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在大家焦急等候,翘首以待,目睹这好模样的女人的时候,门突然开了,那女子抱着破旧棉絮,冲出了门,将棉絮丢到众人纷纷让开的地上,紧接着又跑进屋去把草席和许多东西又丢到地上,最后连铺床的稻草也抱了出来扔到地上。大家感到突然,不明究竟,连那媒人都目瞪口呆,朝她喊道:
“桃花,你这是干啥呀,当着这么多人,扔这么多东西出来?”
“烧了它!”那个叫桃花的女子愤愤不平地说。
“疯了,烧了你睡啥?睡地上?”那媒人挡住她问。
“姑娘,周福就这点家当,烧了就啥都没了。你们还过日子吗?”周福二婶也气急败坏地说。
“怎么过?不烧这日子才过不下去。你们来闻闻,臭得比狗屎臭,虱子,臭虫满床都是。睡得下吗?不怕被虱子臭虫咬死?这屋子比猪圈都不如。我嫁这儿来干啥?来喂虱子、臭虫吗?”那个叫桃花的女子这时愤怒地说了起来。说完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眼前的一幕着实使人大开眼界。目睹了这个叫桃花好的容貌,实在漂亮,方圆十里的百里挑一的美人儿。更见识了这个女人的脾气,新婚当天就敢把男人的家当全部扔出屋。向树知道,这周福的屋,除了他的二婶,从来没人进去过,别说进屋,开门就一大股臭味,谁受得了,何况是年轻貌美的姑娘。他只是不知道,如果这姑娘把这些东西都扔了,烧了,这才是新婚第一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他为她担心、忧虑起来了。贫穷不是肮脏的理由,只有懒惰才会养成肮脏的习惯,人的惰性就会使肮脏习以为常,是多么的可怕。
看热闹的村民也开始议论了,纷纷谴责周福的懒惰、肮脏。人家毕竟是姑娘、女人,嫁过来不可能住猪圈狗窝啊。也有人称赞这女子的勇敢,居然敢当着众多人的面,不顾周福的面子。于是有人说:“烧了它,烧了它。”
周福这时傻乎乎地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女人会不会留下来,还是走了。
那个叫桃花的姑娘哭了会,站了起来,进屋去拿了火柴出来,划火柴点燃了那又脏又臭的东西。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就像是给这冷清、凄惨的婚礼烧起了一堆篝火。丑陋、肮脏、虱子、臭虫都随着大火烧灭了。人们躲得远远,看着那立在火堆边的姑娘,看她那被火灼红的脸,看她一脸的惆怅。
“我的姑娘,烧得精光,我看你晚上睡哪?”媒人大呼小叫地说。
当大火熄灭,烧成灰烬的时候,聚集的人才开始散去。周福的二婶感到难堪、沮丧。原本打算在这做饭招待送亲的人,只好改在自己家里去了,把带来那块腊肉也提了走。唯有那姑娘死活都劝不走,留在原地不动,望着那屋,望着那堆灰烬,一副无奈而苦楚的神态。隔了一会,她才发现蹲在院坝边的向树,走了过去问:
“小兄弟,你咋还不走呀,还守着看啥?”
“桃花姐,你把东西烧了,晚上咋住?”向树鼓起勇气问。
“没啥,床上还有块竹笆,不行下个门板也能睡。总比又臭又脏好。小兄弟,你叫啥?”那姑娘问。
“叫向树。”向树回答说。
“向树,这名字好听。我姓胡,叫胡桃花。”桃花姑娘说。
“桃花姐,你等我一下。我回去趟就回来。”
向树说完就跑走了,走的时候他看见她笑了笑,不知道她这笑是啥滋味。是苦笑,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笑令向树心里一阵难过。
向树是一路小跑回家,高一脚低一脚在那窄小不平的小道上奔跑。他才读完初中,没考上高中回家。他的家住在离周福那屋不远的坡上,立在家门口,都可以看见周福那房子的屋顶和地坝。他只想跑回家去,弄床被盖和草席。那么美好的女子,不能结婚连床被盖都没有,多悲哀啊。他一进屋,向树他妈就问:
“向树,回来啦,还没有吃饭,快去锅里端饭吃。”
向树妈也是近四十的人了。她见儿子回屋就往房里跑,也跟了进去,就看到儿子把床上的棉絮、草席、被盖卷了起来,感到惊讶。
“向树,你这是干啥,卷铺盖往哪去?”母亲问他。
“给桃花姐送去。”向树一边找绳子捆绑一边说。
“哪个桃花姐?”母亲问。
“就是周福讨的媳妇。”向树说。
向树妈恰好有事,牵母猪去隔壁生产队的公猪配种,没去看热闹,但回来听说了。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要把被盖送过去,有些不高兴了,人家结婚关你什么事,送什么被盖过去。
