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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镐翻飞

  • 作者: 清明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814
  • 段成仁

      



      岳父站在院子里,抬头看见我从院门走进去,就停下手中的活计,跟我打招呼。我回应岳父的招呼,走进小院,注意力早已向客厅右手边的屋子蔓延过去。屋门敞开,屋里亮着灯,没有声音,也没觉察到有何异样,我胸口稍稍一松。回过头,看清了岳父手里的活计,他正用一页砂纸打磨一把新镐的柄。新鲜物件突然出现在平常的日子里,它是一个鲜明的告示:有不平常的事情即将在平常的日子里发生。只是,眼前这个告示的内容,在前一天晚上的电话交谈中已被提及,“家里买了新镐”这样的状况,加上“奶奶已不行了”这样的共识,已经不是很鲜明了。我注意到岳父在打磨镐柄时,有些心不在焉,砂纸摩擦栗木镐柄,沙——沙——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单一,枯燥,忽长忽短,飘忽不定,就像岳父的眼神——他间或瞟向亮灯的屋子,想确认什么,又不愿确认什么。额头的皱纹里,除了汗漬和细碎的木屑,还有重重的心事,蛇一般蜿蜒游走。对岳父的同情在心底暗暗生出来。奶奶于我,是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长辈;于岳父,则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奶奶与岳父之间,即将发生的是,血脉相连的两个人永不相见的阴阳之隔。虽然,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发生着,但轮到岳父的头上,岳父肯定有另一种感受。院门边的花台上还靠着一把一模一样的镐和两把锄头。镐和锄头漆着深绿色的漆,镐尖和锄尖处均裸露出一截金属色,灰亮亮的。相较于一般的土石来说,这样的灰亮是极致的冷硬和锋利,只要有力气抡起它,它就能轻易凿开坚硬的泥土和石块。我拎起那把镐,分量比我想象中要沉。栗木镐柄致密结实,还未经砂纸打磨,镐柄上有明显的棱角,硌手。镐尖还有未被铁匠打磨掉的铁屑,虽然时下已是春天,我却感到有一股寒意从镐尖的灰亮处席卷过来,从胸口卷了进去,穿透脊背。

      把镐放回去,镐柄与花台撞击,“嗒”的一声,就看见花台上的一丛万年青后闪过一团灰影。细看之下,是那只灰猫,奶奶养了十余年的老猫。不知道是老猫本身寿命将终,还是因为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冷得凶,老猫整个儿缩小了一圈,周身差不多只剩下皮和骨头。最近每次看到这只老猫,我都仿佛看到寒冷刮起一阵阵漩涡风,从老猫身上卷走大部分血肉,甚至毛须。被我惊扰后,窄小的灰影摇摇晃晃地穿过院子,径直向亮灯的屋子走去。上台阶时,它踉跄了一下,差点跌下来,我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以灵巧敏捷风光了多年的强壮灰猫,跨上半尺高的台阶时,完全没了往日的灵便与轻松,竟然会这么吃力。这样的情况是从去年开始的吧?一年之间,奶奶垮了,老猫也不行了,她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急剧衰老。奶奶下不了床后,岳母接手照顾老猫,用心程度比奶奶更甚,可老猫的情况并没有所好转,活动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是看见老猫要么趴在奶奶的枕头边酣睡,除了喘气,几乎没有其他动静;要么趴在奶奶睡的床对面的电视机上,蜷伏在一个绿色塑料壳的小闹钟旁,胸腹部鼓胀起来又塌陷下去,表明它是个活物。周遭有较大响动时,它才微微睁开眼,然后又闭上了。老猫不在的时候,我曾摸过电视机的顶部,温热的,老猫把电视机当成取暖器了。它喜欢待在电视机上,除了取暖,我猜它是对小闹钟的“咔嗒”声产生了某种依赖。小闹钟是侄女两年前买的,放在电视机上,就生了根,没挪过半步。在昏暗的屋子里,小闹钟作为装饰品的意义早被昏暗吞噬了,弱弱的“咔嗒”声,才让我注意到它的存在。去床边看奶奶,有时奶奶睡着了,我就坐在床边,等奶奶醒来。这时,小闹钟的“咔嗒”声便从昏暗处冒出来,滞涩,微弱,若有若无。我盯着小闹钟,仔细地看,微弱的“咔嗒”声似乎不是来自小闹钟,而是来自某个一直处于游走状态的存在。我不能确定这微弱的“咔嗒”声来自哪一个角落。奶奶醒来,被子发出细微的声音,我按部就班地询问奶奶吃饭没有,奶奶的回答如公式一般,总是说吃过了。相同的问题,我还会再问岳母一遍,岳母也会再对我说一遍。从岳母近半年里的回答中,我感到无奈的分量越来越重。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压抑氛围,却不知道如何将它褪洗干净。

