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帮”之后,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如《李自成成》、《曹雪芹》、《戊戌喋血记》、《星星草》、《风萧萧》等,很受读者欢迎。有关历史小说诸问题,过去早就有过争论,迄今未都解决,因此我们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以《戊戌喋血记》等书为例,希望展开讨论,促进历史小说诸问题之走向解决,并愿有更好更多的历史小说问世。下面是座谈的记录。《星星草》作者凌力同志允为我们撰文谈谈其创作经过和经验,将另期刊载。
任光椿(《戊戌喋血记》作者):我在外省搞文艺工作三十多年,一直是搞文艺编辑工作,有时也画点画、写点诗、写点评论,但写长篇小说还是第一次。一九五九年我发表了一首长诗《兰香与小虎》,是反映农村青年的劳动与爱情生活的。为了这样一首诗,我竟受到了批判,甚至被开除党籍,下放劳动(一九六二年已平反,恢复了党籍)。那时候,主客观情况都引起了我内心的震动与深思。从那时起,我便开始酝酿,想写点东西。写什么呢?我写的电影剧本《煤城风云》,因为写了刘少奇同志,不能用;小说《月亮湾的故事》反映农村技术革新,只因为把一个副大队长写成了对立面,也不行,被装进了我的档案。真是条条路都走不通。那时,我与基层群众接触多了,发现人民群众都很喜爱传统戏和历史小说,我便想试试写点历史题材的东西。我反复思考,觉得过去写历史小说,许多都是反映农民起义的,对自上而下的改革反映较少,于是我便考虑选一个这方面的题材来写。自上而下的改革在我国历史上有过多次,如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等,但这几次变法都是从封建到封建,并没有改变社会的本质,而戊戌变法则是要建立一个新的资本主义性质的社会。这样的变法对封建社会来说是一个进步。加上戊戌变法中最激进、最坚决、最彻底的中坚分子谭嗣同又是湖南人。他们的事迹深深感动了我,所以我便决定写这部书:《戊戌喋血记》。
历史小说不同于其他作品,它必须忠实于历史。我给自己定了四条原则:一、写的人一定要是当时的人,而不是现代人扮演的古人;二、反映的生活一定要是当时的生活,语言方式、生活习惯都应该是当时的,要再现当时的风貌;三、主要历史事件,要严格按照历史的真实写,不能随意编造;四、在以上前提下,有些情节、细节、次要人物等应当允许虚构。把小说当历史教科书一样要求是不行的。举个例,如《三国演义》与正史《三国志》就有许多不同,许多情节是虚构和张冠李戴的。如历史上鞭督邮的是刘备而不是张飞。“桃园三结义”、“过五关斩六将”、“借东风”等脍炙人口的情节和细节,都是作者虚构的。历史上周瑜的年纪比诸葛亮大,但在小说和戏剧里诸葛亮却比周瑜大。这些都是从塑造人物形象和性格出发的,改变得很好,虚构得很好。我们今天的历史小说,也可以吸取这方面的有益的经验。
这部作品虽然酝酿了很久,但真正动手还是在粉碎“四人帮”后。那是利用业余时间写的,加上我自己的水平和历史知识修养有限,一定还有不少错误和缺点,欢迎同志们帮助。
张永如(编辑工作者〔湖南〕):任光椿同志的这个稿件是一九七八年八月拿到我们编辑部的。我们感到这部小说的内容比较好,而且作为长篇,也不算太长,六十万字,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读来有一种美的享受。我们先在《芙蓉》文学丛刊第一、二期上登载了第一卷,反应强烈。今年我们第一版就印了二十万册。作者每天还要收到不少信,反映买不到书。读者总的反应很好,也指出一些史料有出入和差错。我们准备明年修订重版,把书出得更好一些。
王云缦(电影评论工作者):现在的文艺创作,对于写真实这个问题开始比较重视了。四年来,我们的诗歌、戏剧、小说,在这个问题上是一大突破。以从维熙同志为例,他的《第十个弹孔》、《大墙下的红玉兰》,包括最近的《泥泞》,在向真实的深处开掘上都很下功夫。
