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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清明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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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晓寒

      我没见过祖母,当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家里停留过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天堂里的生活。我相信那里的日子和尘世中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照样要操心柴米油盐。家里人很少谈起祖母,小时候跟着去扫墓,父亲和祖父也只是在一座坟墓前烧纸钱时说,这里葬着你的奶奶。除此以外,再没了下文。似乎这样一个女人,来了去了,都显得无足轻重。

      那年才上学没多久,去楼上找东西时,无意中打开了一个箱子,没刷油漆的小箱子里,装着些零散的木头。时间正在修改木头的颜色,由淡白向着浅黑过渡,仿佛一个人正在慢吞吞地从白昼走向黄昏。木头的形状大小各不相同,有的如拳头大,有的比拳头小,除了不规则的方形,大多数像谁的脚踩下的印子,只是不是整只脚的印子,是大半只,小半只,三分之一只,前圆后方,或者前方后圆 。它们聚集在一起,闷头闷脑,犹如一群乖巧的娃娃正在酣睡。和周围那些脏兮兮的坛坛罐罐相比,这些木头显得干净多了,没有一点灰尘。我信手拿起一块摸了一下,清凉和光滑像水一样流过指尖;我对着楼板敲了敲,笃,笃,笃,声音加剧了周围的寂静,让我想起一只啄木鸟在黑夜里啄着一棵老树的情形。我左看右看,还是不知道这些木头是做什么用的。琢磨了一阵后,我觉得这有可能是玩具船上的部件,山里的孩子没地方买玩具,也买不起玩具,一些简单的玩具,像陀螺、水枪、弹弓、铁环、三轮车、高跷、风筝之类,都是家里人或自己一手一脚做的。祖父就擅长做这些小玩意儿,家里舀水的勺子,小时候躺的竹床,还有我去学校带饭用的饭桶,都是他做的。这些东西十分精致,看上去跟以此谋生的手艺人做的没多少区别。说不定这些船部件就是先前我家里的哪个人做的,这些赋予了船的意义的木头,曾经在他想象的河流里云帆高举,乘风破浪,安慰过他的生活,给他带来过快乐和欢笑。不过,现在使命已经完成,再也没有什么用了。

      我拿了其中的两块木头下楼,决定做点什么用,具体做什么,还停留在我的构想中。没多久,母亲光着脚从菜地里回来,看到我拿着那两块木头坐在门槛上思索着什么,脸随即拉了下来,她用命令式的口气让我放回原处。她说,你怎么什么东西都翻出来玩,这是楦,你奶奶留下来的。那时候,我总是喜欢和母亲对着干,她叫我做什么,我偏要苦着脸装得慢条斯理极不情愿,看着她龇牙咧嘴,把手举在空中想暴打我一顿的样子,觉得生活多了另一种乐趣。这次,我顺从了母亲的意思,飞快地把楦放回了原处,虽然我仍不知道楦是做什么用的。这是祖母留下的东西,以前我从没听说她留下过什么,仿佛她除了把自己带走以外,连同她留在这个家里的脚印、影子、气味以及梦中的呓语一股脑儿带去了另一个地方。她的生命短得让人叹息,像雷雨前的闪电,在眼角一晃就消失了。她留下这些楦,或许是想证明她在这个家里的存在,也或许只是一个无意的举动,就像一个人出远门时,无法把这样东西带走,随手丢在了那里。

      很小的时候,我只记得脚上的旧鞋,鞋底脱落,鞋帮子翻了起来,鞋尖上露出的脚趾,像好奇的眼睛,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而对于新鞋的样子,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尽管我对唯一的一双鞋付出了一个孩子足够的深情。夏天,雷声碾过头顶的乌云,暴雨开始清洗村庄,腾起的烟雾里,万物都在漂浮,摇摇晃晃从眼底淌过。风住雨歇,浮尘、淤泥、草屑、枯枝都被冲进了水沟和河流。山路露出坚硬的筋骨。我们光着脚走着,云彩飘拂下的村庄,众水喧哗,它们脱下了伪装,呼朋引伴,向着泥土深处逃遁。谦卑的稻子,头颅低垂,剑叶像谁的手,举着一串串水珠,蝉躲在看不见的地方歇斯底里,鸟在河边的树枝上,放开喉嚨重复着祖先的语词。与我同龄的孩子蹦蹦跳跳的,走得轻松悠闲,一旦碰到水洼便停下来,一只脚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水花打湿了他们的笑声。只有我走得慢,一个人落在后面,孤零零的,仿佛刚刚闯了祸,尽管如此,石子还是像躲在暗处的敌人,不时偷袭我的脚板,送来尖锐的刺痛。