      跟着老猫进到屋子里,看见岳母躺在竹椅上打盹,膝盖上盖着叠成双层的毛毯。老猫果然已经趴在电视机上了,看过去,就像一张长着稀疏毛发的灰色薄皮覆盖在一小堆骨头上。我看手机,是7点17分,小闹钟的指针却显示4点半。或者是它有气无力的“咔嗒”声,让它负责显示的那部分时间掉队了;或者是它不小心将一部分时间遗忘在某处,怎么也找不回来。看着小闹钟,我总觉得它在我们的时空之外。不过,我倒是更愿意相信,小闹钟生出了灵性,故意错误显示,以扰乱残酷而切合实际的认知,减少一些时间方面的准确暗示——将时间对于即将逝去的奶奶的残忍减到最小。半年前,奶奶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运转了九十余年的身体终于要罢工了。岳母辞去了外面的活计,回家专职照顾奶奶,半年来从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奶奶先是卧床不起,后来双腿浮肿,再后来,全身浮肿,遍布水疱。每隔一个小时,岳母都要给奶奶翻一次身。岳母身材比较魁梧,力气足,一个人就能完成翻身的工作。在岳母的照料下,九十多岁的奶奶成了一个婴儿,翻身、喂水、喂饭、换纸尿裤、擦洗身体,任由岳母摆布。

      我不小心弄出一些响动。岳母睁开眼,看见我,就小声地喊我的名字,说,你来了。我点头。说话间,岳母的目光已习惯性地转到屋角的床上。顺着岳母的目光,我见奶奶瘦小的躯体蜷曲在床的一头,只睡了床的一半。老猫不知何时离开了电视机,来到床上,蜷伏在枕头旁边,仍然是闭着眼睛。稀疏的皮毛下,棱角分明的肋骨一起一伏,喉咙里呼噜、呼噜一阵乱响。老猫旁边,奶奶瘦小的头颅靠在枕头上,半睁半闭的眼睛里,灰色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我俯下身子,在奶奶耳朵旁边轻轻地唤了一声。奶奶转头稍稍向上,似乎看了我一眼,但我没有感到奶奶的目光焦点落在我的脸上。奶奶的喉咙里呼噜了几声,终于听清了,是小段吗?我说,是的,您吃了点东西没?过了一会儿,也没听见回应。岳母在身后说,不久前吃了一个荷包蛋。接着又说,可能你奶奶没听见你说什么,这种情况已经有好几天了。我无奈,直起身。灯光下,奶奶剪得只剩半寸长的头发贴在薄薄的头皮上,白晃晃的。这样的白发,在黑暗的地底会不会仍然是白色的?其实,前一天晚上岳父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类似的问题。岳父在电话里说,明天是周末了吧,你有空吗?我说有。岳父就说,那你来帮我们干一天活儿吧。我说,做什么呢?岳父说,你奶奶的情况你也清楚了,家里在营盘山买了一块地。地比较平,没必要请挖掘机来挖,我打算叫几个亲戚帮忙,给你奶奶修块墓地。我说好。挂了电话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虽然冷静地与岳父通话,却早已被通话的内容带进了一种奇特的状态里。这是一种无数念头在脑海里交织混杂,却理不出一个头绪的混乱状态,悲痛,怜悯,祈祷,救赎,希望,无奈,放弃……奶奶,是真的要走了吗?

