皮帽子，推开屋门。老绝户、绝奶、漂姐和我送出门外，老绝户追上去，不由分说地把钱塞给他，直到他不再拒绝了。秃头揣好钱，狗熊一样走下岸坡，走过柳丛，他走得很慢，脸上带着痛苦和忧郁的表情，似一个无处可去的人踽踽独行着。我带着一种并不轻松的复杂感觉，目送着这个不受欢迎的背影，走上白雪皑皑的江面，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秃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