      我宁愿冬天快点到来,天地变成广大的沉默,雪花像是大地放牧的羊群,随风席卷而来,把山路铺成软绵绵的棉被,供我在上面健步如飞。刚把脚踩在雪地里时,就像遭到了寒冷的电击,连牙齿都在痉挛。走一段后脚板变得通红,就适应了,不冷了,或者说麻木了。到学校后,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会用一个木桶给我们打来温水,他是学校唯一的老师,他说,水不能太热了,要不会把脚上的皮烫掉。这话招来过怀疑的笑声,只是没有人去验证过。洗过脚穿上鞋子,使劲蹦几下,一种满足在身体里流动,觉得这就是幸福本来的样子。整整一天,我们都是屋子圈养的孩子,在里面撒野、欢笑、哭泣,台阶以外白茫茫的世界,成为我们不可逾越的禁区,似乎那里竖着一道看不见的樊篱。只有到了觅食的鸟雀一无所获,带着哀鸣疲惫地飞向巢穴,白皑皑的屋顶浮起蓝色的炊烟,我才会再次用纸把鞋子包起来放进书包,光着脚走出那扇在寒风中吱呀作响的大门。

      那时候,没有谁像我一样渴望阳光来唤醒每一个新的日子。一早起来,阳光倾泻而下,在山山水水间纷纷扬扬,大地光明如雪。在充满善意的阳光里,山路如一个和蔼的老人,从容、踏实、笃定,在等待、收纳我穿着鞋子的脚步。那时候,我的胆怯和失落都已雨过天晴,一路连走带跑,无人懂得的欢乐像野花的芬芳,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招展横溢。不过,这只是我失败的想象,雨水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村庄,就像一个男人没有忘记过另一个女人。

      山里的孩子和牛羊一样,性子野,不过到最后都在生活的皮鞭下驯服。赤脚在雨雪里翻山越岭,对于一年只有一双鞋子的我们来说,不得不这样做,要不就得光着脚挨过每一个日子。

      有一年刚入秋,我脚上的鞋就像一个老人油尽灯枯,充满了分崩离析的征兆,母亲见了说,过几天丢了吧,给你做双新的。她从席子下拿出一张压平的竹壳,对着我的脚剪了个鞋样,熬了碗浓稠的米汤,然后拿出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布条,那是平时做衣服时留下的边角料。她把那些布条在门板上铺一层,然后用棕刷刷上米汤,再铺一层,用手压紧,再刷米汤,这样一层层往上铺,像一个个的日子不断地堆积。直到厚厚的一叠,在底面分别蒙上整块干净的白布,放到太阳底下暴晒一天后,她从老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刀子,刀子闪着寒光,利得可以切断生活中的困顿和哀愁。那时的母亲,身材结实,腰肢柔软,对生活的热情和期待仍是她一举一动的内容。刀子在母亲的手里,像是学会了服从,刀锋顺着鞋样的边沿泅过,布屑儿纷纷扬扬地跌落,像是风吹落树上的雪条儿。

      夜晚,母亲开始搓麻线,她把两腿并拢,上面搁着块凹面朝下的瓦,脚边放一碗水,身边的竹篮里,是一个个绩好的麻线团。她隔一会儿在掌心里蘸点水,在手掌和瓦片的摩挲声中,麻线变成一根根细细的绳子,匀称,柔软,像岁月一样悠长。接下来开始纳鞋底,把鞋底夹在一个木夹板上,双脚把底座踩牢,食指戴上顶针后,从容地飞针引线。屋子里,煤油灯的光在风中影影绰绰,母亲的额头渐渐冒出汗珠,妹妹趴在墙角的竹床上酣睡,刚学会走路的弟弟躺在她身边的摇篮里。外面月光如雪,照亮了半边台阶,草虫在台阶下的石头缝里低低地吟唱。