      从屋里出来,岳父已经在打磨第二把镐的柄。我问,可以出发了吗?岳父说,还有两把锄头没打磨呢。我说,好吧。

      这样的事情,还是慢点吧,包括那股不知名的洪流的推进,能停下来不走,就好了。



      营盘山。

      如果没记错,岳父在前一天的电话里是说了这三个字。听到这三个字,如同过敏体质遇到过敏源,我感到自己变得坐立不安,连睡眠都掺杂着黑暗和幽森。

      撇开人的所有情感与认知,营盘山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相对高度约两百米,山体沿县城所在的坝子东北边缘往北方向绵延了数里,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小山。但进入过营盘山的人都清楚,整座营盘山就是一座墓园。营盘山西麓与坝子中间,有一个南北走向的宽阔缓坡带。缓坡带上石多土少,住在山脚的村民们就把无法开垦的地作为逝去的亲人的墓园。在漫长的岁月中,住在山下村庄和县城的人们不断地逝去,缓坡带上的坟墓也越来越多。人世间的房屋可以一代接着一代轮流居住,墓地却不能。墓碑一旦固定下来,一般情况下无法移动和抹平,除非借用时光的手,花极其漫长的时间才能做到。无尽的时空洪流中,营盘山上,坟墓如同黄昏时分天空中的星星,逐渐稠密起来。回想一下,营盘山留给我的印象,似乎只有幽森——苍翠葱郁的树木,密密麻麻的荒草,以及荒草中间挤挤挨挨的坟墓共同组成的铺天盖地的幽森。对于另一种文化背景,或者另一种文化影响之下形成的世界观来说,这个描述肯定是不合适的。信奉另一种文化,或者以另一种世界观来观察、感受营盘山,所得的印象或许迥然有别。特别是对于逝者来说,我所认为的幽森,它的意思或许刚好相反,有可能是一种与“光明”甚至是“优美的世界”相似的概念,这个事谁也说不定。当然,对于目前的我来说,心里头对营盘山那股隐隐的抗拒,一直是存在的,至少在这个春天的早晨,我走在前往营盘山的路上的时候,幽森这个词描述出来的印象,的确只能产生抗拒性的感受。

      可是,我的抗拒仅仅来源于此吗?显然不是。

      归根结底,我抗拒的是与亲人的阴阳两隔,永不相见。幽森,是隔在逝者与生者之间的那层坚不可摧的膜呈现在营盘山上的具象,是我理解未知世界时暂时无法突破的一道关卡。这个早晨,我只是单纯地、主观狭隘地把自己的这次山行,理解成为一场充满悖论的逆行:春天,早晨,阳光透亮,空气清新,县城北郊的田地里豆麦青青,露水晶莹。晨光中,村民在整理培育稻秧的田块,手中的锄头上下翻飞,新鲜的泥土味随着欢快的劳作声四处飘荡,生命的因子蕴含在晨光中。岳父、我以及几位亲戚肩上扛着镐和锄头,往北出了县城,穿过晨烟氤氲的田野,与空气中的生命因子一路碰撞,压抑着心里越来越近的死亡的讯息,走进树木森森的营盘山。我们要在这座墓碑林立的营盘山上,再增加一座坟墓,用来埋葬我的奶奶。走向营盘山时,一股无名的力量,将往常处在注意力之外的营盘山,拉进我所在的这股洪流里。营盘山借用产生于我脑海中的幽森,加上我对无法挽留住奶奶的现实的绝望和抗拒,将整座山化为无边无际的黑暗。我跟在岳父身后,感到有一个黑色的通道,从黑暗的营盘山延伸过来,直达我们的周围。黑色通道将黑色的冰冷从营盘山中抽出,贯注过来,压迫着我,不断吞噬着洒在路旁的清晨的阳光,将清新的空气污染。我承受着墨汁一般的压抑,气喘吁吁,心跳连连,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向那片黑暗。不久以后,奶奶就要永远处在这片黑暗里了——想着,胸口一阵阵发堵,眼泪也来到了眼角。