“妈,你不知道,周福那屋有多脏,尽是虱子跳蚤,桃花姐把那屋里的东西都烧了。”向树说。
“是脏,几年都不打扫一次,能不脏吗?那人太懒了,我一回来就听说了。那女子还不错,看不惯,一把火烧了好。”母亲说,“向树你也不该拿被盖过去呀。”
“妈,不拿桃花姐睡哪?”向树问。他毕竟小,单纯。
“你还姐呀姐的叫上了,周家跟我们向家不沾亲带故。”母亲想了想说,“不过是有些可怜,你那睡过的就别拿去了,拿屋里新的去。人家结婚不管怎样是新人。”母亲从柜里翻出新的棉絮、被套,又找出张草席,交给儿子说:“捆了送去,那姑娘也太可怜了,陪嫁也没有,这边周福那懒汉也不知道咋想的,三亲四戚也不管,心真狠,就想一分钱不花捡个媳妇。”
“妈,花了,花了二十斤大米。那桃花姐好漂亮,你们往后给我找媳妇,也要那么好看的,不然我不要。”向树笑了说。
“好看的,管用吗,你养得起吗?找媳妇你还早,十五六岁就想这些。”母亲也笑了说,“我也听说了,那女子漂亮,十里八里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周福那懒汉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漂亮的媳妇,走着瞧。吃点饭再去,早些回来,别让那狐狸精迷住你了。”
向树扛着那包东西出门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院坝里桃花的身影。弯着腰,拿了扫帚在扫地,扫得很仔细。他赶快跑了去,汗流浃背地把东西往那张方桌上放,方桌和板凳都已经抹过,干净了。
“向树,你这是什么?”胡桃花停了手中的活问。
“被盖。桃花姐,你今晚不用睡竹笆子和门板了。这是我妈叫我送你的。”向树抹着汗水说。
“你妈?真是你妈叫你送的吗?你妈真好。向树,找得到石灰吗?”胡桃花问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
“找石灰干啥?”向树问。
“我把屋里屋外都扫了个遍,还是太脏了。洒上石灰消消毒,就没有臭虫跳蚤虱子了。人穷,总不能太肮脏了。”胡桃花说,“向树,周福那人指望不上,我只有请你帮忙找些石灰了。”
“洒了石灰,气味好大呀,桃花姐,你闻得惯吗?”向树问她。
“总比一天到晚被虱子臭虫咬好。”胡桃花无可奈何地说。
向树知道,队里仓库有石灰,那是用来洒在粮仓周围防潮和消毒的。他又跑了去,装了一筐扛来,帮助胡桃花把屋里屋外洒遍了石灰。到处都充满了碱腥味,就像臭皮蛋剥开时那么刺鼻。
当劳累的胡桃花和向树刚坐下来歇会儿气时,周福的二婶给胡桃花送饭来了。满满的一大碗米饭,米饭上盖了几大块又厚又油的腊肉。也许是胡桃花饿极了的缘故,一个姑娘的纤纤细手端着只大碗,狼吞虎咽地不顾向树和周福二婶看她,哽咽着很快就把饭吃了个精光,颗粒不剩。走了四五十里的小路,又一刻不停地打扫,累了,饿了,也许这饭、这肉是什么味都没品出味道,就塞进肚子里去了。向树立即感到一阵心酸。而胡桃花放下碗的那一刻眼里也噙着泪花。
“辛苦桃花了,我那侄儿是懒,向树也谢谢你帮了不少忙。”
周福二婶说完后又告诉胡桃花,送亲来的人晚上就住她家,明早返回,晚点再叫周福回来,并一再叮嘱桃花,他这侄儿除了懒外,人还挺不错,要桃花善待他。完了才收拾那碗筷走了,留下胡桃花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那屋子。
向树一看,不忍心走,一直在那儿陪着胡桃花,一直到天黑时才回了家,再不走,怕队里的人说闲话。
那晚向树辗转难眠,如此好的、勤劳的女子为何要嫁周福这样的男人呢?他毕竟读过中学,他在想她会幸福美满吗?大家都在说,婚姻要幸福美满,怎么看这都是一桩既不幸福,又不美满,甚至痛苦、凄惨的婚姻。凭什么,二十斤大米就撮合成了,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总想着,牵挂着那个胡桃花,仅仅是她貌美吗,还是她身上那股子辛勤劲,她烧的那把火,她洒的满地的石灰粉?还有那吃饭的样子,饥饿不会顾及体面,贫穷不会顾及尊严。胡桃花闭月羞花的模样与吃饭时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完了打个嗝的模样永远印在向树的心里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