      纳好的鞋底,平整,结实,被细小的麻绳分成整齐的菱形的格子。那些格子,被一双手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储藏着斑驳的夜晚,有星光、月色、犬吠、鸟啼,还有一个女人不曾命名的秘密。

      鞋帮子通常是青色的,这种颜色耐脏。用米汤浆过后,平贴在门板上,像一只摊开翅膀保持着狩猎姿势的鹰,母亲对着它轻轻一挥手,它扇动翅膀,刷的一声从门板上飞了下来。在夹板上一针一线绱好后,母亲将楦拿下楼来,从里面反复挑选,大小合适后往鞋帮子上喷一口水,先在鞋尖上塞一块楦,再塞鞋跟,接着在中间加一块或两块,用小铁锤敲紧,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楦过的鞋平展,顺畅,看着舒服,如一个女人尚未出现皱纹的脸。这时候,我才知道楦是做什么用的。看来当时我把它定义为船上的部件,并非错得离谱。鞋和船属于同类,它们都是活在未来的事物,倾向背叛与遗忘,抛弃起点,目光总是盯着岸和远方。

      其實,新鞋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好穿,硬邦邦的,甚至还有些硌脚,只有穿过十天半月后,才能逐渐感受到它的柔软,一脚下去,像踩着一朵温柔的云。洗过晒干拿在手里,还能闻到草木的清香,来自棉、麻和水稻。土地养活的草木,总是以最原始的姿态抵达我们,贴近我们的肌肤,进入我们的身体,像母亲的爱和慈悲,在我们的身体里形成一条河流。这条河流,不仅穿越个体、族群,也穿越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

      从那以后,我经常看到母亲在灯火里忙着做鞋,那些诞生在母亲手里的布鞋,被依次穿到家里十几口人的脚上,去打发一个个平常的日子,对付生活的作梗和非难。一个冬天的夜晚醒来,我看到母亲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她弓着身子,双脚搁在火笼上,不时伸手擦一下眼睛,将锥子在头发上摩挲几下,继续飞针走线。月亮向着西边的山头奔去,风把蒙着薄膜的窗户吹得呜呜响,霜打白了屋边的草垛,对面山上,猫头鹰呜呜地叫着,家里的狗冷不丁汪一声,像是对它作出的回应。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夜晚总是对应着另一个人的夜晚,如果是这样,母亲的夜晚对应的就是祖母的夜晚。我如同陷入了一种湿滑且捉摸不定的梦境,突然觉得母亲的样子就是我心中祖母的样子,有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神情,一样的期待、欢喜和悲伤。尤其是那双手,看上去焦黑、笨拙、粗糙,形同苍老的松枝,仿佛来自一个古老的年代,那时候,禽龙还在穿过丛林,唱着自己粗犷的音乐,枯枝在它脚下踩得咔嚓作响。她用这双手耕田插秧,种菜砍柴,洗衣做饭。这时我才懂得,祖母并未离去,她一直都存在于这个家里,母亲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祖母。

      有一年,下屋的邻居把楦借去,还回来时少了两块,她跟母亲说,是在烘鞋子的时候不小心烧了。母亲没说什么,一声不响地接了过来。祖父当时很不高兴,黑着张脸,几句恶语之后,说了声以后再也别想借了。邻居走后,祖父把箱子里的楦一块块拿出来摆在地上,目光在上面一遍遍巡睃。随后,他找来一根干燥的桎木,拿出斧头、锯子、刨子,忙碌了大半天后,两块楦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把那两块楦在磨刀石上磨得溜光,拿在手里左瞧右瞧,叹息了一声,可惜了,就是颜色对不上。