      直视死亡,接受死亡,没有人能轻易做到;理解死亡的意义,更是没人能轻易做到。

      送老人上山,一般是在中午,我曾多次去送行,或天阴,或有阳光。在白天的亮光里,我杜撰的假象和那些荒诞的念头,如肥皂泡一样破裂,仪式回到真实的状态,许多人参与到仪式中,又独自在内心里举行着一场只有灵魂参与的仪式,为逝者,更为自己。我捧着鲜花或者举着花圈,捧着组成仪式的众多符号的一种,以仪式感非常强烈的步伐,走在送行的队伍里。这时的悲伤,也是仪式感的悲伤,它们来源于具体可感的声音:女性家属在哭,或号啕,或啜泣,或不出声地抹眼泪,鞭炮声,锣、鼓、铙、钹齐响,各种声音,各种行为,都是仪式的一部分。我不记得自己是在第几次进入营盘山的途中,窥见了仪式背后不能轻易道明白的目的,也窥见了发明和创造仪式的人的初衷:举行仪式时,人的灵魂活了,脑中生幻境,心中生戚戚。前人相信祭祀能通灵天地万物,后人也继承了这种相信,基于仪式的这种效应,仪式被存留下来。几乎每一次进入营盘山,我都会被这样的仪式引发和催生无限的联想,戚戚之感从胸中弥漫出来,沿着山路,一直漫延到营盘山,覆盖在营盘山上,弥漫天地之间,久久不能消散。

      只是,每次将老人送到山上,我都拗不过内心深处对营盘山的抗拒,抵不住悲伤的侵蚀,逃也似的返回县城,错过了仪式的其他部分。但这一次,我要在营盘山上停下来,要在这里修建一块墓地,固定一场仪式中的一个重要的符号。



      未到达岳父购买的那块地之前,那块地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充满矛盾和荒诞感的概念。穿行在营盘山的小路上,我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无奈从心底弥漫开来,软化了肢体,数次险些跌倒。眼前总是出现那块不确定的地,位置不确定,坡度不确定,地上是否附着草与树,草与树是高是低,地上的石块是大是小,泥土的颜色是深是浅,一切都不确定,用这些不确定之物拼凑的那块地的样貌,一直是支离破碎的。我臆想这样的支离破碎一直持续下去,甚至想,如果我们一直找不到这块地,一直到达不了这块地,奶奶就不必与营盘山发生任何关系,或许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可是,身边的树枝、草叶、蜘蛛网却一再提醒我臆想的荒谬。我跟在岳父身后,向着前面不远处的那块地走去,树枝、草叶、蜘蛛网不断拂过我的脸颊、手臂、腿,我感到鸡皮疙瘩从树枝和蜘蛛网拂过的皮肤上长出来。事实上,我是主动走过去触碰上它们的,心里却总以为,它们是地表下的某种存在向我伸出的手指或者触须,来跟我接触。这种接触的目的和意义,一时间也无法言喻,我更多的是感到怪诞和无所适从,总以为它们是打算向我传递某种信息,可是以我的智慧,还不能完全理解。绕过许多树丛和坟墓,岳父突然在一处地方停下来,把镐和锄头往地上一扔,指着脚下的空地说,就是这儿。我停下来,环视四周,看见了具体可感的草地、矮树丛、坑洼、坡度,它们有固定的位置,有具体的形状,占据着一定空间,颜色和形状都是具体可感的。在短暂的恍惚后,我感到自己迅速地適应了眼前所见的一切,甚至感到自己与脚下的这块地建立起了某种联系。我放任这种联系的建立,体会着这种联系,确信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但又仿佛曾经来过这里。

      深吸几口气之后,岳父的喘息逐渐平缓下来,他指着一个地方说,你奶奶的位置大概在这里。顺着岳父的手指看过去,稀疏的小草覆盖着灰黄色的泥土,裸露出一部分石头。我知道岳父指的位置不在地表,而是在地表之下的某处。

