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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囱

  • 作者: 文学港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118
  •   有一次,和村长闲谝,我问现在庄子里有多少户人家,村长说,庄子里有七十八个烟囱,到底有多少户我也说不清楚,有的庄廓一年半载没人住,有的人家儿子虽然有庄廓,但平时和老汉们一个锅里吃饭,一块地里割田。我也不知道算一户呢还是两户,就只能按烟囱算。

      一个烟囱就是一户人家。村长很得意地说。

      烟囱,可以说是庄廓院里的最高建筑,远远地,你望不见村庄的时候,能看见炊烟,你看不到庄廓的时候,先看到烟囱。只要煙囱里冒着烟,这个家里一定有人。

      以前,在农村里,以烟火的旺盛,来衡量这户人家的人丁兴旺。

      因此,烟囱就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烟囱的地位很高,但是它的面目却丑陋。随便几片砖头土块垒起来,裹上一层草泥,粗不过一个水桶,高也不过一个倒扣着的背篼,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一早一晚的烟熏火燎,如果你闲着没事干攀上房顶,只看一眼就不想再看了。

      小时候,我经常被大人圈在家里,不让出门,一是为了守家,二是怕出去受人欺负。家里就五间房子,一个门道,两棵苹果树。我从房子里出来,站在台沿上望一会天,一朵半朵云彩从西墙头飘到东墙头,一眨眼就不见了,天只剩下空荡荡的天了,再也没有看头了。我又回到屋里,从炕毡底下取上弹弓,就坐在苹果树底下等待麻雀。麻雀喜欢在庄廓外的榆树上喧闹,有时候也有三只四只蹲在墙头上梳理羽毛,就是不肯飞进我们家的庄廓。

      也许麻雀们早已知道我们家里根本找不到哪怕是一丁点馍馍渣的缘故。

      我等了大半天,也没等到一只,就胡乱地朝榆树上打了几弹弓,把心烦的麻雀赶远了。

      这个时候,我只能攀上房顶了。我需要看一些今天没见过的东西,包括庄廓外面的巷道、别人家的房顶、巷道里走过去走过来的人、远处树尖上的喜鹊窝和更远处的山。

      我每天必须看见一些没见过的东西。

      一爬上房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烟囱。也许是因为房顶上有清嗖嗖的风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烟囱口上还冒着一丝歪歪扭扭的烟气的缘故,我径直向它靠过去,伸出手摸了一下,太阳已经将它晒旧了,裹在上面的一些草泥已经被雨水剥蚀得露出了土块。

      但烟囱还有温热。

      我把冰冷的后背贴在烟囱上,太阳正好照着我的前身,从树梢上压下来的风不时地把烟囱里的味道吹到我的鼻子里,有树叶的味道、葱花的味道,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比如咸菜、洋芋、酵面等混合起来的厨房的味道。

      我好像是靠在了母亲的身上,既温暖又熟悉。

      我不想再看近处和远处的其它东西了,尽管我一直把房顶当成我生命的看台,在爬上爬下东张西望中一年年长大了。但是此刻,我只想眯上眼睛,一个人享受一会儿。

      我想起了一些书里看到的语句,比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比如古朴敦厚、袅袅娜娜、连绵不断,比如宁静、纯洁、轻盈、缥缈。

      其实,它啥都不是,它就是一股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让你流泪的烟。只不过从烧麦草时候冒出来的黑烟里,你能嗅到粮食的味道,烧树叶冒出来的黄烟里你能闻到泥土的味道,烧干柴时候冒出来的青烟里你能尝出柳笛的味道。

      最好闻的当然是夹杂了葱花味道的炊烟。烧火的时候,我很仔细地把掺杂在树叶里的碎树枝挑拣出来,等母亲把三根葱切碎,舀饭的铁勺里倒上一点青油后,我就把碎树枝烧起来,把铁勺里的油烧热,把葱花炒熟。这时候锅里的面片刚刚下完,母亲把滚烫的铁勺杵到锅里,“哧溜”一声,屋子顿时冒出一股让人咽口水的香味。这些香味弥漫开来,房子有了温暖,从烟囱飘散出去,村庄也有了温暖。

      这些味道都很纯净。我开始坐在灶台跟前学烧火的时候,母亲就不让我把葱头烂蒜、鸡蛋皮、碎骨头、不用了的抹布等东西填到灶火眼里,并且不止一次地吓唬说,如果烧了这些不干净的杂物,脸上就会长出水痘、流脓水。

      烟囱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天天烧的是麦草树叶,十天半月就被堵住了,如果再遇上很毒的阳光或者乱吹的风,一厨房的烟熏得你清涕眼泪满脸抹。我扛上一根长杆子爬上房顶,试图用杆子捅开堵塞的地方。母亲一听到烟囱里的响动,立马喊我住手,你是成心想把烟囱捣坏吗?说着,赶紧提上来一桶清水,和我一起把水猛地一下灌进烟囱里。堵塞的烟囱果然利索了。

      母亲惜爱锅灶、烟囱,就像惜爱我们一样。

      我们又顺顺当当地做了一个月饭。其间,还收了一茬包谷,翻了三畦地。

      我们的个子很快超过了烟囱,而烟囱也没显出多少衰老,仍然在该吃饭的时候,像母亲拖长了的声音,把我们喊回家里。

      后来,父亲走了。我进城当了老师,弟弟进城当了兽医。母亲的地留给别人种了,庄子里的日子留给别人过了。我们使用过的几把镰刀早已锈折了,扔在墙角落里的两个背篼散架了,挂在柱子上的一条皮绳被虫子蛀断了,房顶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杂草,房背后的几棵树好像也被风刮歪了。

      我看了几圈,烟囱虽然比原来短了一指头的样子,但仍然很牢固地耸立在房顶上,一点也看不出要坍塌的迹象。我把散了架的背篼塞进灶火眼里点着,呼呼作响的火焰直扑烟囱深处。顿时,家有了家的味道,院子有了院子的样子。

      我的眼睛里挂满了泪水。

      我知道,是烟熏出来的。

      文学港 2018年7期

      本文标题: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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