话又说回来,关于写真实,向真实的深处开掘这一点,又被有的人曲解了。近一段时间,有人就认为“写真实”的提法不好,怀疑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口号。我觉得,“写真实”是为了揭示生活的本来面目,帮助人们加深对生活本质的理解,这是和作家的明确写作目的一致的。我觉得这个问题在文艺创作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戊戌喋血记》与同类作品相比,在向真实的深处开掘上,有一点进展(至于进展多大,那是另一个问题),我觉得这就是不容易的。这部小说的题材并不算新鲜,写这段历史的作品是相当多的。当我第一次在书店看到这书时,犹豫了半天,因为这书价钱不便宜。可是等我买了回去,看了就放不下了。这部小说在有些人物的刻划上是有成绩的,谭嗣同、大刀王五、光绪、珍妃、袁世凯、慈禧、张立人等都有一定特色,又如赛金花这个人物的刻划就较不一般。以前一些作品甚至历史展览,对她的描写是全部否定的,就是卖国贼、汉奸、婊子。“文革”前,康生就曾针对有的历史题材的电影说过:“难道妓女能够推动历史前进吗?”以后对赛金花这样的人物就没有人敢涉足了。怎样看这样的人呢?当然,不可能一句话就说清她是好是坏、爱不爱国,但她确有被侮辱、被摧残的一面,所以她总还有一点起码的民族性,至少她们不希望中国灭亡。和满清的那些顽固不化的王公贵族相比,是有区别的。所以,我觉得在写真实,在向生活的深处发掘方面,这部小说是做了一定努力的。也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努力方向应该基本肯定。
第二个问题是提高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历史小说的文学性、艺术性的问题。我们过去的历史小说大部分是从说唱文学发展来的,文人创作是后来的事。由于这种渊源,一般说,对历史小说的传统的继承比较强调说唱文学,而对文人创作的作品研究是不够的。当然,今后搞历史题材的作品,对民间流传的说唱文学的整理和研究仍是一个重要方面,但我认为还必须重视专业作者的创作,大力提高专业创作的文学水平。在这里,就有一个借鉴与创新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要重视对《儒林外史》、《红楼梦》这样一些文学价值非常高的作品的研究,在研究的基础上借鉴。同时对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一些世界长篇巨作也要研究。过去这类研究都是各干各的,互不相通,其实中外文学艺术的很多规律是共同的。象今天这样的会今后应当多开一些。(吴泰昌:召开这样的会只有《读书》比较合适,平常各专业单位开会都是各找各的人,可是《读书》可以把各方面的人都集中在一起,交流思想,共同研究一些问题。)(众笑:这个会就叫“《读书》谈心会”。)
没有借鉴就没有创新。我们描写人物既需要中国传统的白描手法,也需要象油画那样对人物精雕细刻,写出立体的人,外在特征和精神状态和谐统一的人。甚至还可以吸收现代电影的一些表现方法。
还有一点就是关于知识性的问题。从《戊戌喋血记》中可以看到作者在知识的积累上是下了功夫的。这里有大的政治斗争的场景,也有社会生活的风俗画、风景画,作者在这方面的知识比较丰富,表现能力也是较强的。
但这部作品也有一些不足,属于构思上的,也是艺术技巧上的。一个是慈禧太后悍然发动政变这一中心事件。在历史事实上这是个突然行动,但在小说来讲,这是一个大的转折,一个高潮。因为那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触即发,最后把光绪软禁了。描写时一定要象电影上的慢镜头,要“箭在弦上,引而不发”,把劲儿撑得足足的。但这在小说中却没有什么味道,“哗”一下就过去了,过于匆忙。其实这是戏的最高潮,《戊戌喋血记》中的血就是从这儿流出来的。从艺术技巧来说,这是小说的一大不足。还有一个问题是构思上的,我认为这个小说写到谭嗣同死就完,没有戏了,后面那些就有些拖沓了。这是小说构思决定的。(陈玉通:作者可能是想说明谭嗣同死后,人民起义还是不息的。)