      奶奶与我所在的世界的连接点,是一个仪式的符号——一座用石头做成的、固定在地表某个位置的墓碑。眼下,为了建造这个连接点,岳父带着我们,要对这个位置的地表的形状进行修改,要将这层地表的自然而原始的风貌,改变成我们需要的形状。这样的改变,发生在看不见首尾的无尽洪流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起始与终止,只是洪流无数个切片中的一个。这样的改变,从来没有停止过,过去一直进行着,现在正在进行着,将来也不会停止。往洪流涌来的方向看过去,我看见关于这片山坡在时光洪流中的无数切片,如无数幻灯片在飞速替换。地表在急剧地变幻着风貌,雨水冲刷它,山风吹拂它,阳光炙烤它,蚂蚁在山坡上生活,兔子从山坡上掠过,牧童吆喝着觅食的牛羊踩着它,拾菌子的村民背着背篓踩着它……各种因素、各种力量一刻不停地发挥作用,把它梳理、雕刻成我面前的风貌,直到这一天,这种风貌被数把锄头和镐终结。灰亮、冷硬的镐尖从洪流的切片中呼啸而下,刺穿空气,刺穿草丛,凿进泥土,反反复复中,无数块泥土离开原来的位置,跳起来,飞起来。原来的位置,泥土被空气替换,黑暗被明亮替换。凿起来的泥土堆放在场边,一块平整的场地在山坡上逐渐成形。我们用手中尖利的锄和镐,让这片山坡的地表发生了变化,形成了全新的风貌。夕阳缓缓下落,越来越挨近西方群山的山顶,我们也基本完工。岳父和亲戚们坐在新建好的墓地边上休息,我站在平整的场地上,感受着面前这种充满魔幻色彩的改变。原来的地表,在我的腰部位置,而我站立的地方,现在已成了新的地表。在不久之前,这片新的地表,对我来说还是未知的世界。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空间分成了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一个是我所站立的世界,我能看到能听到能触摸到的世界;另一个是地表之下的世界。我一直很清楚,地表下是泥土,是石头,可还是不可遏制地想象地表下有一个空旷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所在的世界之间仅仅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地表,这层薄薄的地表在无穷无尽的洪流里,进行着无穷无尽的变幻,却仍然是地表,完整的地表。比如,我用手中的镐和锄头改变了某一处地表的形状,但是,被我改变之后的土地,马上变成新的地表,新的地表仍然是两个世界的分界,依然阻隔着两个世界。无论我挖得多宽广,挖得多深远,我永远也凿不穿两个世界之间的壁障——地表,这两个世界永远也不会连通,除非,以死亡作为通道。

      现在,这个通道就要被奶奶打通了。

      抬起头,山下的小县城在夕阳中喧嚷着,来与去,新与旧,生与死,无时无刻不在交替着。我感到身处的這股洪流突然加速,在洪流的前端,奶奶在某一切片处停止了呼吸,被亲朋们殓入棺木,送到营盘山里,来到我站立的地方,被安放在泥土里。一座石头坟墓建立起来。洪流仍旧没停,继续向前奔涌。风来,云来,雷来,雨来,阳光照下来,在漫长的无尽洪流中,石头墓碑被冲刷、磨损,棱角被磨圆,大块的石头碎裂成小块,小块的石头被风化成虚无。墓地被冲刷、填充,逐渐被洪流改造成原来的荒草坡,埋在里面的奶奶化成泥土。她的名字被洪流冲淡,被后人忘记。山坡上又有小草和小树长出来,小草枯死,再长出来,再枯死,再长出来,小树在摇曳中长成大树,大树长成古树,古树在某一天轰然倒塌,化成枯木,化成泥土,又有小树从地面上长出来,再长成大树,长成古树。埋葬奶奶的那个位置,已经悬在半空,当年我们费力挖掘的泥土,都消失不见。那些泥土,有的已经移动到山脚,有的已经躺在河床上,有的已经沉淀在水库底,有的已经随江流到达大海,而包裹着这一切的洪流,不知疲倦,继续向前奔涌……



      “这地足够宽,除了你奶奶的位置,我和你妈的位置也有,你们也有,在那边。”岳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把我从洪流的极远处拉了回来。岳父指着这块地,语调平静,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于我而言却是个惊雷。关于最终去向的问题,我也思考过多次:无论走多远,都要回到博南山最南端的澜沧江边,回到故乡,终老故土。不过岳父在这个春天的下午,给了我这样一个具体的安排,着实让人意外和吃惊。