      大姐和二姐还未出嫁时,就学会了做鞋,她俩是按照母亲的意思,从打鞋垫学起的。母亲说,你们不学会这些针线活儿,等出嫁后就会遭嫌弃,连我这个当娘的也要看人白眼。那些平常的夜晚,母亲坐在灯下做鞋,大姐和二姐坐在旁边,手里拿着薄薄的鞋垫,针拖着长长的线,在她们手里穿梭,从鞋垫的一面穿过去,又从另一面穿过来,像是从一个夜晚穿向另一个夜晚。刚开始从最简单的学起,就是在鞋垫上打一个大大的“米”字。针像顽皮的孩子,有时候一不留神,就戳破了她们的手指,血渗了出来,在指尖上形成一颗红色的珠子,她们便把手指伸进嘴里吮一下。这时候,母亲会侧过头看一眼,继续忙她的活儿,她没有说什么,我只看到她的眉心皱了一下,仿佛那针尖正戳在她的手指上。大姐二姐初学时,打的鞋垫针脚稀疏,零乱,东歪西倒,如同爬着一群醉酒的蚂蚁。慢慢熟练后,针脚变得细密,均匀,就开始打中等大的“田”字和“回”字。一双鞋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格子,像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后来,便随心所欲地打一些花朵,这些花朵灿烂生动,有的来自地上,有的来自天空,还有一些来自她们的想象。日子是艰难的,粗茶淡饭都难得保障,但再难也没有妨碍一个女孩心里的花落花开。

      大姐出嫁后,母亲的腰板不再笔直,白发未经她的许可,开始在她头上兴风作浪。她的视力已不如从前,但还是会戴上老花眼镜给我们做鞋。我们穿着她一针一线做的鞋,踩着密密的针脚,一个个走向了山外,而她的一生,却被脚下的鞋牢牢地禁锢在巴掌大的村庄里。日子来来去去,花样没有翻新,母亲也像以前一样,照旧忙进忙出,洗衣、放羊、喂猪、种菜,把每一件事情完成得风风火火。这样伪装的母亲让我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害怕她操劳过度,某天会像一栋老房子一样轰然坍塌,变成一堆可怕的废墟;另一方面又不忍心点醒她,让她直面日益衰老的悲伤。就像一个孩子侥幸捉到了一个肥皂泡,沉浸在短暂的五彩斑斓里,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明知最终都会炸裂,就是不忍当即把它戳破。大姐比我们想得周到,她把那一箱子楦要了过去,她说她喜欢楦的样子,母亲笑着大大方方给了她。逢年过节,大姐回来的时候,篮子里除了肉、面条、油饼这些东西外,还有一双双崭新的布鞋,用一根橡皮筋箍着。

      二姐出嫁后,又从大姐手里把楦接了过去。节日回来的时候,篮子里也有一双双新做的布鞋。我上初中那年的寒假,去二姐家小住,她看到我的鞋子破得不像样了,说,我给你做双新的吧。那几天,我看到二姐每晚都在灯下忙碌,影子打在灰蒙蒙的泥巴墙上,那一举一动,那专注的神情,就是另一个翻版的母亲。恍惚间,我又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祖母,她投下的影子,和母亲的影子,二姐的影子,慢慢重叠在一起。那分明是几个影子,又似乎只是一个影子。从祖母到母亲到大姐和二姐,从一代到又一代,这些生长在山旮旯里的女人,都在沿着同一条路径走着,仿佛尚未出生便已完成。从带着最初的啼哭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就开始和木头打交道,坐的摇篮是木头,砍的柴火是木头,陪嫁的桶子、脚盆、柜子是木头,切菜的砧板是木头,楦鞋的楦是木头,夜晚躺着的床是木头。在命运的手里,她们也跟木头一般,听凭岁月这把锋利的刀一刀刀刨刨削削,直到把自己刨光削尽,殓入棺木中,由一棵树带往泥土深处,若干年后,从青草覆盖的坟堆上长出另一棵树来。

      我参加工作那年的清明节,二姐特意把楦带了回来。她说,楦是祖母的,还是还给祖母吧。我们在祖母的墓前堆了些干燥的芦萁和松针,把楦搁在上面,父亲划燃火柴,火苗蹿起,传来呼呼的响声。云淡天阔,青山如岸,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纵容了荒野的寂静。火星飞舞,像灿烂的星空,大大小小的楦,化作光,化作烟,化作一地灰烬。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头顶,烧焦的颗粒杂糅在空气中,飘飘浮浮,缓慢地坠落,成为一个漫长的镜头,仿佛正在向这人间道别。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尊崇时间的愿望,这是时间赋予的另一重意义,是终点,更是起点。

      那天,我们脚上穿的是皮鞋,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楦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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