最后我有一个建议和呼吁:以后能不能也搞个长篇小说的评奖?长篇小说是很辛苦的,常常是耗尽人生数十年的心血,人的一生能写几个长篇呢!尤其是有的作者还是利用业余时间创作的。所以作品出来后,不能让作者太寂寞,文艺界和评论界都应该关心他们,不怕挑毛病,但要作出反应,不要太冷落了。
吴泰昌(文学评论工作者):我对《戊戌喋血记》先提点不成熟的意见。我觉得这部小说在人物塑造上还不算太成功,鲜明的、深刻的、丰满的人物形象不太多。历史小说中有许多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但不能说出现了谁就等于成功地描写了这个人物。老佛爷、光绪帝、谭嗣同在这部小说里是应着力刻划的主要人物,可是觉得作者对他们的性格还没抓准,没有写出其性格中独特之处。作者对赛金花这个人物有分析,这个态度我是同意的。最近看到夏衍的《赛金花》的初版本,封面上有赛金花自己的两句题字:“国家是人人的国家,爱国是人人的本份。”“国家”的概念赛金花还是有的。但遗憾的是这个人物写得也不理想,比较表面化。一部作品总应该力争有几个文学上成功的典型,比如《李自成》里的张献忠,就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术形象。
还有一个问题,刚才老任那个意见我同意,历史小说不可能每个细节都符合历史真实,这完全对,但有一条,必须通过作家的环境描写,通过语言,把读者带到那个时代去,有一个历史的逼真感。这是历史小说必须达到的目标。这个小说在这方面有不少成绩,但也有缺点,反映特定环境的语言不够,有不少现代化的语句,如陈忆红对罗英说,“我要你的心!”说西太后“痛哭过多次”,还有什么“皇上和他的战友”等,似都欠妥,不太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
这部小说六十万字,在现在多卷本风行的时候,还算是比较短的。但我觉得有一些场景和人物出场的场面还没有充分利用,从构思上说也还可以甩掉一些情节,而去着重突出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一些主要场面和典型细节。
总之,读了这部小说,既觉得吸引人,又感到不够满足。
陈玉通(编辑工作者):我不太同意吴泰昌同志的意见。
这部小说为什么能吸引人呢?我认为是由于作者写出了典型环境,还有刚才老王说的知识性。作者在典型环境和细节的描写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比如车马、医药、器皿、礼品、花草等等,作者的知识相当丰富。但他这种典型环境和细节的描写没有跟人物个性紧密配合,这是一个缺陷。
另外,这部小说所以吸引人,还因为作者比较注意民族化问题,他在书中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幅的风俗画,读来感到分外的亲切。
这书的不足处,在于有些地方情节的虚构过分了些。比如大刀王五突进紫禁城这一情节。作者用的是虚写的手法(实写就要露馅),但紫禁城防卫森严,大刀王五再有本事要想突进“大内”,也是很难的。这里有个历史的可信性问题,希望作者斟酌。我个人的意见不如写中途天折为好。
再有一点,我觉得对赛金花的描写有点拔高,有点现代化。赛金花打袁世凯一个耳光,这个描写失真。慈禧杀崔德贵也值得商榷。
再补充一点,就是对于历史小说的典型环境和细节,应该作为一个专题来研究,这是促进小说创作的一个很重要的环节。越是具体的,越是感人,这个原则我们应该注意。