      我的父亲和母亲,曾经用锄头和镐在故乡的土地里觅食,从土地里源源不断地摄取营养,让我们兄妹仨的身体一天天结实起来。后来,我带着父母和故乡的土地给予我的躯体,带着父母和故乡的气息,外出到城市里求学,工作,生存,日复一日地用从异乡的土地里摄取来的物质,替换着我从故乡带来的身体的组成部分。多年以后,我总是怀疑,我从故乡带来的身体,是否已经完全被替换,我是不是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当我端详自己手掌的时候,抚摸自己身体的时候,总有一种背叛故乡的念头,我甚至不敢与从故乡来城里看我的父亲和母亲坐得太近,怕他们觉察到我身上的气息,已经与他们的气息格格不入,与故乡的气息格格不入。而岳父做出在我死后葬在县城周边的营盘山这样的安排时,难道他也参透了其中的玄机?不应该是这样,以岳父的认知,他仅仅知道他在买地的时候占了便宜,以较低的价格,买到了一块宽敞的土地,一块可以容纳三代人的墓地,仅此而已。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我该感到幸运,新陈代谢的对象是物质,不是灵魂,它的替换之力对人的记忆无效,我与故乡的联系,并未随着肉体被新的组成物质替换而断开。古人早就总结好了,落叶归根。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对这样的观念嗤之以鼻,总认为自己飘零天涯都无所谓,其实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沉入内心审视过自己,没有真正面对过自己。对故乡的趋向性和归属感,以灵魂的方式存在着,一直藏在身体的最深处,平常难得见,只有面对生死的时候,才能逼其现出原形来。所以,我只能尴尬地对岳父笑笑,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转过头,看着远处的县城,看着我生活了十多年的临时居所,感到有一种陌生感从那些大街小巷里升腾起来。这种陌生感轻易地击中了我,将我击成一丛随波逐流的浮萍,浮萍漂漂悠悠,一直漂到故乡的玉米地,漂到院子旁边的小菜园里。有时,我会蹲在一株青菜旁边,长时间地发呆;有时,我会将某株菜拔起来,仔细地看它的根须如何与泥土纠缠在一起。我很想看懂它是如何从泥土里汲取生长所需要的东西,又制造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可惜的是,无论我把眼睛睁得多么大,却怎么也看不清。某一天,我可能会恰好经过某片菜园,看见茁壮成长的茎和叶,看到原本属于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在另一个生命体里,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通道,当我化成一抔黄土后,我又进入别的事物的通道。组成我身体的那些东西,可能会被一株小草或一棵小树吸收,然后,镶嵌在一朵花上,或躲在一颗果实里,再被一只小雀吞食;组成我的骨头的钙质,会渗进一块石头里,几百年或几千年后,被人们开采出来,变成一粒钙片,又来到某个小孩的身体里,固定在他的脊椎或头骨上;我的血液里的铁分子,将来被锻造在某把刀子的刀刃上,去切割某个生命,割出另一个生命的血液来;我的一部分还会变成气体,被某棵树吸进去,经过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又被一个人或一只狗吸进去,帮他或它完成一次氧化过程,提供给他或它生命的能量……

      如此看来,万事万物都是一个通道。我其实不需要在最终落脚点的选择上过于纠结。

      从营盘山上看下去,我看不清小县城的细节,但它的内部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悲欢离合。那洪流的切片里,有更为宏大、更为复杂的画面。奶奶和我,以及所有人,只是正在穿过小县城这个通道的一个分子。城市里的居民们一批批老去,营盘山以及像营盘山一样的山(或者说是大地)就如收割庄稼一般,收割着山脚的村庄及县城不断逝去的居民,将其重新纳入自己的怀抱,在无尽的洪流中,将其打回原形——变成泥土。此时,我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本质。所有的人,都是大地种植在城市里的庄稼,都是大地放养在城市里的畜禽。我的本质,其实就是一团泥。泥土,才是人类真正的亲属。营盘山,以及所有山,所有土地,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才是永久的安息地。既然如此,终老故乡或他乡,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一切结束后,回到故乡,还是飘零天涯,一点也不重要了。

      “时候不早了,回家吧。”休息了一阵,岳父招呼大家收拾锄镐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回头望,夕照中,我们平整的那块地泛起一层淡淡的金黄色,是一层仪式感极强的金黄色。我预见得到,一场关于大地收割庄稼的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

      责任编辑 刘鹏艳

      本文标题:锄镐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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