阙文(电影导演):作为电影导演,我们很羡慕写小说的,因为小说创作中,直接的干预比较少。小说出来以后,六十万字,哪位部长愿意看呐?哪位局长愿意看呐?这在一定程度上就保护了小说。电影呢?才拍几个镜头,命令就来了:“你给我改!”我们在广州拍《元帅之死》,刚开始不久,就接到长途电话,说题目不能叫《元帅之死》,连起题目都有限制。所以我们很羡慕小说,,能有机会坐下来,大家畅所欲言地谈一谈。我们这次拍片子,是准备了两套的,一套是穿军装的,一套是穿便服的。因为拍穿军服的人害死贺老总看起来太触目惊心,所以还有一套穿便服的。我们害怕把这部片子枪毙啊!如果几个导演的片子都枪毙,那这个电影厂的工资不能发,奖金不能发,只能向银行贷款了。如果电影也能象现在这样开个会,不管好也好,坏也好,都来谈谈就好了。现在,美国有一个“最坏电影周”,专门放映公认的最坏的电影。他们还有最次影片奖。他们的本意是要引起大家的关注。
郭老讲过,写历史要实事求是,写戏却要实事求似。我很同意这个意见。写小说如果完全按历史真实写,去看历史书好了,为什么非要看小说呢?任何艺术都有一个“志”,包括雕塑。你看罗丹的《加莱义民》、《思考者》,都表现了他自己的思想。印象派的作品也表现了作者的意向。所以说任何作品都有倾向性,没有倾向性的作品就不感人。《戊戌喋血记》这部作品表达了作者力主改革的意向,同时也就赋予了作品深刻的现实意义。通过这部小说,给我一个启发:革新是不容易的,一定要付代价,甚至是要流血的。
另外,我感到这部小说对于环境的渲染,细节的真实上,作得还比较好。因为我是搞电影的,最害怕一篇小说只有两句话,导演就麻烦了。比如说,民国初年的大栅栏,一个人从这里走过。然而当时是怎么样的,街道如何,环境如何,人穿什么衣服,吃的是什么饭,很多要借助于这些细节,作者把它们提供出来,人就显得立体化了,就有生命了。很多电影就失败在这方面。这就是我们电影术语称之为“规定情景”这个东西。长篇历史小说要注意这个问题,才不致于给人以不真实感,才能给人以知识。
还有个问题,就是语言要斟酌。这里面可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语言性格化的问题,一个是语言的时代感问题;换言之,一个是语言和人物的规定情景的问题,一个是当时人们语言的习惯结构问题。
当然,《戊戌喋血记》在这些方面也有不足之处。如书中描写了一个场面:珍妃穿上薄纱的半透明的衣服,又是新浴之后,头发披散。我想象,要是拍电影的话,这就象个洋娃娃了,不象是封建末代王朝礼教森严的皇宫中的妃子了。这样处理的话,观众肯定不饶我,说我是胡来。但我又想,作者这样处理,也是有他的理由的。因为珍妃从广东来,接受了西方的一些东西,她是比较开化的。光绪要维新,也是要学西洋的一些东西。但电影不象小说,不能够说清楚。因此,我就想,能不能换一个场合,两个人单独在一间密室里,珍妃穿上纱裙请光绪看,就比较合理了。
刚才有人谈到了作品的民族风格的问题。现在大多数长篇历史小说都是一章章叙述下来的。但我考虑,将来能不能按照人们思维的逻辑,人们行为上的逻辑,来写长篇小说?这就是说,长篇历史小说能不能有一些突破,尝试一下新的表现手法?西洋的油画也可以表现中国的东西,国画也可以表现西方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不能用孟伟哉同志写《夫妇》那样的手法来写历史题材呢?孟伟哉同志的这个小说表现手法上比较新颖,感情的贯穿上也比较自由。
再一个就是对于长篇历史小说,出版社能不能考虑出节本。因为长篇历史小说的一个特点就是长,售价又贵,大家现在工作忙,读起来有负担。不过编节本需要高明的编辑,不然,精彩的部分反而给删节了,效果就不好了。
陈子伶(编辑工作者):历史小说也要创造人物形象。无论是有史可稽的历史人物,或虚构的人物,自然都应能再现历史真实,具有一定时代的历史风貌。但写活人物,要起古人于地下,似还应揭示出人物思想性格的丰富性,或说复杂性。
尤其想写活反面人物,作家首先要敢于破社会俗见,或历史定论。象《星星草》上卷与《戊戌喋血记》两部历史小说,在对待历史上的反派人物方面,是具有自己的见解的。《星星草》中曾国藩的出场,微服察访,写出他胸有城府,揽才我用,平易似宽的一面,没有落入“白鼻子”的窠臼。作家笔墨精练,却把曾国藩摆弄活了:语言、行动、气度都是其人的。《戊戌喋血记》写慈禧、袁世凯等人,都要有自己的评价,不囿于定论。当然,创新是严肃的。对待历史人物,作家须有科学态度,应还他们历史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